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極天圣皇
- 元岡
- 19761字
- 2016-02-22 23:59:17
維爾福站起身來,被人撞見他這樣痛哭流涕,他感到有點難為情。二十五年的法官生涯已使他喪失了一部分人性。他的眼光最恍惚不定,最后盯在莫雷爾身上。“你是誰,閣下,”
他問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擊的房子,外人是不能這樣隨便進來的嗎?出去,閣下,出去吧!”
但莫雷爾依舊一動都不動;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張零亂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姑娘慘白的面孔。
“出去!你沒聽見嗎?”維爾福說,阿夫里尼則走過來領莫雷爾出去。馬西米蘭疑惑地把那個尸體看了一會兒,然后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間四周掃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兩個男人身上;他張開嘴巴想說話,雖然他的腦子里有許多排遣不開的念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便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維爾福和阿夫里尼暫時記憶當前最關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換了一個眼光,象是在說:“他瘋了!”
可是不到五分鐘時間,樓梯在一種特別的重壓下呻吟起來。他們看見莫雷爾以超人的力量抱住那只坐著諾瓦梯埃的圈椅,把老人抬上樓來。上樓以后,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迅速地把它推進瓦朗蒂娜的房間。這一切都是在幾乎瘋狂的亢奮狀態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氣力這時好象比平時大了十倍。但最讓人感到吃驚的還是諾瓦梯埃,莫雷爾推近床前,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他的眼睛彌補了其他各種器官的不足。他蒼白的臉和那因激動而發紅的眼睛在維爾福看來象是一個可怕的幽靈。每一次他與父親接觸的時候,便總要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們干了些什么事!”莫雷爾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指著瓦朗蒂娜喊道。
維爾福往后退了一步,驚訝地望著這個青年人,他認不出他是誰,可是他卻叫諾瓦梯埃爺爺。這時,那老人的整個思想似乎都從他的眼睛里反映出來;他眼睛里充滿了血絲;脖子上的血管漲了起來;他的臉和太陽穴變成了青紫色,象是他患了癔癥似的。他內心極度激動,只差一聲驚叫,而那聲驚叫聲是從他的毛孔里發出的——因此才比無聲更可怕。阿夫里尼迅速向老人沖過去,給他喝了一種強烈的興奮劑。
“閣下!”莫雷爾抓住癱瘓老人那只潮濕的手大聲道,“他們問我是誰,說我沒有權利到這兒來!噢,您是知道的,請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吧!”那青年已經泣不成聲了。
“請告訴他們,”莫雷爾用嘶啞的聲音說,——“告訴他們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訴他們她是我心愛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愛人。告訴他們呀——噢!告訴他們那具尸體是屬于我的!”
那年輕人手指痙攣著,忽然力不能支似地跪倒在床前,阿夫里尼不忍再看這令人悲痛的情景,轉過身去;維爾福也不忍心再要求他解釋,他好象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著,走到年輕人身邊向他伸出一只手,因為凡是愛我們所哀悼的人,總是有這股磁力的。但莫雷爾沒有看見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無淚,呻吟著用牙齒咬著床單。此時,只能聽到房間里的啜泣聲、嘆息聲和祈禱聲。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是諾瓦梯埃那呼嚕呼嚕的喘息聲,每一聲喘息似乎都可能隨時會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最后,這幾個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維爾福說話了。“閣下,”他對馬西米蘭說,“你說你愛瓦朗蒂娜,你和她訂有婚約。我作為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一切,我看出你對她的心是真摯的,所以我寬恕你,但是你所愛的人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與人世間已最后的告別了,閣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在你自己的手里握一次,然后永遠與她分別了吧。瓦朗蒂娜現在只需要神父來為她祝福了。”
“你錯了,閣下,”莫雷爾站起身來大聲道,他的心里感到他從未經歷過的劇痛,——“你錯了,瓦朗蒂娜雖然已經死了,她不但要一位神父,更需要一個為她報仇的人。維爾福先生,請你派人去請神父,我來為瓦朗蒂娜報仇。”
“你是什么意思,閣下?”維爾福不安地問。莫雷爾的話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說,閣下,你有雙重身份,做為父親你已經傷心夠了,作為檢察官請你開始履行責任吧。”
諾瓦梯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里尼先生走到老人身邊來。
“諸位,”莫雷爾說,所有在場的人的表情都沒逃過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說的話,你們也同樣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維爾福垂下頭去,諾瓦梯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里尼的意見。
莫雷爾繼續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一個人,即使一個普通的人忽然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也一定會調查她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更不用說瓦朗蒂娜這樣一個年輕、美麗、可愛的姑娘。檢察官閣下,”莫雷爾愈說愈激動,“不能手軟。找向你揭發了罪行,你去尋找兇手吧!”
那年輕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著維爾福,維爾福則把求助的眼光從諾瓦梯埃轉到阿夫里尼。看到醫生和他父親的眼睛里都沒有同情,又轉象馬西米蘭那樣堅決的表情。老人用目光表示說:“是的!”阿夫里尼說:“一定的!”
“閣下,”維爾福說,那三個人的決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糾纏在一起,——“閣下,想必是你弄錯了,這兒不會有人犯罪。命運在打擊我,上帝在磨煉我。這些事情的發生的確可怕,但并不是有人在殺人。”
諾瓦梯埃的眼睛里象要冒出火來,阿夫里尼剛要說話,莫雷爾伸出手臂,阻止了他。“我告訴這兒仍然有人在殺人!”莫雷爾說,他的聲音低沉悲憤。“我告訴你,這是最近四個月來第四個慘遭毒手的犧牲者了。我告訴你,那兇手在四天以前就想用毒藥害死瓦朗蒂娜,只是由于諾瓦梯埃先生早有防備,兇手才沒有得逞。我告訴你,兇手換了一種毒藥,也許是加大了藥量,這一次,讓它得呈了。提醒你,這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因為這位先生作為醫生和朋友曾事先警告過你。”
“噢,你胡說八道,閣下!”維爾福大聲嚷道,竭力想從他已經陷入的被動局面逃脫出來。
“我胡說?”莫雷爾說,“嗯,那么,我請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公道。問問他,閣下,問他是否記得,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這座房子的花園里,他說了一些什么話。你以為花園里當時只有你們兩個人,你把圣-梅朗夫人的慘死,象剛才那樣歸糾于命運,歸罪于上帝,你由于推脫責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殺。”維爾福和阿夫里尼交換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莫雷爾繼續說,你一定還記得,你自以為沒有旁人聽見你們的談話但那些話被我聽到了。當然,維爾福先生漠視他親戚的被害以后,我應該向當局去告發他,如果那樣,可愛的瓦朗蒂娜就不會死!現在我要為你報仇。誰都看得明白。如果你的父親再不理會,瓦朗蒂娜,那么我——我向你發誓——我就要去尋殺害你的兇手。”莫雷爾那強壯的身體幾乎要爆炸了,這一次,好象連上帝也同情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了,莫雷爾如骨梗在喉,繼而嚎啕大哭;不聽話的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涌了出來;他大哭著撲倒在瓦朗蒂娜的床邊。
這時,阿夫里尼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同意莫雷爾先生的意見,要求公正地處罰罪犯,一想到我懦怯的慫恿一個兇手,我心里非常難過。”
“噢,仁慈的上帝呀!”維爾福沮喪地說道。他被他們悲憤而又堅決的態度征服了。
莫雷爾抬起頭來,發現老人的眼睛閃著不自然的光輝,便說:“等一等,諾瓦梯埃先生想說話。”
“是的。”諾瓦梯埃用眼睛示意說,因為他所有的功能集中到了眼睛上。所以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
“您知道那個兇手嗎?”莫雷爾問他。
“是的。”諾瓦梯埃表示說。
“而您要告訴我們嗎?”那年輕人喊道,“聽著,阿夫里尼先生!聽著!”
