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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張廷秀逃生救父(1)

萬事由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

飽三飡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幾時休?

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后頭。

話說國朝自洪武爺開基,傳至萬歷爺,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爺爺圣武神

文,英明仁孝,真個朝無幸位,野沒遺賢。內中單表江西南昌進賢縣,有一

人姓張名權,其祖上原是富家,報充了個糧長。那知就這糧長役內壞了人家,

把房產陸續弄完。傳到張權父親,已是寸土不存。這役子還不能脫。間壁是

個徽州小木匠店。張權幼年間終日在那店門首閑看,拿匠人的斧鑿學做,這

也是一時戲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貧乏,見兒子沒甚生理,就送他學成這行生

意。后來父母亡過,那徽州木匠也年老歸鄉。張權便頂著這店。因做人誠實,

盡有主顧,苦掙了幾年,遂娶了個渾家陳氏。夫妻二人將就過日。怎奈里役

還不時纏擾。張權渾家商議,離了故土,搬至蘇州閶門外皇華亭側邊開了個

店兒。自起了個別號,去那白粉墻上寫兩行大字,道:“江西張仰亭精造堅

固小木家火,不誤主顧?!睆垯嘧缘教K州,生意順溜,頗頗得過,卻又踏肩

生下兩個兒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養,不愁不長。”不覺已到七八歲上。

送到鄰家有個義學中讀書。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取名文秀。這學堂共有十來

個孩子,止他兩個教著便會。不上幾年,把經書讀的爛熟。看看廷秀長成一

十三歲,文秀長成一十二歲,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軒昂。那時先生教他做

文字,卻就知布局練格,琢句修詞。這張權雖是手藝之人,因見二子勤苦讀

書,也有個向上之念。誰想這年一秋無雨,作了個旱荒,寸草不留。大戶人

家有米的,卻又關倉遏糶。只苦了小戶人家,若老若幼,餓死無數。官府看

不過,開發義倉,賑濟百姓。關支的十無三四,白白的與吏胥做了人家。又

發米于各處寺院煮粥救濟貧民。卻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幾顆米粒。還

有把糠秕本屑攪些在內,凡吃的俱備嘔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

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竇,有名無實。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且說張權因逢著荒年,只得把兒子歇了學,也教他學做木匠。二子天性

聰明,那消幾日,就學會了。且又做得精細。比積年老匠更勝幾分。喜得張

權滿面添花。只是本匠便會了,做下家火擺在店中,絕無人買。不勾幾日,

將平日積下些小本錢,看看用盡,連衣服都解當來吃在肚里。張權心下著忙,

與渾家陳氏商議,要尋個所在趁工幾時,度過荒年,再作區處。出去走了幾

日,無個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門口店里作活,眼巴巴望個主顧來買。一日,

正當午后,只見一人年紀五十以上,穿著一身細絹,旁邊跟著小廝,在街上

踱將過去。忽抬頭看見張權門首擺著許多家火,做得十分精致,就停住腳觀

看。張權瞧見,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員外要甚家火?里面請看。

那人走上階頭,問道:“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張權道:“盡是小

子親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細,比別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

奉讓加一?!蹦侨说溃骸拔屹I到不要買,問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張

權道:“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處?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

在專諸巷內天庫前,有名開玉器鋪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妝。本料盡多,只要

做得堅固,精巧。完了嫁妝,還要做些桌椅書櫥等類。你若肯做時,再揀兩

個好副手同來?!睆垯嗾獙ろグ闼?,這便叫作天賜其便。乃答道:“多

承員外下顧,不知還在幾時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

張權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說罷,那人作別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樣人物?元來姓王名憲,積祖大富,家中有幾十萬家私。傳

到他手里,卻又開了一個玉器鋪兒,愈加饒裕。人見他有錢,都稱做王員外。

那王員外雖然是個富家,到也做人謙虛忠厚,樂善好施。只是一件,年過五

十,卻沒有子嗣。渾家徐氏,單生兩個女兒。長的喚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贅

了個女婿趙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歲,未曾許字,生的人物聰明,

姿容端正。王員外夫妻鐘愛猶勝過長女。那趙昂元是個舊家子弟,王員外與

其父是通家相好。因他父母雙亡,王員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贅入為婿。又與

他納粟入監,指望讀書成器。誰知趙昂一納了監生,就擴而充之起來,把書

本撇開,穿著一套闊服,終日在街上搖擺。為人且又奸狡險惡。見王員外沒

有子嗣,以為自己是個贅婿,這家私恰像本榜刻定是他承受,家業再無人統

核的了。遇著個渾家卻又是一個不賢都頭,一心只向著老公。見父母喜愛妹

子,恐怕也招個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贅婿詩》道的好:

人家贅婿一何癡!異種如何紹本支?

