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新戚,雙雙
即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后姑嫂對拜。
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至臥
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
扎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并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
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迷昏。當下老夫妻手
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
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進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
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恁般美貌,
與兒子正是一對兒。若得雙雙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
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
得歸于別人,豈不目前空喜!”
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
得風流標致。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
出色,一定要求他為婦。”這里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
向張六嫂說他標致,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
教他孤眠獨宿。若我丈夫象得他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
不題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眾親戚赴過花紅筵席,各自分頭歇息。儐相樂
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娘與他卸了
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
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怕不穩便,繇他自睡罷。”劉媽媽
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慧娘
正在愛著嫂嫂,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
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
回道:“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到不消得伴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
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若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
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
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致,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令
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
事。又想道:“此番挫過,后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
了。須用工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釣。”心中正想,慧娘教丫環拿了被
兒同進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環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
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酉不吃,莫不餓了?”
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
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他意兒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
姑娘美情!”慧娘見燈上結著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
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在姑娘的喜
信。”慧娘道:“嫂嫂話兒到會耍人。”兩個閑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郎道:“姑娘先請。”慧娘道:
“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
慧娘笑道:“恁般占先了。”便解衣先睡。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
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
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咐,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
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
著被兒,睡在里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
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
只小棹兒上,解衣入帳。對慧娘道:“姑娘,我與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
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鉆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
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又問:“姑娘許的
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信。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與
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鋪的裴家。”又
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
爹道奴家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
不氣惱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
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今夜你心里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
捱到枕上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兒,怎地
不惱?”玉郎道:“有姑娘在此,這卻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慧娘笑
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
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
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罷。”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
且說養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鋪上,眼也不合。聽著他們初時
還說話笑耍,次后只聽得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來,慧娘自向
母親房中梳洗。養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了,卻
又口不應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處?”玉郎道:“又下是我去
尋他,他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
玉郎道:“你想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叫
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
里相見。劉媽媽道:“兒,環子忘戴了?”養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
環眼生了疳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劉媽媽道:“原來如此。”玉郎
依舊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來相見。張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罷,也到房中,
彼此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
自辭別回家。慧娘依舊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
愛。看看過了三朝,二人行坐不離。到是養娘捏著兩汗,催玉郎道:“如今
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與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
假意道:“我怎好啟齒說要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好。”養娘道:
“也說得是。”即便回家。
卻說孫寡婦雖將兒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懷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
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養娘回家,連忙來問。養娘將女婿病兇,姑娘陪拜,
夜間同睡相好之事,細細說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
你快去尋張六嫂來。”養娘去不多時,同張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
前日講定約三朝便送回來,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兒回來。”張
六嫂得了言語,同養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閑話。張六嫂將孫
家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
誰想劉媽媽真個說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
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來,這也沒奈何。今既到我家,
便是我家的人了,還讓得他意!我千難萬難,娶得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
說也不當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當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兒子,少不也要
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
來?”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覆孫家。那養娘恐怕有人闖
進房里,沖破二人之事,到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親這夜,驚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
家,人物十分標致,心中歡喜,這病愈覺好得快了。過了數日,掙扎起來,
半眠半坐,日漸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
耐行動,叫丫環扶著,自己也隨在后,慢騰騰的走到新房門口。養娘正坐在
門檻之上,丫環道:“讓大官人進去。”養娘立起身來,高聲叫道:“大官
人進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笑,聽得有人進來,連忙走開。劉溪掀開門
簾跨進房來。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還不宜勞動。”劉噗道:
“不打緊!我也暫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身,道了
個萬福。劉媽媽道:“我的兒,你且慢作揖么”又見玉郎背立,便道:“娘
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么到背轉身子!”走向前,
扯近兒子身邊,道:“我的兒,與你恰好正是個對兒。”劉噗見妻子美貌非
常,甚是快樂。真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幾分。劉媽媽道:“兒
去睡了罷,不要難為身子。”原叫丫環扶著,慧娘也同進去。玉郎見劉噗雖
然是個病容,卻也人材齊整,暗想道:“姐姐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又
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到
晚上對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你可據掇母親送我回家,
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你要歸家,
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怎么處?”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萬想。但你已
許人,我已聘婦,沒甚計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
誓以魂魄相隨。決然無顏更事他人!”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他
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家之事到閣
起一邊。一日,午飯已過,養娘向后邊去了,二人將房門閉上,商議那事,
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后,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
門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
不在其意。已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后生家貪眠憎憎,幾遍
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
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里邊有哭泣之聲。向莫縫中張時,只見
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西蹺。
欲待發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簾進來,
門去閉著。叫道:“快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干眼淚,忙來開
門。劉媽媽走將地去)便道:“為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
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對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
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后邊一
間空屋中來。丫環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劉媽媽扯進了屋里,將門閂
上.丫環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說實話,便
饒你打罵。若一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
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舍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
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于要打,心中卻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
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
拚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了女兒,要看下落,
叫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
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
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
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
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
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
須與他干休不得這老性命結識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
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
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后也趕將來,丫環亦跟在后邊。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
“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后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
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
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
除下管錢,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
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里。正是:
拆破主賽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蚊龍。
孫寡女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
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叫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
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
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叫我日夜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