諾瓦梯埃帶著一種抑郁的微笑看著那不幸的莫雷爾,——眼睛里這種慈祥的微笑曾給瓦朗蒂娜帶來多少歡樂啊!使莫雷爾的注意力隨著他自己的眼光轉向門口。
“您要我離開嗎?”莫雷爾傷心地問。
“是的。”諾瓦梯埃表示。
“唉,唉,閣下,可憐可憐我吧!”
老人的眼睛還是看著門口。
“我還可以回來是吧?”莫雷爾問。
“是的。”
“就我一個人出去嗎?”
“不。”
“我該把誰帶走呢,——檢察官先生嗎?
“不。”
“醫生?”
“是的。”
“您要和維爾福先生談話?”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嗎?”
“是的。”
“噢!”維爾福說,調查工作可以在私下進行了,——
“噢,放心吧,我能夠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里尼扶住那年輕人的胳膊,領他走出房間。這時,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一刻鐘以后,他們聽見踉蹌的腳步聲,維爾福出現在阿夫里尼和莫雷爾痛苦等待著的房間門口。他們一個在沉思,一個因為痛苦幾乎透不過氣來,“你們可以來了。”他說,他們回到諾瓦梯埃那兒。莫雷爾注意到維爾福臉色青白;大滴汗珠從他的臉頰上滾下;他的手里的一支筆已經捏碎了。“二位,”他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說,“你們用人格向我提保:決不把這個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兩個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我懇求你們——”維爾福繼續說。
“但是,”莫雷爾說,“那個罪犯——那個殺人犯——那個兇手呢?”
“請放心,閣下,正義會得到伸張的,”維爾福說。“家父已經告訴了我那個殺人犯是誰,家父也象你一樣渴望報仇,但他也象我一樣請求你們保守這個秘密。是嗎,父親?”
“是的。”諾瓦梯埃堅決地表示。莫雷爾不禁發出一聲恐怖和懷疑的叫聲。
“噢,閣下!”維爾福抓住馬西米蘭的手臂說,“家父是個很堅強的人,他提出了這個要求,那是因為他知道,而且確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報。是這樣嗎,父親?”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維爾福繼續說,“父親是了解我的,我已向他發過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內,司法機關所需的時間更短,我要向謀殺我孩子的人報仇。我報仇的手段會讓最最勇敢的人看了也會發抖。”當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咬牙切齒,緊握住老人那只沒有感覺的手。
“這個諾言會履行嗎,諾瓦梯埃先生?”莫雷爾問,阿夫里尼也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是的。”諾瓦梯埃帶著一種兇狠的愜意表情回答。
“那么請發誓吧,”維爾福把莫雷爾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起說,“你們發誓要保全我家的名譽,讓我來為我的孩子報仇。”
阿夫里尼把頭撇轉在一邊,極不情愿地說“是”;但莫雷爾掙脫他的手,沖到床前,在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急匆匆地離開了。
前面已經說過,所有的仆人都跑光了。所以維爾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喪事的一切事宜,在一個大城市里辦喪事是件麻煩事,尤其是在這種曖昧的情況下死了人。
不管別人怎么安慰勸說,諾瓦梯埃先生還是不肯離開他的孫女兒,他的眼淚默默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這種無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絕望。讓人目不忍睹。維爾福回到書房里,阿夫里尼去找市政府專門負責驗尸醫生,那位醫生因其負責驗尸,所以被人稱為“死醫生”。一刻鐘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帶著“死醫生”回來了。發現大門是關著的,由于門房和仆人們已經逃走,維爾福只能親自出來開門。但他走到樓梯頂上就停下了,他沒有勇氣再進那個房間。所以兩位醫生走進瓦朗蒂娜的房間。諾瓦梯埃仍坐在床前,象死者一樣的蒼白、沉默寂然無聲。“死醫生”漠不動情地走到床前,揭開蓋在死者身上的床單,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里尼說,“她真的死啦,可憐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是的”醫生簡潔地回答,放手把床單又蓋在姑娘身上。
諾瓦梯埃發出一種呼嚕呼嚕喘息聲,老人的眼睛閃閃發光,阿夫里尼明白他希望再看一看他的孩子。他走到床前,趁“死醫生”把他那接觸過死人的嘴唇的手浸在漂白液里的時候,他揭開床單,他揭開床單’看到那個寧靜而蒼白,象一個睡著的天使那樣的面孔。老人眼睛里滾下眼淚,表示了他對醫生的感謝。“死醫生”那時已把他的驗尸報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務完成后,阿夫里尼便陪他出去。維爾福在他的書齋門口遇見他們。他對醫生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后轉向阿夫里尼說:“現在請個神父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父來為瓦朗蒂娜祈禱嗎?”阿夫里尼問。
“不,”維爾福說,“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處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長老,”“死醫生”說,“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順便請他過來好嗎?”
“阿夫里尼,”維爾福說,那就麻煩您陪這位先生一起去。
把大門鑰匙帶上這樣您進出就方便。您帶那位神父來,我領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間里去。”
“您希望見見他嗎?”
