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一輛低輪馬車,由兩匹健壯的英國馬拉著,停在了基督山的門前。車門的嵌板上繪著一套男爵的武器圖案,一個人從車門里探出半個身子來,吩咐他的馬夫到門房里去問一下基督山伯爵是否住在這兒,是否在家。這個人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衣,上衣的紐扣也是藍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掛著一條粗金鏈子,棕色的褲子,頭發很黑,在前額上垂得很低,幾乎覆蓋了他的眉毛,尤其是,這一頭漆黑油亮的頭發和那刻在他臉上的深深的皺紋極不相稱,很使人懷疑那是假發??傊?,這個人雖然明顯地年紀約五十開外,卻想使人覺得他還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他一面等回報,一面觀察著這座房子,而且觀察得相當仔細,可以說多少已有點失禮了,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花園和那些來來往往穿制服的仆人。這個人的目光很敏銳,但這種敏銳的目光與其說可顯示出他的聰明,倒不如說可顯示出他的奸詐,他的兩片嘴唇成直線形的,而且相當薄,以致當它們閉攏的時候,幾乎完全被壓進了嘴巴里。總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顴骨(那是確定的奸詐的證明),他那扁平的前額,他那大得超過耳朵的后腦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相面先生的眼中,這副尊容實在是不配受人尊敬的,但人們之所以尊敬他,當然是因為他有那幾匹雄壯美麗的馬,有那佩在前襟上的大鉆石,和那從上衣的這一邊紐孔拖到那一邊紐孔的紅緞帶。
馬夫遵照他的吩咐,上前敲敲門房的窗子,問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這兒嗎?”
“大人是住在這兒,”門房回答說。然后他向阿里詢問地瞟了一眼,阿里做了一個否定的姿勢,于是他又說道,“但是“但是什么?”馬夫問道。
“大人今天不會客?!?
“那么收下我主人的這張名片吧。是騰格拉爾男爵閣下!別忘了把這張名片交給伯爵,并請轉達伯爵,我家主人是到眾議院去的路上特地繞道來拜訪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說話的,”門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貼身跟班代為轉達。”馬夫回到馬車那兒?!霸趺礃??”騰格拉爾問道,馬夫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未免有點生氣,就把他和那門房交談的經過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的主人。
“噢!”男爵說道,“那么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親王了,他必須被稱為大人,除了他的跟班以外誰都無法近他的身。這沒有關系,我收到了一張他的由我支付的貸款通知,所以我必須來看他一次,問問他什么時候要錢用。”
于是,騰格拉爾重重地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種從街對面都聽得到的高聲向他的車夫喊道:“到眾議院!”
此時,基督山已經看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來訪的通知,就從他樓上的百葉窗里,用一副上等的劇場看演出時用的望遠鏡。把對方研究了一番,其觀察之細密并不亞于騰格拉爾對他房屋,花園和仆人的制服的觀察。“那家伙的相貌的確很丑陋,”
伯爵一邊把他的望遠鏡裝進一只象牙盒子里,一邊用一種厭惡的口吻說道?!扒邦~平坦而微凹,象條赤練蛇;頭顱圓圓的,象兀鷹;鼻子又尖又勾,象荒鷲;這樣一副尊容為什么大家不一見就厭惡地躲開呢?阿里!”他喊道,并在那面紫銅的銅鑼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現了。“叫貝爾圖喬來!”伯爵說道。
貝爾圖喬幾乎立刻就走了進來?!笆谴笕私形覇??”他問道。
“不錯,”伯爵答道。“你一定看到剛才停在門口的那兩匹馬了吧?”
“是的,大人,我注意到了它們長得非常俊美?!?
“那么這是怎么回事?”基督山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要你給我買巴黎最好的馬,可是巴黎還有兩匹馬象我的馬一樣漂亮,而那兩匹馬卻不在我的馬廄里?”
