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光亮搖曳，劉年背著空籮筐走在長長的隊伍中。

空中除了火把燃燒的聲音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沒有說話的力氣。

這是一座礦洞，劉年是這里的勞工，他眼泛綠光，骨瘦如柴。

前面時不時地傳出一陣低喝，還有鞭打的聲響，以及十分縹緲的菜湯味，遠處能模糊看到幾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劉年一步步向前挪著，直到菜湯味變得最為濃郁。

他從懷中拿出一物，遞了出去，沒兩秒，一道毫無感情的聲音傳出。

“兩根簽子！”

劉年遞出的是兩根竹簽，在這座礦洞里，每倒運一籮筐的碎石便可以獲得一根竹簽，用以獲得生活所需。

劉年聽聞后，下意識縮頭，隨即一道凌厲的破風聲襲來。

啪！

一道鞭痕印在劉年的脖子上，即使已經承受過無數次，但他還是忍不住齜牙咧嘴。

這鞭子勁力非凡，抽到便是皮開肉綻，入骨三分，絕非普通人的勁道。離得近了，他也看清躺在地上的幾個人骨瘦如柴，身上遍布鞭痕。想來是餓得不行，不得已到此換取食物，結果挨了鞭子就再也沒起來。

他顧不上疼痛，連忙從腰間拿出一個碗，隨即嘩啦一聲跟上，冒著一絲酸臭氣的菜湯便出現在碗里。

說是菜湯，可碗里也不過飄著一根爛菜葉而已。

然而就是這樣的吃食，劉年的動作若是稍慢一點，那菜湯便會被豁到地上。

他向上看了看，分發食物的人全都穿著統一的黑色短打，胸口“白雪山莊”四字張揚霸氣。他們面無表情，手中的動作就好像在喂畜生。

看到這四字，劉年眼中有仇恨一閃而過。

白雪山莊，大豫幽州治下的頂尖宗門，宗門覆蓋達四郡之廣，即使放在整個大豫，也足以邁入一流宗門之列。

幽州治下百姓無不以白雪山莊為榮，就連官府也對白雪山莊禮讓三分，甚至多有合作。

白雪山莊作為實力強大的正道山門，對馬匪、山匪等綠林有著極強的威懾力，一眾綠林不敢劫掠，百姓日子好，自然愛戴。

可白雪山莊作為名門正道，私下里卻與土匪無二。劉年所在劉莊就是這么毀的！

劉年忙不迭向一旁邁出一步，如果慢一點，說不準還會再挨一鞭子。

這些白雪山莊的弟子可都有武功在身，每一鞭子還會帶著勁道入體，疼痛非凡，絕非劉年可以抵抗。

他小心翼翼的走著，隨即又模糊聽到一陣聲音。

“七根簽子！”

伴隨著的是嘩啦一聲。

劉年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只碗，與他所捧的碗不同，里面漂浮的菜葉極多，甚至還會有幾個紅薯塊，鞭子抽打的聲音也沒有響起。

簽子的多寡決定會不會挨抽，也決定食物的數量和質量。

劉年想象著那只碗里的菜葉和紅薯，肚子發出咕嚕嚕的叫聲。僅僅是幻想，就讓他變得更為饑餓。

他想獲得更多的食物！

可他才十一二歲的身材，長期吃不飽帶來的營養不良，讓他的發育更為遲緩。

即使是耗盡全身力氣，也不過只能倒運兩筐碎石罷了。

劉年后知后覺的想到了什么，連忙擺脫幻想，快走幾步，同時仰頭就要把碗里的菜湯全部咽下，似乎身后跟著厲鬼。

卻不成想，一只大手略過耳旁，掐住他的碗。

劉年極力把嘴湊過去，可碗里的東西最終還是沒有落到他嘴里。

“哼！”一道冷哼，劉年心中叫苦不迭，他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碗里的菜湯就被身后的人一飲而盡。

“也不知道孝敬，不過鑒于你第一次犯，我也不追究你，下次跟在我身邊，讓你吃頓飽的。”那道聲音將碗歸還劉年，又捏著劉年的臉，強行使其正對自己。

“看清我的樣子，見面要叫我張爺。不按我說的做，以后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說罷，張爺五指發力，狠狠地剜了下劉年的下巴。

劉年吃痛，可還是露出順從諂媚的模樣，輕聲說道：“是，張爺。”

