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同梅里朵爾先生單獨談話以后,突然要同老人一起到巴黎去;比西原來對這里發生的事毫無關系而且一無所知,現在卻似乎在著手管起這里的事來,這一切都叫圣呂克夫婦十分驚訝,而且以為是不可解釋的怪事。
至于男爵,親王殿下的頭銜在他身上產生了正常的作用;亨利三世時代的貴族,對于身份和家徽還是不敢一笑置之的。
對梅里朵爾先生說來,對其他人也是一樣,親王殿下這頭銜僅次于國王,構成不可抗力,同天災一樣。
早上,男爵同他安頓在城堡里的客人道別。圣呂克夫婦明白情勢十分嚴重,他們準備只等膽小的布里薩克無帥同意他們前往,他們立刻回到同城堡貼鄰的布里薩克領地里去。
至于比西,他只要一秒鐘就能解釋清楚他的奇怪行徑。他掌握著秘密,他愛告訴誰就告訴誰,他同東方人十分喜愛的魔術師完全一樣,魔術師只要把魔棍一揮,就能使在座者人人落淚;再一揮,又能使人人睜大眼珠,咧開嘴哈哈大笑。
現在比西把能產生巨大變化的一秒鐘用在圣呂克的夫人身上,他在迷人的少婦耳邊低聲地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話。
這幾句話一說完,冉娜頓時眉開眼笑,她的白凈的臉上染上了美妙的紅暈,兩排潔白而亮晶晶的小牙齒在兩片紅唇中間露了出來。她的丈夫很驚異地用眼睛詢問她,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唇邊,蹦蹦跳跳地走開了,臨走,還向比西送去一個飛吻以示感謝。
對于這一幕啞劇,老人完全沒有覺察,他的眼睛盯著祖傳的城堡,兩手機械地撫摸著兩條舍不得離開他的狗。他用激動的聲音向仆人囑咐了幾句,仆人都低著頭聽著。然后,他在馬夫的幫助下,費了很大力氣才跨上了他最鐘愛的有花斑的老白馬,那是他在最近幾次國內戰爭中所騎的戰馬。他向梅里朵爾城堡行了一個禮,一言不發就上了路。
比西用發著亮光的眼睛回報冉娜的微笑,還不時回過頭去向夫妻二人告別。臨走以前,冉娜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
“伯爵,您真是一個奇男子!我本來答應您在梅里朵爾有幸福在等待您……誰知卻恰好是您把飛掉的幸福帶回到梅里朵爾來了。”
從梅里朵爾到巴黎,路途遙遠,尤其是對一個身經百戰,渾身是刀傷和槍傷的年老男爵來說,更覺艱難;對那匹有花斑的白馬來說,走這么長途,也非易事。那匹老馬名叫雅納克,只要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會抬起埋藏在鬃毛里面的腦袋,滾動還十分傲慢的眼睛,可惜眼皮已顯得垂垂老矣。
上路以后,比西就開始研究,怎樣才能像兒子般給老人以關心照顧,來博取老人的歡心,消除他初見面時的惡感。看來比西是達到了目的,因為第六天清晨,到達巴黎的時候,梅里朵爾先生對他的旅伴說了下面一番話,足以表明這次旅行給他帶來心情上的很大變化:
“真奇怪,伯爵,我現在離我的災星近了,可是我到了這兒反而比出發時心情更安定了。”
比西說道:“奧古斯坦爵爺,再過兩個小時,您就能判斷我是怎樣一個人了。”
他們從圣馬塞爾區進入巴黎,這是從外省進入巴黎的永遠入口處,為什么外省人特別喜歡從這里進出?這在當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巴黎的這個最臟最亂的地區,卻是最具有巴黎風味的:這里教堂林立,風格別致的房屋鱗次櫛比,污水溝上架著許多小橋。
男爵問道:“我們到哪兒去?一定是去盧佛宮吧?”
比西說道:“先生,首先我得把您帶到舍間去休息一會兒,然后您才可以到我領您去見的人家里。”
男爵很有耐心地聽他安排,比西于是把他直接帶到格雷尼勒一圣奧諾雷大街的公館里。
伯爵的家里人并不期待伯爵回來,那天夜里他用只有他一個人有的鑰匙開了一扇小門,溜進公館,親自裝上馬鞍,又出發了。除了奧杜安老鄉雷米,沒有人見過他。由于他暫時失蹤,上星期又遭人暗算,而且受了傷,他的冒險脾氣又永遠改不了,無怪乎許多人都相信,他一定是中了敵人的圈套,向來吉星高照的勇士,這一次一定是氣數已盡,無聲無息地死于敵人的匕首或火槍之下了。
因此,比西的最要好朋友和最忠實的仆人已經為他念九日經,祈禱他早日歸來,雖然他們認為他的歸來像庇里托俄斯[注]一樣困難。別的人比較實際,都認為找尋他的尸首才是正經,他們四處奔走,在陰溝、可疑的地窖、郊區采石場、比埃弗爾河床和巴士底城堡的溝渠等處仔細搜索。
只有一個人,每逢有人向他問起比西的消息時,總是回答:
“伯爵先生身體非常健康。”
如果再追問下去,他就無法作答了,因為他所知道的,僅此而已。
這個人就是奧杜安老鄉雷米,他由于這個饒有信心的回答,受盡了冷嘲熱諷。他經常急急忙忙地到處奔走,花了許多時間作些古怪的觀察;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離開了公館,回來時胃口大開,飽餐一頓;由于他天性快活,每次回來,總給公館帶來一點歡樂。
奧杜安老鄉又一次神秘地失蹤以后,剛回到公館,就聽見院子里一片歡笑聲,仆人們爭先恐后地上前為比西拉馬,看誰得到這個榮譽。因為比西回來以后,并沒有下馬,仍然騎在馬上。
比西說道:“你們大家都很高興我活著回來,我向大家表示感謝。你們問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我,你們瞧吧,摸一摸我吧,可是得趕快點。好,現在幫助這位尊敬的老爺下馬吧,你們必須小心侍候他,因為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位親王更值得我尊敬。”
比西抬高老人的地位,做得很對,因為一開始仆人們的確沒有注意他,看見他衣著寒酸,不大時髦,騎著一匹帶花斑的白馬,那些每天為比西養馬的仆役很快就賞識起這匹老戰馬來,他們都以為這位老人一定是在外省退休的老馬棺,被喜歡奇人奇事的主人帶到巴黎來的。
聽到主人的吩咐以后,仆人們爭先恐后地擁到男爵跟前。奧杜安老鄉在旁邊看見這一切,不免按照自己的習慣暗暗發笑,但是見到比西板著臉,十分嚴肅的樣子,他又不得不把笑容收斂起來。
比西喊道:“快,給爵爺準備一間房間。”
馬上有五六個人齊聲急忙問道:“哪一間房間?”
