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齊整,心生一計,說:“才往蘆葦西邊去了。”三官說:“多謝列位。”
公子往蘆葦里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三官
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拿繩子捆在地
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只想了玉堂春,說:“姐姐,
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
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
牽掛三官,淚不停滴。——再說三官在蘆葦里,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老
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
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眼,眼中吊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
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盤費一文也無。”
眾人見公子年少,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
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北京來,
順著房檐,低著頭,從早至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
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
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可以度日。”三官徑至總局鋪門首,只見
一個地方來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你
姓甚么?”公子說:“我是王小三。”地方說:“你打二更罷!失了更,短
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間把更
失了。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
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
去罷。”收拾行李,回到本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
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么?北京城
內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
我再不說你了。”說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不
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再
得與你相見?”不說玉姐想公子,且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
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
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諕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
你怎么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
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
隨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
婦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只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
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閑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日,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
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檐往外,出來信步而行。
走至關王廟,猛省關圣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于神關,訴以亡八鴇兒
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閑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
個小伙兒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此人是誰?
是賣瓜子的金哥。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當時本司院有
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轉的來,我父母吃不了。自從三叔回家
去了,如今誰買這物?二三日不曾發市,怎么過?我到廟里歇歇再走。”金
哥廟里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頭。三官卻認得是金哥,無顏見他,
雙手掩面坐于門限側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
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出說:“三叔!你怎么在這里?”三官
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三官
說:“我得了飯。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密密的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
看他怎么說?回來復我。”金哥應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
到那里看風色,他若想我,你便題我在這里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
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金哥說:“我知
道。”辭了三官,往院里來,在于樓外邊立著。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巾
拭淚,聲聲只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說:“呀,
真個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
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淚。說:“金哥,
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金哥說:“三嬸!你這兩日怎
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
接去。”玉姐說:“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
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
使盡,去打《蓮花落》。后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
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象鄭元和方好。”金哥聽說,口中不語,
心內自思:“王三到也與鄭元和相象了,雖不打《蓮花落》,也在孤老院討
飯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密
密的報與你,濟他些盤費,好上南京。”玉姐諕了一驚:“金哥休要哄我。”
金哥說:“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這里到廟中有
多少遠?”金哥說:“這里到廟中有三里地。”玉姐說:“怎么敢去?”又
問:“三叔還有甚話?”金哥說:“只是少銀子錢使用,并沒甚話。”玉姐
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里等我。’”金哥去廟里回復三官,就
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
又留住了公子不題。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
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
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當。”鴇子說:“你有甚么事?”玉姐說:“我當初要
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等我還了愿,就接別
人。”老鴇問:“幾時去還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罷!”老鴇甚喜。預
先備下香燭紙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你與姐姐燒下水
洗臉。”玉姐也懷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并釵釧道飾之類,叫丫頭
拿著紙馬,徑往關王廟里去。進的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里。那曉
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
了紙馬,“你去先,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了丫頭轉身,徑來東廊
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面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么這等
模樣?”兩下抱頭而哭。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付與三官,叫他置
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里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體負奴言。”二人含
淚各別。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我兒還了愿了?”玉
姐說:“我還了舊愿,發下新愿。”鴇子說:“我兒,你發下甚么新愿?”
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鴇子說:
“我兒這愿,忒發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題。
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王匠大喜。隨即到了
市上,買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楞帽子,青絲絳,真川扇,
皮箱騾馬,辦得齊整。把磚頭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銀兩,放在皮箱里面,
收拾打扮停當。雇了兩個小廝,跟隨就要起身。王匠說:“三叔!略停片時,
小子置一杯酒餞行。”公子說:“不勞如此,多蒙厚愛,異日須來報恩。”
三官遂上馬而去。
妝成圈套入胡同,鴇子焉能不強從;
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徑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
話。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諕了一跳。飛風報與老鴇。老鴇聽說,半晌不
言:“這等事怎么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我卻不信,
逐他出門去了。今日到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
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何而至?”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
就要行,說:“我伙計都在船中等我。”老鴇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
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
幾兩銀子值甚的?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有五萬銀子,還有幾船
貨物。伙計也有數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鴇子一發不肯放手了。公子
恐怕掣脫了,將機就機,進到院門坐下。鴇兒分付廚下忙擺酒席接風。三官
茶罷,就要走。故意摔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三官檢起,被而藏
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問你,說你往東去了,尋不
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
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
來。”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子到了。
故意說:“奴才笑甚么?”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
說:“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樓。老鴇慌忙自來。玉姐故意回臉往里睡。鴇
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
聲,只不答應。這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
長吁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
媽!今日饒我這頓打。”老鴇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
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并伙計數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
好心奉承。”玉姐道:“發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鴇子道:“我兒!發
愿只當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樓來,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三
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
鐘,深深萬福,遞與王姐夫:“權當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別家,
教人笑話。”三官微微冷笑。叫聲媽媽:“還是我的不是。”老鴇殷勤勸酒,
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
夫陪個笑臉。”老鴇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
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在樓下重設酒席,笙琴細樂,
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三官玉
姐正中其意,攜手登樓。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遇故知。
二人一晚敘話,正是:
歡娛嫌夜短,寞寂恨更長。
不覺鼓打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罷!”玉姐說:“哥
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
惹閑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玉姐難
舍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
我。”三官說:“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玉姐說:“你
指著圣賢爺說了誓愿。”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
黃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說:“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
就將鏡子拆開,各執一半,日后為記。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
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罷。”三官說:“亡八淫婦知道時,
你怎打發他?”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備,輕輕
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凈口
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還睡,
休驚醒他。”丫頭走上樓去。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梳妝匣也出空了,撇在
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鴇子說:“奴
才!慌甚么?驚著你姐夫。”丫頭說:“還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
姐姐回臉往里睡著。”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
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個磚頭瓦片。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里
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說:“我發過新愿了,
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鴇子說:“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說話,一定曉得他
去處。”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個首帕,將頭扎了。口里說:“待我尋王
三還你。”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后趕來。玉姐行
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只見地方都來了。鴇子說:“奴才,
他到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你還放刁!”亡八說:“由他,咱到家里算帳。”
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
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里的金銀器皿!萬物要平個理。一個行院
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么大頭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
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
里,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