勞工之間并非和平，從事的作業又十分繁重。

若是想要吃得多，就要多倒運碎石。

可倒運碎石，需要先開采挖掘，這都是極為消耗氣力的，吃的又如同泔水，根本填不飽肚子。

老老實實按照既定的規矩走，所能獲得的竹簽只怕會越來越少，最終餓死，或者被別人欺壓死，就像蠟燭一樣將自己燃燒殆盡！

若是不想餓死，只有去搶別人的飯……甚至在無人的地方搶奪竹簽。

搶奪竹簽是危險的，若是被發現，免不了一陣鞭打，那些白雪山莊弟子下手狠辣，視勞工如豬狗，根本不在意勞工的生命，說不得會被活活打死。

相對來講，搶奪將竹簽換成的菜湯，管的卻不那么嚴格。白雪山莊的弟子也樂得看見此事，那種心態就就像看兩只蛐蛐在爭斗。

兩根簽子也好，七根簽子也罷，在他們眼里都是畜生，只不過拿出七根竹簽的畜生強壯一點、有用一點，拿出兩根的瘦弱一點、沒用一點。

反正吃的都是泔水，誰又在意泔水浪沒浪費？況且外界還有源源不斷的畜生被送進來。

可對勞工來講，白雪山莊弟子認知里的泔水，卻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食物。

他們若是想吃飽，就必須要爭，要搶！

否則就要挨餓，甚至活活餓死。

而搶飯，就必然需要強大的體魄。

否則劉年又怎么甘心的擺出順從的樣子？只因無力反抗，想要少挨頓打，以保存狀態罷了！

劉年搖搖頭，扛著腹中饑餓，踉蹌走到一旁的角落里休息。

他閉目，緩慢恢復精力，可腦海中思緒沸騰，下意識就會回想起張爺大口吞下本該屬于他的菜湯，回想起來張爺粗壯的手臂，還有依稀可見的肌肉輪廓。

“如此高強度的勞作，竟然還能保持這般肌肉狀態，他到底搶了多少人的飯食？又有多少人因他而餓死？”

劉年的思維停滯了一瞬。

人命？人命二字在這里并不重要。

在這里，弱肉強食就是生存法則，就像密林中的生物鏈一樣。

“生物鏈。”劉年心中自語，他又回想起分發菜湯的幾個白雪山莊弟子。

竹簽對勞工間來說，就是外界的金錢，可以在白雪山莊弟子那里換取食物。

這是白雪山莊定下來的規矩，所以搶奪竹簽，那些白雪山莊弟子才會出手管。

因為搶奪竹簽，是在壞白雪山莊定下的規矩。

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幾根竹子罷了。

如此低賤的東西卻讓所有勞工趨之若鶩。

為什么？

“規則！”劉年腦海中浮現這兩個字。

弱肉強食讓勞工間恢復野獸的原始本能，弱肉強食就是勞工間的規則。

而給他們制定這種規則的人，正是白雪山莊！

白雪山莊仗著實力強大，才能蓋壓幽州四郡武林，連帶著所有白雪山莊的弟子全都高高在上，視老百姓如豬狗。

也正因實力強大，才能肆意給弱者制定規則。

“可以倒運七筐碎石又如何？在白雪山莊弟子面前，還是一樣要低聲下氣，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可我呢……”

“就算是七筐碎石，也是我無法逾越的高山。”

“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像張爺一樣，碗里有紅薯。”

他有些希冀的陷入了幻想。

“張爺有什么用？要當，也是白雪山莊弟子！不……那群弟子，也不過是活在別人制定的規則里，若是我的拳頭比白雪山莊還大，便可打碎他們的規則，甚至給他們制定規則！”

劉年心中升起無限渴望，可他睜開眼，看到他的小胳膊小腿，只能無奈哀嘆，復又閉上雙目。

“啊啊——”

歇斯底里的高呼炸開在空洞的黑暗里，猶如冬日后的第一聲春雷，隨后無數意義不明的高呼狂笑響起。

拐角里陰影扭動膨脹，劉年睜開眼睛看了看，又緩緩往身后的黑暗里縮了縮。

就在他蜷縮身體至黑暗中的同時，拐角處出現刺眼的明亮火光。

“又一群瘋了的……”劉年喃喃，捂著肚子翻了個身。

他在這里生活多年，心知這座礦洞極為詭異，隨著開采向前推進，礦洞內發瘋的勞工越來越多，只是不知為何，劉年在這里很多年，卻還是好端端的。

劉年在這里這么久，也猜出白雪山莊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很簡單。

白雪山莊作為勢力極強的名門正道不可能無緣無故做那陷自己于不義的事。

一開始白雪山莊擄掠來的都是普通百姓，到后來甚至出現了幽州其他宗門的弟子。

正道的、邪道的，在這里全都能看見。

全都在……開挖！

白雪山莊很急迫，急迫到已經瘋了，甚至是抓了將毒手伸向正道宗門的弟子。

劉年隱約也能猜出白雪山莊尋找的東西必然不凡。

讓白雪山莊這等大勢力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擄掠蒼生偷偷干了不知多少年的事，想必所追求的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好東西。