看到伯爵露出這種不悅的神色以及用如此的口吻說話,阿里的臉色都白了,趕緊低下了頭?!斑@不是你的錯,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語說道,而且語氣很溫和,凡是有感情的人,聽了都不能不相信他確是出于至誠的。“這不是你的錯。你并沒有自認懂得挑選英國馬?!?
阿里的臉上又顯出了欣慰的表情。
“大人,”貝爾圖喬說道,“我給您買馬的時候,您所講的那兩匹馬是不出售的?!?
基督山聳了聳肩膀?!肮芗蚁壬?,”他說道,“看來你還不明白:只要肯出錢,一切東西都是肯出賣的。”
“伯爵閣下或許不知道吧?騰格拉爾先生這兩匹馬是花了一萬六千法朗買的?!?
“好極了!那么給他三萬二,一個銀行家是決不肯錯過一個讓本錢翻番的機會的?!?
“大人真的誠心想買嗎?”管家問道。
基督山望了望他的管家,象是很驚奇他竟會提出這個問題似的。“我今天傍晚要去拜客,”他說道?!拔蚁M@兩匹馬能換上全新的鞍具,套在我的車上等在門口?!?
貝爾圖喬鞠了一躬,看樣子是要走了,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了下來說道:“大人準備在幾點鐘出去拜客?”
“五點鐘?!辈艋卮鹫f。
“請大人原諒我冒昧地說一句話,”管家用一種哀求的口吻說道,“現在已經是兩點鐘了?!?
“這我知道?!被缴街换卮鹆诉@一句話。于是他轉過身去對阿里說道,“把我馬廄里所有的馬都牽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讓她挑選幾匹她心愛的配在她的車子上用。再代我問一聲,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用餐,假如她愿意的話,把午餐擺到她的房間里去現在你可以走了,叫我的貼身跟班到這兒來?!?
阿里剛一出去跟班就立刻走進房間里來了。
“是巴浦斯汀先生,”伯爵說道,“你已經在我這里干了一年了,我通??偸怯靡荒甑臅r間來判斷我手下人的優點或缺點的。你非常合我的意?!卑推炙雇∩钌畹鼐狭艘还?。“我現在只想知道究竟我是不是也合你的意?”
“噢,伯爵閣下!”巴浦斯汀急切地大聲說道。
“請你聽我先把話講完了,”基督山說道。“你在這兒服務每年可得到一千五百法朗。這比許多勇敢的下級軍官,那些經常為國家去冒生命危險的人拿得還多。你吃的飯菜即使那些工作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職員和普通官吏,都希望能享用的。
你自己雖也是一個仆人,但卻有別的仆人服侍你。而且,除了這一千五百法朗的工資以外,你在代我購買化妝用品上面,一年中還可以另外再賺上我一千五百法朗?!?
“噢,大人!”
“我并不是在抱怨你,巴浦斯汀先生,這不算什么過份??墒?,我希望這種事應該停止了。你在別的地方決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找到這樣一個位置的。我對我手下人并不刻薄,我從不罵人,我不愛動怒,有過錯我都能原諒,但決不疏忽或忘記。我的吩咐通常是很簡短的,但卻很明確,我寧可吩咐兩遍,甚至三遍,總要求我所吩咐的話能完聽懂。我有足夠的錢可以打聽到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關照過你,我是非常好奇的。所以,假如我發現你在背后談論我,批評我的行為,或監視我的舉動,你就得立刻離開這里。我警告我的仆人是從來不超出一次的。你現在已經受到警告了,去吧?!卑推炙雇【狭艘还?,向門口走去?!拔彝浉嬖V你了,”伯爵又說道,‘我為家里的每一個仆人每年都提出一筆相當數目的款子,那些我不得不開除的人當然是得不到這筆錢的,他們的那一份就提作了公積金,留給那些始終跟隨著我的仆人,到我死的時候再分。你已經在我手下干了一年了,已經開始有了財產。讓它繼續增加吧?!?