“我只希望獨自呆一會兒,請原諒我,一位神父是懂得這種悲傷的,尤其一位父親失去女兒的悲傷。”維爾福先生把鑰匙交交給阿夫里尼,向那位“死醫生”道了別,就回到他的書房里,開始工作了。”對于某些人來說,工作是醫治悲傷的良藥。
當兩位醫生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們注意到一個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房門口。“這就是我所說的那位長老。”醫生對阿夫里尼說。
阿夫里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父打招呼。“閣下,”他說,“您愿意為一個剛失去女兒的不幸的父親盡一次偉大的義務嗎?他就是維爾福先生,那位檢察官。”
“啊!”神父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聽說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薦,閣下,”那神父說,“克盡職守原是我們的職責。”
“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我知道的,閣下,從那座房子里逃出來的仆人告訴我了,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經為她祈禱過了。”
“謝謝您,閣下,”阿夫里尼說,“既然您已開始您那神圣的職責就請繼續下去吧。請去坐在死者的身邊,他們全家人都會感激您的。”
“我這就去,閣下,誰的祈禱也不會比我的更虔誠。”
阿夫里尼攙住那神父的手,沒有去見維爾福,徑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間里,那個房間沒有任何變動,殯儀館的人要到傍晚才來收尸。當長老進去的時候,諾瓦梯埃異樣的眼光望著他的眼睛;認為他已從神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特殊的表示,他要繼續留在房間里。阿夫里尼請神父照顧那死者和老人,長老答應盡力為瓦朗蒂娜祈禱并照看諾瓦梯埃。為了他在履行這種神圣的使命時不受人打擾,阿夫里尼離去,神父就閂房門,而且把通向維爾福夫人房間的房門也閂了。第二天是個陰霾多云的日子。殯儀館的人在昨夜執行完了他們的任務,把尸體裹在一塊包尸布里,盡管有人說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包尸布卻要最后證明他們生前所享受的奢侈。這塊包尸布是瓦朗蒂娜在半月以前剛買的一塊質地極好的麻布衣料。那天晚上,收尸的人把諾梯瓦埃從瓦朗蒂娜的房間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里,讓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離開他的孩子并沒怎么費事。布沙尼長老一直守候到天亮,然后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徑自離開了。阿夫里尼是早晨八點鐘左右回來的。他在到諾瓦梯埃房間去的路上遇到維爾福,他們去看老人睡得如何。令他們驚奇的是老人在一張大圈椅里,睡得正香,他面色平靜,臉帶微笑。
“瞧,”阿夫里尼對維爾福說,“上帝知道如此來撫慰人的悲傷。有誰能說諾瓦梯埃先生不愛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樣睡著了。”
“是的,您說得很對,”維爾福神色驚奇地回答說,“他真的睡著了!這真奇怪,因為以前最輕微的騷擾就會使他整夜睡不著。”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里尼回答,他們深思著回到檢察官的書房。
“看,我沒有睡過,”維爾福指著他那張根本沒動過的床說,“悲哀并沒有使我麻木。我有兩夜沒有睡了,看看我的書桌。我在這兩天兩夜里面寫了很多東西。我寫滿了那些紙,已寫好了控告兇手貝尼代托的起訴狀。噢,工作!工作!工作是我的熱情,讓我愉快,讓我喜悅!工作減輕我的悲傷!”他用痙攣的手握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現在需要我幫忙嗎?”阿夫里尼問。
“不,”維爾福說,請你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回來,到十二點,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孩子!”檢察官的鐵石心腸也變軟了,他抬起頭向上望著呻吟起來。
“您想到客廳里去接待來客嗎?”
“不,我的一個堂弟代我擔任了這種傷心的職責。我要工作,醫生,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忘掉一切悲傷了。”的確,醫生一離開書房,維爾福便又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
阿夫里尼在大門口恰好遇見維爾福的堂弟,此人在我們的故事里正如在他這個家族一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是那生來就供人差遣的角色。他很守時,穿著黑衣服,手臂上纏著黑紗,帶著一副根據情況需要而隨時可以變化的面孔去見他的堂兄。到十二點鐘,喪車駛進鋪著石板的院子圣-奧諾路上擠滿了游手好閑的人,這些人對節日有錢人家的喪事就如同節日一樣感興趣,他們象去看一次大出喪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禮一樣熱烈。客廳被人擠滿了,我們的幾位老朋友都已經來到,先前是德布雷、夏多-勒諾和波尚,然后是當時司法界、文學界和軍界的領袖人物;因為維爾福先生是巴黎社會中的第一流人物,——這,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社會地位,但更重要的,還是由于他個人才干的力量。
他那位堂弟站在門口接待賓客,他無動于衷,并沒有象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個愛人那樣哀傷或者勉強擠出幾滴眼淚。
這使賓客們感到很輕松,那些相識的人便組成了小團體。其中有一個小團體是由德布雷、夏多-勒諾和波尚組成的。
“可憐的姑娘!”德布雷說,象其他來賓一樣,他也對這位年輕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可憐的姑娘,這樣年輕,這樣有錢,這樣漂亮!夏多-勒諾,當我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個星期,也許最多一個月以前吧——我們不是在這兒參加那次并沒有簽訂成功的婚約儀式的嗎?那時你會想到發生這樣的事嗎?”
“的確想不到。”夏多-勒諾說。
“你認識她嗎?”
“我在馬爾塞夫夫人家里見過她一兩次,不過我覺得她很可愛,當時她有點兒抑郁。她的繼母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嗎?”
“她去陪伴接待我們的那位先生的太太去了。”
“他是誰?”
“哪一位?”
“那個接待我們的人。他是議員嗎?”
“噢,不,那些議員我每天都見過,”波尚說,“他的面孔我卻不認識。”
“這件喪事有沒有登報?”
“報紙上提及過,但文章不是我寫的。真的,我不知道維爾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會很高興,因為它說,如果那接連四次死亡事件不是發生在檢察官的家里,他對這件事情就感到有特別大的興趣了。”
“可是,”夏多-勒諾說,“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醫生卻說維爾福情緒非常沮喪。你在找誰呀,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布雷道。
“我的銀行家?他的銀行家是騰格拉爾,是不是?”夏多-勒諾問德布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書帶著略微有些尷尬地回答。“但這兒不僅只少基督山一個人,我也沒有看見莫雷爾。”
“莫雷爾!他們認識他嗎?”夏多-勒諾問。
“我記得別人只給他介紹過維爾福夫人。”
“可是,他是應該這兒來的呀,”德布雷說。“今天晚上我們談論些什么?談論這件到事件,這是今天的新聞。但是,不要再說了,我們的司法部長來了。他一定得對那個哭哭啼啼的堂弟說幾句話。”于是那三個青年趕緊揍過去聽。
波尚說的是實話。在他來參加喪禮的途中,他曾遇見過基督山,后者正在朝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先生的府上那個方向駛去。那銀行家看見伯爵的馬車駛進前院,帶著一個傷心但又殷勤的微笑出來迎接他。“噢,”他把手伸給基督山說,“我想您是來向我表示同情吧,因為不幸確實已三番五次光臨我們家了。當我看見您的時候,我正在問我自己:究竟我是否傷害了那可憐的馬爾塞夫一家人,假若我曾那樣希望,那么諺語所說的‘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者,他自己必也遭遇不幸’那句話就說對了。唉!我以人格保證,不!我決沒有希望馬爾塞夫遭禍。他有一點兒驕傲,但那或許是因為,象我一樣,他也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個人都是有缺點。啊!請看,伯爵,請看看我們這一代的人,——我們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倒霉。舉例來說,看看那清正嚴謹的檢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雖然剛失去了他的女兒,而事實上他的全家幾乎都已經死光了,馬爾塞夫已經身敗名裂自殺身亡,而我因受貝尼代托的恥辱,而受盡人家的奚落。”
“還有什么?”伯爵問。
“唉!您不知道嗎?”
