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周一。

刑偵支隊二大隊的辦公室里，慶功宴帶來的亢奮余溫尚未完全散去，大部分隊員還沉浸在破案后的輕松氛圍中，處理著積壓的雜務(wù)。

空氣中飄散著若有若無的酒氣和油墨的清香，那是剛剛下發(fā)的嘉獎令的味道。

李浩卻一夜未眠。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攤開著一張江城市中心地圖，上面用紅藍(lán)鉛筆畫滿了各種標(biāo)記和線條。

地圖的中心，那個代表著市百貨大樓的方塊，被他用粗重的紅筆反復(fù)圈畫，在他眼中如同一塊不祥的血斑，猙獰而刺眼。

墻上的日歷，被他用手撕下了一頁，露出了“21”這個數(shù)字。

距離二十五號，只剩下四天。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悲劇進(jìn)行倒計時，那沉重的滴答聲，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走吧，小子，別看了。”師父陳巖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后，將一個蓋著紅章的信封放在了他桌上。

聲音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東西給你辦下來了。”

李浩猛地抬起頭，看到信封上“江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紅色抬頭，眼神一亮：“師父，這么快？”

“快？”陳巖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給自己點(diǎn)了根煙，吐出的煙圈在清晨的陽光中緩緩消散。

“為了你這張紙，我今天早上這壺茶，從高建軍的辦公室，一直喝到了宋哲的辦公室。”

李浩知道，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背后，必然是一場不見硝煙的博弈。

在沒有任何具體警情的情況下，為一個“編外人員”的“直覺”。

去申請一張跨部門的協(xié)助函，這在紀(jì)律嚴(yán)明的警隊里，無異于天方夜譚。

陳巖看著徒弟那探究的眼神，緩緩地將早上的經(jīng)歷和盤托出。

“我先去找了高建軍。他正為嘉獎令的事高興呢，一聽我要讓他簽字，去給百貨大樓搞什么安全講座，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陳巖模仿著高建軍的語氣，惟妙惟肖：“‘老陳，你開什么玩笑？

案子剛破，隊里弟兄們弦都快繃斷了，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你讓他們?nèi)ジ阒v座？

再說了，這是我們刑警的活嗎？’

他當(dāng)時就想把我頂回去。”

“那您是怎么說服他的？”李浩追問道。

“我沒說服他。”陳巖看了徒弟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老辣。

“我只是問了他一個問題：‘建軍，【7·15碎尸案】的嘉獎令上，報上去的第一功臣，寫的是誰的名字？’”

李浩瞬間明白了。

第一功臣，寫的自然是高建軍。

但高建軍自己心里清楚，這個案子真正的主心骨是誰。

陳巖這句話，看似平淡，實(shí)則是在提醒他，欠下的人情，是要還的。

“他聽完就沒話了，端著茶杯喝了半天，最后還是在申請報告上簽了字。”

陳巖彈了彈煙灰，“不過，他把皮球踢給了宋哲，說這事必須支隊長點(diǎn)頭才行。”

支隊長宋哲的辦公室里，氣氛一度降到了冰點(diǎn)。

“老陳，你這是什么意思？”宋哲將陳巖遞過去的申請報告推了回來，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但眼神里卻毫無溫度。

“讓我們刑偵支隊，去給百貨大樓搞安全講座？”

“這是我們分內(nèi)的工作嗎？轄區(qū)派出所是干什么吃的？街道的綜治辦又是干什么吃的？”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再說了，理由呢？

就因為小李同志的一種‘感覺’？

老陳啊，我們是警察，辦案靠的是證據(jù)，不是直覺。

如果人人都憑直覺來調(diào)動警務(wù)資源，那不成一鍋粥了？”

宋哲的話，句句在理，每一個字都踩在了程序和規(guī)則上，讓陳巖無法反駁。

“宋大隊，”陳巖耐著性子解釋道，“這不只是一個講座。

李浩同志在社區(qū)工作中，發(fā)現(xiàn)百貨大樓周邊存在巨大的治安隱患，我們這是主動排查，防患于未然。

一旦出了事，我們再介入，那就晚了。”

“防患于未然，是好事。”宋哲點(diǎn)了點(diǎn)頭，話鋒一轉(zhuǎn)，“但也要分清主次。

現(xiàn)在全市都在搞‘嚴(yán)打’，我們支隊的警力本來就緊張。

你把人派去搞講座，萬一轄區(qū)內(nèi)發(fā)生惡性案件怎么辦？這個責(zé)任，誰來負(fù)？”

見陳巖被噎得說不出話，宋哲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說道：“老陳啊，我知道你愛護(hù)年輕人，特別是小李這樣立了功的年輕人。

但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我們做領(lǐng)導(dǎo)的，也要正確引導(dǎo)，不能讓他覺得，立了功，就可以不按規(guī)矩辦事。

這次的申請，我不能批。”

陳巖沉默了。

他知道，跟宋哲這種人講道理是行不通的。

他盯著宋哲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宋大隊，您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他主動收回了報告。

就在宋哲以為他要放棄時，陳巖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狀似無意地說道：“對了，昨天下午，市局的秦振邦副局長還特意打電話給我，問了問李浩的情況。

他說，像小李這樣既有專業(yè)能力，又有群眾工作基礎(chǔ)的新型人才，很難得，讓我們多培養(yǎng)，多給機(jī)會。

他還說，市里最近正在提倡‘警民共建，主動預(yù)防’的新模式，問我們支隊有沒有什么試點(diǎn)項目可以往上報。

我當(dāng)時還尋思著，我們天天忙著破案，哪有時間搞這個……

現(xiàn)在看來，確實(shí)是我思想僵化了。”

說完，他便拿著報告，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宋哲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秦振邦副局長……“警民共建”……“試點(diǎn)項目”……這幾個詞像一把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腦子里所有的官竅。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剛剛推掉的，可能不是一個麻煩，而是一個能讓自己在市局領(lǐng)導(dǎo)面前大大露臉的政績！

“咳……那個，老陳，你等一下！”宋哲連忙叫住了他，臉上重新堆起了熱情的笑容。

“你剛才說的那個……‘警民共建’，我覺得很有道理嘛！”

“我們不能總是跟在案子屁股后面跑，主動預(yù)防，這個思路很好！很有前瞻性！”

他快步走上前，從陳巖手里“搶”過那份申請報告，大筆一揮，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重重地蓋上了刑偵支隊的公章。

“老陳啊，這件事，就交給你和小李同志去辦了！一定要辦好，辦出我們二大隊的特色，辦成我們支隊的標(biāo)桿！”

陳巖接過那張蓋了紅章的協(xié)助函，看著宋哲那張變色龍一樣的臉，心中沒有絲毫的喜悅，只有一陣深深的疲憊。

他回到辦公室，將信封遞給李浩，掐滅了煙頭，只說了一句：“小子，記住，有時候，人比案子難辦。”

李浩接過那封沉甸甸的協(xié)助函，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張紙，更是師父為他扛下所有壓力后，為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爭取到的一線生機(j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