這一番話是當著阿里的面說的,他無動于衷地站在一旁,但對巴浦斯汀先生卻產生了很大的作用,這種作用,只有那些曾研究過法國傭人的個性和氣質的人才能覺察得到?!拔蚁虼笕吮WC,”他說,“我要努力學習,以求在各方面合乎您的心意,我要以阿里先生為榜樣?!?
“完全不必做,”伯爵用極其嚴厲的口吻說道,“阿里固然有最出色的優點,但也有許多缺點。所以,不要學他的榜樣,阿里是個例外。他從不拿工資,他不是一個仆人,他是我的奴隸,我的狗。要是他辦事不稱職,我不是開除他,而是殺死他?!卑推炙雇”牬罅搜劬?。
“你不相信嗎?”基督山說道。他把剛才用法語對巴浦斯汀說的那番話又用阿拉伯語向阿里復述了一遍。那黑奴聽了他主人的話,臉上立刻露出同意的微笑,然后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伯爵的手。巴浦斯汀先生剛才所受的教訓經這一番證實他嚇呆了。于是伯爵示意叫那貼身跟班出去又示意叫阿里跟他到他的書房里去,他們在那兒又談了很久。到了五點鐘,伯爵在他的銅鑼上連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兩下召巴浦斯汀,三下召貝爾圖喬,管家進來了?!拔业鸟R呢!”
基督山問道。
“已經配在大人的車子上了。伯爵閣下要不要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了,只要車夫,阿里和巴浦斯汀就行了?!?
伯爵走到了他的大廈門口,看到那兩匹早晨還配在騰格拉爾的車子上、使他羨慕不已的馬現在已配在了他自己的車子上。當他走近它們的時候,他說道,“它們的確長得很英俊,你買得不錯,盡管已經晚了一點。”
“真的,大人,我弄到它們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筆錢呢。”
“你花的那筆錢有沒有使它的美麗減色?”伯爵聳聳肩問道。
“沒有,只要大人滿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伯爵閣下準備上哪兒去?”
“到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男爵府上去。”
這一番談話是站在臺階上說的,從臺階上跨下幾級石階便是馬車的跑道。貝爾圖喬正要走開,伯爵又把他叫了回來。
“我還有一件事叫你去辦,貝爾圖喬先生,”他說道,“我很想在諾曼底海邊購置一處產業。例如,在勒阿弗爾和布洛涅之間這一帶就很好。你瞧,我給了你一個很寬的范圍。你挑選的地方務必要有一個小港,小溪或小灣,可以讓我的帆船進去拋錨。它吃水只有十五。它必須時刻準備在那兒,無論晝夜,無論什么時候,我一發信號,就得立刻出航。去打聽一下這樣的地方,假如有合適的地點,去看一下,要是它合乎我的要求就立刻用你的名義把它買下來。我想,那只帆船現在一定啟程往費康去了,是不是?”
“當然啦,大人,在我們離開馬賽的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它出海的?!?
“那只游艇呢?”
“奉命留在了馬地茍斯?!?
“很好!我希望你時常寫信給兩條船的船長,別讓他們在那兒睡大覺?!?
“那艘汽船呢?大人對它有什么吩咐嗎?”
“它在夏龍,是不是?”
“是的?!?
“給它的命令可以和給兩艘帆船的一樣。”
“我懂了?!?
“當你買好那處我想買的產業以后,你就在往南去的路上和往北去的路上每隔三十哩設一個換馬的驛站?!?
“大人放心交給我去辦好了?!?
