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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在避風堰了望塔上的了望員向人們發出了信號,告之三桅帆船法老號到了。它是從士麥拿出發經過的里雅斯特和那不勒斯來的。立刻一位領港員被派出去,繞過伊夫堡,在摩琴海岬和里翁島之間登上了船。
圣-琪安海島的平臺上即刻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在馬賽,一艘大船的進港終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象法老號這樣的大船,船主是本地人,船又是在佛喜造船廠里建造裝配的,因而就特別引人注目。
法老號漸漸駛近了,它已順利通過了卡拉沙林島和杰羅斯島之間由幾次火山爆發所造成的海峽,繞過波米琪島,駛近了港口。盡管船上扯起了三張主桅帆,一張大三角帆和一張后桅帆,但它駛得非常緩慢,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以致岸上那些看熱鬧的人本能地預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發生了,于是互相探問船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不過那些航海行家們一眼就看出,假如的確發生了什么意外事情的話,那一定與船的本身無關。因為從各方面來看,它并無絲毫失去操縱的跡象。領港員正在駕駛著動作敏捷的法老號通過馬賽港狹窄的甬道進口。在領港員的旁邊,有一青年正在動作敏捷地打著手勢,他那敏銳的眼光注視著船的每一個動作,并重復領港員的每一個命令。
岸上看熱鬧的人中彌漫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其中有一位忍耐不住了,他等不及帆船入港就跳進了一只小艇迎著大船駛去,那只小艇在大船到里瑟夫灣對面的地方時便靠攏了法老號。
大船上的那個青年看見了來人,就摘下帽子,從領港員身旁離開并來到了船邊。他是一個身材瘦長的青年,年齡約莫有十九歲左右的樣子,有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和一頭烏黑的頭發;他的外表給人一種極其鎮定和堅毅的感覺,那種鎮定和堅毅的氣質是只有從小就經過大風大浪,艱難險阻的人才具有的。
“啊!是你呀,唐太斯?”小艇的人喊道。“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你們船上顯得這樣喪氣?”
“太不幸了,莫雷爾先生!”那個青年回答說,“太不幸了,尤其是對我!在契維塔韋基亞附近,我們失去了我們勇敢的萊克勒船長。”
“貨呢?”船主焦急地問。
“貨都安全,莫雷爾先生,那方面我想你是可以滿意的。但可憐的萊克勒船長——”
“貨物怎么樣”?船主問道。
“貨物未受任何損失,平安到達。不過,可憐的萊克勒船長他……”“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船主帶著稍微放松一點的口氣問。“那位可敬的船長怎么了?”
“他死了。”
“掉在海里了嗎?”
“不,先生,他是得腦膜炎死的,臨終時痛苦極了。”說完他便轉身對船員喊到:“全體注意!準備拋錨!”
全體船員立刻按命令行動起來。船上一共有八個到十個海員,他們有的奔到大帆的索子那里,有的奔到三角帆和主帆的索子那里,有的則去控制轉帆索和卷帆索。那青年水手四下環視了一下,看到他的命令已被迅速準確地執行,便又轉過臉去對著船主。
“這件不幸的事是怎么發生的?”船主先等了一會兒便又重新拾起話題。
“唉,先生!完全是始料不到的事。在離開那不勒斯以前,萊克勒船長曾和那不勒斯港督交談了很久。開船的時候,他就覺得頭極不舒服。二十四個小時后,他就開始發燒,三天后就死了。我們按慣例海葬了他,想來他也可以安心長眠了。我們把他端端正正地縫裹在吊床里,頭腳處放了兩塊各三十六磅重的鉛塊,就在艾爾及里奧島外把他海葬了。我們把他的佩劍和十字榮譽勛章帶了回來準備交給他的太太做紀念。船長這一生總算沒虛度了。青年的臉上露出一個憂郁的微笑,又說,“他和英國人打仗打了十年,到頭來仍能象常人那樣死在床上。”
“愛德蒙,你知道,”船主說道,他顯得越來越放心了,“我們都是凡人,都免不了一死,老年人終究要讓位給青年人。不然,你看,青年人就無法得到升遷的機會,而且你已向我保證貨物——”
“貨物是完好無損的,莫雷爾先生,請相信我好了。我想這次航行你至少賺二萬五千法郎呢。”
這時,船正在駛過圓塔,青年就喊道:“注意,準備收主帆,后帆和三角帆!”
他的命令立刻被執行了,猶如在一艘大戰艦上一樣。
“收帆!卷帆!”最后那個命令剛下達完,所有的帆就都收了下來,船在憑借慣性向前滑行,幾乎覺不到是在向前移動了。
“現在請您上船來吧,莫雷爾先生,”唐太斯說,他看到船主已經有點著急便說道,“你的押運員騰格拉爾先生已走出船艙了,他會把詳細情形告訴您的。我還得去照顧拋錨和給這只船掛喪的事。”
船主沒再說什么便立即抓住了唐太斯拋給他的一條繩子,以水手般敏捷的動作爬上船邊的弦梯,那青年去執行他的任務了,把船王和那個他稱為騰格拉爾的人留在了一起。騰格拉爾現在正向船主走來。他約莫有二十五六歲,天生一副對上諂媚對下輕視無禮,不討人喜歡的面孔。他在船上擔任押運員,本來就惹水手們討厭,他個人的一些作派也是惹人討厭的一個因素,船員都憎惡他,卻很愛戴愛德蒙-唐太斯。
“莫雷爾先生,”騰格拉爾說,“你聽說我們所遭到的不幸了吧?”
“唉,是的!可憐的萊克勒船長!他的確是一個勇敢而又誠實的人!”
“而且也是一名一流的海員,是在大海與藍天之間度過一生的——是負責莫雷爾父子公司這種重要的公司的最合適的人才。”騰格拉爾回答。
“可是,”船主一邊說,一邊把眼光盯在了正在指揮拋錨的唐太斯身上,“在我看來,騰格拉爾,一個水手要干得很內行,實在也不必象你所說的那樣的老海員才行,因為你看,我們這位朋友愛德蒙,不需任何人的指示,似乎也干得很不錯,完全可以稱職了。”
“是的,”騰格拉爾向愛德蒙掃了一眼,露出仇恨的目光說,“是的,他很年輕,而年輕人總是自視甚高的,船長剛去世,他就跟誰也不商量一下,竟自作主張地獨攬指揮權,對下面發號施令起來,而且還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沒有直航返回馬賽。”
“說到他執掌這只船的指揮權,”莫雷爾說道,“他既然是船上大副,這就應該是他的職責。至于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的事兒,是他的錯,除非這只船有什么故障。”
“這只船是象你我的身體一樣,毫無毛病,莫雷爾先生,那一天半的時間完全是浪費——只是因為他要到岸上玩玩,別無他事。”
“唐太斯!”船主轉過身去喊青年,“到這兒來!”