“最好的一間,我自己的那間。”
他親自挽著老人的臂膀走上樓梯,盡可能顯示出他接待老人比老人接待他更有禮貌。
梅里朵爾先生不由自主地聽人擺布,仿佛有時做夢,在夢里被帶到奇妙的境地里一樣。
仆人拿來了伯爵自用的鍍金酒杯給男爵,比西親自為他敬酒。
老人說道:“謝謝!謝謝!先生,我們很快就到我們該去的地方嗎?”
“是的,奧古斯坦爵爺,很快就去,請放心吧,到那里去,不僅對您是幸福,對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您說什么?為什么您總對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說的是,奧古斯坦爵爺,我曾經對您說過天主是慈悲為懷的,現在我以您的名義,懇求天主大發慈悲的時刻,已經起來越近了。”
男爵用驚異的眼光注視著比西,比西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說:“我馬上就會回來,”然后微笑著走了出去。
不出他所料,奧杜安老鄉正站在門外恭候。他抓住醫生的臂膀,把他拉進書房里,問他道:
“大醫生,事情辦得怎樣了?”
“什么事?”
“當然是圣安托萬街的事。”
“大人,依我看,事情對您非常有利。除此以外,沒有新的情況。”
比西松了一口氣。
他問道:“丈夫沒有回來過嗎?”
“回來過了,仍舊不成功。依我看,這件事要能解決,非等父親來了不可。這個還沒有露面的父親終有一天要到來,因此大家等著這位父親,就像等天主降臨一樣。”
比西說道:“好!可是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奧杜安老鄉爽朗地笑著說:“大人,您得理解您走了以后我的職位便成了閑職,我想充分利用您留給我的空閑時間做一點對您有利的事。”
“那么,你做什么來著?快告訴我,親愛的雷米,我在聽著呢。”
“您走后,我在圣安托萬街和圣卡特琳街的轉角上租了一間小房間,我帶了一點錢、幾本書和一柄劍就到那里去了。”
“好。”
“從這里,我可以將您認識的那幢房子從頭到腳看得清清楚楚。”
“很好!”
“我剛走進房間,便站到一個窗臺前面。”
“好極了。”
“好是好,可惜有一個缺點。”
“什么缺點?”
“那就是我看見人家,人家也看見我。總的說來,人家遲早會產生懷疑為什么一個人總是向著一個方向注視,兩三天以后人家便會把我當作是竊賊、情夫、間諜或者瘋子……”
“這真是周密的推理,親愛的奧杜安老鄉。那么后來你怎么辦?”
“后來,伯爵先生,我發現必須采取有力的措施,就在這個時候……”
“怎么啦?”
“我墜入了情網。”
比西如墜五里霧中,一點也不明白雷米墜入情網對他會有什么好處,他問道:“什么?”
年輕的醫生非常嚴肅地說道:“我鄭重地告訴您,我十分、十分愛她,愛得發瘋了。”
“愛誰呀?”
“愛熱爾特律德。”
“熱爾特律德?蒙梭羅夫人的使女?”
“一點不錯,我的天主!是熱爾特律德,蒙梭羅夫人的使女。有什么辦法呢?大人,我不是一個貴族,我不能高攀貴婦;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醫生,除了您以外沒有別的病人。我只希望您相隔很久才要我看一次病,因為我得考驗一下我的醫術,就像我們在醫學院所說的一樣,要在活體身上試驗。”
比西說道:“可憐的雷米,請相信,我非常重視你對我的忠心耿耿。”
奧杜安老鄉回答道:“大人,說到底我的運氣并不壞,熱爾特律德是一個身材長得很好看的高個子姑娘。她比我高兩寸;她一伸臂膀就能抓住我的領口把我舉起來,這就說明她的二頭肌和三角肌都非常發達。我因此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也由衷地喜歡我。由于我總是對她讓步,我們從來不吵嘴,而且她有一種非常寶貴的天才。”
“什么天才?可憐的雷米。”
“她不管說什么都娓娓動聽。”
“真的嗎?”
“真的,因此我才通過她知道她女主人那里發生的一切。怎么樣?您說呢!我想有她做內線您一定也很愿意吧。”
“奧杜安老鄉,你真是幸運,不,是天主安排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的守護神。那么,你同她的感情是……”
奧杜安老鄉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地說:“姑娘非常愛我。[注]”
“她讓你進屋子了嗎?”
“昨天晚上,子夜時分,我踮起腳尖,從您所熟悉的那扇有小窗眼的大門里進去了。”
“你的運氣怎么這樣好?”
