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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張廷秀逃生救父(3)

招繇做實,依律都擬斬罪。贓物貯庫。張權房屋家私,盡行變賣入官。畫供

已畢,上了腳鐐手杻,發下司獄司監禁。連夜備文申報上司。正是:

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

話分兩頭。且說陳氏見丈夫拿去,哭死在地。虧養娘救醒。便教家人伙

計隨去看個下落,順便報與二子。廷秀兄弟正在書院讀書,見報父親被強盜

扳了,嚇得魂飛魄散。撇下書本,帶跌而奔。先生也隨將來看。里邊徐氏曉

得,連忙教幾個家人探聽。廷秀弟兄,隨了家人,趕到府中。父親已是解進

衙門。立在外邊打探。聽得辨了半日,也上夾棍。著了急,便要望里邊稟。

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進去,也被粘住身子,那個出頭去辨冤?”二

子見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腳。聽父親夾得聲音凄慘,都叫起屈來。被把門

人驅逐出外邊。少頃,見兩個人扶著父親出來,兩眼閉著,半死半活。又曉

得問實斬罪,上前抱住放聲大哭,一個字也說不出。張權耳內聞得兒子聲音,

方才睜眼一看,淚如珠涌,欲待吩咐幾聲,被楊洪走上前,一手推開廷秀,

扶挾而行,腳不點地,直至司獄司前,交與禁子,開了監門,扶將進去。廷

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連忙將監門閉上。可憐二子哭倒在

地。那先生同伙計家人,隨后也到,將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無益。

且回家去,再作區處。”二子無奈,只得收淚,對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

可憐老父是含冤負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當重報。”禁子道:“小官人,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買賣,‘千錢賒不如八百現。’

我們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報,有,便如今就送與我們,凡事自

然看顧十分。若沒有,也便罷了。決無人來催討。那遠話兒且請收著,等你

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準備在此,明早即來相懇。”禁子道:“既恁

樣,放心情回,我們自理會得。”廷秀弟兄同眾人轉來。也不到丈人家里,

一徑出閶門,去看母親。走至門首,只見侯同知已差人將房子鎖閉。兩條封

皮,交叉封著。陳氏同養娘都在門首啼哭。一見兒子到來,相抱而哭。真個

是痛上加痛,悲中轉悲。旁邊看的人,無不垂淚稱冤。那伙計并家人見恁般

光景,也不相顧,各自去尋活路。母子計議,無處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

暫住,再作區處。到了王員外門口,延秀先進去報知。徐氏與女兒出來迎接。

相見已罷,請入房里。那時趙昂已往楊洪家去探聽。瑞姐曉得,也來相見。

廷秀母子,將前項事情哭訴一番。徐氏也覺慘傷。玉姐暗自流淚。只有瑞姐

暗中歡喜,假意勸慰。當晚徐氏準備酒肴款待。陳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

徐氏解勸不止。到次日,廷秀與母親商議,要牢中去看父親,說:“昨日已

許了禁子東西。如今一無所有,如何是好!”正沒做理會,徐氏走來,知得,

便去取出十兩銀子,遞與廷秀道:“你且先將去用。若少時,再對我說。等

你父親回家,就易處了。”陳氏謝道:“屢承親家厚恩,無門再報!今日又

來累及親家損鈔,今生不能相報,死當銜結以報大恩!”徐氏道:“說那里

話!親翁在患難之際,員外又不在家,不能分憂。些小東西,何足為謝!”

當下弟兄二人,將銀留了八兩,把二兩帶好,央先生同到司獄司前,送與禁

子。禁子嫌少,又增一兩,方才放二人進去。先生自在外邊等候。禁子引二

子來到后監。見父親倒在一個壁角邊亂草之上,兩腿皮開肉綻,腳鐐手杻,

緊緊鎖牢,奄奄止存一息。二子一見,猶如亂箭攢心,放聲號哭,奔向前來,

叫聲:“爹爹,孩兒在此!”把他扶將起來。那張權睜開眼見了兒子,嗚嗚

的哭道:“兒,莫不是與你夢中相會么?”廷秀說:“爹爹,那里說起!降

著這場橫禍!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張權撫著二子道:“我的兒,做爹的

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惡報,死于獄底。我死也罷了,只是受了王員外厚

恩,未曾報得,不能瞑目!你們后來,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

秀道:“爹爹,且寬心將養身子,待孩兒拚命往上司衙門訴冤,務必救爹爹

出去。”張權搖著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強盜當堂扳實,并不知何

人誣陷,去告誰好?況侯同知見任在此。就準下來,他們官官相護,必不自

翻招,反受一場苦楚。況你年紀幼小,有甚力量,于此大事?我受刑已重,

料必不久。也別沒甚話吩咐,只有你母親,早晚好好服侍,即如與我一樣。

用心去讀書,倘有好日,與爹爭口氣罷。”說罷,父子又哭。

冤情說到傷心處,鐵石人聞也斷腸。

旁邊有一人名喚種義,昔年因路見不平,打死人命,問絞在監。見他父

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過意。便道:“你們父子且勿悲啼。我種義平生熱腸

仗義,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見你進來,只道真是強盜,不在心上。誰想有此

冤枉!我種義豈忍坐視!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讀書。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