“等一下,先生,”唐太斯回答,“我就來。”然后他對船員喊道,“拋錨!”
錨立刻拋下去了,鐵鏈嘩啦啦一陣響聲過去。雖有領港員在場,唐太斯仍然克盡職守,直到這項工作完成,才喊“降旗,把旗降在旗桿半中央。把公司的旗也降一半致哀,“看,”騰格拉爾說,“他簡直已自命為船長啦。”
“嗯,事實上,他已經的確是了。”船主說。
“不錯,就缺你和你的和伙人簽字批準了,摩斯爾先生。”
“那倒不難。”船主說,“不錯,他很年輕,但依我看,他似乎可以說已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海員了。”
騰格拉爾的眉際掠過一片陰云。
“對不起,莫雷爾先生,”唐太斯走過來說,“船現在已經停妥,我可以聽的您吩咐了。剛才是您在叫我嗎?”
騰格拉爾向后退了一兩步。
“我想問問你為什么要在厄爾巴島停泊耽擱了一天半時間。”
“究竟為什么我也不十分清楚,我只是在執行萊克勒船長最后的一個命令而已。他在臨終的時候,要我送一包東西給貝特朗元帥。”
“你見到他了嗎,愛德蒙?”
“誰?”
“元帥。”
“見到了。”
莫雷爾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把唐太斯拖到一邊,急忙問道:“陛下他好嗎?”
“看上去還不錯。”
“這么說,你見到陛下了,是嗎?”
“我在元帥房間里的時候,他進來了。”
“你和他講了話嗎?”
“是他先跟我講話的,先生。”唐太斯微笑著說。
“他跟你都說了些什么?”
“問了我一些關于船的事——什么時候啟航開回馬賽,從哪兒來,船裝了些什么貨。我敢說,假如船上沒有裝貨,而我又是船主的話,他會把船買下來的。但我告訴他,我只是大副,船是莫雷爾父子公司的。‘哦,哦!’他說,‘我了解他們!莫雷爾這個家族的人世世代代都當船主。當我駐守在瓦朗斯的時候,我那個團里面也有一個姓莫雷爾的人。”
“太對了!一點不錯!”船主非常高興地喊道。“那是我的叔叔波立卡-莫雷爾,他后來被提升到上尉。唐太斯,你一定要去告訴我叔叔,說陛下還記得他,你將看到那個老兵,被感動得掉眼淚的。好了,好了!”他慈愛地拍拍愛德蒙的肩膀繼續說,“你做得很對,唐太斯,你是應該執行萊克勒船長的命令在厄爾巴島靠一下岸的——但是如果你曾帶一包東西給元帥,并還同陛下講過話的事被人知道的話,那你就會受連累的。”
“我怎么會受連累呢?”唐太斯問。“我連帶去的是什么東西根本都不知道,而陛下所問及的,又是一般的人所常問的那些普通問題。哦,對不起,海關關員和衛生部的檢查員來了1”說完那青年人就向舷門那兒迎過去了。
他剛離開,騰格拉爾就湊了過來說道:
“哦,看來他已拿出充分的理由來向您解釋他為什么在費拉約港靠岸的原因了,是吧?”
“是的,理由很充分,我親愛的騰格拉爾。”
“哦,那就好,”押運員說,“看到一個同伴工作上不能盡責,心里總是很難受的。”
“唐太斯是盡了責的,”船主說道,“這件事不必多說了,這次耽擱是按萊克勒船長的吩咐做的。”
“說到萊克勒船長,唐太斯沒有把一封他的信轉給你嗎?”
“給我的信?沒有呀。有一封信嗎?”
“我相信除了那包東西外,萊克勒船長還另有一封信托他轉交的。”
“你說的是一包什么東西,騰格拉爾?”
“咦,就是唐太斯在費拉約港留下的那包東西呀。”
“你怎么知道他曾留了一包東西在費拉約港呢?”
經船主這樣一問,騰格拉爾的臉頓時漲紅了。“那天我經過船長室門口時,那門是半開著的,我便看見船長把那包東西和一封信交給了唐太斯。”
“他沒有對我提到這件事,”船主說,“但是如果有信,他一定會交給我的。”
騰格拉爾想了一會兒。“這樣的話,莫雷爾先生,請你,”他說,“有關這事,請你別再去問唐太斯了,或許是我弄錯了。”
這時,那青年人回來了,騰格拉爾便乘機溜走了。
“喂,我親愛的唐太斯,你現在沒事了嗎?”船主問。
“沒事了,先生。”
“你回來的挺快呀。”
“是的。我拿了一份我們的進港證給了海關關員,其余的證件,我已交給了領港員,他們已派人和他同去了。”
“那么你在這兒的事都做完了是嗎?”
唐太斯向四周看了一眼。
“沒事了現在一切都安排妥了。”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共進晚餐嗎?”
“請你原諒,莫雷爾先生。我得先去看看我父親。但對你的盛情我還是非常感激的。”
“沒錯,唐太斯,真是這樣,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好兒子。”
“嗯”唐太斯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知道我父親的近況嗎?”
“我相信他很好,我親愛的愛德蒙,不過最近我沒見到他。”
“是啊,他老愛把自己關在他那個小屋里。”
“但那至少可以說明,當你不在的時候,他的日子還過得去。”
唐太斯微笑了一下。“我父親是很要強的,很要面子,先生。即便是他餓肚子沒飯吃了,恐怕除了上帝以外,他不會向任何人去乞討的。”
“那么好吧,你先去看你的父親吧,我們等著你。”
“我恐怕還得再請你原諒,莫雷爾先生,——因為我看過父親以后,我還有另外一個地方要去一下。”
“真是的,唐太斯,我怎么給忘記了,在迦泰羅尼亞人那里,還有一個人也象你父親一樣在焦急地期待著你呢,——那可愛的美塞苔絲。”
唐太斯的臉紅了。
“哈哈!”船主說,“難怪她到我這兒來了三次,打聽法老號有什么消息沒有呢。嘻嘻!愛德蒙,你的這位小情婦可真漂亮啊!”
“她不是我的情婦,”青年水手神色莊重嚴肅地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有時兩者是一回事。”莫雷爾微笑著說。
“我們倆可不是這樣的,先生。”唐太斯回答。
“得了,得了,我親愛的愛德蒙,”船主又說,“我不耽擱你了。我的事你辦得很出色,我也應該讓你有充分的時間去痛快地辦一下自己的事了。你要錢用嗎?”
“不,先生,我的報酬還都在這兒,——差不多有三個月的薪水呢。”
“你真是一個守規矩的小伙子,愛德蒙。”
“我還有一位可憐的父親呢,先生。”
“不錯,不錯,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兒子。那么去吧,去看你的父親去吧。我自己也有個兒子,要是他航海三個月回來后,竟還有人阻擾他來看我,我會大大地發火的。”
“那么我可以走了嗎,先生?”
