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待我與你回罷。”王員外這時,巴不得有個人兒回話,便是好了。
見廷秀肯去,到將先前這股怒氣撇開,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還戴
道紗帽,穿著員領,又道:“既如此,快去換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
般罷了,誰耐煩去換!”趙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
“不干你們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員外道:“你莫不風了?”廷
秀又笑道:“就是風了,也讓我自去,不干你們事。”只聽得鋪兵鑼響,太
守已到。王員外、趙昂著急,撇下廷秀,躲進去了。廷秀走出門前,恰好太
守不轎。兩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廳上坐下攀談。吃過兩杯茶,談論多時,作
別而去。有詩為證:
誰識毗陵邵理刑,就是場中王十朋?
太守自來賓客散,仇人暗里自心驚。
卻說玉姐日夕母子為伴,足跡不下樓來。那趙昂妻子因老公選了官,在
他面前賣弄,他也全然不理。這王員外已開筵做戲,瑞姐來請看戲,玉姐不
肯。連徐氏因女兒不愿,也不走出來瞧。少頃,瑞姐見廷秀在廳前這番鬧吵,
心下也是駭異。又看見當場扮戲,故意跑進來報道:“好了,好了!你日夜
思想妹夫,如今已是來了。見在外邊扮戲。”玉姐只道是生這話來笑他,臉
上飛紅,也不答應。徐氏也認是假話,不去睬他。瑞姐見他們冷淡,又笑道:
“再去看妹夫做戲。”即便下樓。不一時,丫環們都進來報,徐氏還不肯信。
親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驚又喜。暗嘆道:“如何流落到這個地
位?”瑞姐道:“母親,可是我說謊么?”徐氏總不應他。竟歸樓上說與女
兒。玉姐一方不發,腮邊珠淚亂落。徐氏勸道:“女兒不必苦了,還你個夫
妻快活過日。”勸了一回,恐王員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復走出觀看,
只見趙昂和瑞姐望里邊亂跑,隨后王員外也跑進來。你道為何?原來王員外、
趙昂,太守到時,與眾賓客躲入里邊。忽見家人報道:“三官陪著太守,已
是說話。”眾人通不肯信。齊至通常后張看,果然兩下一遞一答說話。王員
外暗道:“原來這冤家已做官了,卻喬妝來哄我?懊悔昔時錯聽了讒言,將
他逐出。幸喜得女兒存心正,不肯改嫁,還好解釋。不然,卻怎生處?只是
適來又說了他幾句言語,無顏相見。且叫媽媽來做引頭。”因此亂跑。自古
道:“賊人心虛。”那趙昂因有舊事在心上,比王員外更是不同,嚇的魂魄
俱無。報知妻子,同回里面,打點收拾,明日起身,躲避這個冤家,連酒席
也不想終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且說王員外跑來看見徐氏,便喊道:“媽媽,小女婿來了。”徐氏道:
“回了便罷,何消恁般大驚小怪!”王員外道:“不消說起,適來如此如此。
我因無顏見他,特請你做個解冤釋結的。”徐氏得了這幾句話,喜從天降,
乃道:“有這等事!”教丫環上樓報知玉姐,與王員外同出廳前,廷秀正送
了太守進來。眾親眷多來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殺我也!你往何處去了?
