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說張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長者夫妻珍重如寶,
延師讀書。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長,身子雖居河南,那肝腸還掛在蘇州,
那有心情看到書上。眼巴巴望著褚長者往下路去販布,跟他回家。誰知褚長
者年紀老邁,家道已富,褚媽媽勸他棄了這行生意,只在家中營運。文秀聞
得這個消息,一發憂郁成病。褚長者請醫調治,再三解勸。約莫住了一年光
景,正值宗師考取童生。文秀帶病去赴試,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靈。”
文秀入泮之后,到將歸家念頭撇過一邊,想道:“我如今進身有路了。且趕
一名遺才入場。倘得僥幸連科及第,那時救父報仇,豈不易如翻掌!”有了
這般志氣,少不得天隨人愿,縱然有了科舉,三場已畢,名標榜上。赴過鹿
鳴宴,回到家中拜見父母。喜得褚長者老夫妻天花亂墜。那時親鄰慶賀,賓
客填門,把文秀好不奉承。多少富室豪門,情愿送千金禮物聘他為婿。文秀
一心在父親身上,那里肯要。忙忙的約了兩個同年,收抬行李,帶領仆從起
身會試。褚長者老夫妻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分別。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
到了京都。覓個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處。
左右間壁,時常會面。此時居移氣,養移體,已非舊日枯槁之容了。然骨韻
猶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個是浙江邵冀明貴介公子,一個是河南褚嗣茂
富室之兒,做夢也不想到親弟兄頭上。不一日,三場已畢,同寓舉人候榜,
拉去行院中游串,作東戲耍。只有邵褚二人,堅執不行。褚嗣茂遂不于寓中
治帖,邀請邵翼明閑講,以遣寂寞。兩下坐談,愈覺情熱。嗣茂先問:“邵
兄何以不往院中行走?莫非尊大人臺訓嚴切?”翼明潸然下淚道:“小弟有
傷心之事難言。今日會試,亦非得已,況于閑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為何
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實是難得。”嗣茂凄然長嘆道:“若說起小弟
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還候仁兄高發,替小弟做個報仇泄恨之人。”翼明
見話頭有些相近,便道:“你我雖則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
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與小弟知之?”嗣茂沉吟未答。連連被
逼,只得敘出真情。才說得幾句,不待詞畢,翼明便道:“原來你就是文秀
兄弟。則我就是你哥哥張廷秀!”兩下抱頭大哭,各敘冒姓來歷。且喜都中
鄉科,京都相會。一則以悲,一則以喜。
分明久旱逢甘雨,賽過他鄉遇故知。
莫問洞房花燭夜,且看金榜掛名時。
春榜既發,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內。到得殿試,弟兄俱在二甲。
觀政已過,翼明選南直隸常州推官,嗣茂考選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
急,遂告個給假,與翼明同回蘇州。一面寓書打發家人歸河南,迎褚長者夫
妻至蘇州相會,然后入京,不題。弟兄二人離了京師,由陸路而回。到了南
京,廷秀先來拜見邵爺,老夫妻不勝歡喜。廷秀稟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
長者救撈,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進士,考選庶吉士,與兒同回,要見爹爹。”
邵爺大驚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請相見!”家人連忙請進。文秀到了廳上,
扯把椅兒正中放個,請邵爺上坐,行拜見之禮。邵爺那里肯要,說道:“豈
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錄為子,
某即猶子也。理合拜見。”兩下謙讓一回。邵爺只得受了一禮。文秀又請老
夫人出來拜見。邵爺備起慶喜筵席,直飲至更余方止。次日,本衙門同僚知
得,盡來拜方。弟兄二人以次答拜。是日午間小飲,邵爺問文秀道:“尊夫
人還是向日聘在蘇州?還是在河南娶的?”文秀道:“小侄因遭家難,尚未
曾聘得。”邵爺道:“原來賢侄還沒有姻事。老夫不揣,止有一女,年十九
歲了。雖無容德,頗曉女織。賢侄倘不棄嫌,情愿奉侍箕帚。”文秀道:“多
感老伯俯就,豈敢有違!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專。”廷秀道:“爹爹既
有這段美情,俟至蘇州,稟過父母,然后行聘便了。”邵爺道:“這也有理。”
正話間,只聽得外邊喧嚷。教人問時,卻是報邵爺升任福建提學僉事。邵爺
不覺喜溢于面。即吩咐家人犒勞報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把盞稱賀。邵爺
道:“如今總是一路。再過幾日同行何如?”廷秀道:“待兒輩先行,在蘇
州相候罷。”邵爺依允。次日,即雇了船只,作別邵爺,帶領仆從,離了南
京。順流而至,只一日已抵鎮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許泄漏是常州理刑,舟
人那敢怠惰。過了鎮江、丹陽,風水順溜,兩日已到蘇州。把船泊在胥門馬
頭上。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帶了些銀兩,也不教仆從跟隨,悄悄的來到
司獄司前。望見自家門頭,便覺凄然淚下。走入門來,見母親正坐在矮凳上,
一頭績麻,一邊流淚。上前叫道:“母親,孩兒回來了!”哭拜于地。陳氏
打磨淚眼,觀看道:“我的親兒,你們一向在那里不回?險些想殺了我!”