“走吧,假如你再沒有什么事要跟我說的話。”
“沒有了。”
“萊克勒船長臨終前,沒有托你交一封信給我嗎?”
“他當時已經根本不能動筆了,先生。不過,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我還得向你請兩星期的假。”
“是去結婚嗎?”
“是的,先是去結婚,然后還得到巴黎去一次。”
“好,好。你就離開兩個星期吧,唐太斯。反正船上卸貨得花六個星期,卸完貨以后,還得要過三個月以后才能再出海,你只要在三個月以內回來就行,——因為法老號,”船主拍拍青年水手的背,又說,“沒有船長是不能出海的呀。”
“沒有船長!”唐太斯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不禁說道,“你說什么呀,你好象窺視到了我心底最秘密的一線希望。你真要任命我做法老號的船長嗎?”
“我親愛的唐太斯,假如我是一人說了就算數的老板,我現在就可任命你,事情也就一言為定了,但你也知道,意大利有一句俗話——誰有了一個合伙人,誰就有了一個主人。但這事至少已成功一半了,因為在兩張投票之中,你已經得到了一標。讓我去把另外那一票也為你爭取過來吧,我盡力辦到。”
“啊,莫雷爾先生,”青年水手的眼睛里含著淚水,緊握住船主的手喊道——“莫雷爾先生,我代表我父親和美塞苔絲謝謝你了。”
“好了,好了,愛德蒙,別提了,上天保佑好心人!快到你父親那兒去吧,快去看看美塞苔絲吧,然后再到我這兒來。”
“我把您送上岸好嗎?”
“不用了,謝謝你。我還得留下來和騰格拉爾核對一下帳目。你在這次航行里對他還滿意嗎?”
“那得看您這個問題是指哪一方面了,先生。假如您的意思是問,他是不是一個好伙計?那么我要說不是,因為自從那次我傻里傻氣地和他吵了一次架以后,我曾向他提議在基督山島上停留十分鐘以消除不愉快,我想他從那以后開始討厭我了——那次的事我本來就不該提那個建議,而他拒絕我也是很對的。假如你的問題是指他做押運員是否稱職,那我就說他是無可挑剔的,對他的工作你會滿意的。”
“但你要告訴我,唐太斯,假如由你來負責法老號,你愿意把騰格拉爾留在船上嗎?”
“莫雷爾先生,”唐太斯回答道,“無論我做船長也好,做大副也好,凡是那些能獲得我們船主信任的人,我對他們總是極尊重的。”
“好,好,唐太斯!我看你在各個方面都是好樣的。別讓我再耽誤你了,快去吧,我看你已有些急不可耐啦。”
“那么我可以走了嗎?”
“快走吧。我已經說過了。”
“我可以借用一下您的小艇嗎?”
“當然可以。”
“那么,莫雷爾先生,再會吧。再一次多謝啦!”
“我希望不久能再看到你,我親愛的愛德蒙。祝你好運!”
青年水手跳上了小艇,坐在船尾,吩咐朝卡納比埃爾街劃去。兩個水手即刻劃動起來,小船就飛快地在那從港口直到奧爾蘭碼頭的千百只帆船中間穿梭過去。
船主微笑著目送著他,直到他上了岸,消失在卡納比埃爾街上的人流里。這條街從清晨五點鐘直到晚上九點鐘都擁擠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卡納比埃爾街是馬賽最有名的街道,馬賽的居民很以它為自豪,他們甚至煞有其事地莊重地宣稱:“假如巴黎也有一條卡納比埃爾街,那巴黎就可稱為小馬賽了。”
船主轉過身來時,看見騰格拉爾正站在他背后。騰格拉爾表面上看似在等候他的吩咐,實際上卻象他一樣,在用目光遙送那青年水手。這兩個人雖然都在注視著愛德蒙-唐太斯,但兩個人目光里的神情和含義卻大不相同。我們暫且先放下不談騰格拉爾如何懷著仇恨,竭力在船主莫雷爾的耳邊講他的同伴的壞話的。且說唐太斯橫過了卡納比埃爾街,順著諾埃尹街轉入梅蘭巷,走進了靠左邊的一家小房子里。他在黑暗的樓梯上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按在他那狂跳的心上,急急地奔上了四層樓梯。他在一扇半開半掩的門前停了下來,那半開的門里是一個小房間。
唐太斯的父親就住在這個房間里。法老號到港的消息老人還不知道。這時他正踩在一張椅子上,用顫抖的手指在窗口綁扎牽牛花和萎草花,想編成一個花棚。突然他覺得一只手臂攔腰抱住了他,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喊起來,“父親!親愛的父親!”
老人驚叫了一聲,轉過身來,一看是自己的兒子,就顫巍巍地臉色慘白地倒在了他的懷抱中。
“你怎么啦,我最親愛的父親!你病了嗎?”青年吃驚地問。
“不,不,我親愛的愛德蒙——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不,我沒想到你回來了。我真太高興了,這樣突然的看見你太讓我激動了——天哪,我覺得我都快要死了。”
“高興點,親愛的父親!是我——真的是我!人們都說高興絕不會有傷身體的,所以我就偷偷的溜了進來。嗨!對我笑笑,不要拿這種疑惑的眼光看我呀。是我回來啦,我們現在要過快活的日子了。”
“孩子,我們要過快活的日子,——我們要過快活的日子,”老人說道。“但我們怎么才能快活呢?難道你會永遠不再離開我了嗎?來,快告訴我你交了什么好運了?”
“愿上帝寬恕我:我的幸福是建立在另一家人喪親的痛苦上的,但上帝知道我并不是自己要這樣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實在無法裝出那種悲哀的樣子。父親,我們那位好心的船長萊克勒先生他死了,承蒙莫雷爾先生的推薦,我極有可能接替他的位置。你懂嗎,父親?想想看,我二十歲就能當上船長,薪水是一百金路易[法國金幣名。],還可以分紅利!這可是象我這樣的窮水手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呀。”
“是的,我親愛的孩子,”老人回答說,——“是的,這真是一樁大喜事的。”
“嗯,等我拿到第一筆錢時,我就為你買一所房子,要帶花園的,你可以在里面種種牽牛花,萎草花和皂莢花什么的。你怎么了,父親,你不舒服嗎?”
“沒什么,沒什么,就會好的。”老人說著,終因年老體衰,力不從心,倒在了椅子里。
“來,來,”青年說,“喝點酒吧,父親,你就會好的。你把酒放在哪兒了?”