“又有什么新的不幸發生了?”
“我的女兒——”
“騰格拉爾小姐怎樣啦?”
“歐熱妮已離開我們了!”
“天哪!你在說什么呀?”
“是實話,我親愛的伯爵。噢,您沒有妻子兒女是多幸福哪!”
“您真的這樣想嗎?”
“我的確這樣想。”
“那末騰格拉爾小姐——”
“她無法容忍那壞蛋對我們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許她去旅行。”
“她已經走了嗎?”
“前天晚上走的。”
“與騰格拉爾夫人一起去的嗎?”
“不,與一位朋友。可是,我們就怕再也見不到歐熱妮了,因為她的驕傲是不允許她再回法國的。”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說,“家庭里發生的傷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煩惱,只會壓倒那些只有他們的兒女可作為唯一寶物的窮人,但對一位百萬富翁,那些痛苦確是可以忍受的。哲學家說得好:金錢可以減輕許多苦惱。這種觀點,凡是實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認為正確的,假如您認為這是靈丹妙藥,您應該是非常滿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國王,是一切權力的中心!”
騰格拉爾斜眼望著他,看他說話的態度是否在取笑他。
“是的,”他答道,“假如財富能使人得到慰藉的話,我是理應得到安慰的了,我很有錢嘛。”
“富有極了,我親愛的男爵,您的財產象金字塔,——您要想毀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能您也不愿意!”
騰格拉爾對伯爵這種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一下想起來了,”他說,“當您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簽署五張小小的憑單。我已經簽了兩張,您能允許我把其余那幾張也簽好嗎?”
“請簽吧,我親愛的男爵,請簽吧。”
房屋里沉默了一會兒,在這一段時間里,只聽見那位銀行家嗖嗖的簽票聲,基督山剛在細看天花板上鍍金的圖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嗎?”基督山問。
“都不是,”騰格拉爾微笑著說,“那是當場現付的法蘭西銀行憑單。噢,”他又說,“伯爵,假如我可以稱為金融界的國王的話,您自己應該稱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象這樣的每張價值一百萬的支票,您見得很多嗎?”
伯爵接過那非常驕傲地遞給他的騰格拉爾的那些紙片,讀道:
“總經理臺鑒,——請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額付一百萬正,——騰格拉爾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說,“五百萬!啊,您簡直是一個克羅蘇斯[克羅蘇斯,六世紀時里地的國王,以富有聞名——譯注]啦!”
“我平時做生意也是這樣的!”騰格拉爾說。
“那好極了,”伯爵說,“尤其是,我相信,這是能付現錢的吧。”
“的確是的。”騰格拉爾說。
“有這種信用可不賴,真的,只有在法國才有這樣的事情。五張小卡片就等于五百萬!不親眼見到誰也不能相信。”
“難道您懷疑它嗎?”
“不。”
“您的口氣里好象還有一些懷疑的成份,等一下,我要使您完全相信。跟我的職員到銀行里去,您就會看見他留下這些紙片,帶著同等面額的現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說,一面收起那五張支票,“這樣就不必了,這種事情是這樣的稀奇,我要親自去體驗一下。我預定在您這兒提六百萬。我已經提用了九十萬法郎,所以您還得支付我五百一十萬法郎,就給我這五張紙片吧,只要有您的簽字我就相信了,這是一張我想用的六百萬的收條。這張紙條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因為我今天急需錢用。”于是基督山一手把支票放進他的口袋里,一手把收據遞給騰格拉爾。即使一個霹靂落到那位銀行家的腳前,他也未必會這樣驚恐萬狀了。
“什么!”他結結巴巴地說,“您的意思是現在要提錢嗎?對不起,對不起!但這筆錢是我欠醫院的,——是我答應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筆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說,“并不是一定要這幾張支票,換一種方式付錢給我吧。我拿這幾張支票是因為好奇,希望我可以對人家說:騰格拉爾銀行不用準備就可以當時付給我五百萬。那一定會使人家驚奇。這幾張支票還給你,另外開幾張給我吧。”他把那五張紙片遞給騰格拉爾,銀行家急忙伸手來抓,象是一只禿頭鷹隔著鐵籠子伸出利爪來要抓回從它那兒失去的食物一樣。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后,在他那失態的面孔上漸漸露出了微笑。
“當然羅,”他說,“您的收條就是錢。”
“噢,是的。假如您在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就會象您剛才那樣不必太麻煩地付款給你。”
“原諒我,伯爵,原諒我。”
“那我現在可以收下這筆錢了?”
“是的,”騰格拉爾說,一邊揉著流下來的汗珠,“是的,收下吧,收是吧。”
基督山把那幾張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情,象是在說:“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不,”騰格拉爾說,“不。絕對不,收了我簽的支票吧。您知道,銀行家辦事最講究形式的人。我本來是準備把這筆錢付給醫院的,所以我一時頭腦糊涂,認為假如不用這幾張支票來付錢,就象被搶了錢似的!——就好象這塊錢沒有那塊錢好似的!原諒我。”然后他開始高聲笑起來,但那種笑聲總掩飾不了他的心慌。
“我當然可以原諒您,”基督山寬宏大量地說,“那我收起來了。”于是他把支票放進他的皮夾里。
“還有一筆十萬法郎的款子沒有結清。”騰格拉爾說。
“噢,小事一樁!”基督山說,“差額大概是那個數目,但不必付了,我們兩清了。”
“伯爵,”騰格拉爾說,“您此話當真嗎?”
