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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神偷寄興一枝梅(2)

里邊,夫妻同寢在床,夜夜小心謹守。懶龍知道,要取他的,閃進房去,一

腳踏了床沿,挽手進床內掇那箱子。婦人驚醒,覺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

曉得是只人腳,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來,吾捉住賊腳在這

里了。”懶龍即將其夫之腳,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負痛,忙喊道:“是我的

腳,是我的腳。”婦人認是錯拿了夫腳,即時把手放開。懶龍便掇了箱子,

如飛出房。夫妻兩人還爭個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賊腳,你卻教放了。”

夫道:“現今我腳掐得生疼,那里是賊腳?”妻道:“你腳在里床,我拿的

在外床。況且吾不曾掐住。”夫道:“這等是賊掐我的腳,你只不要放那只

腳便是。”妻道:“我聽你喊將起來,慌忙之中,認是錯了,不覺把手放松,

他便抽將去了,著了他賊見識,定是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見,

夫妻兩個,我道你錯,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懶龍又走在一個買衣服的鋪里,尋著他衣庫,正要揀好的卷。他黑暗難

認,卻把身邊寶鏡來照。又道是:

隔墻須有耳,門外豈無人?

誰想隔鄰人家,有人在樓上做房。樓窗看見間壁衣庫亮光一閃,如閃電

一般,情知有些尷尬,忙敲樓窗向鋪里叫道:“隔壁仔細!家中敢有小人了?”

鋪中人驚起,口喊:“捉賊!”懶龍聽得在先,看見庭中有只大醬缸,上蓋

篷罩。懶龍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復反手蓋好。那家人提著燈各處一照,

不見影響,尋到后邊去了。懶龍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內不曾開看,今

后頭尋不見,此番必來。我不如往看過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

醬,淋漓開來,掩不得蹤跡。”便把衣服卸在缸內,赤身脫出來,把腳蹤印

些醬跡在地下,一路到門,把門開了。自己翻身進來,仍入衣庫中藏著。那

家人后頭尋了一轉又將火到前邊來,果然把醬缸蓋揭開看時,卻有一套衣服

在內,認得不是家里的,多道這分明是賊的衣裳了。又見地下腳跡,自缸邊

直到門邊,門已洞開。盡皆道:“賊見我們尋慌,躲在醬缸里面,我們后邊

去尋時,他卻脫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遲了些個,不然,此時已被我們拿

住。”店主人家道:“趕得他去也罷了,關好了門歇息罷。”一家盡道賊去

無事,又歷碌了一會,放倒了頭,大家酣睡,詎知賊還在家里。懶龍安然住

在錦繡叢中,把上好衣服,繞身系束得緊峭,把一領青舊衣外面蓋著;又把

細軟好物,裝在一條布被里面,打做個包兒。弄了大半夜,寂寂負了,從屋

檐上跳出,這家子沒一人知覺。跳到街上,正走時,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

早行的人,前來撞著。見懶龍獨自一個負著重囊,侵早行走,疑他來路不正

氣,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來?說個明白,方放你走。”懶龍口不

答應,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團如毬,拋在地下就走。那幾個人多來搶看,

見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爭先來解。解了一層又有一層,就象剝筍

殼一般,且是層層捆得緊,剝了一尺多,里頭還不盡,剩有拳頭大一塊,疑

道不知裹著甚么。眾人不肯住手,還要奪來解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

絮,零零落落,堆得滿地。正在鬧嚷之際,只見一伙人趕來道:“你們偷了

我家鋪里衣服,在此分贓么?”不繇分說,拿起器械蠻打將來。眾人呼喝不

住,見不是頭,各跑散了。中間拿住一個老頭兒,天色黯黑之中,也不來認

面龐,一步一棍,直打到鋪里。老兒口里亂叫亂喊道:“不要打,不要打,

你們錯了。”眾人多是興頭上人,住馬不住,那里聽他。看看天色大明,店

主人仔細一看,乃是自家親家翁,在鄉里住的。連忙喝住眾人,已此打得頭

虛面腫。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請罪。因說失賊之事,老頭兒方訴出來道:

“適才同兩三個鄉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見一人背馱一大囊行走,

正攔住盤問,不匡他丟下一件包裹,多來奪看,他乘鬧走了。誰想一層一層

多是破衣敗絮,我們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卻被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這番

把同伴人驚散,便宜那賊骨頭,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眾人聽見這話,大

家驚悔。領里聞知某家捉賊,錯打了親家公,傳為笑話。原來那個毬,就是

懶龍在衣櫥里,把閑工結成,帶在身邊,防人尾追,把此拋下做緩兵之計的。

這多是他臨危急智,脫身巧妙之處。有詩為證:

巧技承蜩與弄丸,當前賣弄許多般。

雖然賊態何堪述,也要臨時猝智難。

懶龍神偷之名,四處布聞。衛中巡捕張指揮訪知,叫巡軍拿去。指揮見

了問道:“這是個賊的頭兒么?”懶龍道:“小人不曾做賊,怎說是賊的頭

兒?小人不曾有一毫贓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見有竊盜賊伙扳及小人,小人只

為有些小智巧,與親戚朋友作耍之事,間或有之。爺爺不要見罪小人,或者

有時用得小人著,水里火里,小人不辭。”指揮見他身材小,語言爽快,想

道無贓無證,難以罪他;又見說肯出力,思量這樣人有用處,便沒有難為的

意思。正說話間,有個閶門陸小閑,將一只紅嘴綠鸚哥來獻與指揮。指揮教

把鎖鐙掛在檐下,笑對懶龍道:“聞你手段通神,你雖說戲耍無贓,偷人的

必不少;今且權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這鸚哥去,明

日送來還我,凡事不計較你了。”懶龍道:“這個不難,容小人出去,明早

送來。”懶龍叩頭而出,指揮當下分付兩個守夜軍人:“小心看守架上鸚哥,

倘有疏失,重加責治。”兩個軍人聽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離,雖是

眼皮壓將下來,只得勉強支持。一陣盹睡,聞聲驚醒,甚是苦楚。夜已五鼓,

懶龍走在指揮書房屋脊上,挖開椽子,溜將下來。只見衣架上有一件沉重色

潞綢披風,幾上有一頂華陽巾,壁上拄一盞小行燈,上寫著“蘇州衛堂”四

字。懶龍心思有計,登時把衣巾來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種,吹起燭煤,點了

行燈,提在手里,裝著老張指揮聲音步履,儀容氣度,無一不象。走到中堂

壁門邊,把門然開了,遠遠放住行燈,踱出廊檐下來。此時月色朦朧,天

光昏慘,兩個軍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際,懶龍輕輕剔他一下道:“天色

漸明,不必守了,出去罷。”一頭說,一頭伸手去提了鸚哥鎖鐙,望中門里

面搖擺了進去。兩個軍人閉眉刷眼,正不耐煩,聽得發放,猶如九重天上的

赦書來了,那里還管甚么好歹,一道煙去了。須臾天明,張指揮走將出來,

鸚哥不見在檐下,急喚軍人問。他兩個多不在了,忙教拿來。軍人還是殘夢

未醒。指揮喝道:“叫你們看守鸚哥,鸚哥在那里?你們到在外邊來。”軍

人道:“五更時,恩主親自出來,取了鸚哥進去,發放小人們歸去的,怎么

反問小人要鸚哥?”指揮道:“胡說,我何曾出來?你們見鬼了!”軍人道:

“分明是恩主親自出來,我們兩個人同在那里,難道一齊眼花了不成?”指

揮情知尷尬,走到書房,仰見屋椽有孔道,想必在這里著手去了。正持疑問,

外報:“懶龍將鸚哥送到。”指揮含笑出來,問他:“何繇偷得出去?”懶

龍把昨夜著及戴巾,假裝主人取進鸚哥之事,說了一遍。指揮驚喜,大加親

幸。懶龍也時常有些小孝順,指揮一發心腹相托,懶龍一發安然無事。普天

下巡捕官偏會養賊,從來如此。有詩為證:

貓鼠當一處眠?總因有味要垂涎。

繇來捕盜皆為盜,賊黨安能不熾然?

雖如此說,懶龍果然與人作戲的事體多。曾有一個博徒,在賭場得了采,

背負千錢回家,路上撞見懶龍。博徒指著錢戲懶龍道:“我今夜把此錢放在

枕頭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輸東道,若取不去,你請我吃東道。”懶龍

笑道:“使得,使得。”博徒歸到家中對妻子說:“今日得了采,把錢藏在

枕下了。”妻子心里歡喜,殺一只雞,燙酒共吃。雞吃不完,還剩下一半,

收拾在廚中。上床同睡,又說了與懶龍打賭賽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覺些

個。豈知懶龍此時已在窗下,一一聽得。見他夫婦惺惚,難以下手,心生一

計,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聲,竟似貓兒吃雞之狀。

婦人驚起道:“還有老大半只雞,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這亡人抱了去。”

連忙走下床來,去開廚來看。懶龍閃入天井中,將一塊石頭拋下井,“洞”

