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個進士,就如篩眼里隔出來一般,如何把來看
的恁般容易?這些稱贊文字的,皆欺你不曉的其中道理。見你這般認真,不
好敗興把湊趣的話兒哄你。如何便信以為實?”王員外正要開言,傍邊轉出
瑞姐道:“爹爹,憑著我們這樣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沒有門當戶對人家
來做親,卻與這木匠的兒子為妻?豈不玷辱門風,被人恥笑!據我看起來,
這斧頭據子,便是他的本等,曉得文字怎么樣做!我的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
有甚好處!后來怎么與他往來?”王員外見說,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
我的子婿,傳授這些家私??v然讀書不成,就坐吃到老,也還有余。那見得
原做木匠,與你不好相往!我看起來,他目下雖窮,后來只怕你還跟他腳跟
不上哩。那個要你管這樣閑事。好不扯淡么!”一頭說,便望里邊而走。羞
得趙昂夫妻滿面通紅,連聲道:“干我甚事!只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
相勸,何消如此發怒!只怕后來懊悔,想我們的今日說話便遲了!”王員外
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氣不息。徐氏看見,便問道:“甚事氣的恁般模樣?”
王員外把適來之事備細說知。徐氏也好生不悅。王員外因趙昂奚落廷秀,心
中不忿,務要與他爭氣。到把行聘的事擱起,收拾五百兩銀子,將拜匣盛了,
教個心腹的家人拿著,自己悄悄送與張權,教他置買一所房子,棄了木匠行
業,另開別店,然后擇日行聘。張權夫妻見王員外恁般慷慨,千恩萬謝,感
謝不盡。自古道:“無巧不成話?!睆垯嗾獙ひ挻蠓?,不想左間壁一個大
布店,情愿連店連房出脫與人,卻不是一事兩便。張權貪他現成,忍貴頂了
這店,開張起來。又討一房家人與一個養娘。家中置備的十分次第。然后王
員外選日行聘,大開筵席,廣請親朋。雖是廷秀行聘,卻又不回家去。止有
趙昂自覺沒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來。因是贅婿,到是王
員外送聘,張權回禮。諸色豐盛,鄰里無不喝采。自此之后,張權店中日盛
一日,挨擠不開。又聘了個伙計相幫。大凡人最是勢利,見張權恁般熱鬧,
把張木匠三字不提,都稱為張仰亭。正是:
運退黃金無色,時來鐵也光輝。
話分兩頭。且說趙昂自那日被王員外搶白了,把怒氣都遷到張家爺子身
上。又見張權買房開店,料道是丈人暗地與他的銀子,越加忿怒,成了個不
解之仇。思量要謀害他父子性命,獨并王員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處,乃與
老婆商議。那老婆道:“不難!我有個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難分,死在獄底?!?
趙昂滿心歡喜,請問他良策。那老婆道:“誰不晚得張權是窮木匠。今驟然
買了房子,開張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外人如何
得知,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厭物要親解,限日到京。乘他起身去生,拚幾
十兩銀子買囑捕人,教強盜扳他同伙打劫,窩頓贓物在家。就拘鄰里審時,
料必實說:‘當初其實窮的,不知如何驟富’。合了強盜的言語。這個死罪
如何逃得過去!房產家私,必然入官變賣。那時老厭物已不在家,他又是異
鄉之人,又無親戚,誰人去照管。這條性命,決無活理!等張本匠死了,慢
慢用軟計在老厭物面前冷丟,掇張廷秀出門。再尋個計策,做成圈套,裝在
玉姐名下,只說與人有奸。老厭物是直性的人,聽得了恁樣話,自然逼他上
路。去了這個禍根,還有甚人來分得我家的東西!”趙昂見說,連連稱妙。
只等王員外起身解糧,便來動手。且說王員外因田產廣多,點了個白糧解戶。
欲要包與人去,恐不了事,只得親往。隨便帶些玉器,到京發賣,一舉兩得。
遂將家中事體料理停當,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讀書。又教渾家好生看待。
大凡人結交富家,就有許多的禮數。象王員外這般遠行,少不得親戚都要餞
送,有好幾日酒席。那張權一來是大恩人,二來又是新親家,一發理之當然,
自不必說。到臨行這日,張權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別。
卻說趙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尋捕人陷害張權,卻又沒有個熟腳商議,
怎好?驟然思量起來:“幼時有個同窗楊洪,聞得現今充當捕人。且去投他。
但不知在那里住?!卑迪氲溃骸扒易叩礁叭ピL問,料必有人曉得。”即與
老婆娘要了五十兩銀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銀兩。忙忙走到府門口,
只見做公的,東一堆,西一簇,好生熱鬧。趙昂有事在身,無心觀看。見一
個年老公差,舉一舉手道:“老者可曉的巡捕楊洪住在何處?”那公差答道:
“可是楊黑心么?他住在烏鵲橋巷內。方才走進總捕廳里去了?!壁w昂謝聲
道:“承教了。”飛向總捕廳前來看。只見楊洪從里邊走出。趙昂上前拱手
道:“有一件事兒,特來相求。屈兄行一步?!睏詈榈溃骸坝猩跻娭I,就此
說也不妨?!壁w昂道:“這里不是說話之處?!眱上聫P挽著出了府門,到一
個酒店中,揀一僻靜座頭坐下。敘了些疏闊寒溫,酒保將酒果嘎飯擺來。兩
人吃了一回,趙昂開言低低道:“此來相煩,不為別事。因有個仇家,欲要
在兄身上,分付個強盜扳他,了其性命,出這口惡氣?!北忝鲢y子來,放
在桌上,把包攤開道:“白銀五十兩,先送與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兩。
湊成一百。千萬不要推托?!弊怨诺溃骸肮艘婂X,猶如蒼蠅見血。”那楊
洪見了雪白的一大包銀子,怎不動火!連叫:“且收過了說話。恐被人看見,
不當穩便。”趙昂依舊包好,放在半邊。楊洪道:“且說那仇家是何等樣人?