“我應該說,相當簡單。”
“你說吧。”
“您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我搬進那個小房間的第二天,我站在門口等待我想念的姑娘,我知道她每天早上八點到九點都要出來買菜。八點十分我看見她出來了,我立刻從我的觀察哨走下去,擋住她的去路。”
“她認出你來沒有?”
“不僅認出來,而且她大喊一聲,轉身逃走。”
“后來呢?”
“后來我跟在后面追,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追上了她,因為她跑得很快,不過,您知道,裙子對她的行動總有點妨礙。
“她叫了一聲:‘耶穌基督!’
“我也叫一聲:‘圣母瑪麗亞!’
“這樣一來我給了她一個好印象,別人不像我那么虔誠,就會喊一句:見鬼!要不就是:該死!
“她說道:‘那個醫生!’
“我回答:‘那個可愛的女管家!’
“她微笑了,可是馬上板起面孔,說道:‘先生,您弄錯了,我不認識您。’
“我對她說道:‘可是我認識您,因為三天以來,我愛上了您,使得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我不再住在博特雷伊斯街,我搬到圣安托萬街與圣卡特琳待的轉角,我的目的完全是想看見您出出進進。如果您再請我去為什么英俊的貴族包扎傷口,您不能到舊居去找我,要到我的新居來。’
“她說道:‘別說了!’
“我回答:‘啊!您到底承認了!’
“于是我們就認識了,或者說,我們重新建立友誼了。”
“使得目前你這時刻……”
“一個情人有多幸福,我就有多幸福……當然,只是相對而言,因為我的對象只是熱爾特律德。不過我覺得我不僅是幸福,我已經到達了幸福的頂點,因為我為您的利益想做的事,我已經做到了。”
“她也許有點懷疑?”
“一點也沒有,我在她面前,提都不提您的名字。難道可憐的奧杜安老鄉雷米居然會認識像比西爵爺那樣的高官顯貴嗎?不,我僅僅用輕描淡寫的口氣間她:
“‘您的年輕的主人好點了嗎?’
“‘什么年輕主人?’
“我在您家醫治過的那位貴族。’
“她回答:‘他不是我的主人。’
“我說道:‘啊!因為他躺在您女主人的床上,所以我以為……’
“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啊!不是,天哪,不是。可憐的年輕人,他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們只再見過他一次。’
“我問道:‘那么,您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了?’
“‘知道。’
“‘您可能聽過后又忘記了。’
“‘他的名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忘記的。’
“‘他到底叫什么?’
“‘您聽說過一位名叫比西的爵爺嗎?’
“我回答道:‘當然!比西,就是勇敢的比西嗎?’
“‘就是他。’
“‘那么,那位小姐呢?’
“‘先生,我的女主人已經有了丈夫。’
“‘有了丈夫,對丈夫很忠貞,但是有時也免不了要去想念一位她見到過的英俊青年……哪怕只想念片刻,尤其是當這位英俊青年受了傷,值得關心而且躺在我們的床上的時候。’
“熱爾特律德回答道:‘坦率點說,我的女主人并不是不想念他。’”
比西的臉上頓時漲得通紅。
“熱爾特律德還說:‘每逢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總是談論他。’”
伯爵叫道:“多好的姑娘!”
“我問她:‘你們談論他什么?’
“‘我敘述他的英勇業績,這并不難,因為巴黎城里到處傳說他打傷人和人打傷他的消息。我還教會她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
“我搶著說:‘我知道,不就是這首嗎?
一位爵爺,喜歡樹敵;
他的姓氏,昂布瓦茲。
心腸溫和,待人忠實,
不是別人,正是比西。
“熱爾特律德嚷起來:‘不錯,正是這首歌,打那以后,這首歌她就整天唱了。’”
比西緊緊握住年輕醫生的手,一種難以形容的幸福之感像寒戰一樣一直透過他全身。
他問道:“完了嗎?”人的欲望總是難以滿足的。
“就這些了,大人。啊!我以后會知道得更多些的。見鬼!一天的時間……應該說,一夜的時間是不能把一切都打聽清楚的。”雷米的匯報使比西感到非常高興:首先,他知道了狄安娜始終憎恨蒙梭羅先生;其次,他知道她越來越愛他了。
此外,年輕醫生的真摯友誼也使他為之歡欣鼓舞。一切高尚的情操都能使我們身心得到發展,加強我們的各種能力。由于我們覺得身心康泰,我們才感到幸福。
比西明白現在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老人所受到的每一下揪心的痛苦,都像是他造的孽:痛哭死去女兒的父親,心理是反常的,凡是能夠安慰這位父親的人而不去安慰他,會受到普天下父親的咒罵。
梅里朵爾先生走到院子里時,發現比西已經為他準備好一匹新馬。比西自己另有一匹馬。他們兩人都上了馬,在雷米的陪伴下,出發了。
他們走到了圣安托萬街,梅里朵爾先生十分驚訝,他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到過巴黎,看見街上車水馬龍,穿制眼的仆役的喊聲此起彼伏,他發覺自從亨利二世執政以來,巴黎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男爵盡管驚訝到贊美的程度,可是隨著行程的進展,他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越來越抽緊。安茹公爵怎樣接待他呢?這次會見會不會給他帶來新的痛苦?
他不時用驚訝的眼光注視比西,不明白他自己為何如此聽話,竟糊里糊涂地跟著這個侍從官來了,這個侍從官的主人不就是造成他的一切不幸的人嗎?他自問,為了維護他的尊嚴,他是否不要盲目跟著比西走,最好是越過親王,直接到盧佛宮去,跪在國王腳下哭訴?親王能夠對他說什么呢?他能拿什么來安慰他?他難道不是這樣一種人嗎?這種人會用甜言蜜語來安慰人,就像拿清涼油膏涂在他們自己造成的傷口上一樣,他們一轉過身,傷口立刻會更快和更痛苦地重新流血。
他們來到了圣保羅街。比西以能干的將領身份,叫雷米在前面開路,準備如何進入現場。
雷米同熱爾特律德談了一陣,回來后告訴主人說,無論是小徑、樓梯或走廊,沒有任何東西擋在到蒙梭羅夫人臥房去的道路上。
當然,這一問一答,都是低聲在比西和奧杜安老鄉之間進行的。
這時男爵向四周驚異地張望。
他自言自語道:“怎么!安茹公爵竟住在這兒?”