再無處尋訪。”廷秀方上前請老夫婦坐下,納頭便拜。王員外以手扶住道:
“賢婿,老夫得罪多時,豈敢又要勞拜!”廷秀道:“某實不才,不能副岳
丈之意,何云有罪!”拜罷起來,與眾親眷一一相見已畢。廷秀道:“趙姨
夫如何不見?快請來相見。”童仆連忙進來。趙昂本不欲見他,又恐不出去,
反使他疑心,勉強的來相見,說道:“適言語沖撞,望勿記懷!”廷秀笑道:
“是我不達,自取其辱,怎敢怪姨夫?”趙昂羞慚無地。王員外見廷秀冷言
冷語,乃道:“賢婿,當初誤聽讒言,一時錯怪了你,如今莫計較罷。”徐
氏道:“你這幾年卻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將被人謀害,直至做
官前后話細說。卻又不說出兄弟做官的緣故。眾親眷聽了,無不嗟嘆。乃道:
“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曉的么?”廷秀道:“若是曉的,卻便好了。”
那時廷秀這般樣說,趙昂在旁邊上一回紅,一回白,好不心慌。直聽到“不
曉的”這句,方才放下心腸。王三叔道:“不要閑講了,且請坐著。待我借
花獻佛,奉敬一杯賀喜。”眾親眷多要遜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謙
遜不過,只得依了他。竟穿著行頭中冠帶,向外而坐。戲子重新登場定戲。
這時眾親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回樓上,不在話下。
卻說張權解審恤刑,卻原是楊洪這班人押解。元來捕人拿了強盜,每至
審錄,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對審,故此脫他不得。那楊洪臨
起解時,先來與趙昂要銀若干盤纏,與兄弟楊洪一齊同行。及至轉來,將張
權送入獄中,弟兄二人假來回復趙昂,又要索詐他的東西。到了專諸巷內,
一路聽得人說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楊洪弟兄疑惑道:“趙昂是個監生官,
如何太爺去拜他?且又不是屬下。”到了王家門首,只聽得里邊便鬧熱做戲,
門首悄悄的不見一人,卻又不敢進去,坐在門前石上,等個人出來問個信。
剛剛坐了,忽見一乘四人轎抬到門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員。他二人連忙
站起。那官員是誰?便是庶吉士張文秀。他跨入門來,抬頭看見二人,到吃
一驚。認得一個是楊洪,一個是謀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來是他一路!
不知為何坐在此間?”且不說破,竟望里面而去。楊洪已不認得,向兄弟說:
“趙昂多大官兒,卻有大官府來拜!”你道楊洪如何便認不得了?文秀當初
謀他命時,還是一個小童,如今頂冠束帶,又是一番氣象,如何便認得出。
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經眼,即便認得。且說文秀走入里面,
早有人看見,飛報進去道:“又有一位官府來拜了。”話猶未了,文秀已到
廳前。眾親眷并戲子們看見,各自四散奔開,只單撇下廷秀一人。王員外原
在遮堂后張看。這官員卻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與他作揖,站起身說
道:“你來了。”文秀說道:“如何見我來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
秀道:“莫要笑!有要緊話在此。”附耳低聲道:“便是謀你我的公差與楊
洪,都坐在外面。”廷秀驚道:“有這等事!如何坐在這里?其中可疑。快
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討上冠帶,換了身上行頭。文秀即差眾家人出
去擒拿。廷秀一面換起冠帶,脫下行頭。且說眾人趕出去,揪翻楊洪兄弟,
拖入里邊來。楊洪只道是趙昂的緣故,口中罵道:“忘恩負義的賊!我與你
干了許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正在亂時,報道:“理刑朱爺到了。”眾
家人將楊洪推在半邊。廷秀兄弟出來相迎,接在茶廳上坐下。廷秀耐不住,
乃道:“老先生,天下有這般怪事!謀害愚兄弟的強盜,今日自來送死,已
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眾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
“你二人可認得我了?”楊洪道:“小人卻認不得二位老爺。”文秀道:“難
道昔年趁船到鎮江告狀,綁入水中的人就不認得了。”二人聞言,已知是張
廷秀弟兄。嚇的縮作一堆。朱四府道:“且問你有甚冤仇,謀害他一家?”
