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陰。

李浩的呼吸瞬間停滯。

眼前這個活生生的、扎著馬尾、眉眼彎彎的女孩，與他記憶深處那張冰冷的、黑白案卷照片上的面容，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重疊在了一起。

前世，他研究過她的每一個細節——

她的家庭，她的朋友，她最后的生命軌跡。

而此刻，她就站在那里。

為一個顧客的刁難而煩惱，為一張假幣的真偽而爭辯，充滿了鮮活的、屬于這個年紀的生命力。

這種感覺，遠比在河灘上面對一具冰冷的尸體要震撼得多。

那是眼睜睜看著火車朝斷橋沖，自己卻喊不出聲的憋悶。

那是對一個已知悲劇的無力旁觀，是一種與時間賽跑的窒息感。

保衛科長劉福生已經快步沖了過去，他處理這種糾紛顯然經驗豐富。

三言兩語便將爭吵的雙方請進了不遠處的辦公室，人群很快散去。

一樓大廳恢復了之前的喧囂，仿佛剛才的沖突只是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便被更大的聲浪所吞沒。

辦公室里，副經理馮遠的臉色卻變得異常難看。

剛才那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那句“安全上是絕對沒問題的”豪言壯語上。

他看了一眼門口，確保沒人注意這邊。

這才壓低聲音，對李浩和陳巖說道：“兩位同志，你看……這大庭廣眾的，影響不好。那個講座的事情，我同意了。”

他的轉變生硬而迅速，充滿了現實的考量。

對他來說，一場可能會影響幾個小時銷售額的講座，遠沒有“商場治安存在重大隱患”這頂帽子來得可怕。

尤其是在“嚴打”這個敏感時期，一旦被捅到上面去，他的位子都可能不保。

“不過，”馮遠話鋒一轉，試圖找回一點主動權，“時間上，我們能不能安排在下班后？

地點就在我們的員工活動室，這樣既不影響顧客，也能保證所有員工都能參加。”

“可以。”陳巖言簡意賅地答應了下來。

他知道，只要能把門敲開，后續的事情就好辦了。

“那具體時間？”

李浩在這時開口了，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那一瞬間，他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馮經理，就定在三天后，七月二十四號，晚上九點。可以嗎？”

二十四號。

這是他能為王婧爭取到的，最后一道防線。

馮遠盤算了一下，晚上九點，正是商場客流的低谷期，對營業影響最小。

他點了點頭：“沒問題。我會讓劉科長全力配合你們的工作。”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解決了。

陳巖和馮遠又寒暄了幾句場面話，便帶著李浩離開了辦公室。

乘坐扶梯下樓時，陳巖看著自己這個徒弟，眼神里充滿了探究：“小子，剛才那番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秦局教你的？”

“什么話？”李浩故作不解。

“少跟我裝蒜。”

陳巖哼了一聲，“什么‘新型犯罪動向’，什么‘犯罪心理專家分析’，說得跟真的一樣，連我差點都信了。

你這是在拿支隊的名義，給他上眼藥啊。”

“師父，我只是將一種可能性，用最能讓他理解的方式說了出來而已。”

李浩平靜地回答，“對付馮經理這種人，講道理是沒用的。

你只有讓他感覺到，不合作的風險，遠比合作的成本要高，他才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陳巖沉默了。

他發現，自己這個徒弟不僅擁有天才般的刑偵直覺，更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對人性的深刻洞察。

這讓他感到欣慰，也感到了一絲莫名的擔憂。

兩人走到一樓，正好與處理完糾紛的劉福生和王婧迎面碰上。

“陳警官，李同志，事情解決了，一場誤會。”劉福生笑著說道，顯然想盡快息事寧人。

那個刁難的女顧客早已不見蹤影，王婧的臉上還帶著幾分委屈。

但看到領導在場，還是努力擠出了一個職業的微笑。

“小姑娘，受委屈了。”陳巖用一種長輩的溫和語氣說道。

“沒事，習慣了。”王婧搖了搖頭，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幾分樂觀。

李浩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個他發誓要拯救的女孩。

她很高，幾乎快到自己的下巴，身材勻稱，皮膚白皙。

那雙大眼睛里，雖然帶著一絲疲憊，卻依然閃爍著神采。

“對了，給你們介紹一下。”劉福生指著李浩，對王婧說道，“這位是市局來的李浩同志，也是我們街道的社區聯絡員。

過幾天，他要來給我們商場搞一場安全防范講座，專門講講你們這些年輕姑娘，晚上上下班怎么保護自己。”

“安全講座？”王婧有些意外，她好奇地打量著李浩。

在她看來，眼前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

文質彬彬的，不太像個警察，倒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你好，我叫李浩。”李浩主動伸出手，臉上帶著溫和而真誠的微笑。

“你好，我叫王婧。”王婧禮貌性地伸出手，與他的手輕輕一握，觸感溫潤而有力。

在兩人手掌接觸的那一瞬間，李浩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握住的，仿佛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個即將凋零的、脆弱的生命。

他多想告訴她，這幾天千萬不要一個人走夜路，多想告訴她，二十五號那天無論如何都不要出門。

但他不能。

他只能用盡全身的力氣，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情緒，用最平淡的語氣說道：

“王婧同志，講座那天，希望你能來聽聽。很重要。”

“好啊。”王婧爽快地答應了，她覺得這個“李警官”雖然有點奇怪，但人看起來還不錯。

告別了王婧，李浩和陳巖走出了百貨大樓。

刺眼的陽光讓李浩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他知道，這頭一步，算是踩下了。

但他同樣清楚，這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一個講座，幾句提醒。

這一點動靜，擋不住一個憋著壞要咬人的畜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