這所簡陋的房子,使他起了疑心。
比西微微一笑,回答他說:“這兒不完全是安茹公爵的府第,它是他愛過的一個女人的住所。”
老貴族額頭上出現了一絲愁云。
他停下馬說道:“先生,我們外省人不習慣于這種會客的方式,巴黎的輕浮生活習慣叫我們害怕,我們不喜歡你們神神秘秘的樣子。我覺得,如果安茹公爵一定要見梅里朵爾男爵,就應該在他的王府里,而不是在他的一個情婦家里。”說到這里,老人長嘆一聲才接下去說:“您在外表上完全是一個正派人,為什么您要帶我去見這樣的女人?難道是為了使我明白,我的可憐的狄安娜如果像這所房子的女主人一樣還活著,她會寧愿受辱,而不愿意輕生?”
比西拿出他對老人最有說服力的武器:一副忠誠坦率的微笑,對他說道:“慢著,慢著,男爵先生,不要事先作出種種錯誤的猜測。我憑貴族的身份發誓,這兒不是您想象的那種地方。您要去見的那位夫人十分貞潔,值得尊敬。
“她到底是誰?”
“她是……她是您認識的一位貴族的夫人。”
“真的嗎?那么先生您為什么說親王曾經愛上過她?”
“因為我永遠說真話,男爵先生;請走進去您自己判斷一下我答應過您的事情是否實現了。”
“您說話要當心點,我在痛哭親愛的女兒的時候,您對我說:先生,放心吧,天主是十分慈悲的。用這樣的話來安慰我,差不多等于答應我會發生奇跡一樣。”
比西仍舊用永遠能討老人歡心的微笑對他說:“請走進去吧,先生。”
男爵下了馬。
熱爾特律德奔過來站在門檻上;睜大著眼睛,十分驚愕地凝視著奧杜安老鄉、比西和老人,她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來天主經過如何安排,把這三個人聚集在一起。
伯爵說道:“您去通知蒙梭羅夫人,說比西先生已經回來,要求她立刻接見。”他又低聲加上一句:“您必須答應我,一個字也不要提起同我一起來的那位貴人。”
老人驚呆了,不住地說:“蒙梭羅夫人!蒙梭羅夫人!”
比西推他往小徑上走,同時說道:“走呀,男爵先生。”
老人踉踉蹌蹌地上樓梯的時候,只聽見狄安娜的聲音帶著特殊的顫抖說道:
“比西先生!熱爾特律德,你說是比西先生嗎?請他進來。”
男爵在樓梯中間突然停了下來,他叫道:“這說話聲!這說話聲!啊!主啊,這是誰的聲音?”
比西說道:“男爵先生,請上樓呀。”
男爵顫巍巍地扶著欄桿,四處張望,這時候,樓梯頂上突然出現了容光煥發的狄安娜,她全身都沉浸在金色的陽光里,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雖然她沒有料到要見到父親,她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老人以為自己見到了古怪的幻影,大叫一聲,伸出兩臂,神色驚慌,完全是一副恐怖到發狂的模樣;狄安娜原來準備撲向他的懷里,這時也嚇得呆住了。
男爵伸出手,摸到了比西的肩膀,全身倚在他上面。
梅里朵爾男爵結結巴巴地說:“狄安娜活著!狄安娜!我的狄安娜,人家說她已經死了,啊!我的天哪!”
這位堅強的戰士,身經國內外無數戰爭而仍然活著的英雄,像一棵挺拔的老橡樹,狄安娜的死訊雷轟電閃似地襲來,沒有能夠使他彎腰,他還用勇猛的搏斗戰勝了悲痛;可是重逢的喜悅卻把他壓垮了,粉碎了,消滅了,他往后退縮,雙膝顫悠悠地發軟,沒有比西,他早已倒下去了,從樓梯上面摔下去了。親愛的狄安娜的容貌,化成許多紛亂的小點,在他的眼前飛舞。
狄安娜急忙走下幾級樓梯喊道:“我的天主!比西先生,我爸爸怎樣了?”
狄安娜以為這次重逢一定事先已經、訴父親,現在看見父親臉色這么蒼白,反應這么奇特,不由得嚇呆了,不僅聲音里充滿疑問,眼睛里也充滿了疑問。
“梅里朵爾男爵以為您已經死了,夫人,一個父親失去像您這樣一位女兒,當然要痛哭,他已經為您痛哭過了。”
狄安娜叫起來:“怎么!為什么沒有人告訴他事實真相?”
“一個人也沒有。”
老人從暫時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大聲說道:“對,對,一個人也沒有,連比西先生也沒有告訴我。”
比西用溫和而略帶責備的口吻說道。“我待您的好處您完全忘記了!”
老人回答:“對呀!您說得很對,眼前這一刻就能抵消掉我的全部痛苦了。啊!我的狄安娜,我親愛的狄安娜!”他一邊說一邊用一只手抱住狄安娜的頭來親吻,另外一只手卻伸向比西。
然后忽然間他抬起頭來,仿佛一個痛苦的回憶,或者一種新的恐懼,穿透了裹著他的快樂盔甲,一直擊中了他的心窩,他問道:
“可是剛才您說什么,比西爵爺,您說我要去見蒙梭羅夫人,她在哪兒?”