“我是從來不和銀行家開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氣說,他老是用這種態度來止住他人的魯莽,然后他轉向了門口,而在這時,跟班進來通報說:“慈善醫院主任波維里先生來到。”
“哎呀!”基督山說,“我來得正好,剛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們就要和我爭執了。”
騰格拉爾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他趕緊跟伯爵告別。基督山與站在候見室里的波維里先生交換了禮節性鞠躬,伯爵離開以后,波維里先生便立刻被引入騰格拉爾的房里。伯爵注意到那位出納主任的手里拿著一只公文包,他那種十分嚴肅的臉上不由得掠過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他在門口登上他的馬車,立刻向銀行駛去。
這時,騰格拉爾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納主任。不用說,他的臉上當然掛著一個殷勤的微笑。“早安,債主,”他說,“因為我敢打賭,這次來拜訪我的一定是一位債主。”
“您說對了,男爵,”波維里問先生答話,“醫院派我來見您。寡婦、孤兒委托我到您這兒來問那五百萬捐款。”
“大家說孤兒是應該憐憫的,”騰格拉爾說,借開玩笑來延長時間。“可憐的孩子!”
“我是以他們的名義來見您的,”波維里先生說,“您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嗎?”
“收到了。”
“今天把收據帶來了。”
“我親愛的波維里先生,我不得不請您的寡婦和孤兒等待二十四小時,因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剛才看見離開的那位先生——您一定看見他了吧,我想?”
“是的,嗯?”
“嗯,基督山先生剛才把他們的五百萬帶走了。”
“這是怎么回事?”
“伯爵曾在我這兒開了一個無限提款戶頭,——是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介紹來的,他剛才來從我這兒立刻提到五百萬,我就開了一張銀行支票給他。我的資金都存在銀行里,而您也應該明白,假如我在一天之內提出一千萬,總經理就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如果能分兩天提,”騰格拉爾微笑著說,“那就不同了。”
“哦,”波維里用一種不信任的口氣說,“那位剛才離開的先生已經提去了五百萬!他還對我鞠躬,象是我認識他似的。”
“雖然您不認識他,或許他認識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廣泛。”
“五百萬!”
“這是他的收據。請您要圣多馬[圣多馬,宗教傳說他是十二“圣徒”之一,曾懷疑耶穌復活。后人將他比喻多疑的人——譯注]一樣,驗看一下吧。”
波維里先生接過騰格拉爾遞給他的那張紙條,讀說:“茲收到騰格拉爾男爵伍百壹拾萬法郎正,此款可隨時向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支取。”
“的確是真的!”波維里說。
“您一定知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嗎?”
“是的,我曾經與它有過二十萬法郎的交易,但此后就沒有再聽人提到過它。”
“那是歐洲最有信譽的銀行之一。”騰格拉爾說,把那張收據漫不經心拋在他的寫字臺上。
“而他光在您的手里就有五百萬!看來,這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三封無限提款的委托書,——一封給我,一封給羅斯希爾德,一封給拉費德。而您看,”他漫不經心地又說,“他把優惠權給了我,并且留下十萬法郎給我做手續費用。”
波維里先生用十分欽佩的神情。“我一定去拜訪他,求他捐一點款給我們。”
“他每月慈善捐款總在兩萬以上。”
“真叫人佩服!我當把馬爾塞夫夫人和她兒子的事例講給他聽。”
“什么事例?”
“他們把全部財產捐給了醫院。”
“什么財產?”
“他們自己的,——已故的馬爾塞夫將軍給他們留下的全部財產。”
“為了什么原因?”
“因為他們不愿意接受通過犯罪得來的錢。”
“那么他們靠什么生活呢?”
“母親隱居在鄉下,兒子去參軍。”
“嗯,我已經必須承認,這些都是造孽錢。”
“我昨天把他們的贈契登記好了。”
“他們有多少?”
“噢,不太多!大約一百二三十萬法郎左右。來談論我們的那筆款吧。”
“當然羅,”騰格拉爾用輕松的口氣說。“那末,您急于要這筆錢嗎?”
“是的,因為我們明天要查點帳目了。”
“明天,您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不過明天還早點吧?幾點鐘開始查點?”
“兩點鐘。”
“十二點鐘送去。”騰格拉爾微笑著說。
波維里先生不再說什么,只是點點頭,拿起那只公文夾。
“現在我想起來了,您可以有更好的辦法。”騰格拉爾說。
“怎么說?”
“基督山先生的收據等于是錢,您拿它到羅斯希爾德或拉費德的銀行里去,他們立刻可以給您兌現。”
“什么,在羅馬付款的單據都能兌現。”
“當然羅,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納主任嚇得倒退一步。“不!”他說,“我情愿還是等到明天的。虧您想得出!”
“我以為,”騰格拉爾鹵莽地說,“要填補呢?”
“啊!”那出納主任說。
“假如真是那樣的話,也就是他做點犧牲了。”
“感謝上帝,不!”波維里先生說。
“那么您愿意等到明天嗎,我親愛的出納主任?”
“是的,但不會再失約了嗎?”
“啊!您在開玩笑!明天十二點派人來,我先通知銀行。”
“我親自來取好了。”
“那敢情好,那樣我就可以有幸跟您見一面了。”他們握了握手。
“順便問問,”波維里先生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遇見那可憐的維爾福小姐送葬,您不去送喪嗎?”
“不,”那銀行家說,“自從發生貝尼代托的事件以后,我似乎成了人家的笑柄,所以我不出頭露面!”
“您弄錯了。那件事情怎么能怪您呢?”
“聽著:當一個人有了象我這樣沒受過玷污的名譽的時候,他總是有點敏感的。”
“每一個人都會同情您,閣下,尤其同情騰格拉爾小姐!”
“可憐的歐熱妮!”騰格拉爾說,“您知道她要進修道院嗎?”