“不,不用了,謝謝。你不用找了,我不喝。”老人說。
“喝,一定要喝父親,告訴我酒在什么地方?”唐太斯一面說著,一面打開了兩三個碗柜。
“你找不到的,”老人說,“沒有酒了。”
“什么!沒有酒了?”唐太斯說,他的臉色漸漸變白了,看著老人那深陷的雙頰,又看看那空空的碗柜——“什么!沒有酒了?父親,你缺錢用嗎?”
“我只要見到了你,就什么都不缺了。”老人說。
“可是,”唐太斯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囁嚅地說,——“可是三個月前我臨走的時候給你留下過兩百法郎呀。”
“是的,是的,愛德蒙,一點兒不錯。但你當時忘了你還欠我們鄰居卡德魯斯一筆小債。他跟我提起了這件事,對我說,假如我不代你還債,他就會去找莫雷爾先生,去向他討還,所以,為了免得你受影響……”
“那么?”
“哪,我就把錢還給他了。”
“可是,”唐太斯叫了起來,“我欠了卡德魯斯一百四十法朗埃!”
“不錯。”老人吶吶地說。
“那就是說你就從我留給你的兩百法朗里抽出來還了他了?”
老人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這么說,三個月來你就只靠六十個法朗來維持生活!”青年自言自語地說。
“你知道我花銷不大。”老人說。
“噢,上帝饒恕我吧!”愛德蒙哭著跪到了老人的面前。
“你這是怎么了?”
“你使我感到太傷心了!”
“這沒什么,孩子。”老人說,“我一看到你,就什么都忘了,現在一切都好了。”
“是啊,我回來了,”青年說,“帶著一個幸福遠大的前程和一點錢回來了。看,父親,看!”他說,“拿著吧——拿著,趕快叫人去買點東西。”說著他翻開口袋,把錢全倒在桌子上,一共有十幾塊金洋,五六塊艾居[法國銀幣名。]和一些小零幣。老唐太斯的臉上頓時展開了笑容。
“這些錢是誰的?”他問。
“是我的!你的!我們的!拿著吧,去買些吃的東西。快活些,明天我們還會有更多的。”
“小聲點,輕點聲,”老人微笑著說。”我還是把你的錢節省點用吧——因為大家要是看見我一次買了那么多的東西,就會說我非得等著你回來才能買得起那些東西。”
“隨你便吧,但最重要的,父親,該先雇一個傭人。我決不再讓你獨自一個人長期孤零零地生活了。我私下帶了一些咖啡和上等煙草,現在都放在船上的小箱子里,明天早晨我就可以拿來給你了。噓,別出聲!有人來了。”
“是卡德魯斯,他一定是聽到了你回來的消息,知道你交了好運了,來向你道賀的。”
“哼!口是心非的家伙,”愛德蒙輕聲說道。“不過,他畢竟是我們的鄰居,而且還幫過我們的忙,所以我們還是應該表示歡迎的。”
愛德蒙的這句話剛輕聲講完,卡德魯斯那個黑發蓬松的頭便出現在門口。他看上去約莫二十五六歲,手里拿著一塊布料,他原是一個裁縫,這塊布料是他預備拿來做衣服的襯里用的。
“怎么!真是你回來了嗎,愛德蒙?”他帶著很重的馬賽口音開口說道,露出滿口白得如象牙一樣的牙齒笑著。
“是的,我回來了,卡德魯斯鄰居,我正準備著想使你高興一下呢。”唐太斯回答道,答話雖彬彬有禮,卻仍掩飾不住他內心的冷淡。
“謝謝,謝謝,不過幸虧我還不需要什么。倒是有時人家需要我的幫忙呢。”唐太斯不覺動了一下。“我不是指你,我的孩子。不,不!我借錢給你,你還了我。好鄰居之間這種事是常有的,我們已經兩清了。”
“我們對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是永遠忘不了的。”唐太斯說,“因為我們雖還清了他們的錢,卻還不清負他們的情的。”
“還提它干什么?過去的都過去了。讓我們來談談你這次幸運的歸來的事兒吧,孩子。我剛才到碼頭上去配一塊細花布,碰到了我們的朋友騰格拉爾。‘怎么!你也在馬賽呀!’我當時就喊了出來。他說:‘是呀。’‘我還以為你在士麥拿呢。’‘不錯,我去過那兒,但現在又回來了。’‘我那親愛的小家伙愛德蒙他在哪兒,’我問他。騰格拉爾就回答說:‘一定在他父親那兒。’所以我就急忙跑來了,”卡德魯斯接著說,“來高高興興地和老朋友握手。”
“好心的卡德魯斯!”老人說,“他待我們多好啊!”
“是呀,我當然要這樣的,我愛你們,并且敬重你們,天底下好人可不多啊!我的孩子,你好象是發了財回來啦。”裁縫一面說,一面斜眼看著唐太斯拋在桌子上的那一把金幣和銀幣。
青年看出了從他鄰居那黑眼睛里流露出的貪婪的目光。
他漫不經心地說,“這些錢不是我的,父親看出我擔心,他當我不在的時候缺錢用,為了讓我放心,就把他錢包里的錢都倒在桌子上給我看。來吧,父親。”唐太斯接著說,“快把這些錢收回到你的箱子里去吧,——除非我們的鄰居卡德魯斯要用,我們倒是樂意幫這個忙的。”
“不,孩子,不,”卡德魯斯說,“我根本不需要,干我這行夠吃的了。把你的錢收起來吧,——我說。一個人的錢不一定非得很多,我雖用不上你的錢,但對你的好意我還是很感激的。”
“我可是真心的呀。”唐太斯說。
“那當然,那當然。唔,我聽說你和莫雷爾先生的關系不錯,你這只得寵的小狗!”
“莫雷爾先生待我一直特別友善。”唐太斯回答。
“那么他請你吃飯你不該拒絕他呀。”
“什么!你竟然回絕他請你吃飯?”老唐太斯說。“他邀請過你吃飯嗎?”
“是的,我親愛的父親。”愛德蒙回答。看到父親因自己的兒子得到別人的器重而顯出驚異的神情,便笑了笑。
“孩子呀,你為什么拒絕呢?”老人問。
“為了快點回來看你呀,我親愛的父親,”青年答道,“我太想你了。”
“但你這樣做一定會使可敬的莫雷爾先生不高興的,”卡德魯斯說。“尤其是當你快要升為船長的時候,是不該在這時得罪船主的。”
“但我已把謝絕的理由向他解釋過了,”唐太斯回答,“我想他會諒解的。”
“但是要想當船長,就該對船主恭敬一點才好。”
“我希望不恭順也能當船長。”唐太斯說。
“那更好,——那更好!你這個消息會讓那些老朋友聽了都高興的,我還知道圣-尼古拉堡那邊有一個人,聽到這個好消息也會高興的。”
“你是說美塞苔絲嗎?”老人說。
“是的,我親愛的父親,現在我已經見過了你,知道你很好,并不缺什么,我就放心了。請允許我到迦太羅尼亞人的村里,好嗎?”