狄安娜嘆息著說:“唉!爸爸。”
比西鼓起全部勇氣說道:
“您面前這位就是,蒙梭羅伯爵是您的女婿。
老人結結巴巴地說:“什么?蒙梭羅先生是我的女婿!可是為什么所有的人,包括你,狄安娜,他自己,都沒有告訴我?”
“我不敢給您寫信,爸爸,怕信會落到親王手中。而且我以為您都知道了。”
老人問道:“這樣做是為了什么?為什么搞得這樣神神秘秘?”
狄安娜喊道:“對呀!爸爸,您想想,為什么蒙梭羅先生要您相信我已經死了?為什么他不讓您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男爵哆嗦著,仿佛他害怕追究這些不明不白的事實,他只用畏怯的眼光向女兒的閃耀著光芒的眼睛和比西聰明而憂郁的面孔提出疑問。
在這一段時間里,他們一步一步已經走到客廳。
梅里朵爾男爵垂頭喪氣不斷地嘀咕:“蒙梭羅先生,我的女婿!”
狄安娜用溫和的譴責口氣說道:“爸爸,這件事不應該使您驚奇,您不是命令我嫁給他的嗎?”
“是的,條件是要他救了你。”
狄安娜倒在她的祈禱跪凳旁邊的一張椅子里,低聲說道:“他的確救了我,不過不是使我脫離危險,只是使我免受污辱。”
老人又嘮叨了:“那么,為什么他眼看著我傷心痛哭,還要讓我相信你已經不在人世?他只要說一句話就能使我精神百倍,為什么他還要讓我絕望而死?”
狄安娜叫道:“這里面一定有陰謀。爸爸,請您不要再離開我;比西先生,您會保護我們的,對嗎?”
比西鞠了一躬說道:“唉!夫人,我不便參與你們家的秘密。鑒于您丈夫的所作所為出人意表,我不得不去為您找一個您能向他吐露真情的保護者。我到梅里朵爾去找,已經找到了,現在您已經在令尊身邊,我可以引退了。”
老人滿懷悲憤地說:“他說得對,蒙梭羅先生害怕安茹公爵動怒,比西先生也是一樣。”
狄安娜向比西射了一眼,眼光里表示:
“您是被人稱為勇敢的比西的,難道您也害怕安茹公爵,像蒙梭羅先生一樣?”
比西明白了這眼神的意義,他微微一笑,說道:
“男爵先生,我請求您原諒我向您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而您,夫人,請您諒解我要幫您忙的苦衷,也請求您準許我提出這個要求。”
他們兩人互相注視,等待他提出這個要求。
比西接下去說道:“男爵先生,我請求您問一問蒙梭羅夫人……”
他在這個稱呼上加重了語氣,使狄安娜立刻臉色發青。比西看見他的話給狄安娜增添了痛苦,便改口說:
“我請您問一問您的女兒,她結了婚是否幸福:這婚姻是她遵照您的命令而又親自表示同意的。”
狄安娜雙手合十,發出一聲嗚咽。這就是她對比西的唯一答復。事實上比任何答復都更加明確了。”
老男爵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因為他開始明白了他同蒙梭羅先生匆匆忙忙結下的友情,對造成他的女兒的不幸有很大關系。
比西說道:“現在請回答我,先生,您答應把女兒嫁給蒙梭羅先生,是否完全自愿,不是中了詭計或者受暴力威脅所致?”
“是自愿的,唯一條件就是他救了我的女兒。”
“事實上他真的救了她。那么,我猜想您一定是要遵守您的諾言了。”
“言必信是任何人都應遵守的規則,尤其是貴族,先生,您應該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據蒙梭羅先生說,他救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當然應該嫁給他。”
狄安娜喃喃地說:“啊!我不如死了的好!”
比西對她說:“夫人,您現在可明白了我說我在這里沒有什么事情好做了,這話多么有理。男爵先生把您給了蒙梭羅先生,您自己也親口答應他,只要您能見到令尊平安無事,就嫁給他。”
狄安娜走到比西身邊大聲對他說道:“啊!比西先生,請您不要再傷我的心吧;我爸爸不知道我怕這個人,爸爸不知道我恨他,爸爸一心一意以為他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能叫我看清楚,我堅決認為這個人是我的劊子手。”
男爵叫起來:“狄安娜!狄安娜!他救過你!”
比西這時已忍不住,也顧不得什么小心謹慎和有節制了,他喊起來:“是的,他救過她,可是如果危險不像你們想象那么迫切呢?如果危險是偽造出來的呢?如果……,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內情,您聽我說,男爵,這里面有些秘密我還沒有弄清,我一定會弄清楚的。不過我要對您說明的是,如果不是蒙梭羅先生,而是我,是我有幸處在蒙梭羅先生的位置,對于像今媛這么純潔和標致的姑娘,我也會救她的,而且,我向天主發誓,我絕對不會要求用娶她來作報酬。”
梅里朵爾先生也覺察到蒙梭羅先生行為的卑鄙了,可他仍然說道:“那是因為他愛她,對愛情來說一切都可以原諒。”
比西喊起來:“那么我呢,我也是……”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害怕一時沖勸會把自己的心事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來,可是他的嘴巴雖然已經停止,他的眼睛卻把心事暴露了。
狄安娜完全聽懂了,也許比那句話完全說出來理解得更深透。
她漲紅了臉說道:“這樣說來,您對我是理解的了,對嗎?好吧,您要求做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就承認您這雙重身份。現在我問一聲,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您能為我做些什么?”
老人的心目中始終把親王殿下的動怒當作雷轟電閃,他喃喃地說道:“還有安茹公爵!安茹公爵!”