二人道:“沒甚冤仇。”朱四府道:“既無冤仇,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
然性命難保。想起趙昂平日送的銀子,又不爽利,怎生放的他過!便道:“不
干小人之事,都是趙昂與他有仇,要謀害二位老爺父子,央小人行的。”廷
秀弟兄聞言失驚道:“元來正是這賊!我與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
府道:“趙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個粟監,就住在此間。”
朱四府喝聲:“快拿!”手下人一聲答應,蜂擁進去,把趙昂拿出。那時驚
得一家兒啼女哭,不知為甚。親眷都從后門走了,戲子見這般沸亂,也自各
散去了。那趙昂見了楊洪二人,已知事露,并無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同到府
中,差人到獄內將張權釋放,討乘轎子送到王家。然后細鞫趙昂。初時抵賴,
用其刑具,方才一一吐實。楊洪又抬出兩個搖船幫手,頃刻間也拿到來。趙
昂、楊洪、楊江各打六十,依律問斬。兩個幫手各打四十,擬成絞罪。俱發
獄司監禁。朱四府將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備文申撫按,會同題請,不在
話下。
且說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邊,易下了公服。那時王員外方知
先來那官便是張文秀。老夫婦齊出來相見。問朱四府因甚拿了趙昂?廷秀說
出真情。王員外咬牙切齒,恨道:“原來都是這賊的奸計!”正說間,丫環
來報,瑞姐吊死了。原來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無活理。自覺無顏見
人,故此走了這條徑路。王員外與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無苦楚。一
面買棺盛殮,自不必說。王員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陳氏。
一時間家人報道:“朱爺差人送太老爺來了。”廷秀弟兄、王員外一齊出去
相迎。恰好陳氏轎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見,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樂渾如夢,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聚會,千載令人笑起昂。
張權道:“我只道今生永無好期了,不料今日復能父子相逢!”一路哭
到堂中。先向王員外、徐氏稱謝。王員外再三請罪。然后二子叩拜,將趙昂
前后設謀陷害情由,細細訴說。說到傷心處,父子大哭。不想哭興了,竟忘
記打發了朱爺差人。那差人同家人們來稟了,廷秀方寫謝帖,賞差人三錢銀
子去。當下徐氏與陳氏自歸后房,玉姐下樓拜見。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頃,
筵宴已完,內外兩席,直飲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謝過朱四府。
打發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員外家中。等邵爺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將邵
爺愿招文秀為婿的事,稟明父母。備下聘禮,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爺方
至。河南褚長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書也都到了。那時王員外門庭好
不熱鬧。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為媒,先行禮聘了邵小姐,然后選了吉日,
弟兄一齊成親。到了這日,王員外要夸炫親戚,大開筵席,廣請親朋,笙蕭
招地,鼓樂喧天。花燭之下,烏紗絳袍,鳳冠霞帔,好不氣象。恰好兩對新
人,配著四雙父母。有詩為證:
四姓親家皆富貴,兩雙夫婦倍歡娛;
枕邊忽訴傷心話,淚珠猶然灑繡幘。
那府縣官聞知,都去稱賀。三朝之后,各自分別起身。張權夫婦隨廷秀
常州上任,褚長者與文秀自往京中。邵爺自住福建。王員外因家業廣大,脫
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則一日,圣旨頒下,依擬將趙昂、楊洪、楊江處
斬。按院就委廷秀監斬。出決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趙昂自作之孽,
親戚中無有憐之者。連丈人王員外也不到法場來看。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勸君莫把欺心傳,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種義之恩,托朱爺與他開招釋罪。又因父親被人陷害,每事務必
細詢,鞫出實情,方才定罪。為此聲名甚大。行取至京,升為主事。文秀以
散館點了山西巡按。那張權念祖塋俱在江西,原歸故土,恢復舊業,建第居
住。后來邵爺與褚長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給假為之治喪營葬。待三年之
后,方上表,復了本姓。廷秀生了三子,將次子繼了王員外之后,三子繼邵
爺之后,以后當年結義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就將次子繼了褚長者香火。
張權夫妻壽至九旬之外,無疾而終。王員外夫妻共享遐齡。廷秀弟兄俱官至
八座之位。至今子孫科甲不絕。詩曰:
繇來白屋出公卿,到底窮通未可憑。
凡事但存天理在,安心自有福來臨。
(《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