“去吧,我親愛的孩子,”老唐太斯說,“望上帝保佑你的妻子,就如同保佑我的兒子一樣!”
“他的妻子!”卡德魯斯說,“你說得太早了點吧,唐太斯老爹。她還沒正式成為他的妻子呢。”
“是這樣的,但從各方面看,她肯定會成為我妻子的。”愛德蒙回答。
“不錯,不錯,”卡德魯斯說,“但你這次回來得很快,做得是對的,我的孩子。”
“你這是什么意思?”
“因為美塞苔絲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而漂亮姑娘總是不乏有人追求的。尤其是她,身后有上打的追求者呢。”
“真的嗎?”愛德蒙雖微笑著回答,但微笑里卻流露出一點的不安。
“啊,是的,“卡德魯斯又說,“而且都是些條件不錯的人呢,但你知道,你就要做船長了,她怎么會拒絕你呢?”
“你是說,“唐太斯問道,他微笑著并沒有掩飾住他的焦急,“假如我不是一個船長——”
“唉,唉。”卡德魯斯說。
“得了,得了,”年輕的唐太斯說:“一般說來,對女人,我可比你了解的得多,尤其是美塞苔絲。我相信,不論我當不當船長,她都是忠誠于我的。”
“那再好也沒有了,卡德魯斯說。“一個人快要結婚的時候,信心十足總是好事。別管這些了,我的孩子,快去報到吧,并把你的希望告訴她。”
“我就去。”愛德蒙回答他,擁抱了一下他的父親,揮揮手和卡德魯斯告辭,就走出房間去了。
卡德魯斯又呆了一會,便離開老唐太斯,下樓去見騰格拉爾,后者正在西納克街的拐角上等他。
“怎么樣,”騰格拉爾說,“你見到他了嗎?”
“我剛從他那兒來。”
“他提到他希望做船長的事了嗎?”
“他說的若有其事,那口氣就好象事情已經決定了似的。”
“別忙!”騰格拉爾說,“依我看,他未免太心急了”。
“怎么,這件事莫雷爾先生好象已經答應他了啦。”
“這么說他已經在那兒自鳴得意了嗎?”
“他簡直驕傲得很,已經要來關照我了。好象他是個什么大人物似的,而且還要借錢給我,好象是一個銀行家。”
“你拒絕了嗎?”
“當然,雖然我即便是接受了也問心無愧,因為他第一次摸到發亮的銀幣,還是我放到他手里的。但現在唐太斯先生已不再要人幫忙了,他就要做船長了。”
“呸!”騰格拉爾說,“他現在還沒有做成呢。”
“他還是做不成的好,”卡德魯斯回答,“不然我們就別想再跟他說上話了。”
“假如我們愿意可以還讓他爬上去,”騰格拉爾答道,“他爬不上去,或許不如現在呢。”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不過自己這么說著玩兒罷了。他還愛著那個漂亮的迦太尼亞小妞嗎?”
“簡直愛得發瘋了,但除非是我弄錯了,在這方面他可能要遇到點麻煩了。”
“你說清楚點。”
“我干嗎要說清楚呢?”
“這件事或許比你想象得還要重要,你不喜歡唐太斯對吧?”
“我一向不喜歡目空一切的人。”
“那么關于迦太羅尼亞人的事,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我所知道的可都不怎么確切,只是就我親眼見的來說,我猜想那位未來的船長會在老醫務所路附近。”
“你知道些什么事,告訴我!”
“是這樣的,我每次看見美塞苔絲進城時,總有一個身材魁梧高大的迦太羅尼亞小伙子陪著她,那個人有一對黑色的眼睛,膚色褐中透紅,很神氣很威武,她叫他表哥。”
“真的!那么你認為這位表兄在追求她嗎?”
“我只是這么想。一個身材魁梧的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對一個漂亮的十七歲的少女還能有什么別的想法呢?”
“你說唐太斯已到迦太羅尼亞人那兒去了嗎”?
“我沒有下樓他就去了。”
“那我們就到這條路上去吧,我們可以在瑞瑟夫酒家那兒等著,一面喝拉瑪爾格酒,一面聽聽消息。”
“誰向我們通消息呢?”
“我們在半路上等著他呀,看一下他的神色怎么樣,就知道了。”
“走吧,”卡德魯斯說,“但話說在前面,你來付酒錢。”
“那當然,”騰格拉爾說道。他們快步走向約定的地點,要了瓶酒。
邦非爾老爹看見唐太斯在十分鐘以前剛剛過去。他們既確知了他還在迦太羅尼亞人的村里。便在長著嫩葉的梧桐樹下和大楓樹底下坐下來。頭上的樹枝間,小鳥們正在動人地合唱著,歌唱春天的好時光。那二位朋友一面喝著泛著泡沫的拉瑪爾格酒,一面豎著耳朵,留神著百步開外的一個地方。那兒,在一座光禿禿的被風雨無情的侵蝕了的小山的后面,有一個小村莊,便是羅尼亞人居住的地方。很久以前有一群神秘的移民離開西班牙,來到了這塊突出在海灣里的地帶安居下來了,一直生活到現在,當時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什么地方來。也沒有人能夠聽懂他們所說的話。移民中的一位首領懂普羅旺斯語,就懇求馬賽市政當局把這塊荒蕪貧瘠的海岬賜給他們,以便他們可以象古代的航海者那樣把他們的小船拖到岸上安居下來。當局同意了他們的這個要求。三個月后,在那十四五艘當初運載這些移民渡海而來的小帆船周圍,就興建了一個小小的村莊。這個村莊的建筑風格獨樹一幟,一半似西班牙風格,一半似摩爾風格,別有情趣,現在的居民就是當初那些人的后代,他們還是說著他們祖先的語言。三四百年來,他們象一群海鳥似的一心一意地依戀在這塊小海岬上,與馬賽人界限分明,他們族內通婚,保持著他們原有的風俗習慣,猶如保持他們的語言一樣。
讀者仍請隨我穿過這小村子里惟一的一條街,走進其中的一所房子里,這所房子的墻外爬滿了頗具鄉村風味的藤類植物,陽光普照著那些枯死的葉子,上面涂上了一層美麗的色彩,房子里面是用象西班牙旅館里那樣千篇一律的石灰粉刷的。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正斜靠在壁板上,她的頭發黑得象烏玉一般,眼睛象羚羊的眼睛一般溫柔,她那富有古希臘雕刻之美的纖細的手指,正在撫弄一束石南花,那花瓣被撕碎了散播在地板上。她的手臂一直裸到肘部,露出了被日光曬成褐色的那部分,美得象維納斯女神的手一樣。她那雙柔軟好看的腳上穿著紗襪,踝處繡著灰藍色的小花,由于內心焦燥不安,一只腳正在輕輕地拍打著地面,好象故意要展露出她那豐滿勻稱小腿似的。離她不遠處,坐著一個年約二十二歲的高大青年,他蹺起椅子的兩條后腿不住地搖晃著,手臂支撐在一張被蛀蟲蝕的舊桌子上,他在注視著她,臉上一副煩惱不安的神色。
他在用眼睛詢問她,但年輕姑娘以堅決而鎮定的目光控制住了他。
“你看,美塞苔絲,”那青年說道,“復活節快要到了,你說,這不正是結婚的好時候嗎?”