“唉!這件事很不幸,但卻是真的。發生事情以后的第二天,她就帶著一個她所認識的修女離開了巴黎。她們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尋找一座教規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真可怕!”波維里先生帶著這種表示同情的嘆息聲出去了。騰格拉爾便做了一個極富有表情的姿態,喊道,傻瓜!”只有看過弗列德里克扮演羅伯-馬克[《羅伯-馬克》是一八三四年前后在巴黎流行的一個喜劇——譯注]的人才能想象出這個姿勢是什么意思。然后,一面把基督山的收據放進一只小皮夾里,一面又說,“好吧,十二點鐘的時候來吧,那時我早就離開了。”他把房門上閂落鎖,把他所有的抽屜,湊了大約莫五萬法郎的鈔票,燒了一些文件,其余的讓它堆在那兒,然后開始寫一封信,信封上寫著“騰格拉爾男爵夫人啟。”
“我今天晚上親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聲地說。最后,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護照,說,“好!有效期還有兩個月哩。”波維里先生確實曾在路上遇到過送瓦朗蒂娜去最后歸宿的行列。天空陰霾多云。一陣寒風吹過,樹枝上殘剩的黃葉,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滿馬路的人群中間。維爾福先生是一個十足的巴黎人,他認為只有拉雪茲神父墓地才配得上接受一個巴黎家庭成員的遺體,只有在那兒,死者的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兒買下了一塊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墳地被他的家屬占據了。墓碑的下面刻著“圣-米蘭維爾福家族”,因為這是可憐的麗妮——瓦朗蒂娜的母親——臨終時最后的愿望。所以那莊嚴的送殯行列就從圣-奧諾路出發向拉雪茲神父墓地前進。隊伍橫越過巴黎市區以后,穿過寺院路,然后離開郊外的馬路,到達墳場。打頭的是三十輛喪車,五十多輛私家馬車跟在后面,在馬車后面,跟著五百多個步行的人。最后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瓦朗蒂娜的死對他們無疑是晴天霹靂;天氣雖然陰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人送那美麗、純潔、可愛、在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離開巴黎市區時候,突然一輛由四匹馬拉的車疾駛而來,馬車里的人是基督山。伯爵從車子里出來,混在步行的人群里。夏多-勒諾看見他,便立刻從自己四輪馬車上下來,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離開他所乘的那輛輕便馬車走過來。伯爵在人叢里仔細地看來看去,他顯然在找人。“莫雷爾在哪兒?”他問道,“你們誰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們在喪家吊唁時就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夏多-勒諾說,“因為我們中間沒有見過他。”
伯爵一聲不吭,但繼續向四下里瞧著。送殯行列到達墳場了。基督山那敏銳的目光突然向樹叢里望去,不一會他焦急不安的神情消失了,因為他看見一個人影在紫杉樹間閃過,并認出那個人影就是他要找的人。
在這個豪華的大都市里的喪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壓壓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那圍繞墓碑的籬笆竹偶爾的折斷聲打破寂靜,然后神父用抑郁而單調的聲調誦經,其中還不時雜著一聲女人發出來的啜泣聲。基督山注意到的那個人影迅速繞到亞比拉和哀綠伊絲[指法國神學家亞比拉(一○七九-一一四二)和他所戀愛的少女哀綠伊絲——譯注]的墳墓后面,到柩車的馬頭旁邊,與死者的幾個仆人一同到達指定的墓穴跟前。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基督山卻只注意那個人影。伯爵有兩次走出行列,為的是看清他所關切的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衣服底下藏著武器。當殯葬行列停下的時候,可以看清那個人是莫雷爾。黑色禮服的紐扣一直扣到頷下。他臉色蒼白,痙攣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塊可以看清墳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樹上,看著入穴的每一個細節。一切進行正常。某些不易動情的人象往常一樣發表一些演講——有的對逝者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父親的傷心侃侃而談;有些自以為非常聰明的人還說,這個青年女郎曾幾次向她的父親求情,求他寬恕那些即將受法律懲處的罪犯;這樣一直講到他們耗盡他們那些豐美的詞藻為止。
基督山什么也沒有聽,什么也沒有看見,或是,說得準確些,他只注意莫雷爾,莫雷爾那種鎮定的態度他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著都忍不住異常擔心。
“看,”波尚指一指莫雷爾,對德布雷說,“他在那兒干什么?”
“他的臉色真蒼白呀!”夏多-勒諾說,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受涼了!”德布雷說。
“決不是的,”夏多-勒諾慢慢地說,“我想他是心里一定非常難受。他一向是非常多愁善感的。”
“唉!”德布雷說,“你說過他不認識維爾福小姐呀!怎么會為她傷心呢?”
“不錯,可是,我記得他曾在馬爾塞夫夫人家里和維爾福小姐跳過三次舞。您還記得那次舞會嗎,伯爵?您在那次跳舞會上那樣引人注目。”
“不,我記不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正全神貫注地注意著莫雷爾,莫雷爾好象激動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講完了,再會,諸位,”伯爵說。他轉身走了,但沒有人看見他到哪兒去了。葬禮結束了,來賓們紛紛回巴黎去。夏多-勒諾四尋找莫雷爾,當他在尋找伯爵的時候,莫雷爾已經挪了地方,夏多-勒諾再回頭已不見了莫雷爾,便去追上德布雷和波尚。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墳后面等著莫雷爾;莫雷爾走近那座剛建好但已被旁觀者和工匠所遺棄的墳墓。他神情茫然地向四周環顧,當他的目光離開基督山所躲藏的那個圓形墓地,基督山已走到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年青人卻仍沒有發現他。年輕人在墓前跪了下來。伯爵走到莫雷爾身后,伸長脖子,他膝蓋彎曲,象是隨時都會撲到莫雷爾身上去的,莫雷爾低著頭,直到頭接觸到石板,然后雙手抓住柵欄,他喃喃說道:“噢,瓦朗蒂娜哪!”
這幾個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頭,說:“是你,親愛的朋友,我正在找你。”
基督山本來以為莫雷爾一看到他會痛哭流涕,會對他大發雷霆,但他錯了,莫雷爾回過頭來,很平靜的對他說:“你看見了我在祈禱。”
伯爵用疑惑的眼光把那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他似乎比較放心了。“要我用車子送你回巴黎嗎?”他問。
“不,謝謝你。”
“你要干什么嗎?”
“讓我祈禱。”
伯爵并不反對,他只躲到一邊,注視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莫雷爾終于站起來,拂去膝頭的灰塵,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上回巴黎的路。他順著羅琪里路慢慢向回走。伯爵不乘馬車,在他的身后約一百步左右步行尾隨著他。馬西米蘭穿過運河,沿著林蔭大道折回了密斯雷路。莫雷爾到家五分鐘以后,伯爵便趕到了。尤莉站在花園的進口,全神貫注地看園丁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督山伯爵!”她喊道。他每次來訪問密斯雷路的時候,這個家庭里的每一個成員都會這么歡喜他。
“馬西米蘭剛才回來,是嗎,夫人?”伯爵問道。
“是的,我好象看見他進去的,要不要去叫艾曼紐來呀。”
“對不起,夫人,我必須馬上到馬西米蘭的房間里去,”基督山答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那么請吧。”她微笑著說,目送他消失在樓梯口。基督山奔上通到馬西米蘭房間去的樓梯;到了樓梯頂以后,他留神傾聽,但沒有任何動靜。跟許多獨家住的老屋一樣,這兒的房門上裝著玻璃格子。房門閂著,馬西米蘭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玻璃格后面遮著紅色的門簾。無法知道他在房間里干什么,伯爵臉都紅了,象伯爵這樣一個有鐵石一般心腸的人是不容易動情的。“我怎么辦呢?”他不安地自語。他想了一會兒。“我拉鈴嗎?不,鈴聲只會使馬西米蘭實行他的行動,那時鈴聲就會由另一種聲音來回答。”他渾身發抖,他情急智生,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隨后他撥開門簾,看見莫雷爾伏在書桌上寫東西,聽到玻璃格破碎的聲音,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一千個對不起!”伯爵說,“沒有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攔破了一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來你的房間里對你講吧。你不必驚惶!”伯爵從那打破的玻璃格里伸進手來,打開了那房門。
莫雷爾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來,但他不是來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進來。
“嘿!”基督山擦著自己的手肘說,“這是你仆人的過錯,把你的樓梯擦得這樣滑,就象走在玻璃上一樣。”
“你碰傷了嗎,閣下?”莫雷爾冷冷地問。
“我想沒有。你在寫什么呀?你在寫文章嗎?”