姓甚?名誰?有甚家事?拿了時,可有親丁出來打官司告狀的么?”趙昂道:
“他名叫張權,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閶門皇華亭側。舊時原是個窮漢,近
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錢財,買起一所大房,開張布店。止有兩個兒子,都
還是黃毛小廝。此外更無別人,不消慮的?!睏詈榈溃骸斑@樣不打緊!前日
剛拿五個強盜,是打劫龐縣丞的。因總捕侯爺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
叫他當堂招出,包你穩問他個死罪。那時就獄中結果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那趙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著力!正數之外,另自有報。”楊洪道:
“我與尊相從小相知,怎說恁樣客話!”把銀子袖子過。兩下又吃了一大回
酒,起身會鈔。臨出店門,趙昂又千叮萬囑。楊洪道:“不須多話!包你妥
當!”拱拱手,原向府內去了。趙昂回到家里,把上項事說與老婆知道。兩
人暗自歡喜。
且說楊洪得了銀子,也不通伙計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
將銀交與老婆藏好,便去買些魚肉安排起來。又打一大壺酒,燙得滾熱。又
煮一大鍋飯。收拾停當,把中門閉上,走到后邊,將匙鑰開了阱房。那五個
強盜見他進門,只道又來拷打,都慌張了??谥兄皇前Ц?。楊洪笑道:“我
豈是要打你!只為我們這些伙計,見我不動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
依他們轉動。兩日見你眾人吃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計都不在
此,特買些酒肉與你們將息一日,好去見官?!蹦切姳I見說不去打他,反
有酒肉來吃,喜出望外。一個個千恩萬謝。須臾搬進,擺做一臺。卻是每一
人碗肉,一碗魚,一大碗酒,兩大碗飯。楊洪先將一名開了鐵鏈,放他飲啖。
那強盜連日沒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許多痛苦。一見了,猶如餓虎見羊,不勾
大嚼,頃刻吃個干凈。吃完了,依舊鎖好。又放一個起來。那未吃的口中好
不流涎。不一時輪流都吃遍了。楊洪收過家火,又走進來問道:“你們曾偷
過閶門外開布店張木匠張權的東西么?”都道:“沒有。”楊洪道:“既沒
有,為何曉得你們事露,連日叫人來叮囑,要快些了你們性命?你們各自去
想一想?;蛘哂行┦裁丛┏??”眾強盜真個各去胡思亂想。內中一個道:“是
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閶門外一個布店買布,為事等了頭上起,被我痛罵
了一場。想是他懷恨在心,故意此要來傷我們性命。”楊洪便趁說道:“這
等,不消說起是了。但不過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許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腸
卻也太狠!”眾強盜見說,一個個咬牙切齒。楊洪道:“你們要報仇,有甚
難處!明日解審時,當堂招他是個同伙,一向打劫的贓物,都窩在他家。況
他又是驟發,咬實了,必然難脫。卻教他陪你吃苦。況他家中有錢,也落得
他使用?!庇终f道:“切不要就招。待拷問到后邊,眾口一詞招出,方象真
的。”眾人俱各歡喜,道:“還是楊阿叔有見識?!睏詈橛终f了他出身細底,
又分付莫與伙計們得知?!八麄兺ǖ昧隋X,都是一路。”眾強盜牢記在心。
楊洪見事已諧,心中歡喜。依舊將門鎖好,又來到府前打聽,侯同知晚上回
府,便會同了眾捕快,次日解官。有詩為證:
只因強盜設捕人,誰知捕人賽強盜!