“我已經對你說過一百次啦,弗爾南多。你再問下去是自尋煩惱了。”
“唉,再說一遍吧,我求求你,再說一遍吧,這樣我才會相信!就算說一百遍也好。說你拒絕我的愛。那可是你母親曾經許諾過,讓我進一步了解你不關心我的幸福,對我的死活一點不放在心上,唉!十年來我一直夢想著成為你的丈夫,美塞苔絲,而現在你卻使我的希望破滅了,那可是我活在世上惟一的希望啊!”
“可這畢竟不是我讓你抱那種希望的,弗爾南多,”美塞苔絲回答說,“你怪不得我,我從未誘惑過你。我一直都對你說,‘我只把你看作我的哥哥,別向我要求超出兄妹之愛的感情,因為我的心早已屬于另外一個人了。’我不是一直都對你這樣說的嗎,弗爾南多?”
“是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美塞苔絲,”青年回答道。“是的,你對我坦白,這固然很好,但畢竟殘酷。你忘記了同族通婚是我們迦太羅尼亞人的一條神圣的法律了嗎?”
“你錯了,弗爾南多,那不是一條什么法律,只不過是一種風俗罷了。我求你不要靠這種風俗來幫你的忙啦,你已到了服兵役的年齡,目前只是暫時緩征,你隨時都可能應征入伍的。旦當了兵,你怎么來安置我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沒有財產,只有一間快塌了的小屋和一些破爛的漁網,這點可憐的遺產還是我父親傳給我母親,我母親又傳給我的呢。弗爾南多,你也知道我母親去世已一年多了,我幾乎完全靠著大伙兒救濟才得以維持生計,你有時裝著要我幫你的忙,好借此讓我分享你捕魚得來的收獲,我接受了,弗爾南多,因為你是我的表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更因為,假如我拒絕,會傷了你的心。但我心里很明白,我拿這些魚去賣,換亞麻紡線——弗爾南多,這和施舍有什么兩樣呢!”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美塞苔絲,盡管你這樣孤單窮苦,但你仍然象最驕傲的船主女兒或馬賽最有錢的銀行家的小姐,完全配得上我的!對我來說,我只要一個忠心的女人和好主婦,可我現在到哪兒才能找到一個在這兩方面比你更好的人呢?”
“弗爾南多,”美塞苔絲搖搖頭說道,“一個女人能否成為一個好主婦倒很難說,但假如她愛著另外一個人甚于愛她的丈夫,誰還能說她是一個忠心的女人呢?請你滿足于我們之間的友誼吧,我對你再說一遍,只能對你許諾這些,我無法許諾我不能給你的東西。”
“我懂了,”弗爾南多回答說,“你可以忍受自己的窮困,卻怕我受窮,那么,美塞苔絲,只要有了你的愛,我就會去努力奮斗。你會給我帶來好運的,我會發財的,我可以擴大我的漁業,或許還可以找到一個貨倉管理員的職位,到時候我就可以成為一個商人了。”
“你是不能去做這種事的,你是個士兵,你之所以還能留在村里,那是因為現在沒有戰爭。所以,你還是做一個漁夫吧。
別胡思亂想了,因為夢想會使你覺得現實更令人難以忍受。就以我的友誼為滿足吧,因為我實在不能給你超出這點以外的情感。”
“那么,你說得對,美塞苔絲。既然你鄙視我們祖先傳下來的這身衣服,我就脫掉它。去當一名水手,戴一頂閃光的帽子,穿一件水手衫,外加一件藍色的短外套,紐扣上鑲有鐵錨。這樣一身打扮該討你喜歡了吧?”
“你這是什么意思?”美塞苔絲忿忿的瞟了他一眼。“——你在胡說些什么?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美塞苔絲,你之所以對我如此冷酷無情,都是因為你在等一個人,他就是這樣一身打扮。不過也許你所等待的這個人是靠不住的,即使他自己可靠,大海對他是否可靠可就難說了。”
“弗爾南多!”美塞苔絲高聲喊了起來,“我原以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弗爾南多,你祈求上帝降怒來幫助你泄私憤真是太卑鄙了!是的,我不否認,我是在等待著,我是愛你所指的那個人,即使他不回來,我也不相信他會象你所說的那樣靠不住,我相信他至死都只會愛我一個人。”
迦太羅尼亞青年顯出忿忿的樣子。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弗爾南多,因為我不愛你,所以你對他懷恨在心,你會用你的迦太羅尼亞短刀去同他的匕首決斗的。可那終究又能得到什么結果呢?假如你失敗了,你就會失去我的友誼,假如你打敗了他,你就會看到我對你的友誼變成了仇恨。相信我,想靠和一個男人去打架來贏得愛那個男人的女人的心,這種方法簡直太笨了。不,弗爾南多,你決不能有這種壞念頭。無法使我做你的妻子,你還可以把我看作你的朋友和妹妹的。”她的眼睛里已含著淚水,茫然地說,“等著吧,等著吧,弗爾南多!你剛才說海是變幻莫測的,他已經去了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中曾有過幾次險惡的風暴。”
弗爾南多沒有回答,他也不想去擦掉美塞苔絲臉上的淚水,雖然那每一滴眼淚都好象在他的心上在每一滴血一樣,但這些眼淚并非是為他恰恰相反是為另一個人流的,他站起身來,在小屋里踱來踱去,然后他突然臉色陰沉地捏緊了拳頭在美塞苔絲面前停了下來,對她說,“美塞苔絲,求你再說一遍,這是不是你最后的決定?”
“我愛愛德蒙-唐太斯,”姑娘平靜地說,“除了愛德蒙,誰也不能做我的丈夫。”
“你永遠愛他嗎?”
“我活一天,就愛他一天。”
弗爾南多象一個戰敗了的戰士垂下了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突然他又抬起頭來望著她,咬牙切齒地說:“假如他死——”
“假如他死了,我也跟著死。”
“美塞苔絲!”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在屋外興沖沖地叫了起來,“美塞苔絲!”
“啊!”青年女子的臉因興奮而漲的通紅,興奮地一躍而起,“你看,他沒有忘記我,他來了!”她沖到門口,打開門,說,“愛德蒙,我在這兒呢!”