比西回答:“我不是那種害怕親王動怒的人,奧古斯坦爵爺。除非我弄錯了,安茹親王是不會動怒的,我們不必害怕。我是親王最接近的人,梅里朵爾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請求他保護您,使您不受蒙梭羅先生之害。請相信我,我認為真正的危險來自蒙梭羅先生,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危險,也看不見危險的到來,可是這種危險是實際存在的,不可避免的。”
老人說道:“如果安茹公爵知道狄安娜還活著,那就完了。”
比西說道:“好吧,我懂了,不管我對您怎么說,您首先想到的總是蒙梭羅先生,而且認為他比我強多了。一切都不必談了,拒絕我的建議吧,男爵先生,拒絕我呼吁來幫助您的最有權勢的人吧,投到蒙梭羅先生的懷抱里去吧,他最值得您信任。我已經對您說過,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在這里再也沒有什么事情要做了。再見吧,奧古斯坦爵爺,再見吧,夫人,你們再也見不到我了,我走了,再見!”
狄安娜一把抓住比西的手,喊道:“您看見過我在蒙梭羅先生面前有軟弱的表現嗎?您看見過我對他回心轉意嗎?不,一點也沒有。我跪下來求您,不要離開我,比西先生,不要離開我。”
比西緊緊握住狄安娜的哀求的手,他的全部怒火像山頂上的積雪,全部給五月溫暖的陽光溶化了。
比西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很好!夫人,我接受您委托給我的神圣使命,三天之內,請聽我的消息,否則我就不姓比西!我需要三天時間,因為聽說親王已經同圣上一起到夏特勒朝圣去了,我要到那里找他。”
他如醉如癡地走到狄安娜身邊,低聲對她說道:
“我們已經聯合起來對付蒙梭羅,請您記住并不是他把令尊帶來見您的,您千萬不能欺騙我。”
他最后一次握了握男爵的手,就快步走出了房間。希科回到旅館,看見戈蘭弗洛修士還在夢鄉,鼾聲十分美妙,不禁驚喜欲狂。他吩咐老板對可敬的修士只字不提他晚上十點出去,到清晨三時才回來,等等,然后揮手叫老板退走,順便將燈也拿出去。
博諾梅老板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在宮廷小丑同修士的交往中,永遠是宮廷小丑請客會鈔,所以他對小丑畢恭畢敬,對修士卻只是視同等閑。
因此他答應希科對昨晚發生的事絕不泄漏一個字,而且按照囑咐拿走了燈火退出去,讓他們兩人留在黑暗中。
不久希科就發現了一件叫他十分欽佩的事:戈蘭弗洛修士能夠一面打鼾一面說話。這種現象并不像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因為他充滿了內疚,而是因為他的胃里塞滿了過多的食物。
戈蘭弗洛在夢中所說的話串連起來,就構成講道和酒精這兩者的可怕混合物。
希科又發現,如果房間里一點亮光也沒有,他就不能使修士眼物歸原主,叫戈蘭弗洛醒過來后毫不懷疑。而且,他在黑暗中可能不小心踏在修士的四肢上,他分不清修士的四肢的方向,踏痛了就可能使他醒過來。
希科于是使勁地吹了吹爐火,使火炭旺起來,照亮一下房間。
戈蘭弗洛聽見吹氣聲,立刻停止打鼾,嘴里喃喃說道:
“弟兄們!這是一陣狂風,是天主的氣息,是啟示我的氣息。”
說完他又鼾聲大作。
希科等待片刻,等他再度熟睡以后,才開始給他脫衣服。
戈蘭弗洛說道:“嘩!多么冷!這么冷的天葡萄熟不了。”
希科立刻停下來,過了片刻又再動手。
修士又說:“弟兄們,你們都知道我忠心耿耿,一切都為了教會和吉茲公爵。”
希科罵了一句:“混蛋!”
戈蘭弗洛又說:“這就是我的意見,可以肯定的是……”
希科抬起修士給他穿上修士服,同時問他:“可以肯定的是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人比酒強,戈蘭弗洛修士同酒搏斗過,就像雅各布同天使搏斗[注]過一樣,戈蘭弗洛修士制服了酒。”
希科聳了聳肩膀。
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使修士睜開了一只眼睛,在暗淡的燈光照耀下,他只見希科發青的臉在獰笑著。
修士說道:“我不要妖魔鬼怪。別來這一套。”仿佛他在埋怨一個熟悉的魔鬼為什么出現,竟然忘記了他們之間訂立過契約。
希科說道:“他真是爛醉如泥,”一邊說一邊替戈蘭弗洛穿上袍子,拿他的風帽蓋住他的腦袋。
修士咕噥著說:“好呀!圣器室管理人關上了祭壇的門,風吹不進來了。”
希科說道:“現在你愛醒過來就醒過來,我不在乎了。”
修士喃喃地說:“天主聽從了我的禱告,他把派來凍結葡萄藤的朔風轉變成和風了。”。
希科說道:“阿門!”
說完以后他把餐巾疊成枕頭,把臺布改為被單,裝模作樣地把空酒瓶和臟盆子搬動一下,就在修士身邊睡下了。
猛烈的陽光照耀著戈蘭弗洛的眼睛,老板在廚房里責罵學徒的刺耳聲,終于使修士從朦朦朧朧中醒過來。
他欠起半身,用兩只手支撐起身體的重心。
戈蘭弗洛費了很大的勁才完成了這個動作,然后他開始張望一下周圍杯盆狼藉的樣子,接著又看了看希科。這個宮廷小丑的一條胳膊優雅地彎曲成半圓形,擋住半邊臉,使得他自己能不被人發覺就看見一切,修士的一舉一動,盡入眼中。希科還假裝打鼾,由于他有模仿的天才,能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戈蘭弗洛驚呼起來:“天亮了!該死!天亮了!我在這里過了一夜。”
接著他想到了最主要的問題,他說道:
“修道院呢?唉!唉!”