買放真盜扳平民,官法縱免幽亦報。
次早,眾府快都至楊洪家里,寫了一張解呈,拿了贓物。府快解了強盜
來到總捕廳前伺候。不多時,侯爺升堂。楊洪同眾捕快將強盜解進,跪在廳
前,把解呈遞上,稟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獲強盜一起五名,正是打劫
龐縣丞的真臟真盜,解在臺下?!焙顮攲⒔獬士戳?,五個強盜,都有姓名:
計文,吉適,袁良,段文,陶三虎。點過了名,又將贓物逐一點明,不多什
么東西。便問捕快道:“聞得龐縣丞十分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
只有這幾件粗重東西?其余的都在那里?”眾捕快稟道:“小的們所獲,只
有這幾件。此外并沒有了?;蛘咚麄冞€窩在那處。老爺審問便知?!焙顮攩?
上強盜問道:“你一班共有幾人?做過幾年?打劫多少人家?贓物都窩頓在
何處?從實細說,饒你刑罰?!蹦菑姳I一一招稱,只有五個,并無別人。劫
過東西,俱已花費。”止存這些,余外更沒有窩頓所在。侯爺大怒,討過夾
棍,一齊夾起。才套得上,都喊道:“還有幾名,都已逃散。只有一個江西
本匠張權,住在閶門外邊,向來打劫銀兩都窩在他家。如今見開布店?!焙?
爺見異口同聲,認以為實,連忙起簽,差原捕楊洪等,押著兩名強盜作眼,
同去擒拿張權起贓連解。那三名鎖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審。侯爺再理別事。
且說楊洪同眾人押著強盜,一徑望閶門而去。趙昂也在府前探聽。看見
楊洪,已知事妥。自己躲過一邊。卻教手下人遠遠跟去,看其動靜。楊洪到
了張權門首,立住腳道:“這里是了。”只見張權在店中做生意,擠著許多
主顧,打發不開。楊洪分開眾人,托地跳進店里,將鏈子望張權頸上便套。
張權叫聲:“阿呀!卻是為何?”楊洪伸開手,兩個大巴掌,罵道:“你這
強盜!還要問甚?你打劫許多東西,在家好快活,卻帶累我們,不時比捕!”
張權連聲叫苦道:“這是那里說起!”正要分辨時,眾捕人押著強盜,望里
邊去了。楊洪恐怕眾人揀好東西藏過,忙將張權鎖好,又取出鐵杻上了,也
牽入里面起贓。那時驚得一家無處躲避。門前買布的,與伙計討了銀錢,自
往別處去買??吹娜藫碜鲆晃荨1姴犊鞂⒁粦気?,都搜括出來,只揀銀兩
衣飾,各自溜過,其余打起幾個大包,連店中布匹,盡情收拾。張權夫妻抱
頭大哭,叫喊連天:“這橫禍那里飛來!”兩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開,
牽著便走。那些鄰里不曉得的,認以為真,便道:“我說他一向家事不濟,
如何中忽地買起房屋,開這樣大鋪子?又與兒子定親。只道他掘了藏,原來
卻做了這行生意,故此有錢?!庇袔讉€相曉得些的,與他分剖說:“是個好
人!這些東西,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不知為甚被人扳害?”眾人那里肯信。
一路上說好說歹,不止一個都跟來看。且說楊洪一班,押張權到了府中。侯
爺在堂立等回話。解將進去跪下,把東西放在一堂。楊洪稟道:“張權拿到
了。”侯爺教放下柱上三個強盜同審。又將東西逐一驗過。張權上前泣訴道:
“爺爺,小人是個良民,從來與這班人不曾識面,何嘗與他同盜。其實是霹
空陷害,望爺爺超拔!”侯爺喝道:“既不曾同盜,這些贓物那里來的?”
張權道:“這東西是小人自己掙的,并非贓物?!蹦藢Ρ姀姳I道:“我從不
曾認得你們。有甚冤仇,今日害我?”眾強盜道:“我們本不欲招你出來,
只因熬刑不過,一時招出。你也承認罷,省的受那刑苦!”張權高聲叫屈道:
“你這些千刀萬剮的強盜,得了那個錢財,卻來害我!”眾強盜道:“張權,
仁心天理,打劫龐縣丞,是你起的禍根。其地雖不曾同去,拿來的東西俱放
在你家營運,如何賴得?”張權又稟道:“爺爺,小人住在此地,將有二十
年了,并不曾與人角口一番,怎敢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隱
僻所在去了,豈敢還在鬧市上開店?爺爺不信,可拘四鄰地方來問,便知小
人平素?!焙顮斠娝嗫嗾郾娌徽?,對眾強盜道:“你這班人,想必把真強
盜隱匿,陷害平人。”教都夾起來。眾皂隸一齊向前動手。夾得五個強盜殺
獵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張權是個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爺爺,他是小
木匠,那個不曉得是個窮漢。如何驟然置買房屋,開起恁樣大布店來?只這
個就明白了?!焙顮數溃骸笆恰D闶莻€窮木匠,為何忽地驟富?這個須沒得
辨!”喝教也夾起來。張權上前再三分辯,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便是侯爺
那里肯聽??蓱z張權何嘗經此痛苦。今日上了夾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復
蘇。熬煉不過,只得枉招。侯爺見已招承,即放了夾棍,各打四十毛板,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