弗爾南多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象看見了一條赤練蛇的游人一般,他向后縮去,踉踉蹌蹌地靠在椅子上,一下子坐了下去。愛德蒙和美塞苔絲互相緊緊地擁抱著,馬賽耀眼的陽光從開著門的房間走來,把他們照射在光波里面。他們瞬時忘掉了一切。極度地快活仿佛把他們與世隔絕,他們只能斷斷續續地講話,這是因為他們高興地到了極點,當人們極端高興時,表面看來反象悲傷,突然愛德蒙發現了弗爾南多那張陰沉的臉,這張埋在陰影里的臉帶著威脅的神氣。那迦太羅尼亞青年不自覺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按了按在腰部皮帶上的短刀。
“啊,對不起!”唐太斯皺著眉頭轉過身來說,“我不知道這兒有三個人。”然后他轉過身去問美塞苔絲,“這位先生是誰?”
“這位先生將要成為你最好的朋友,唐太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他叫弗爾南多——除了你以外,愛德蒙,他就是世界上我最喜愛的人了。你不記得他了嗎?”
“是的,記得,”愛德蒙說道,他并沒有放開美塞苔絲的手,用一只手握著美塞苔絲,另一只手親熱地伸給了那個迦太羅尼亞人。但弗爾南多對這個友好的表示毫無反映,依舊象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也不動。愛德蒙于是拿回手,仔細看了看這邊正在焦急為難的美塞苔絲,又看了看那邊懷著陰郁敵意的弗爾南多。這一看他全明白了,他臉色立刻變了,有點發怒了。
“我如此匆忙地趕來,想不到在這兒會遇到一個對頭。”
“一個對頭!”美塞苔絲憤怒地掃了她堂兄一眼,喊道,“你說什么,愛德蒙,我家里有一個對頭?假如果真如此,我就要挽起你的胳膊,我們一同到馬賽去,離開這個家,永遠不回來了。”
弗爾南多的眼里幾乎射出火來。
“要是你遭到什么不幸,親愛的愛德蒙,”姑娘繼續鎮靜地說下去,使弗爾南多覺得她已洞悉他心底深處的壞念頭,“要是你真的遭到不幸,我就爬到莫爾吉翁海角的巖石上去,從那兒跳下去,永遠葬身海底。”
弗爾南多臉色慘白,象死人一樣。
“你弄錯啦,愛德蒙,”她又說,“這兒沒有你的對頭——這兒只有我的哥哥弗爾南多,他會象一個老朋友那樣跟你握手的。”
年輕姑娘說完最后這句話,便把她那威嚴的眼光盯住迦太羅尼亞人弗爾南多,后者則象被那睛光催眠了一樣,慢慢地向愛德蒙走來,伸出了他的手。他的仇恨象一個來勢洶猛卻又無力的浪頭,被美塞苔絲所說的一番話擊得粉碎。剛一觸到愛德蒙的手,他就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了,于是便一下子沖出屋子去了。
“噢!噢!”他喊著,象個瘋子似的狂奔著,雙手狠狠地猛抓自己的頭發,——“噢!誰能幫我除掉這個人?我真是太不幸了!”
“喂,迦太羅尼亞人!喂弗爾南多!你到哪兒去?”一個聲音傳來。
那青年突然停了下來,環顧四周,看見卡德魯斯和騰格拉爾在一個涼棚里對桌而坐。
“喂,”卡德魯斯說,“你怎么不過來呀?難道你就這么連向你的老朋友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了嗎?”
“尤其是當他們面前還放著滿滿一瓶灑的時候。”騰格拉爾接上一句。
弗爾南多帶著一種恍恍惚惚的眼神望著他們,什么也沒說。
“他看上去不大對頭,”騰格拉爾碰碰卡德魯斯的膝蓋說。
“別是我們弄錯了,唐太斯得勝了吧?”
“唔,我們來問個明白吧,”卡德魯斯說著,就轉過身去對那青年說道,“喂,迦太羅尼亞人,你拿定主意了嗎?”
弗爾南多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慢慢地走入涼棚,在那涼棚中,蔭涼似乎使他平靜了些,清爽的空氣使他那精疲力盡的身體重新振作了一些。
“你們好!”他說道,“是你們叫我嗎?”說著他便重重地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象癱下來似的。
“我看你象個瘋子似的亂跑,就叫了你一聲,怕你去跳海,”卡德魯斯大笑著說。“見鬼!一個人有了朋友,不但得請他喝酒,還得勸阻他不要沒事找事地去喝三四品順水!”——
(法國舊時一種液體容量單位,“一品順”等于零點九三升。)——
弗爾南多象是在呻吟似的嘆了一口氣,一下子伏在了桌子上,把臉埋在兩只手掌里。
“咦,我說,弗爾南多,”卡德魯斯一開頭就戳到了對方痛處,這種小市民氣的人由于好奇心竟忘記了說話的技巧,“你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對勁,象是失戀了似的。”說完便爆發出一陣粗魯的大笑。
“得了罷!”騰格拉爾說,“象他那樣棒的青年小伙子怎么會在情場上吃敗仗呢。卡德魯斯,你別開他的玩笑了!”
“不,”卡德魯斯答道,“你只要聽聽他嘆息的聲音就知道了!得了,得了,弗爾南多把頭抬起來,跟我們說說看。朋友們可是最關心你的健康,你不回答我們可不太好呀。”
“我很好,沒生什么玻”弗爾南多緊握雙拳,頭依然沒抬起來說。“啊!你看,騰格拉爾,”卡德魯斯對他的朋友使了個眼色,說道,“是這么回事,現在在你眼前的弗爾南多,他是一個勇敢的迦太羅尼亞人,是馬賽首屈一指的漁夫。他愛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芳名叫美塞苔絲,不幸得很,那位漂亮姑娘卻偏偏愛著法老號上的大副,今天法老號到了——你該明白這其中的奧妙了吧!”
“不,我不明白。”騰格拉爾說。
“可憐的弗爾南多,竟然被人家姑娘給拒絕了。”卡德魯斯補充說。
“是的,可這又怎么樣?”弗爾南多猛地抬起頭來,眼睛直盯著卡德魯斯,象要找誰來出氣似的。“誰管得著美塞苔絲?她要愛誰就愛誰,不是嗎?”
“哦!如果你偏要這么說,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卡德魯斯說。“我以為你是個真正的迦太羅尼亞人呢,人家告訴我說,凡是迦太羅尼亞人是絕不會讓對手奪去一樣東西的。人家甚至還對我說,尤其是弗爾南多,他的報復心可重了。”
弗爾南多凄然微笑了一下,“一個情人是永遠不會使人害怕的!”他說。
“可憐的人!”騰格拉爾說,他假裝感動得同情起這個青年來。“唉,你看,他沒料到唐太斯會這樣突然地回來。他正以為他已經在海上死了,或碰巧移情別戀了!突然發生了這種事,的確是很令人難受的。”
“唉,真的,但無論如何,”卡德魯斯一面說話,一面喝酒,這時拉馬爾格酒的酒勁已開始在發作了,——“不管怎么說,這次唐太斯回來可是交了好運了,受打擊的不只是弗爾南多一個人,騰格拉爾?”