自支持,不必送來。棒瘡目下雖兇,料必不至傷身。其余監中一應使用,有

我在此,量他決不敢來要你銀子。等待新按院按臨,那時去伸冤,必然有個

生路。”延秀弟兄聽說,連忙叩拜道:“多蒙義士厚意。老父倘有出頭之日,

決不忘報!”種義扶起道:“不要拜謝!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

便去攙張權起來。張權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掙扎得起。種義忍不

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邊種義房中。就教他睡在

自己床鋪上。取出棒瘡膏,與張權貼好。廷秀見有倚靠,略略心寬。取出一

兩銀子,送與種義,為盤纏之費。種義初時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懇,方

才受了。父子留戀不忍分離。怎奈天色漸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淚而別。出

了監門,尋著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議:“母親住在王家,終不

穩便。不若就司獄司左近賃間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親,卻又便當。”計議

已定,到家與母親說知。次日將余下的銀兩,賃下兩間房屋,置辦幾件日用

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說:“母親自要去住。”徐氏與玉姐苦留不住,只得

差人相送。又贈些銀米禮物。陳氏同二子,領著養娘,進了新房。自到牢中

看了丈夫。相見之間,哀苦自不必說。弟兄二人住過三四日,依原來到王家

讀書。終是掛念父親,不時出入,把學業都荒疏了。

不說廷秀,且說趙昂自從陷害張權之后,又與妻子計較,要拈廷秀出門。

那婆娘道:“要他出門,也甚容易。止要多費幾兩銀子。”趙昂道:“有甚

好計?你且說來。便費幾兩銀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

除非將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銀子買囑停當。等父親回時,七張八嘴,都說廷秀

偷東西在外嫖賭。他見眾人說話相同,自然肯信生疑。那時我與你再把冷話

去激他,必定趕他出門。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計玉姐。”趙昂依著老婆,把

銀子買囑家中婢仆。這些小人,那知禮義,見了銀子,誰不依允。不則一日,

王憲京中解糧回家。合家大小都來相見;惟有廷秀因母親有病,歸家探看,

不在眼前。那時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親,不在話下。王員外便問:“三

官如何不見?”眾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過口來,把張權被人陷害前后事情,

細說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親去了。”王員外聞言,心中驚訝。少頃,

廷秀歸來相見。王員外又細詢他父親之事。廷秀哭訴一番,哀求搭救。王員

外道:“你自去讀書。待我心定了,與你計較這事。”廷秀拜謝,自歸書房。

到次日早上,記掛母親,也不與先生說知,又回去候問。不想王員外一起身,

便來拜望先生,又不見了廷秀。問先生時,說清早出外去了。王員外心中便

有幾分不喜。與先生敘了些間闊之情。查點廷秀功課,卻又稀少。先生怕主

人見怪,便道:“令郎自從令親家被陷之后,不時往來看覷,學業也荒疏了。”

王員外見說廢了功課,愈加不樂。別了先生,走到外邊。見書童進來,便問

道:“可曉得三官那里去了?”那書童已得過趙昂銀子,一見家主問時,便

答道:“三官這一向不時在外嫖賭,整幾夜不回。”王員外似信不信,喝退

書童,心中疑惑。又去訪問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語。古語道得好:“眾口

鑠金,積毀銷骨。”王員外平日極是愛惜廷秀,被眾人讒言一說,即信以為

真,暗暗懊悔道:“當初指望他讀書成人,做了這事。不想張權問罪在牢,

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學長俊,問罪兼全,后來豈不誤了女兒終身?昔年趙

昂和瑞姐曾來勸諫,只為一時之惑,反將他來嗔責。如今卻應了他們口嘴,

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廳中團團走轉。那時這些奴仆,都將家中訪問之

事,報與趙昂。趙昂大喜,已知計中八九,到外邊來打探。恰好遇著丈人,

不等王員外開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話要說。只恐岳父又要見怪,

不好說得。”王員外道:“往事休題!你說,如今有甚事情?”趙昂道:“從

岳父去后,張木匠做了強盜,問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時,還只道是被人誣陷。

據他鄰里說來,卻真有這事。況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逐以看父為由,

留戀嫖賭。親鄰曉得的,無不議論岳父:‘扳個強盜親家,招個敗家女婿。’