二老未曾沾孝養,一心只想奪家私。

愁深只為防甥舅,積恨兼之妒小姨。

半子虛名空受氣,不如安命沒孩兒。

話分兩頭。且說張權正愁沒飯吃,今日攬了這樁大生意,心中好生歡喜。

到次日起來,備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渾家照看門戶,同了兩個兒子,帶了斧

鑿家火,進了閶門,來到天庫前。見一大玉器鋪子。張權約諒是王家了。立

住腳正要問人時,只見王員外從里邊走將出來。張權即忙上前相見。王員外

問道:“有幾個副手?”張權道:“止有兩個在此?!北憬虄鹤舆^來見了王

員外。弟兄兩個將家火遞與父親,向前深深作揖。王員外還了個半禮。見是

兩個小童,便道:“我因要做好家火,故此請你,為何教這小童來做?”張

權正要開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紀雖小,手段卻不

小了。且試做了看,不要輕忽了人?!蓖鯁T外看見二子人品清秀,又且能言

快語,乃問道:“這兩個小童是你甚么人?”張權道:“是小子的兒子?!?

王員外道:“你到生的這兩個好兒子!”張權道:“不敢,只愁沒飯吃。”

王員外道:“有了恁樣兒子,愁甚沒飯吃!隨我到里邊來?!碑斚赂缸尤?

一齊跟進大廳。王員外喚家人王進開了一間房子,搬出木料,交與張權,分

付了樣式。父子三人量畫定了,動起斧鋸,手忙腳亂,直做到晚。吃了夜飯,

又要個燈油,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連做了五日,成了幾件家火,請王員

外來看。王員外逐件仔細一看,連聲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

看了一回,又看張權兒子一回。見他弟兄兩個,只顧做生活,頭也不抬,不

覺觸動無子之念,嘿然傷感。走入里邊,坐在房中一個墻角里,兩個眉頭蹙

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開。渾家徐氏看見恁般模樣,連問幾聲也不答應。

急走到外邊來,問員外方才與誰惹氣。都說才看了新做的家火進來,并不曾

與甚人惹氣。徐氏問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見丈夫依舊如此悶坐,乃上前道:

“員外,家中吃的盡有,穿的盡有,雖沒有萬貫家財,也算做是個財主。況

今年紀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歲也不上三十年了。著甚要緊,恁般

煩惱?”王員外道:“媽媽,正為后頭日子短了,因此煩惱。你想我辛勤半

世,掙了這些少家私,卻又不曾生得個兒子,傳授與他,接紹香煙。就是有

兩個女兒,縱養他一百來歲,終是別人家媳婦,與我毫沒相干。譬如瑞姐,

自與他做親之后,一心只向著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腦后,何嘗記掛父母,著

些痛疼!反不如張木匠是個手藝之人??此昙o還小我十來年,到生得兩個

好兒子,一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且又聰明勤謹,父子恩恩愛愛,不教

而善。適才完下幾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積年老手段,也做他不過。只可

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這樣一個兒子,就請個先生教他讀書,怕

不是聯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見丈夫煩惱,便解慰道:“員外,這卻不

難!常言道:‘有意載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既張木匠兒子恁般聰

明俊秀,何不與他說,承繼一個,豈不是無子而有子。王員外聞言,心中歡

喜道:“媽媽所見極是!但不知他可肯哩?”當夜無話。

到次日飯后,王員外走到廳上,張權上前說道:“員外,小子今晚要回

去看看家里,相求員外借些工錢,買辦柴米,安頓了敝房,明日蚤來?!眴T

外道:“這個易處!我有句話兒問你。”張權國道:“不知員外有甚分付?”

王員外道:“你令郎那個幾歲?叫甚名字?”張權道:“大的名廷秀,年十

四歲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歲了?!蓖鯁T外又道:“可識字么?”張權道:

“也曾讀過幾年書。只為讀書不起,就住了,也到識的字?!眴T外說道:“我

意欲承繼大令郎為子,做個親家往來,你可肯么?”張權道:“員外休得取

笑!小子乃手藝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兒也未必有恁樣福分。”王員外道:

“何出此言!貧富那個是骨里帶來的。你若肯時,就擇個吉日過門。我便請

個先生教他。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張權見王員外認真要過繼他兒

子,滿面堆著笑,道:“既承員外提拔小兒,小子怎敢固辭。今晚且同回去,

與敝房說知。待員外擇日過門?!蓖鯁T外道:“說得有理。”進來回復了徐

氏,取出一兩銀子工錢,付與張權。到晚上領了二子,作別回家。陳氏接著,

張權把王員外過繼他兒子一事,與渾家說知。夫妻歡天喜地。就是廷秀見說

要請先生教他讀書,也甚欲得。

話休絮煩。王員外揀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來穿著。張權將廷秀打

扮起來,真個人是衣妝,佛是金妝,廷秀穿了一身華麗衣服,比前愈加豐采,

全不象貧家之子。當下廷秀拜別母親,作辭兄弟。陳氏又將言訓誨,教他孝

順親熱,謙恭下氣。廷秀唯唯。雖然不是長別,母子未免流淚。張權親自送

到王家。只見廳上大排著筵席,親朋滿座。見說到了,盡來迎接。到廳與眾

親戚作揖過了,先引到拜過家廟,然后請王員外夫婦到廳上坐了,廷秀上前

四跪八拜,又與趙昂夫婦對拜。又到里邊與玉姐相見了。其余內外男女親戚,

一一拜見已畢,入席飲酒。就改名王廷秀。與玉姐兩下同年,因小兩個月,

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謙恭揖讓,禮數甚周。親友無不稱贊。內中止有趙昂

夫婦心中不悅。當日大吹大擂,鼓樂喧天,直到更余而散。次日,張權同著

次子來謝過了王員外,依舊到大廳上去做生活。王員外數日內便聘了個先生

到家,又對張權說道:“令郎這樣青年美質,豈可將他埋沒,何不教他同廷

秀一齊讀書,就在這里吃現成茶飯?”張權道:“只是在貴府相擾,小子心

上不安。”王員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讀

書。張權另叫副手相幫,不題。且說文秀弟兄棄書原不多時,都還記得。那

先生見二子聰明,盡心指教。一年之內,三場俱通。此時王員外家火已是做

完,張權趁了若干工銀。王員外分外又資助些銀兩,依舊在家開店過日。雖

然將上不足,也還比下有余。

且說王員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歲,未曾許定。做媒的絡繹不絕。王

員外因是愛女,要揀個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說過多少人家,再沒有中意的。

看見廷秀勤謹讀書,到有心就要把他為婿。還恐不能成就,私下詢問先生,

先生極口稱贊二子文章,必然是個大器。王員外見先生贊揚太過,只道是面

諛之詞,反放心不下。即討幾篇文字,送與相識老學觀看。所言與先生相合。

心下喜歡,來對渾家商議。徐氏也愛他人材出眾,又肯讀書,一力攛掇。王

員外的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為媒,去說合。王三叔得了言語,一徑來到

張家,把王員外要贅廷秀為婿的話,說與張權。張權推托門戶不當,不肯應

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愛令郎才貌,異日定有些好處,故此情愿。又

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辭?!睆垯喾讲乓涝省M跞寤馗擦送鯁T外,便去擇選

吉日行聘。不題。單表趙昂夫婦初時見王員外承繼張廷秀為子,又請先生教

他讀書,心中已是不樂;只不好來阻當。今日見說要將玉姐贅他為婿,愈加

忌妒。夫妻兩個商議了一番,要來攔阻這事。當下趙昂先走入來見王員外道:

“有句話兒,本不當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間,事同一體,不得不說。又恐

說時,反要招怪。不敢啟齒。”王員外道:“我有甚差誤處,得你點撥,乃

是正理,怎么怪你!”趙昂道:“但是小姨的親事,向日有多少名門巨族求

親,岳父都不應承。如何卻要配與三官?我想他是個小戶出身,岳父承繼在

家,不過是個養子,原不算十分正經,無人議論。今若贅做女婿,豈不被人

笑話!”王員外笑道:“賢婿,這事不勞你過憂。我自有主見在此。常言道:

‘會嫁嫁對頭,不會嫁嫁門樓’。我為這親事,不知揀過多少子弟,并沒有

一個入的眼。他雖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眾,且又肯讀書,做

的文字人人都稱贊,說他定有科甲之分。放著恁般目知眼見的到不嫁,難道

到在那些酒包飯袋里搜覓?若揀個好的,也還有指望。倘一時沒眼色,配著

一個不僧不俗、如醉如癡蠢物,豈不誤了終身!如今縱有人笑話,不過是一

時。倘后來有些好處,方見我有先見之明。”趙昂聽說,呵呵的笑道:“若

論他相貌,也還有兩分可聽。若說他會做文字,人人稱揚,這便差了。且不

要論別外,只這蘇州城內有無數高才飽學,朝吟暮詠,受盡了燈窗之苦,尚

不能勾飛黃騰達。他才開荒田,讀的年把書,就要想中舉人進士,岳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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