伯爵贊許地微笑了一下,跨下臺階,跳進了馬車里,于是,馬車就由那兩匹用高價買來的駿馬拉著,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急駛起來,一直奔到銀行家的府邸門前才停住。騰格拉爾此時正在召開一次鐵路委員會議。當仆人進來通報來賓姓名的時候,會議已快結束了。一聽到伯爵的銜頭,他就起身向他的同事(其中有許多是上議院或下議院的議員)宣布說,“諸位,請務必原諒我中途退席,但是,你們猜是怎么回事?羅馬的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介紹了一位所謂基督山伯爵給我,委托我們給他開無限貸款的擔保書。我和外國銀行的往來雖廣,但象這樣滑稽的事倒還是第一次遇見,你們大概也猜得到,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今天早晨親自去拜訪過那位假伯爵。假如他是一個真的伯爵,他就不會那樣有錢?!笕私裉觳粫停 銈冇X得這句話如何?連皇親國戚,絕色美女都算在內,有象基督山老板這樣狂妄的嗎?至于別的,那座房子在我看來倒還富麗堂皇,地點在香榭麗舍大道,而且,我聽說,還是他自己的產業。但一個貸款的擔保書,”騰格拉爾帶著他那種刻毒的微笑繼續說道,“倒實在使接受它的銀行家非常為難。我想這肯定是個騙局。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對手是誰。誰笑到最后,誰才是笑得最好。”
這一番語氣傲慢的話講完后,男爵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了。他離開了他的客人,走進了一間以金白兩色布置的客廳里,這間客廳在安頓大馬路很有名氣,他特地吩咐把來客引進那個房間,希望以它那眩目的有名氣的華麗來壓倒對方。他發覺伯爵正在那兒欣賞幾幅臨摹阿爾巴納[阿爾巴納(一五七八-一六六○)意大利畫家——譯注]和法托爾[法托爾:意大利畫家——譯注]的畫品,這幾幅畫和那俗不可耐的鍍金的天花板極不相稱,它們雖然只是臨摹的復制品,那位銀行家卻是當作真跡買來的。伯爵聽到騰格拉爾進來的聲音就轉過身來。騰格拉爾略微點了點頭,就指著一只圈椅請伯爵就坐,圈椅上配著白緞繡金的椅套。伯爵坐了下來。
“幸會幸會,我想,我是榮幸地在同基督山先生談話吧?”
伯爵欠了一下身。
“先生想必就是榮譽爵士,眾議院的議員,騰格拉爾男爵吧?!彼涯芯裘纤苷业降念^銜全都背了出來。
這位來賓的話里充滿著諷刺意味,騰格拉爾當然都聽了出來。他把兩片嘴唇緊閉了一會兒,象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氣抑制下去然后才敢講話似的。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才轉向他的客人說道:“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剛才沒有稱呼您的頭銜,但您是知道的,我們現在的政府是一個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個代表?!?
“原來如此,”基督山答道,“您自己盡管保存著男爵的頭銜,而在稱呼別人的時候,卻贊成免除他們的頭銜。”
“老實說,”騰格拉爾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并不看重這種虛榮,事實上,我已被封為男爵,又被封為了榮譽爵士,因為我為政府效了些微勞,但是——”
“您在學蒙特馬倫賽和拉斐葉特[拉斐葉特(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革命家,原為億爵,因贊成民主政治,自動放棄頭銜——譯注]這兩位先生的榜樣,捐棄了您的頭銜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選為人處世的模范,除了這兩位高貴的先生以外,的確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哦,”騰格拉爾神色尷尬地答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我已完全拋棄了我的頭銜。譬如說,對仆人,我認為”
“是的,對您的仆人,您是‘老爺’,對新聞記者,您是‘先生’,對您的憲政民主黨員,您是‘公民’。這種區別在一個君主立憲政府的背景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得?!?
騰格拉爾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這種論爭上他顯然不是基督山的對手,于是他趕緊改換方向,來談他比較熟悉的題目。
“伯爵閣下,”他欠了欠身說道,“我收到了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一張通知書?!?
“我很樂于知道,男爵閣下,我必須向您請求一種特權,請允許我象您的仆人一樣地來稱呼您,這是一種壞習慣,是從那些雖然不再封贈爵位卻還能找得到男爵的國家里學來的。說到那一張通知書,我很高興它已經到了您的手里,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紹了,因為自我介紹總是很不方便的。那么說,您已經接到通知了?”