連小婿也無顏見人。當初若聽了小婿之言,決無有今日之事。”起初三員外

已有八九分不悅,又被趙昂這班言語一說,湊成一十二分,氣得啞口無言。

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時見不到,錯怪了人,成就這事。如今懊

悔無及!”趙昂便道:“依小婿之見,尚有挽回。”王員外忙問道:“你且

說怎的可以挽回?”趙昂道:“若是畢姻過了,這便無可奈何。如今幸喜未

曾成親。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責罵一場,驅逐出門,一面就央媒妁尋個門

當戶對人家,將玉姐嫁去。他年紀又小,又無親族,何人與他理論這事,設

或告到官司,見已婚配,必無斷與之理。況且是強盜之子,官府自然又當別

論。是恁般,還不被人笑話。若不聽小婿之言,后來使玉姐身無所倚,出乖

露丑,玷辱門風,那時懊悔,卻不遲了?”王員外若是個有主意的,還該往

別處訪問個的實,也不做了有始無終薄幸之人。只因他是個直性漢子,不曾

轉這念頭,遂聽信了趙昂言語,點頭道:“是。”曉得渾家平昔喜歡廷秀,

恐怕攔阻,也不到后來與他說知。同趙昂坐在廳中,專等廷秀回來不題。

且說廷秀至家,見過母親,也恐丈人尋問,急急就回家。到廳前見丈人

與趙昂坐著說話,便上前作揖。王憲也不還禮,變了臉問道:“你不在學中

讀書,卻到何處去游蕩?”廷秀看見詞色不善,心中驚駭,答道:“因母親

有病,回去探看。”王員外道:“這也罷了。且問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

功課?可將來看。”廷秀道:“只為爹爹被陷,終日奔走,不曾十分讀書,

功課甚少。”王員外怒道:“當初指望你讀書有些好處,故此不計貧富,養

你為子。又聘你為婿。那知你家是個不良之人,做下這般勾當,玷辱我家。

你這畜生,又不學好,乘我出外,終日游蕩嫖賭,被人恥笑!我的女兒從小

嬌養起來,若嫁你恁樣無籍,有甚出頭日子!這里不是你安身之處,快快出

門,饒你一頓孤拐。若再遲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見家主盤問這

事,恐怕叫來對證,都四散走開。廷秀見丈人忽地心變,心中苦楚,哭倒在

地道:“孩兒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圖報效。不幸被人誣陷,懸望爹爹歸家

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兒,搬斗是非,離間我父子。孩兒倘有不到之處,但

憑責罰,死而無怨。若要孩兒出門,這是斷然不去!”一頭說,一頭哭,好

不凄慘。趙昂恐丈人回心轉來,便襯道:“三官,只是你不該這樣沒正經。

如今哭也遲了。”廷秀道:“我何嘗干這勾當,卻從空生造!”趙昂道:“這

話一發差了。那個與你有仇,造言謗你?況岳父又不是肯聽是非的。必定做

下一遭兩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曉的實,方才著惱,怎么反歸怨別人?”

廷秀道:“有那個看見的,須叫他來對證。”王員外罵道:“畜生!若要不

知,除非不為。你在外胡行,那個不曉得,尚要抵賴。”便搶過一根棒子,

劈頭就打道:“畜生,還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

死也決不去的。”趙昂急忙扯開道:“三官,岳父是這樣執性的,你且依他

暫去,待氣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時卻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氣惱

上,你便哭死,料必不聽。”廷秀見丈人聲勢兇狠,趙昂又從旁尖言冷語幫

扶,心中明白是他攛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謝了母親

去罷。”王員外那里肯容,連先生也不許他見。趙昂推著廷秀背上,往外而

去,道:“三官,你怎么恁樣不識氣,又要岳母做甚?”將他推出大門而去,

正是:

人情若象初相識,到痛終無怨恨心。

且說徐氏在里面聽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員外打小廝們,那里想到廷

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們也沒一個露些聲息。到午后聞得先生也打發

去了,心中有些疑惑。問眾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員外進房,詢問其故,

方曉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趕逐去了。徐氏再三與他分解,勸員外原收留回來。

怎奈王員外被讒言蠱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護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

敢在爹媽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幾遍私自差人去請他

來見。那些童仆與趙昂通是一路,只推尋訪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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