相抱大哭。二子各將被害得救之故,細說一遍。又低低說道:“孩兒如今俱
得中進土,選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選庶吉士。只因記掛爹媽,未去赴任,先
來觀看母親。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陳氏聽見兒子都已做官,喜從天降,
把一天愁緒撇開,便道:“你爹全虧了種義,一向到也安樂。如今恤刑坐于
常熟,解審去了。只在明后日回來。你既做了官,怎的救得出獄?”廷秀道:
“出獄是個易事。但沒處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這口惡氣。”文秀道:“且
救出我爹爹,再作區處。”廷秀又問道:“向來王員外可曾有人來詢問?媳
婦還是守節在家,還是另嫁人了?”陳氏道:“自你去后,從無個小使來走
遭。我又且日夜啼哭,也沒心腸去問的。到是王三叔在門首經過說起,方曉
得王員外要將媳婦改配,不從,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余,不知可能依
舊守節?我幾遍要去,一則養娘又死,無人同去;二則想他既已斷絕我家,
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卻又中止。你只記他好處,休記他歹處。縱使媳婦已改
嫁,明日也該去報謝。”延秀聽了這話,又增一番凄慘,齊答道:“母親之
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尋一乘轎子來,請母親到
船上去罷。”文秀即去雇下。陳氏收拾了幾件衣服,其余粗重家火,盡皆棄
下。上了轎子,直至河口下船。可憐母子數年隔別,死里逃生;今日衣錦還
鄉,方得相會。這才:
兄弟同榜,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轎,來到府中。太爺還未升堂,先來拜
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東人氏,父親朱布政與邵爺卻是同年。相見之間,
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緣何館驛中通不來報?”廷秀道:
“學生乃小舟來的,不曾干涉驛遞,故爾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
一門?”廷秀道;“舟已打發去了,在專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
“選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蘇,還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
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爺屏退左右,將昔年
父親被陷前后情節,細細說出。朱四府驚駭道:“原來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
卻又罹此冤事!待張老先生常熟解審回時,即當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
罪。”弟兄一齊稱謝。別了朱四府,又來拜太守,也將情事細說。俗語道:
“官官相為。”見放著弟兄兩個進士,莫說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強盜,少不
得也要周旋。當下太守說話,也與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謝相別,回到船
里。對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貧人模樣,先到專諸巷打探,看王員外如何光
景。你便慢慢隨后衣冠而來。”商議停當,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個帽子,
一徑奔到王員外家來。且說趙昂二年前解糧進京,選了山西平陽府洪洞縣縣
丞。這個縣丞,乃是數一數二的美缺,頂針捱住。趙昂用了若干銀子,方才
謀得。在家守得年余,前官方滿,擇吉起身。這是在家作別親友,設戲酒餞
待,恰好廷秀來打探。聽得里邊鑼鼓聲喧,想道:“不知為甚恁般熱鬧?莫
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闖進去看是何如?”
望著里邊直闖,劈面遇見王進。廷秀叫聲:“王進那里去?”王進認得是廷
秀,吃了一驚,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見?”廷秀道:“在遠處頑耍,
昨日方回。我且問你,今日為何如此熱鬧?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王進
在急忙間,不覺真心露吐,乃道:“阿彌陀佛!玉姐為了你,險些送了性命,
怎說這話!”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進去后,竟
望里面而來。到了廳前,只見賓客滿座,童仆紛壇。分開眾人,上前先看一
看,那趙昂在席上揚揚得意,戲子扮演的卻是王十朋《荊釵記》。心中想道:
“當日丈人趕逐我時,趙昂在旁冷言挑撥,他今日正在興頭上,我且羞他一
羞。”便捱入廳中,舉著手團團一轉道:“列位高親請了!”廷秀昔年去時,
還未曾冠。今且身材長大,又戴著帽子,眾親眷便不認得是誰。廷秀覆身向
王員外道:“爹爹拜揖!”終須是旦夕相見的眼熟,王員外舉目觀看,便認
得是廷秀,也吃一驚。想道:“聞得他已死了,且又還在。”又見滿身襤樓,
不成模樣。便道:“你向來在何處?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兒向在
四方做戲,今日知趙姨夫榮任,特來分一曲奉賀。”王員外因女兒作變,不
肯改節,初時員外到有個相留之念,故此好言問他。今聽說在外做戲,惱得
登時氣紫了面皮,氣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誰是你的父親?還不快走!”
廷秀道:“既不要我為父子稱呼,叫聲岳丈何如?”王員外又怒道:“誰是
你的岳丈?”廷秀道:“父親雖則假的,岳父卻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
趙昂一見廷秀,已是嚇勾,面如土色。暗道:“這小殺才,已綁在江里死了,
怎生的全然無蓋?莫非楊洪得了銀子放他走了,卻來哄我?”又聽得稱他是
姨夫,也喝道:“張廷秀,那個是你的姨夫來,胡言亂語?若不走,教人打
你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趙昂,富貴不壓于鄉里。你便做得這個螞蟻
官兒,就是這等輕薄。我好意要做曲戲兒賀你,反恁般無禮!”趙昂見叫了
他的名字,一發大怒,連叫家人快鎖這花子起來。那時王三叔也在座間,說
道:“你們不要亂嚷。是親不親,另日再說。既是他會做戲,好情來賀你,
只當做戲子一般,演幾曲戲頑頑,有何不可,卻這般著惱!”推著廷秀背道:
“你自去扮來,不要聽他們。”眾親戚齊拍手道:“還是三叔說得有理!”
將廷秀推入戲房中,把紗帽員領穿起,就頂王十朋《祭江》這一折。廷秀想
著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與玉蓮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這折戲上,渾如王
十朋當日親臨。眾親戚眼淚都看出來,連聲喝采不迭。只有王員外、趙昂又
羞又氣。正做之間,忽見外面來報,本府太爺來拜常州府理刑邵爺、翰林院
褚爺。慌得眾賓客并戲子就存坐不住,戲了歇了。王員外、趙昂急奔出外邊,
對赍帖的道:“并沒甚邵爺、褚爺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爺今早親
口說寓在你家,如何沒有?”將帖子放下道:“你們自去回覆。”竟自去了。
王員外和趙昂慌得手足無措,便道:“怎得個會說話的才好?”廷秀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