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江城。

夜雨如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渾濁翻滾的江面上，濺起無數水花，匯成一片嘈雜的“沙沙”聲，仿佛要將整個城市吞沒。

江岸邊，一個身披老式軍用雨衣的青年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河灘上。

他叫李浩，是南城街道朝陽路社區居委會新來的干事，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了這個最基層的單位。

今晚輪到他防汛值班，雨勢兇猛，他放心不下轄區里那幾戶住在江邊低洼處的“老大難”，特意在凌晨時分，獨自一人跑來確認情況。

手電筒的光柱在瓢潑的雨幕中艱難地穿行，像一把無力的手術刀，剖開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光柱掃過一片被江水沖刷得亂七八糟的鵝卵石灘，最終停在了一處淤泥里。

那里，半埋著一只銀灰色的硬殼旅行箱。

在這個年代，旅行箱還算是個稀罕物件。

但此刻，它卻顯得異常詭異。

箱子沒有上鎖，拉鏈被拉開了一道十幾厘米的口子，一股混雜著血腥和腐爛的惡臭味，即便在雨水和泥土的混合氣息中，也依舊頑固地往鼻腔里鉆。

李浩的眉頭瞬間緊鎖，他走上前去，在距離箱子兩步遠的地方蹲下身。

他沒有貿然觸碰，這是前世作為一名老刑警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只是將手電筒的光柱聚焦在那道縫隙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

箱子里，赫然是一截被肢解的人類小腿。

皮膚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水里而變得腫脹、慘白，像發酵過度的面團。

然而，腳踝處的切口卻異常平整光滑，像是被某種極其鋒利的重型工具一次性斬斷，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他凝視著那截慘白的小腿，嘴里下意識地開始分析，聲音很輕，幾乎被淹沒在嘩嘩的雨聲里：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凌晨五點四十六分。”

“南城紡織廠，下游三百米處的白沙河灘，發現首個藏尸容器，初步判斷受害者為失蹤三天的紡織廠女工，劉艷。”

“作案手法為分尸，拋尸時間應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目前尚未發現其余尸塊……”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沉寂的雨夜。

兩輛閃爍著紅藍警燈的“BJ212”吉普車，像兩頭咆哮的野獸，卷著泥水，最終嘶吼著停在了不遠處的土坡上。

李浩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扶著有些酸麻的膝蓋站起身，靜靜地等待著。

車門“砰”地一聲被推開，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冒雨沖下土坡，為首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

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警用襯衫皺巴巴地塞在褲腰里，頭發被雨水打濕，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頭上，眼神里滿是被人從熱被窩里拽出來的煩躁和戾氣。

“媽的，這鬼天氣，早晚得把老子這身老骨頭給折騰散架！”他嘴里罵罵咧咧，手里卻還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紅塔山”，雨水打在煙頭上，冒起一縷微弱的青煙，旋即熄滅。

他快步走到李浩面前，將濕透的煙頭隨手扔在地上，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只銀灰色的旅行箱，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厲聲問道：“是你報的警？”

“是我。”李浩平靜地回答，他的鎮定與周圍緊張壓抑的氣氛格格不入。

“叫什么名字？哪個單位的？”

“李浩，朝陽路社區居委會的。”

“居委會的？”中年警察上下打量著他，眼神里的懷疑幾乎要溢出來，“我叫高建軍，市刑偵支隊二大隊的隊長。說吧，大半夜的，你一個居委會的跑這兒來干什么？”

李浩指了指不遠處幾間在風雨中飄搖的低矮平房，不卑不亢地解釋道：“高隊，今晚我值班防汛，那幾戶是我們社區的重點看護對象，地勢太低，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走到這就發現了這個箱子。”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被雨水打濕的工作筆記本，遞了過去。

筆記本的塑料封皮下，密密麻麻記錄著一些住戶信息和防汛要點，字跡工整。

高建軍并沒有接，只是瞥了一眼，然后朝身后一個年輕刑警揮了揮手：“小劉，去那幾戶人家問問，核實一下他的身份。”

“是，隊長！”那個年輕刑警立刻轉身朝平房跑去。

“法醫呢？怎么還沒到？”高建軍不耐煩地沖著隊伍后面吼道。

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技術員模樣的警察小聲回答：“高隊，咱們隊里的老法醫上個月剛退休，新來的法醫明天才來報到。”

“那你先過去看看！戴好手套，別破壞了現場！”高建軍命令道。

技術員不敢怠慢，連忙撐開一把黑傘，從勘察箱里拿出工具，跑到旅行箱旁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開始進行初步勘察。

幾個警察也圍了上去，撐起傘為他遮擋瓢潑的大雨。

只有李浩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身體。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渾濁翻滾的江面上，眼神深邃而復雜。

重生回來已經一個月了，他還在努力適應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時代，適應這個全新的身份。

“情況怎么樣？”高建軍壓低聲音問正在忙碌的技術員。

技術員摘下被雨水模糊的眼鏡，用衣角擦了擦，語氣有些不確定：“是女性的小腿，從切口的平整程度來看，兇器應該是斧頭或者砍刀之類的重型利器。”

“具體的死亡時間和原因，需要等尸體全部找到，帶回局里解剖才能確定。現在現場環境太差，很多痕跡都被大雨破壞了。”

高建軍“嗯”了一聲，摸著下巴上扎手的胡茬，抬頭望向對岸燈火通明的紡織廠。

南城紡織廠是市里的大廠，足有三千多名工人，廠區后面的這片河灘平時荒無人煙，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想找個目擊證人比登天還難。

就在這時，去核實情況的年輕刑警小劉冒雨跑了回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李浩，對高建軍說道：“隊長，問清楚了，那幾戶人家都認識他，確實是居委會新來的干事，叫李浩。大家都說這小伙子工作挺負責的。”

高建軍點了點頭，對李浩的懷疑減輕了幾分，但語氣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嚴肅：“你，跟我們回局里一趟，做個詳細的筆錄。”

他不等李浩回答，便對身邊的手下揮了揮手：“先把這截斷腿帶回去，等天亮雨停了，派人在這附近仔細搜搜，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別的……”

“高隊，不能等！”李浩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瞬間壓過了雨聲，打斷了他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