書中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
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
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歌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道:“賢
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
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只
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里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
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
妻,完婚后并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
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綻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
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祖遺下珍珠衫一件,
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體題;若不在,只索休怪了。”
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只問你討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
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
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
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婦人那里肯說,悲悲咽咽,哭
一個不住。王公只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
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在鄰家閑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
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
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來的。
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
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
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
縊死,到得干凈。”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
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
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中
踢番坐兀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
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
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
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
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
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云、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
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
干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伙人,趕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
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并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
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
箱籠,大小共十六只,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
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
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卻說南京有個吳杰進士,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
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
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多財禮,央媒議親。
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興哥并不阻當。臨
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吳知縣船
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賠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傍人曉得這事,也有
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
閑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著三巧兒。
朝幕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嘆。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蹺蹊,等丈夫睡
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
取討。平氏那里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篋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
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吵了兩三日。陳大郎情
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
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伙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
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幸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
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嘆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
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
哥的渾家,做了些丑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么‘珍珠衫’,原來渾
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吳進士做
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
去了。
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
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郁癥,又是想思癥,也帶些怯癥,又有些驚癥,床上臥
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有小廝,伏侍得不耐煩。陳大郎
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往
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
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
陳大郎書札,又替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
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安縣。問著陳商家里,送了家
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
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
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字:別后襄陽遇盜,劫資殺仆。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家,
兩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這來看視。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據這件珍
珠杉,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
“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
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
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顧個般只,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
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
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已故
了。呂公賠些錢鈔,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眼,
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呂公執意不肯。
平氏沒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包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已
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并不言語。
過一月有余,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柩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
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
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
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么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
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
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
呂公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
腳,里應外合,把銀兩首猸,偷得罄盡,兩口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
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
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
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房子住了。
顧人把靈柩移來,安頓在內。這凄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
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