“我?”
“你的手指上染著墨水。”
“啊,不錯,我在寫東西。我雖然是一個軍人,有的時候卻喜歡動動筆。”
基督山走進房間里,馬西米蘭無法阻止他了,但他跟在伯爵身后。
“你在寫文章嗎?”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視著對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莫雷爾說。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槍怎么放在寫字臺上?”基督山指著書桌上的手槍說。
“我就要出門去旅行了。”莫雷爾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種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閣下!”
“我的朋友,我親愛的馬西米蘭,不要作匆忙的決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決定?”莫雷爾聳聳肩說,“出門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呢?”
“馬西米蘭,”伯爵說,“讓我們放下我們的假面具。你不要再用那種假鎮定來騙我,我也不用再對你裝出兒戲式的關懷。你當然明白我剛才撞破玻窗,打擾一位朋友,我這所以這么做,正是因為我懷著極度的不安,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懷著一種可怕的確信。莫雷爾,你想自殺!”
“伯爵!”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告訴你,你是想自殺,”伯爵繼續說,“這就是證據。”
他走到寫字臺前,把莫雷爾遮住的那張紙拿開,把那封信拿在手里。
莫雷爾沖上來搶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會這么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自殺,”伯爵說,“你已經把這念頭寫在紙上了。”
“好吧!”莫雷爾說,他的表情又從瘋狂的激動變為平靜,——“好吧,即使我想用這支手槍自殺,誰能阻止我?誰敢阻止我?當我說,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滅,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周圍的一切都讓我傷心,地球已變成灰燼,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傷害我,當我說,讓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會因喪失理智而發瘋,閣下,告訴我,——當聽了這一番話以后,誰還會對我說‘你錯了’。還有誰會來嘗試阻止我去死呢!告訴我,閣下,難道你有那種勇氣嗎?”
“是的,莫雷爾,”基督山說,他的態度非常堅定,與那年輕人激動異常,成為一個明顯的對照,——“是的,我要那樣做。”
“你!”莫雷爾憤怒地喊道,——“你,當我還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著她死在我懷里的時候,你來欺騙我,用空洞的諾言來鼓勵和安慰我。你,你假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你扮演上帝,卻不能救一個年輕的姑娘!啊!說老實話,閣下,如果你不是讓我看了覺得可怕的話,我簡直會覺得你很可憐!”
“莫雷爾!”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變主意,請放心吧!當你在她的墳前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回答了你,那是因為我的心軟了,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我讓你進來。既然你得寸進尺,既然你到我這個作為墳墓用的房間里來激怒我,我已經受盡人間痛苦以后,你又為我設計出一種新的苦刑,——那么假裝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間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滿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說著,莫雷爾狂笑著撲過去拿那支手槍。
基督山臉色慘白,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用手壓住手槍,對狂瘋的人說:“我再對你說一遍,你不能自殺。”
“你還想阻止我,”莫雷爾回答,掙扎著要擺脫伯爵的手,但象第一次一樣,他的掙扎徒勞無用。
“那么你認為你是誰,竟敢用這種暴虐的態度對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誰?”基督山重復道,“聽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有權利可以對你說:‘莫雷爾,你父親的兒子不應該死在今天。’”基督山兩臂交叉,神情莊嚴地向那年輕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年輕人不由自主地在這種近乎神圣的威嚴面前屈服了,他后退了一步。
“你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親?”他結結巴巴地問,“你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為當你的父親象你今天這樣要自殺的時候,阻止了他的,就是我。送錢袋給你的妹妹,送埃及王號給老莫雷爾先生的,就是我。因為我就是那個當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把你抱在膝頭上玩的愛德蒙-唐太斯。”
莫雷爾由于震驚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踉踉蹌蹌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聲俯伏到基督山腳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來,沖向房門,在樓梯頂上放開嗓子大喊:“尤莉,尤莉!艾曼紐!艾曼紐!”
基督山想出來,但馬西米蘭住門不讓伯爵出來,寧死也不肯放松門柄。尤莉、艾曼紐和那個仆人聽到馬西米蘭的喊聲,便驚怕失措地奔上來。莫雷爾拉著他們的手,把門推開,用一種嗚咽聲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們父親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來還想說出“愛德蒙-唐太斯”這個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撲到伯爵的懷抱里;艾曼紐熱情地擁抱他;莫雷爾又跪下來,用他的額頭碰地板。那時,那個意志堅強的人覺得他的心膨脹起來;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沖上眼睛;他低下頭哭泣起來。一時間,房間里只聽見繼續啜泣聲,尤莉激動異常,她沖出房間,奔到樓下,跑進客廳,揭開水晶罩,取出米蘭巷她的恩人送給他的那只錢袋。
這時,艾曼紐用哽咽的聲音對伯爵說:“噢,伯爵,您怎么能這樣忍心呢?您常聽我們談起我們的恩人,常常看見我們這樣感激他,崇拜他,您怎么忍心對我們隱瞞真相呢?噢,這對我們是太殘酷了,而且——我敢這樣說嗎?——對您自己也太殘酷了!”
