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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1)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間,蘇州府昆山縣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

后。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為活。

年過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

老,積谷防饑。’你我年過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

事,靠著何人?”說罷,不覺淚下。盧氏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

業;況你又是單傳,老天決不絕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

便是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勞而無功,枉添許多悲泣。”宋敦點頭道:

“是。”方才拭淚未干,只聽得坐啟有人咳嗽,叫喚道:“玉峰在家么?”

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

號。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音,是劉順泉。那劉順泉雙名有

才,積祖駕一只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腳銀兩,一個十

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只船本,也值幾百金,渾身是香楠木打

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這行生理。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聽得是他

聲音,連忙趨出坐啟,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宋

敦道:“順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借件東西。”宋敦笑

道:“寶舟缺什么東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干,

只這件,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來啟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決不

相吝。”劉有才不慌不忙,說出這件東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詔,當前不是圍胸,鵝黃細布密針縫,凈手將來供奉。還愿曾裝冥鈔,

祈神并襯威容,名山古剎幾相從,染下爐香浮動。

原來宋敦夫妻二口,因難于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

裝裹佛馬楮錢之類。燒過香后,懸掛于家中佛堂之內,甚是志誠。劉有才長

于宋敦五年,四十六歲了。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新建

陳州娘娘廟于蘇州閶門之外,香火甚盛,祈禱不絕。劉有才恰好有個方便,

要駕船往楓橋接客,意欲進一柱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與宋家告借。

其時說出緣故,宋敦沉思不語。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

壞時,一個就賠兩個。”宋敦道:“豈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廟靈顯,

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

“布袱布袋,拙荊另有一副,共是兩副,盡可分用。”劉有才道:“如此甚

好。”宋敦入內,與渾家說知欲往郡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宋敦于佛堂

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

“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阪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

見成素飯,不消帶米。”宋敦應允。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

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

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閑到了。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在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凈了口手,一時兒黃布袱

馱了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于項上,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

廟門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廊游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

在贊嘆,聽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

駕尚虛,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

拜已畢,各將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

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劉有才自往楓

橋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墻下呻

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坦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

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下忍,停眸而看。傍

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

“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陜西來的,七十八歲了,他說一生不

曾開葷。每日只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

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里有個素飯店,每日只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

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

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問他:‘如此受

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說不出了,

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

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

而來,做一件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么?”那

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

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

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軿的在里面。若

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著一副道:

“這是頭號,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

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

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

燒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

船在楓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只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

辦,少頃便來。”陳三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咈然不樂道:

“客人既發了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

說猶未了,只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念

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用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

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

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

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罷罷!”

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象少,

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

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

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

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

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們地方上也

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

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緣

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只小船,當日回

家。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

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

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

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

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檀越命合無

子,壽數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

一段因緣,愿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

房里,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嘆不已。

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

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

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

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

起,嗚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

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后,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

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

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

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了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

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

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

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于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

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

所。正是:

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茍

賤,與童仆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

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

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

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

面。人們商議,不如教他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帖。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

肆為非。”范舉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

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

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干干凈凈,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

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回避開去。

身邊并無財物,受餓過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伍相吹簫于吳門,韓王

寄食于漂母。

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

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

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

無昔日豐神。正是:

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幕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

關王廟中擔饑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

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

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敢

相認,只得垂眼低頭而走。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

不是宋小官么?為何如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

齊,不敢為禮了,承老叔垂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范知縣無禮之事,

告訴了一遍。劉翁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般上相幫,管

教你飽暖過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當下

劉翁引著宋金到于河下。劉翁先上船,對劉嫗說知其事。劉嫗道:“此乃兩

得其便,有何不美。”劉翁就在船頭上招來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脫下舊布道

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見了媽媽徐氏,女兒宜春在傍,也相見了。宋

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吃。”劉嫗道:“飯便有,只是冷的。”

宜春道:“有熱茶在鍋內。”宜春便將瓦罐子舀了一罐滾熱的茶。劉嫗便在

廚柜內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宋小官!船上買賣,比不得

家里,胡亂用些罷!”宋金接得在手。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叫女兒:“手

艄有舊氈笠,取下來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綻開。宜

春手快,就盤髻上拔下針線將綻處縫了,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笠去

戴。”宋金戴了破氈笠,吃了茶淘冷飯。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掃抹船只,

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無話。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閑

坐,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

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何空坐?”宋金連忙答應道:

“但憑驅使,不敢有違。”劉翁便取一束麻皮,付與宋金,教他打索子。正

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

都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

客人無不敬而愛之。都夸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

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在客人面前,認為表侄。宋金亦自為得所,

心安體適,貌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余。劉翁

一日暗想:“自家年紀漸老,止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似宋小官一

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女兒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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