的一聲響,博徒聽得驚道:“不要為這點小小口腹,失腳落在井中了,不是

耍處。”急出門來看時,懶龍已隱身入房,在枕下挖錢去了。夫婦兩人黑暗

里叫喚相應,方知無事,挽手歸房。到得床里,只見枕頭移開,摸那錢時,

早已不見。夫妻互相怨悵道:“清清白白,兩個人又不曾睡著,卻被他當面

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懶龍將錢來還了,來索東道。博徒大笑,

就勒下幾百放在袖里,與懶龍前到酒店中,買酒請他。兩個飲酒中間,細說

昨日光景,拍掌大笑,酒家翁聽見來問其故,與他說了。酒家翁道:“一向

聞知手段高強,果然如此。”指著桌上錫酒壺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壺去,

我明日也輸一個東道。”懶龍笑道:“這也不難。”酒家翁道:“我不許你

毀門壞戶,只在此桌上,憑你如何取去。”懶龍道:“使得,使得。”起身

相別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關門戶,自家把燈四處照了,料道進來不得。

想道:“我停燈在桌上了,拚得坐著守定這壺,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

然坐至夜分,絕無影響。意思有些不耐煩了,倦怠起來。瞌睡到了,起初還

著實勉強,支撐不過,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覺大鼾。懶龍早已在門外聽得,

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開屋瓦,將一豬脬緊扎在細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節

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壺口中。酒店里的壺,多是肚寬頸窄的,懶龍在上邊

把一口氣從竹管里吹出去,那豬脬在壺內漲將起來,已滿壺中,懶龍就掐住

竹管上眼,便把酒壺提將起來。仍舊蓋好屋瓦,不動分毫。酒家翁一覺醒來,

桌上燈還未滅,酒壺已失。急起四下看時,窗戶安然,毫無漏處,竟不知甚

么神通攝得去了。

又一日,與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門酒家,河下船中有個福建公子,令

從人將衣被在船頭上曬曝,錦繡燦爛,觀者無不嘖嘖。內中有一條被,乃是

西洋異錦,更為奇特。眾人見他如此炫耀,戲道:“我們用甚法取了他的?

以博一笑才好。”盡推懶龍道:“此時懶龍不逞技倆,更待何時?”懶龍笑

道:“今夜讓我弄了他來,明日大家送還他,要他賞錢,同諸公取醉。”懶

龍說罷,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潔凈,再來到船邊看相動靜。守到更點二聲,

公子與眾客盡帶酣意,潦倒模糊,打一個混同鋪,吹滅了燈,一齊藉地而寢。

懶龍倏忽閃爍.已雜入眾客鋪內,挨入被中,說著閩中鄉談,故意在被中挨來

擠去。眾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羅埋怨。懶龍也作閩音說睡話,趁著挨擠雜鬧

中,扯了那條異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瀉溺的聲音,公然拽開艙門,

走出瀉溺,徑跳上岸去了。船中諸人一些不覺,及到天明,船中不見錦被,

滿艙鬧嚷,公子甚是嘆惜。與眾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

只得許下賞錢一千,招人追尋蹤跡。懶龍同了昨日一干人下船中,對公子道:

“船上所失錦被,我們已見在一個所在,公子發出賞錢,與我們弟兄買酒吃,

包管尋來奉還。”公子立教取出千錢來放著,待被到手即發。懶龍道:“可

叫管家隨我們去取。”公子分付親隨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當內,認著

錦被,正是元物。親隨便問道:“這是我船上東西,為何在此?”當內道:

“早間一人拿此被來當。我們看見此錦,不是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當

錢與他。那個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時,我去尋個熟人來,保著秤銀子去就

是。’我們說:‘這個使得。”那人一去竟不來了。我元道必是來歷不明的,

既是尊舟之手,拿出去便了。等那個人來取時,小當還要捉住了他,送到船

上來。”眾人將了錦被去還了公子,就說當中說話。公子道:“我們客邊的

人,但得元物不失罷了,還要尋那賊人怎的?”就將出千錢,送與懶龍等一

伙報事的人,眾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元來當里去的人,也是懶龍央

出來,把錦被卸脫在那里,好來請賞的。如此作戲之事,不一而足,正是:

臚傳能發冢,穿窬何足薄?

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戲謔。

懶龍固然好戲,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連真帶耍,必要擾他。有一伙

小偷,置酒邀懶龍游虎丘。船經山塘,暫停米店門口河下,穿出店中買柴沽

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攪擾,厲聲推逐,不許系纜。眾偷不平爭嚷。

懶龍丟個眼色道:“此間不容借走,我們移船下去些,別尋好上岸處罷了,

何必動氣!”遂教把船放開,眾人還忿忿。懶龍道:“不須角口,今夜我自

有處置他所在。”眾人請問,懶龍道:“你們去尋一只站船來,今夜留一樽

酒、一個榼及暖酒家火、薪炭之類,多安放船中,我要歸途一路賞月色到天

明,你們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說破。”是夜虎丘席罷,眾人散去。懶龍約他

明日早會,止留得一個善飲的為伴,一個會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來

經過米店河頭,店中已扃閉得嚴密。其時河中賞月歸舟,吹唱過往的甚多。

米店里頭人安心熟睡,懶龍把船貼米店板門住下。日間看在眼里,有米一囤,

在店角落中,正臨水次近板之處。懶龍袖出小刀,看板上有節處一挖,那塊

木節囫圇的落了出來,板上老大一孔。懶龍腰間摸了竹管一個,兩頭削如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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