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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張廷秀逃生救父(5)

為甚緣故?”自己卻又鼻涕眼淚流下淌出來。玉姐只得從實說出。徐氏勸道:

“兒,不要睬那老沒志氣!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打聽三官下落。

設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將家業分一半與你守節。若老沒志氣執意要把你

改節,我拼得與他性命相搏。”又對丫環道:“快去叫員外來,說個明白。”

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說別話。”丫環急忙忙的來請。誰想王員外因有

個媒人說:一個新進學小秀才來求親。聞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門舊族,十分

中意。款留媒人酒飯,正說得濃釃,飲得高興。丫環說聲院君相請,只聽耳

邊風,如何肯走起身。丫環站勾腿酸腳麻,只得進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勸,

剛剛略止,又加個趙昂老婆闖上樓來,重新哭起。你道卻是為何?那趙昂擺

布了張權,趕逐了廷秀,還要算計死了玉姐,獨吞家業。因無機會,未曾下

手。今見王員外另擇人匹配,滿懷不樂。又沒個計策阻擋。在房與老婆商議。

這時聽得玉姐不愿,在樓上哭,卻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來,故意說道:

“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當初爹爹一時沒志氣,把你配個木匠之子,玷辱

門風。如今去了,另配個門當戶對人家,乃是你萬分造比了。如何反恁地哭

泣?難道做強盜的媳婦、木匠的老婆,到勝似有名稱人家不成?”玉姐聽這

幾句話,羞得滿面通紅,顛倒大哭起來。徐氏心中已是不悅。瑞姐還不達時

務,扯做娘的到半邊,低低說道:“母親,莫不妹子與那小殺才背地里做下

些蹊蹺勾當,故此這般牽掛?”只這句話,惱得徐氏兩太陽火星直爆,把瑞

姐壁面一啐。又恐怕氣壞了玉姐,不敢明說。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懷好

念。我方勸得他住,卻走來說得重復啼哭,還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強盜媳

婦、木匠老婆罷了,著你甚急,胡言亂語!”瑞姐被娘這場搶白,羞得滿地,

連忙下樓,一頭走一頭說道:“護短得好!只怕走盡天下,也沒見人家有這

樣無恥閨女。且是不曾做親,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個要同死

合棺材哩。虧他到掙得一副好老臉皮,全沒一毫羞恥。”夾七夾八一路嚷去,

明明要氣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氣,由他自說,只做不聽見。玉姐正哭得頭

昏眼暗,全不覺得。看看到晚,王員外吃得爛醉。小廝扶進來,自去睡了,

竟不知女兒這些緣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漸漸神思困倦,睡眼朦朧,

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兒,不消煩惱,總在明早與你個決斷。夜深了,去

睡罷。”推至床上,除簪釵和衣衾在被里,下了帳幔。又吩咐丫環們照管火

燭。大凡人家使女,極是貪眠懶做,幾個里邊,難得一個長俊。徐氏房中只

有七八個丫環,有三個貼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樓上睡臥。那晚守到這時候,

一個個拗腰凸肚,巴不能睡臥。見徐氏勸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專等

徐氏下樓,關上樓門,盡去睡了。徐氏下得樓來,看王員外醉臥正酣,也不

去驚動他。將個燈火四面檢點一遍,解衣就寢不題。

且說玉姐睡在床上,轉思轉苦,又想道:“母親雖這般說,未必爹爹念

頭若何。縱是依了母親,到后終無結果。”又想起:“母親忽地將姐姐搶白,

必定有甚惡話傷我,故此這般發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恥!不

如死了,到得干凈!”又哭了一個更次。聽丫環們都齁齁睡熟,樓下也無一

些聲息。遂抽身起來,一頭哭,一頭檢起一條汗巾,起到中間,掇個杌子墊

腳,把汗巾搭在粱上做個圈兒,將頭套入。兩腳登空,嗚呼哀哉!正是:

難將幽恨和人說,應向泉臺訴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該絕。剛上得吊,不想一個丫環,因日間玉姐不要吃飯,

瞞著那兩個丫環,私自收去,盡情飽啖。到晚上,夜飯亦是如此。睡到夜半,

心胸漲滿,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邊卻摸不著凈桶。那恭又十分緊急,叫

苦連連。原來起初性急時要睡,忘記擔得,心下想著,精赤條條,跑去尋那

凈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燈又半明半滅,又看見玉姐吊在梁間,心慌意急,

撲的撞著,連杌子都倒樓板上。一聲響亮,樓下徐氏和丫環們,都從夢中驚

覺。王員外是個醉漢,也嚇醒了。忙問:“樓上什么響?”那丫環這一交跌

倒杌子,磕著了小腹,大小便齊流,撒做一地,污了一身。低頭仔細看時,

嚇得叫聲:“不好了!玉姐吊死!”王員外聞言,驚得一滴酒也無了,直跳

起身。一面尋衣服,一面問道:“這是為何?”徐氏一聲兒,一聲肉,哭道:

“都是你這老天殺的害了他!還問恁的?”王員外沒心腸再問,忙忙的尋衣

服,只在手邊混過,那時尋得出個頭腳。偶扯著徐氏一個襖子,不管三七二

十一,披在身上。又尋不見鞋子,赤著腳趕上樓去。徐氏止摸了一條裙子,

卻不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條單被,披在身上,到拖著王員外的鞋兒,隨后

一步一跌,也哭上來。那老兒著了急,走到樓梯中間,一腳踏錯,谷碌碌滾

下去。又撞著徐氏,兩個直跌到底,絞做一團。也顧不得身上疼痛,爬起來

望上又跑。那門卻還閉著,兩個拳頭如發擂般亂打。樓上樓下丫環,一齊起

身。也有尋著裙子不見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見褲子的,也有兩只腳穿在

一個褲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著袖子的。東扯西拽,你奪我爭,紛紛

亂嚷。那撒糞的丫環也自相抹身子,尋覓衣服,竟不開門。王員外打得急了,

三個丫環,都是提著衣服來開。老夫妻二人推門進去,望見女兒這個模樣,

心腸迸裂,放聲大哭。到底男子漢有些見識,王員外忍住了哭泣,趕向前將

手在身上一摸,遍體火熱,喉間廝垠垠痰響,叫道:“媽媽莫要哭,還可救

得!”便雙手抱住,叫丫環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滾湯來。徐氏

聞說還可救得,真個收了眼淚,點個燈來照著。那丫環扶起杌子,捏著一手

腌臜,向鼻邊一聞,臭氣難當。急道:“杌上怎有許多污穢?”恰好徐氏將

燈來照,看見一地尿屎。王員外踏在中間,還不知得。徐氏只認是女兒撒的,

將火望下一撇,“這個東西也出了,還有甚救!”又哭起來。原來縊死的人,

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當下王員外道:“莫管他!且放下來看。”丫環帶著

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軟,如何解得開。王員外不耐煩.叫丫環尋把

刀來,將汗巾割斷,抱向床上,輕輕放開喉間死結。叫徐氏嘴對嘴打氣,連

連打了十數口氣,只見回喉氣轉,手足展施。又灌了幾口滾湯,漸漸蘇醒,

還嗚嗚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樣說了,如何又生此短見?”玉姐哭

道:“兒如此薄命,縱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員外方問徐氏道:

“適來說我害了他,你且說個明白。”徐氏將女兒不肯改節的事說出。王員

外道:“你怎地恁般執迷!向日我一時見不到,賺了你終身。如今畜生無了

下落,別配高門,乃我的好意為你,反做出這等事來,險些把我嚇死!”玉

姐也不答應,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無知!你當初稱贊廷秀許多好處,

方過繼為子,又招贅為婿。都是自己主張,沒有人攛掇。后來好端端在家,

也不見有甚不長俊,又不知聽了那個橫死賊的說話,剛來家,便趕逐出去,

致此無個下落。縱或真個死了,也隔一年半載,看女兒志向,然后酌量而行。

何況目今未知生死,便瞞著我鬧轟轟尋媒說親,教他如何不氣!早是救醒了

還好。倘若完了帳,卻怎地處?如今你快休了這念頭,差人同去尋訪。若還

無恙,不消說起。設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業分一半與他守節。如若不聽我

言語,逼迫女兒一差兩訛,與你干休不得!”王員外見女兒這般執性,只得

含糊答應,下樓去了。徐氏又對玉姐道:“我已說明了,不怕他不聽。不要

哭罷!且脫去腌臜衣服睡一覺,將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亂把衣帶

解開。玉姐被娘逼不過,只得脫衣睡臥。亂到天明,看衣服上毫無污穢。那

丫環隱瞞不過,方才實說。眾丫環笑個呆。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樓上,如修

行一般,全不下樓。王員外雖不差人尋覓廷秀,將親事也只得閣過一邊。徐

氏恐女兒又弄這個把戲,自己伴他睡臥,寸步不離。見丈夫不急尋問,私自

賞了家人銀子,差他緝訪。又叫去與陳氏討個消耗。正是:

但愿應時還得見,須知勝似岳陽金。

且說趙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搶白下樓,一路惡言惡語,直嚷到自己房中,

說向丈夫。又道:“如今總是抓破臉了。待我朝一句,夕一句,送這丫頭上

路。”到次早,聞得王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來安慰,背地里只在

王員外面前冷言酸語挑撥。又悄悄地將錢鈔買囑玉姐身邊丫環,吩咐如再上

吊,由他自死,不要聲張。又打聽得徐氏差人尋訪廷秀,也多將銀兩買定,

只說無由尋覓。趙昂見了丈人,馬前健假殷勤,隨風倒舵,掇臀捧屁,取他

的歡心。王員外又為玉姐要守著廷秀,觸惱了性子,到愛著趙昂夫婦小心熱

鬧,每事言聽計從。趙昂諸色趁意,自不必說,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攪。

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楊洪的這場事。楊洪因與他干了兩樁大事,不時來需索。

趙昂初時打發了幾次。后來頗覺厭煩,只是難好推托。及至送與,卻又爭多

嚷寡。落后回了兩三遍,楊洪心中懷恨,口出怨言。趙昂恐走漏了消息,被

丈人知得,忍著氣依原饋送。楊洪見他害怕,一發來得勤了。趙昂無可奈何,

想要出去躲避幾時。恰好王員外又點著白糧解戶。趁這個機會與丈人商議,

要往京中選官,愿代去解糧,一舉兩得。王員外聞女婿要去選官,乃是美事,

又替了這番勞苦,如何不肯。又與丈人要了千金,為干缺之用。親朋餞行已

畢,臨期又去安放了楊洪,方才上路。

話分兩頭。再說張廷秀在南京做戲,將近一年,不得歸家。一日,有禮

部一位官長喚去承應。那官長姓邵,名承恩,進士出身,官為禮部主事,本

貫浙江臺州府寧海縣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數胎,止留得一個子兒,年方一

十九歲,工容賢德俱全。那日卻是邵爺六十誕辰,同僚稱賀,開筵款待。廷

秀當場扮演,卻如真的一般,滿座稱贊。那邵爺深通相法,見廷秀相貌堂堂,

后來必有必好處;又恐看錯了,到半本時,喚廷秀近前仔細一觀,果是個未

發跡的公卿,可惜慣落于下賤。問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闌人散,吩咐眾

戲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應夫人,明日差人送來。潘忠恐廷秀脫身去了,

滿懷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依!連聲答應。引著一班子弟自去。廷秀

隨著邵爺直到后堂。只見堂中燈燭輝煌,擺著桌榼,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

眾家人各自遠遠站立。廷秀也立在半邊。堂中伏侍,俱是丫環之輩。先是小

姐拜壽,然后夫人把盞稱慶。邵爺回敬過了,方才就坐。喚廷秀叩見夫人,

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會。邵爺問道:“張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決非下

流之人。你且實說:是何處人氏?今年幾歲了?為甚習此下賤之事?細細說

來,我自有處。”廷秀見問,向前細訴前后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紀十

八,如今扮戲,實出無奈,非是甘心為此。”邵爺聞言,嗟嘆良久。乃道:

“原來你抱此大冤。今若流為戲子,那有出頭之日!既曾讀書,必能詩詞。

隨意作一首來,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過文房四寶,放在旁邊一只桌上。

廷秀拈起筆來,不假思索,頃刻而成,呈上。邵爺舉目觀看,乃是一首壽詞,

詞名《千秋歲》,詞云:

瓊臺琪草,玄鶴翔云表,華筵上笙歌繞。玉京瑤島,

客笑傲乾坤小。齊拍手唱道:長春人不老。

北闕龍章耀,南極祥光照,海屋內籌添了。青鳥銜箋至,傳報群仙到,同嵩祝:萬

年稱壽考。

邵爺看了這詞,不勝之喜,連聲稱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

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為子,夫人以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

何不可!”邵爺與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無子嗣,你若肯時,便請個

先生教你,也強如當場獻丑。”廷秀道:“若得老爺提拔,便是再生之恩。

但小人出身微賤,恐為父子,玷辱老爺。”邵爺道:“何出此言!”當下四

雙八拜,認了父母。又與小姐拜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邊。改名邵翼明。

吩咐家人都稱大相公;如有違慢,定行重責。不在話下。且說潘忠那晚眼也

不合,清早便來伺候。等到午上,不見出來。只得央門上人稟知。邵爺喚進

去說道:“張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謀害,虧你們救了,暫為戲子。如今

我已收留了。你們另自合人罷。”教家人取五兩銀子賞他。潘忠聽見邵爺留

了廷秀,開了口半晌還合不下。無可奈何,只得叩頭作謝而去。邵爺即日就

請個先生,收拾書房讀書。廷秀雖然荒廢多時,恰喜得專工勤學,埋頭兩個

多月,做來文字,渾如錦繡一般。邵爺好不快活。那年正值鄉試之期,即便

援例入監。到秋間應試,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爺眼花沒縫。廷秀謝過主

司,來稟邵爺,要到蘇州救父。邵爺道:“你且慢著!不如先去會試。若得

連科,謀選彼處地方,查訪仇人正法,豈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訪出

仇家,然后我同你去,與地方官說知,拿來問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驚蛇,

必被躲過,可不勞而無功,卻又錯了會試?”廷秀見說得有理,只得依允。

那時邵爺滿意欲將小姐配他。因先繼為子,恐人談論,自不好啟齒,倩媒略

露其意。廷秀一則為父冤未泄,二則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負心之人。

與邵爺說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會試。正是:

未行雪恥酬兇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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