“是的,”騰格拉爾說道,“但我承認我沒有全看懂?!?
“真的嗎?”
“為此,我曾專程去拜訪過您,想請您把其中的某些部分向我解釋一下?!?
“現在請說吧,閣下,我就在這兒,而且很愿意幫您弄明白。”
“哦,”騰格拉爾說道,“在那封信里,我相信還帶在身邊,”
說到這里,他伸手去摸他上衣的內口袋,“是的,在這兒!嗯,這封信授權基督山伯爵閣下可以在我們的銀行里無限貸款。”
“請問,那樣簡單的事實還有什么地方需要解釋呢,男爵閣下?”
“沒什么別的,閣下,只是這‘無限’兩個字?!?
“哦,這兩個字難道不是法文嗎?您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個英德混血兒。”
“噢,這封信的文字是無可爭議的,但說到它的可靠性,這就不同了。”
“難道,”伯爵裝出一種極其直率的神氣和口吻說道,“難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已被人認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債務的銀行了嗎?見鬼,這真可惡,因為我有很可觀的一筆資產在他們手里呢?!?
“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是信譽最高的銀行,”騰格拉爾帶著一個近乎嘲弄的微笑答道,“我并不是說他們履行債務的信用或能力如何,而是說‘無限’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從財務的角度上說太空泛了?!?
“您的意思是說它沒有一個限度是不是?”基督山說道。
“一點不錯,這正是我想說的意思,”騰格拉爾說道,“喏,凡是空泛的東西也就是可疑的東西,而先哲說‘凡是可疑的都是危險的!”
“就是說.”基督山接著說道“盡管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也許是自愿干蠢事,而騰格拉爾男爵閣下是決不會學他的榜樣了?!?
“這話怎么講,伯爵閣下?”
“很簡單,就是說,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業務是無限的,而騰格拉爾先生的卻是有限的,不錯,他的確象他剛才所引證的那位先哲一樣聰明?!?
“閣下!”那銀行家帶著一種傲慢的神氣挺直了身子答道,“我的資金數目或我的業務范圍還從來還沒有人問過呢?!?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說道,“看來該由我來首先發問了?!?
“憑什么權利?”
“憑您要求解釋的權利,您的要求看來已表露出您舉棋不定呢。”
騰格拉爾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這是他第二次被這個人打敗了,而且這一次是敗在他自己的陣地上。他的態度雖然客氣,卻滿含著嘲弄,而且幾乎到了失禮的程度,完全是一副矯揉造作?;缴絽s正相反,他臉上帶著世界上最溫文爾雅的微笑,露出一種直率的神氣,他這種態度可以隨心所欲地表現出來,使他占了許多便宜。
“好吧,閣下,”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騰格拉爾又重新拾起話頭說道,“我當努力設法來使自己明白這兩個字的含意,只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準備要從我這兒提取多大的數目?!?
“哦,真的,”基督山回答道,決定絲毫不放棄他所占的優勢,“我之所以想要個‘無限’貸款的擔保,正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錢?!?
那銀行家認為這回該輪到他來占上風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帶著一種傲慢的神氣和富翁的驕矜說道:“請您不必猶豫,只管提出您的要求。到那時您就會知道:騰格拉爾銀行的資金不論多么有限,卻依舊能應付得了最大數目的貸款,即使您要一百萬!”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被缴讲遄斓馈?
