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3)
- 中國古代風俗小說選
- 佚名
- 4763字
- 2015-12-26 18:06:52
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便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
樓的殷勤熱鬧,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樣鋪下的,雖隔著帳子,卻象是一頭
同睡。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待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
裝醉詐風起來,到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
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已知婦人心活,只
是那話兒不好啟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婆子清早備下兩盒
禮,與他做生。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
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說罷,自去了。
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著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里。陳
大郎攢著兩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立過
秋了。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幾日,
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去少得與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
須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捎,莫帶累人。”陳
大郎點頭道:“好計,好計!事成之后,定當厚報。”說罷,欣然而去。正
是:
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云握雨心。
卻說薛婆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后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
黑暗里引著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晴云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
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說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
一尋。”哄得晴云便把燈向街上照去。這里婆子捉個空,招著陳大郎一溜溜
進門來,先引他在樓梯背后空處伏著。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尋了。”
晴云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
消用火。”兩個黑暗里關了門,摸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么東西?”
婆子袖里扯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
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
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
“酒肴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象個節夜。”三巧兒真
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分付丫鬟,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
一回,各去歇息,不題。
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
算來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到多隔了半
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只苦了家
中娘子。”三巧兒嘆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
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活兒。”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
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
勸你多吃幾杯。后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
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三巧兒分付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他兩
個自在吃酒。
婆子一頭吃,口里不住的說羅說皂,道:“大娘幾歲上嫁的?”三巧兒
道:“十七歲。”婆子道:“破得身遲,還不吃虧;我是十三歲上就破了身。”
三巧兒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論起嫁,到是十八歲了。不瞞大娘
說,因是在間壁人家學針指,被他家小官人調誘,一時間貪他生得俊俏,就
應承與他偷了。初時好不疼痛,兩三遍后,就曉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這般
么?”三巧兒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話兒到是不曉得滋味的到好,嘗過的
便丟不下,心坎里時時發癢。日里還好,夜間好難過哩。”三巧兒道:“想
你在娘家時閱人多矣,虧你怎生充黃花女兒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
曉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個童女方,就遮過了。”三巧兒道:“你做
女兒時,夜間也少不得獨睡。”婆子道:“還記得在娘家時節,哥哥出外,
我與嫂嫂一頭同睡。”三巧兒道:“兩個女人做對,有甚好處?”婆子走過
三巧兒那邊,挨肩坐了,說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
也撒得火。”三巧兒舉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說道:“我不信,你說謊。”
婆子見他欲心已動,有心去挑撥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歲了,夜間常
癡性發作,打熬不過,虧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打熬不過,
終不然還去打漢子。”婆子道:“敗花枯柳,如今那個要我了?不瞞大娘說,
我也有個自取其樂,救急的法兒。”三巧兒道:“你說謊,又是甚么法兒?”
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與你細講說罷。”
只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
“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
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
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樓了一回,復上來道:“夜
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么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
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
兒,應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關了門就來。”三巧
兒先脫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家快睡罷。”婆子應道:“就來了。”
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在三巧兒床上去。三巧兒摸著身子,道:
“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個并不回言,鉆進被里。那婦人
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
他輕薄。
一個是閨中懷春的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
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鳳,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
云雨畢后,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
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間,
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你兩
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
覺,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晴云、暖雪兩個丫頭,
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
只是日后不要忘記了老身。”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
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
出門去了。
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鬟被婆子把甜話
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
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一出
一入,都是兩上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漆,勝如夫
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
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余,這
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
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才過十五遠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
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細
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未,
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
上人多,瞞得那個?兩上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
干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信兒
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
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
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
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幾日,陳大郎雇下船只,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
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
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
“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
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
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
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
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
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
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主家脫貨,不在話下。
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致。那人
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
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
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
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
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
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
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
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夸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
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
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雖曉得這個人,并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
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
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
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里答應道:“當得,當得。”
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
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
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
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陳大郎去后,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
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
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干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
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
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
好糊涂!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檢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
開船。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
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
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
懶一步。進得自家門里,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并無言語,三巧
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
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只
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掛著你,欲見一面。我已顧下轎子在門首,
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后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慮;
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鑰匙遞與丈夫,喚個婆
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
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
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
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后,本婦
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還本宗,聽憑改嫁,并無異
言。休書是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