他把腰帶扎扎緊,因為希科沒有這樣做。
他說道:“反正都一樣。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我仿佛死了,被一塊有斑斑血漬的尸布裹著。”
戈蘭弗洛并沒有完全弄錯。
他在半睡半醒之際,把蓋在身上的臺布當作裹尸布,把布上的酒漬當作斑斑血漬。
戈蘭弗洛又向周圍望了一眼,說道:
“幸喜這僅僅是一個夢。”
在環顧周圍的過程中,他的視線落到希科身上,希科發覺以后,加倍起勁地打鼾。
戈蘭弗洛十分欣賞希科的睡態,他贊嘆道:“多美啊,一個醉鬼!”過了片刻又接下去說道:“他真幸福,能夠這樣熟睡!啊!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就不能合眼了。”
他嘆了一口氣,這聲長嘆正好同希科的鼾聲齊鳴,大概把小丑驚醒了,如果小丑真的睡著了的話。
修士說道:“我要不要叫醒他征求一下他的意思?他是一個經常有好主意的人。”
希科將鼾聲加大了三倍,從管風琴聲變成了雷聲。
戈蘭弗洛自言自語道:“不,這使他顯得比我優越,沒有他我也能找到一句聰明的謊話。”過了片刻他又說:“可是不管這謊話如何高明,我總免不了要關禁閉。關禁閉還算不了什么,最難熬的是只能吃干面包和喝白開水了。唉,只要我手里有點錢,去賄賂看守監獄的修士就好了。”
這句話讓希科聽見了,他偷偷地從袋里摸出一個脹鼓鼓的錢袋,藏在肚子底下。
這下防范并非多余,因為戈蘭弗洛顯出無比尷尬的樣子,走到他的朋友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十分傷感的話:
“如果他醒過來,他肯定不會拒絕送給我一個埃居的;可是他的睡眠對我說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只好自己動手拿了。”
戈蘭弗洛本來坐著,說完這幾句話以后,他跪了下來,俯身向著希科,仔仔細細地搜他的口袋。
希科并沒有模仿的他的伙伴的樣子,召喚他的守護神來幫他的忙,他讓戈蘭弗洛稱心如意地在他的上衣的兩個口袋里搜個夠。
修士說道:“真奇怪,口袋里什么也沒有。啊!也許是在帽子里。”
修士在搜尋的時候,希科將錢袋里的錢全部倒在手上,將扁平而空空如也的錢袋放在褲袋里。
修士說道:“帽子里也沒有,真奇怪!我的朋友希科不是一個沒頭腦的小丑,他從來不會沒帶錢就外出的。啊!老高盧人,我忘記了你們高盧人最喜歡穿長褲的了。”于是他咧開大嘴笑了。
他把手伸進希科的褲袋,摸出了一個空空的錢袋。
他咕噥了兩句:“耶穌基督!我拿什么來賄賂看守獄室的修士呀?”
這個想法使他非常震驚,他馬上站起來,邁著醉漢的步伐但是十分迅速地穿越廚房,向大門跑去。店老板同他說話,他也不理,逃了出去。
于是希科把錢放回錢袋,把錢袋放進衣袋,用手肘靠在窗臺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早把戈蘭弗洛給忘記了。一道陽光這時已經曬到了窗臺。
戈蘭弗洛把募捐用的褡褳扣在肩上,一路走回修道院,模樣兒一本正經,路人還以為他在敬神默想,其實他一肚子全是心事,因為他正在搜索枯腸,竭力編造一番高明的謊話來搪塞。這種謊話的基調同遲歸的兵士所編造的相同,只不過細節則根據說謊者的想象力而各有不同罷了。
戈蘭弗洛從遠處遙望,覺得修道院的大門比往日更加陰森可怕。大門口有幾個修士在談話,他們臉色驚惶,輪流向四處張望,他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
他剛從圣雅克街口走出來,他們就瞥見了他。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一種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的恐怖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心想:“他們一定是在談論我,我是他們注意的目標,他們在等著我。昨天晚上他們找我找不著,一定在院里成了丑聞;我完了。”
他覺得一陣頭昏,想逃走的瘋狂念頭突然在心頭產生;可是好幾個修道士已經向他走過來,他們一定是在追捕他。戈蘭弗洛修士很有自知之明,像他那樣的身軀根本不是逃跑的料,他一定會被追上,捆綁起來,拉回修道院。他寧愿聽天由命。
他灰溜溜地向他的伙伴們走過去,他們似乎不敢過來同他說話。
戈蘭弗洛心想:“唉!他們裝成不認識我,我成了他們的絆腳石了。”
最后他們中終于有一個人大著膽子向戈蘭弗洛走過來,對他說:
“親愛的修士,您多可憐。”
戈蘭弗洛嘆了一口氣,抬頭仰望天空。
另一個說道:“您知道,院長在等著您啦。”
“啊!我的天主!”
第三個修士說道:“我的天主!院長說只要您一回來,就帶您去見他。”
戈蘭弗洛說道:“我最害怕就是這一點。”
他半死不活地走進了修道院,他一進內,大門馬上關上。
守門的修士見了他就喊道:“啊!是您,快來,院長神父若瑟夫-傅隆正在找您。”
守門的修士一把抓住戈蘭弗洛的手,領著他,不,不如說是拖著他一直走到院長的房間里。
他一進去以后,房門也關上了。
戈蘭弗洛低垂雙眼,生怕遇到院長神父憤怒的眼光;他覺得自己孤單一人,沒有人再理他,讓他一個人去對付大發雷霆的院長。他認為院長完全有理由對他發火。
只聽得院長神父說道:一您終于回來了。”
戈蘭弗洛結結巴巴地說:“院長……”
院長神父說道:“您叫我們多么為您擔心啊!”
