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2)
- 中國古代風(fēng)俗小說選
- 佚名
- 3160字
- 2015-12-26 18:06:52
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gè)大戶人家,教習(xí)女紅度日,再作區(qū)處。正與張七
艘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dòng)
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
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gè)靈柩,如何
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
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jì)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
說。你千里離鄉(xiāng),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柩回去,多是虛了。
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shí),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
趁此青年美貌,尋個(gè)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cái)禮,就買塊土
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
吟了一會(huì),嘆口氣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張七
嫂道:“娘子若定主意時(shí),老身現(xiàn)人個(gè)主兒在此。”年紀(jì)與娘子相近,人物
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
道:“他也是續(xù)弦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似娘子
這般豐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
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biāo)致,所以如今只要訪個(gè)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
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涇渭,又勝似他。
張七嫂次日就進(jìn)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
里平氏分文財(cái)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復(fù)了幾次,
兩相依允。
話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柩入土,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免不得
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
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
規(guī)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
箱,內(nèi)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rèn)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
“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致,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
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shí),幾番欲把他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
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里來的。”興哥道:“你
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將面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
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
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huì),見了此衫,始知其情,
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xù)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
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bào)還一報(bào)!”平氏聽罷,毛骨辣然。從此恩情愈篤。這
才是“蔣興哥重會(huì)珍珠衫”的正話。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shí)。
再說蔣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dāng)有事,
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jià)都講定。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
承認(rèn)。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
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shí),氣已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
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由分說,痛打一頓,關(guān)在空房里。連夜定了狀詞,
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jìn)狀。縣主準(zhǔn)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兇身鎖
押,次日候?qū)彙?
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杰,南畿進(jìn)士,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
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diào)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來做官。是夜,吳杰在
燈下將準(zhǔn)過的狀詞細(xì)閱。三巧兒正在傍邊閑看,偶見宋福所告人命一詞,兇
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丈夫
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
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xiāng)。”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
教我也難寬宥。”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
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
妾亦當(dāng)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dāng)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gè),哭啼啼的與
父親執(zhí)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shí)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
主問眾千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
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他因年老腳,自家跌死,不干小人
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
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jiān)執(zhí)是打死的。縣主道:
“有傷無傷,須憑檢驗(yàn)。既說打死,將尸發(fā)在漏澤園去,俟晚堂聽檢。”原
來宋家也是個(gè)大戶,有體面的,老兒曾當(dāng)過里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尸場剔
骨?兩個(gè)雙雙叩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shù)叫∪思依锵囹?yàn),
不愿發(fā)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兇身怎肯伏罪?沒有尸格,如何
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gè)只是求告,縣主發(fā)怒道:“你既不愿檢,我也難問。”
慌的他弟兄兩個(gè)連連叩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道:“望七之人,死
是本等。倘或不因找死,屈害了一個(gè)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兒子的,
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jì),又把個(gè)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
推仆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與親兒一
般行禮;一應(yīng)殯殮之費(fèi),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兩個(gè)道:“爺爺分
付,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干凈,喜出望外。當(dāng)下原
被告都叩頭稱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
原詞與你銷訖便了。”正是:
公堂造業(yè)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
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歡。
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gè)消息。
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zé)他。”三巧兒千
恩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思一會(huì),問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個(gè)
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恩不小。”縣主道:“這也容易。”看官們,你道
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恩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
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
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的贈(zèng)他。只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
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恩報(bào)恩。
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shí)小心盡禮,更不惜費(fèi),宋家弟兄都沒話
了。喪葬事畢,差人押縣中回復(fù),縣主喚進(jìn)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
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興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
停茶罷,縣主請入內(nèi)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象個(gè)
夢景么?他兩個(gè)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
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慘,連縣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
傷,我看你不象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gè)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gè)
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dāng)萬死,此人
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
事,—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tuán),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
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lǐng)去完聚。”
兩個(gè)插燭也似拜謝。
縣主即忙討個(gè)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喚集人夫,把原來賠嫁的十六個(gè)
箱籠抬去,都教興哥收領(lǐng);又差典吏一員,護(hù)送他夫婦出境。——此用吳知
縣之厚德。正是:
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豐城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貪財(cái)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
陰德之報(bào),這是后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
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
反做偏房。兩個(gè)姊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tuán)圓到老,有詩為證:
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報(bào)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yuǎn)求。
(《喻世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