“聽著,我的朋友,”伯爵說,“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因為你雖然不知道,實際上卻已經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這個秘密的泄露,是由于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來的。上帝作證,我本來希望終生保留這個秘密,但你的內兄瑪西米蘭用過火的語言逼我講了出來,他現在一定后悔當時的舉動。”他轉過頭去看著莫雷爾,莫雷爾仍跪在地上,但已把頭伏在一張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紐的手,又低聲說,“留心他。”
“為什么?”艾曼紐驚奇地問。
“我不能明說,但留心他。”
艾曼紐向房間里看了看,看見手槍放在桌子上;他的眼光停留在了它上面,他用手指了一指。基督山點了點頭。艾曼紐走過去拿手槍。
“隨它放在那兒好了,”基督山說。他向莫雷爾走過去,抓住他的手,那年輕人的心在極度的激動以后陷入了一種麻木狀態。尤莉跑回來了,雙手捧著那只絲帶織成的錢袋,歡喜的淚珠一串串地滾下她的兩頰。
“這是紀念品,”她說,“我不會因為認識了我們的恩人就減少對它的珍視!”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臉紅了,“允許我拿回那只錢袋吧。你們現在既然已經認識我,我只希望你們心里時時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錢袋緊緊地摟在懷里說,“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帶走,因為在某一日子,您要離開我們的,是嗎?”
“你猜對了,夫人,”基督山微笑著答道,“在一星期之內,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因為在這里,許多應懲罰的人過著快樂的生活,而我的父親卻在饑愁交迫中去世。”
當他說要離開的時候,伯爵看看莫雷爾,他發現“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這幾個字并不能把他從麻木狀態中喚醒。他知道必須用另一種方法來幫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紐和尤莉的手,用一個只有父親能有的溫和而威嚴的口吻說:“我的好朋友,讓我單獨和馬西米蘭呆一會。”
尤莉看到基督山不留意那只錢袋,她可以帶走她那寶貴的紀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到門口。“我們離開他們吧。”她說。
房間里只剩下伯爵和莫雷爾了,莫雷爾仍象石像似的一動不動。
“來,”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說,“你總算又變成男子漢了,馬西米蘭?”
“是的,因為我又開始痛苦了。”
伯爵皺了皺眉頭,猶豫說。“馬西米蘭,馬西米蘭,”他說,“你心里的念頭不是一個基督徒所應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爾說,他抬起頭來,向伯爵露出一個傷心的微笑,“我不想自殺了。”
“那么你用不著手槍,也用不著絕望了。”
“用不著了,要治愈我的悲哀,有一種比子彈或小刀更好的辦法。”
“可憐的人,那是什么?”
“我的悲哀會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樣憂郁的說,“聽我說。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現在一樣絕望,我下過象你一樣的決心,想自殺,以前有一天,你的父親在同樣絕望的時候,也希望自殺。假如當你的父親舉起手槍準備自殺的時候,當我在監獄里三天不曾吃東西的時候,有人來對他或對我說:“活下去,將來有一天,你會快樂,會贊美生活的!’——不論那些話是誰說的,我們聽了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感到難以相信的痛苦,可是,當你父親在擁抱你的時候,他曾多少次贊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爾打斷伯爵的話嘆道,“你只喪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喪失了他的財產,但是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爾,”基督山莊嚴地說,這種莊嚴的態度使他看來是這樣的偉大,證人沒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沒有眼淚,我的情緒并不狂熱,可是我卻眼看著你在痛苦——你,馬西米蘭,我是把你當作我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的。嗯,這不是在告訴你:悲哀也象生活一樣,總是伴隨著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嗎?現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話,莫雷爾,那是因為我相信,將來有一天,你會感謝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那青年說,“噢,天哪!你在說什么呀,伯爵?留點神,或許你從來沒有戀愛過!”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象我這樣的戀愛。你看,我成年以后,就是一個軍人。我到二十九歲沒有戀愛過,在那以前,我所體驗的情感沒有一種稱為愛情。嗯,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我遇見了瓦朗蒂娜,我愛上了她,在兩年的期間內,我從她的身上看見了為妻為女的一切美德,就象寫在紙上一樣,伯爵,擁有了瓦朗鎊娜將是一種無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種在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得到這個幸福,伯爵,失掉了瓦朗蒂娜,世界所留給我的就只有絕望和凄涼了。”
“我告訴你,要抱有希望。”伯爵說。
“那么,我再說一遍:留點神,因為你想得說服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會失去理智,因為要勸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還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莫雷爾興奮地喊道:“我第三次再聲明:留點神,因為你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你在說話以前先想好,因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復活了。留點神,因為你是在讓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魯[傳說耶穌使他的女兒復活——譯注]之女的墓石,我就會去做。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象圣徒那樣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會服從你,留神哪,什么都會服從你的。”
“要抱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舊說。
“啊,”莫雷爾說,情緒頓時興奮的高峰跌回到絕望的深谷——“啊,你在逗我,象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親用甜言蜜語哄她們的孩子一樣,因為孩子的哭喊使她們感到煩惱。不,我的朋友,我要你留神是不對的。不用怕,我將把我的痛苦埋在我心靈的深處,我會讓它成為秘密,甚至連你不必憐憫我。別了,我的朋友,別了!”
“正相反,”伯爵說.“從此刻起,你必須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離開我,在一星期之內,我們就要離開法國了。”
“仍然要我抱有希望嗎?”
“我告訴你應該抱有希望,因為我知道一種方法可以醫治你。”
“伯爵,如果可能的話,你這樣只能使我比以前更傷心了。你以為這只是一種普通的打擊,你可以用一種普通的方法——改換環境——來醫好它。”于是莫雷爾以鄙夷不屑的懷疑搖搖頭。
“我還能說什么呢?”基督山問道。“我對于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你允許我來試一試。”
“伯爵,你只會使我痛苦拖得更長。”
“那么”伯爵說,“你的心就那么脆弱,甚至連給我一個嘗試的勇氣都沒有嗎?來!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大?你可知道他掌握著多少權力?你可知道他多少信心可以從上帝那兒獲得奇跡?上帝說,人有信仰,可以移山。嗯,等一等吧,那個奇跡抱有希望,不然——不然,小心哪,莫雷爾,否則要說你忘恩負義了。”
“可憐可憐我吧,伯爵!”
“我對你是這樣的同情,馬西米蘭,請聽我說,如果我不能在一個月以內醫好你,則到那一天,到那個時候,注意我的話,莫雷爾,我就把手槍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給你一杯最厲害的意大利毒藥——一種比殺死瓦朗蒂娜的毒藥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藥。”
“你答應我了?”
“是的,因為我是一個男子漢,因為正如我所告訴你的,也曾想過死。真的,自從不幸離開我以后,我時常想到長眠的快樂。”
“但你一定能答應我這一點嗎?”莫雷爾陶醉地說。
“我不但答應,而且可以發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說。
“那么,憑你的人格擔保,在一個月之內,假如我還不能得到安慰,我自由處理我的生命,而不論我怎樣做,你都不會說我忘恩負義了?”
“一個月,十年前的這個時間和日期是神圣的,馬西米蘭。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親想死,是我救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