戈蘭弗洛弄不懂院長神父為什么這樣和氣對他說話,他只好說道:“您實在太好了,院長神父。”
“經過昨晚的事以后,您就不敢回來了,對嗎?”
修士回答:“我承認我不敢回來,”他的頭上冒出了一滴滴冷汗。
院長神父說道:“啊!親愛的修士,親愛的修士,您做出這樣的事,說明您太年輕,太冒失了。”
“請允許我向您解釋,院長……”
“您還要解釋什么,您的脫口而出[注]……”
戈蘭弗洛說道:“既然不要我解釋,那就更好,因為要解釋我也不好開口。”
“這一點我完全理解。您是受一時的興奮,片刻的熱情所驅使。興奮是一種神圣的美德,熱情是一種圣潔的感情;可是美德過了頭就幾乎變成缺點了,最可敬的感情如果夸張過分也就應受到譴責了。”
戈蘭弗洛說道:“對不起,神父,您的話您自己懂,我聽不懂。您說我脫口而出是指哪一次?”
“指您昨晚的一次。”
戈蘭弗洛怯生生地問道:“出了修道院嗎?”
“不,在修道院里面。”
“我?在修道院里面?”
“是的,就是您。”
戈蘭弗洛搔了搔鼻子,開始意識到他們在答非所問。
“我像您一樣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可是我就沒有您的那種膽量。”
戈蘭弗洛說道:“膽量?我很大膽嗎?”
“不止大膽,而且有點莽撞。”
“唉!我還沒有學會使我的性格變得溫順些,請您原諒我一次,下次我一定改正,神父。”
“好吧,不過目前我不得不為您的莽撞行為替您擔心,也為我們擔心。如果當時沒有外人,事情就好辦了。”
戈蘭弗洛說道:“怎么!這件事已經盡人皆知?”
“當然,您知道得很清楚當時在場的有一百多個在俗教徒,他們把您演講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
戈蘭弗洛越來越驚訝了:“我的演講?”
“我承認您說得很精彩,我承認當時的掌聲一定使您陶醉了,全場一致的贊同沖昏了您的頭腦,這一切都可以原諒。但是您建議在巴黎大街上游行,叫熱心的教徒穿上銷甲,戴上頭盔,扛著火槍,您必須同意,這就太過頭了。”
戈蘭弗洛用無限驚異的眼光盯著院長神父。
院長神父繼續說道:“現在有一個方法可以補救。您胸中沸騰著的宗教熱情在巴黎對您十分有害,因為在這里有無數邪惡的眼睛在窺伺著您的一舉一動。我希望您到……”
戈蘭弗洛認為一定是叫他到禁閉室去關禁閉了,他急忙問道:“到哪兒去,神父?”
“到外省去。”
戈蘭弗洛喊道:“還不是充軍嗎?”
“您留在這兒,后果會比充軍更糟。”
“我會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一場刑事訴訟,結果很可能不是判處死刑,就是終身監禁。”
戈蘭弗洛臉色大變,他弄不明白他只在酒館里喝醉了酒,在修道院外過了一夜,為什么就要蒙受死刑或者無期徒刑。
“您暫時到外省去進一避,親愛的修士,不僅可以使您脫離危險,您還可以把信仰的旗幟插到外省去。您昨天晚上的說話和行為,在國王和他的該死的嬖幸們看起來,都是非常危險和不可能實現的,但在外省就容易辦到了。您趕快走吧,戈蘭弗洛修士,也許現在已經太遲了,警衛隊也許已經收到逮捕您的命令了。”
戈蘭弗洛睜大著恐怖的眼睛,結結巴巴地說:“什么?院長神父,您說什么?”他起先對院長神父的溫和態度感到欣慰,但是講下去以后,他就驚奇為什么他只犯了一個小罪,后果卻這么嚴重。他問道:“您說警衛隊,我同他們有什么糾葛?”
“您同他們沒有什么糾葛,他們同您倒可能有糾葛。”
戈蘭弗洛修士說道:“難道有人告發我嗎?”
“我敢肯定有的。您走吧,走吧。”
戈蘭弗洛嚇呆了,說道:“走!院長神父,說起來容易,可是我孤單一人,在外省怎樣生活?”
“這有什么難的。您是修道院里的募捐修士,募捐就是您謀生的本事。您已經用這個方法養活了大家,今后您就用這方法養活您自己吧。而且,我的天主!您想出的那套辦法一定會使您在外省獲得許多擁護者,我可以肯定您會衣食無缺。去吧,為了天主,去吧;如果您收不到通知,決不要回來。”
說完以后院長神父親熱地抱吻了他一下,輕輕地但同時十分堅決地把他推出了房門外。
全院的修士正集中在門外等候戈蘭弗洛修士。
他一出現,大家立即爭先恐后地沖上去,摸他的手,脖子和衣服,有人甚至崇敬到吻他的袍子的下擺。
其中一個修士把他緊緊抱在胸前,說道:“再見,再見,您是一位圣人,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提我的名字。”
戈蘭弗洛心想:“我?成了圣人?呸!”
另一個緊緊握住我的手,對他說:“再見,天主教信仰的捍衛者,再見!戈德弗盧瓦-德-布榮[注]同您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第三個修士吻了吻他的腰帶說道:“再見,殉道圣人!我們還處在黑暗中,但光明終究會到來的。”
戈蘭弗洛就這樣在眾人擁抱、親吻和頌揚之中,被簇擁到修土道院的大門,他一走出去,大門立刻關上。
戈蘭弗洛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注視著修道院的大門,最后是一步三回首地走出了巴黎城的,仿佛后面有殲滅天使拿著火劍在逼迫他似的。
他走到城門口時脫口而出說了下面一句話:
“真見鬼!他們全都瘋了,要不,我的天主,就是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