“哦,你的話沒錯,不過要我說他自己也快要倒霉了!”
“嗯,別提了,”卡德魯斯說,他給弗爾南多倒了一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這已是他喝的也不知是第八杯還是第九杯了,而騰格拉爾始終只是抿一下酒杯而已。沒關系你就等著看他是怎樣娶那位可愛的美塞苔絲吧,——他這次回來就是來辦這件事的。”
騰格拉爾這時以銳利的目光盯著那青年,卡德魯斯的話字字句句都融進了那青年的心里。
“他們什么結婚時候?”他問。
“還沒決定!”弗爾南多低聲地說。
“不過,快了,”卡德魯斯說,“這是肯定的,就象唐太斯肯定就要當法老號的船長一樣。呃,對不對。騰格拉爾?”
騰格拉爾被這個意外的攻擊吃了一驚,他轉身向卡德魯斯,細察他的臉部的表情,看看他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在那張醉醉醺醺的臉上看到了嫉妒。
“來吧,”他倒滿三只酒杯說:“我們來為愛德蒙-唐太斯船長,為美麗的迦太羅尼亞女人的丈夫干一杯!”
卡德魯斯哆嗦著的手把杯子送到嘴邊,咕咚一聲一飲而進。弗爾南多則把酒杯掉在了地上,杯子碎了。
“呃,呃,呃,”卡德魯斯舌頭發硬的說。“迦太羅尼亞人村那邊,小山崗上那是什么東西呀?看弗爾南多!你的眼睛比我好使。我一點也看不清楚。你知道酒是騙人的家伙,但我敢說那是一對情人,正手挽手地在那兒并肩散步。老天爺!他們不知道我們能看見他們,這會兒他們正在擁抱呢!”
騰格拉爾當然不會放過讓弗爾南多更加痛苦的機會。
“你認識他們嗎,弗爾南多先生?”他說。
“認識,”那青年低聲回答。“那是愛德蒙先生和美塞苔絲小姐!”
“啊!看那兒,喏!”卡德魯斯說,“人怎么竟認不出他們呢!喂,唐太斯,喂,美麗的姑娘!到這邊來,告訴我們,你們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因為弗爾南多先生就是不告訴我們!”
“你別嚷好嗎?”騰格拉爾故意阻止卡德魯斯,后者卻要說下去的樣子帶著醉鬼的拗性,已把頭探出了涼棚。“為人要公道一點,讓那對情人安安靜靜地去談情說愛吧。看咱們的弗爾南多先生,向人家學習一下吧,人家這才叫通情達理!”
弗爾南多已被騰格拉爾挑逗得忍無可忍了,他象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好象憋足了一股勁要向他的敵人沖去似的。正在這時,美塞苔絲帶著微笑優雅地抬起她那張可愛的臉,閃動著她那對明亮的眸子。一看到這對眼睛,弗爾南多就想起她曾發出的威脅,便又沉重地跌回了他的座位上了。騰格拉爾對這兩個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個在發酒瘋,另一個卻完全被愛征服了。
“我跟這個傻瓜打交道是搞不出什么名堂來的,”他默默地自語道,“我竟在這兒夾在了一個是醉鬼,一個是懦夫中間,這真讓我不安,可這個迦太羅尼亞人那閃光的眼睛卻象西班牙人、西西里人和卡拉布蘭人,而他不僅將要娶到一位漂亮的姑娘,而且又要做船長,他可以嘲笑我們這些人,除非——”騰格拉爾的嘴邊浮起一個陰險的微笑——“除非我來做點什么干涉一下。”他加上了一句。
“喂!”卡德魯斯繼續喊道,并用拳頭撐住桌子,抬起了半個身子——“喂,愛德蒙!你竟究是沒看見你的朋友呢,還是春風得意不愿和他們講話?”
“不是的,我的親愛的朋友,”唐太斯回答,“我不是什么驕傲,只是我太快活了,而想快活是比驕傲更容易使人盲目的。”
“呀,這倒是一種說法!”卡德魯斯說。“噢,您好唐太斯夫人!”
美塞苔絲莊重地點頭示意說:“現在請先別這么稱呼我,在我的家鄉,人們說,對一個未結婚的姑娘,就拿她未婚夫的姓名稱呼她,是會給她帶來惡運的。所以,請你還是叫我美塞苔絲吧。”
“我們得原諒這位好心的卡德魯斯鄰居,”唐太斯說,“他不小心說錯話了。”
“那么,就趕快舉行婚禮呀,唐太斯先生。”騰格拉爾向那對年青人致意說。
“我也是想越快越好,騰格拉爾先生。今天先到我父親那兒把一切準備好,明天就在這兒的瑞瑟夫酒家舉行婚禮。我希望我的好朋友都能來,也就是說,請您也來,騰格拉爾先生,還有你,卡德魯斯。”
“弗爾南多呢,”卡德魯斯說完便格格地笑了幾聲,“也請他去嗎?”
“我妻子的兄長也是我的兄長,”愛德蒙說,“假如這種場合他不在,美塞苔絲和我就會感到很遺憾。”
弗爾南多張開嘴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今天準備,明天舉行婚禮!你也太急了點吧,船長!”
“騰格拉爾,”愛德蒙微笑著說,“我也要像美塞苔絲剛才對卡德魯斯所說的那樣對你說一遍,請不要把還不屬于我的頭銜戴到我的頭上,那樣或許會使我倒霉的。”
“對不起,”騰格拉爾回答,“我只不過是說你太匆忙了點。我們的時間還很多——法老號在三個月內是不會再出海的。”
“人總是急于得到幸福的,騰格拉爾先生,因為我們受苦的時間太長了,實在不敢相信天下會有好運這種東西。我之所以這么著急,倒也并非完全為了我自己,我還得去巴黎去一趟。”
“去巴黎?真的!你是第一次去那兒吧?”
“是的。”
“你去那兒有事嗎”?
“不是我的私事,是可憐的萊克勒船長最后一次差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騰格拉爾,這是我應盡的義務,而且,我去只要不長的時間就夠了。”
“是,是,我知道,”騰格拉爾說,然后他又低聲對自己說,“到巴黎去,一定是去送大元帥給他的信。嗯!這封信倒使我有了一個主意!一個好主意唉,唐太斯,我的朋友,你還沒有正式任命為法老號上的第一號人物呢。”于是他又轉向那正要離去的愛德蒙大聲喊到。“一路順風!”
“謝謝。”愛德蒙友好地點一下頭說。于是這對情人便又平靜而又歡喜地繼續走他們的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