若是放出風去，就算幽州在大豫屬于偏僻地區，恐怕頃刻間也能吸引大批武林人士，屆時武林動蕩，白雪山莊就算是大豫一流勢力，幽州的地頭蛇，旦夕之間也會覆滅。

劉年思緒連篇，他也知道些這事離他都太遙遠。

還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讓下一頓吃飽，怎么才能避免一頓毒打，吃飽喝足再想想怎么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礦洞內并非平靜，白雪山莊有弟子巡視，在這里的要么是普通人，要么是筋骨被廢的其他宗門弟子，就算是鼓動所有人造反，恐怕也很快就會被鎮壓。

劉年思緒一頓，耳邊鬧哄哄的聲音仍未消散。

他起疑，視線從黑暗落向甬道，只見人頭攢動，即便骨瘦如柴，可偏偏每個人都臉色漲紅，眼眶中的瘋狂似燎原的星火。

不對！

劉年一手拄地，撐起半個身體，渾身肌肉緊繃，死死盯著人群。

按照以往的經驗，就算有人發瘋，也很快就會平息下去，不會出現這么多人同時發瘋的情況。

而這次，劉年甚至在人群中看見了白雪山莊的弟子，白雪山莊弟子成了瘋子！

“這……”

劉年心跳忽然加速，仿佛要越出胸膛。

多年的經歷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白雪山莊的小心謹慎，白雪山莊的瘋狂，礦洞內失常發瘋的勞工……

難道白雪山莊苦心孤詣尋找的東西已經問世？

劉年雙眸剎那明亮，瘋狂掃視著人群，每見到胸口繡著“白雪山莊”的服飾時便在心中默數。

1、2……7！

人數和負責巡視礦洞的白雪山莊弟子正吻合。

這是一次契機，一次逃出生天的機會！

那可是白雪山莊這等大勢力都藏起來找的東西，若是獲得，何愁離不開這個鬼地方？

距離騷亂被發現，白雪山莊尚且清醒的弟子趕來，還得一段時間，這個時間差，若是把握住了，便是魚躍龍門。

不管如何，至少試一試！

思索至此，劉年的心臟比之前跳動的更為劇烈，他深吸一口氣，用以平息身軀的戰栗，隨即曲臂發力起身，兩三步便混入人群中。

一無所有的人最不缺乏勇氣，同樣也不缺乏兇狠。

人潮就像巨浪，在瘋狂的催生下，此刻更是滔天，劉年如同無根浮萍，在其中只能掙扎。

他十一二歲的年紀，發育不良，細胳膊細腿，在大批量瘋子組成的人海里，又如何掌握自己的方向？

劉年踉蹌著被人海擠著走，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如此大的躁動，很快就會吸引來白雪山莊弟子。

以白雪山莊地頭蛇的實力，很快就會平息此處騷動，劉年的希望就會灰飛煙滅。

若是讓白雪山莊得到寶物，為了避免劫掠百姓、甚至是其他正道宗門弟子的丑聞外揚，礦洞內勞工的下場只有一個。

那就是死。

屆時將洞口一封，這處深埋在地下的亂葬崗再也無人可知，白雪山莊還是那個幽州第一的正道宗門。

劉年心知此節，但現在的情況并非著急可以解決，反而會擾亂視線。

他平復心中躁動，強壓著一切，仔細觀察人群。

“人群的流向并非一成不變！”

很快劉年便感受到了，這些人雖然因瘋狂而失去理智，看似無序，可野獸的原始本能也被暴露無疑。

就像喂養雞鴨一樣，把餌料撒出去，雞鴨這種畜生便會蜂擁至餌料所在之地。

劉年心中有了定計，開始順著人流走，期間幾次被人潮擠壓著更改方向，他也立刻順流而去。

越往人潮中央走，擠壓的力量就越大，因為所有人都在狂熱的擠向“餌料”所在之處。

劉年感覺他的五臟六腑都移位了，甚至口舌間也泛出生鐵似的腥氣。

可他能做的，只有緊咬牙關穩住身形。

“快了……”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能放棄！”

機會，就這一次。

若是放棄，便要吃泔水，挨欺辱，甚至是死！

劉年心里的渴望逐漸膨脹，四肢百骸也憑空生出許多力氣。

直到某一刻，他感覺周身的壓力一緩，已經有些失去意識的劉年，打了個冷顫，隨即清醒。

放眼四周，已成尸海，而一枚血紅色的珠子，正靜靜懸停在群尸上空，懸停在劉年面前。

“這就是……白雪山莊苦苦找尋多年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