“我是說一百萬!”騰格拉爾帶著一種目中無人的驕傲神氣重復道。
“我拿一百萬夠做什么用的?”伯爵說道,“上帝啊,閣下,假如我只要一百萬我就用不著為這樣的一個區區之數來開具擔保啦。一百萬,我在皮夾里或是首飾盒里只是帶著一百萬的?!被缴揭贿呎f著一邊從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裝名片的小盒子,從盒子里抽出兩張每張票面五十萬法朗憑票即付的息票來象騰格拉爾這樣的人單靠刺激是不夠的,要使他屈服就必須完全把他壓倒。這當頭一棒很奏效,那銀行家不禁打了個寒顫,頓時頭暈目眩起來。他呆瞪瞪地望著基督山,瞳孔擴得大大的。
“好了”基督山說道,“您老實承認您不十分信任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負責能力吧。這種事很簡單。我早就想到了有那種可能性,我雖然不是個商人,倒也采取了一些預防措施。這兒還有兩封信,是和寫給您的那封一樣。一封是維也納阿斯丹-愛斯克里斯銀行給羅斯希爾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倫敦巴林銀行給拉費德[拉費德(一七六七-一八四四),法國金融家——譯注]先生的?,F在,閣下,您只要說一句話,我就可以免得在這件事上再使您感到不安了,而把我的貸款委托書寄給那兩家銀行。”
這一場斗爭結束了,騰格拉爾被征服了。伯爵很隨便地把那兩封從德國和倫敦來的信交給了他,而他則戰戰兢兢地打開信,相驗那兩個簽名的真實性,而且查驗得這樣仔細,要不是這是那位銀行家在頭腦不清醒時做出來的舉動,無疑是等于在侮辱基督山了。
“噢,閣下!這三個簽名要值好幾千萬哪,”騰格拉爾說道,并站起來向他面前的這位活財神示意致敬。“三家銀行的三封無限貸款委托書!原諒我,伯爵閣下,我雖然已不再懷疑了,但卻不得不表示驚奇?!?
“噢,象您這樣的一位銀行家是不會這樣容易表示驚奇的,”基督山以一種極客氣的態度說道?!斑@么說您可以借點錢給我用了,是不是?”
“說吧,伯爵閣下,我悉聽您的吩咐。”
“哦,”基督山答道,“既然我們已互相了解了,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吧?”騰格拉爾鞠躬表示同意?!澳嘈拍念^腦里一點兒懷疑都沒有了嗎?”
“噢,伯爵閣下!”騰格拉爾大聲說道,“我絲毫也沒懷疑過呀?!?
“沒有,沒有!您只是想確定自己沒有冒險而已,但現在我們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了,再沒有什么不信任或懷疑的地方,那么我們暫且來定個第一年的大約的數目吧——嗯,六百萬吧?!?
“六百萬!”騰格拉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當然羅,悉聽尊便。”
“將來要是不夠用的話,”基督山態度非常隨便地繼續說道,“哦,當然,我會再向您要的,按我目前的打算,我在法國最多不過住一年而已,而在那期間里,我想難得會超過我所提的那個數目??傊?,我們將來再說吧。明天請送五十萬法朗給我,算是我的第一筆提款。我早晨在家,要是我不在的話,我會把收條留給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錢在明天早晨十點鐘送到府上,伯爵閣下,”騰格拉爾答道,“您愿意要什么——金洋、銀幣、還是鈔票?”
“假如方便的話,請給一半金洋,另外那一半給鈔票吧?!辈粢贿呎f,一邊站起身來。
“我必須向您承認,伯爵閣下,”騰格拉爾說道,“我一向自以為凡是歐洲的大富翁我沒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財產似乎也相當多,而我卻一無所知。您的財富是最近才有的嗎?”
“不,閣下,”基督山答道,“恰恰相反,我的財富起源很古老。最初的遺贈人指定在若干年內不得動用這筆財寶,于是在那期間,由于利息的累積,使資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前才期滿得以動用這筆財富,而到我的手里還是最近幾年的事。所以,您對于這件事不知道是極其自然的。但是,關于我和我的財產,您不久就會知道得比較清楚了。”當伯爵說到最后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那種曾使弗蘭茲-伊辟楠非常害怕的陰冷的微笑。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騰格拉爾又說道,“您大概很喜歡繪畫吧,至少,從我進來的時候看到您對我的畫那樣注意和欣賞可以看得出來。您既有這種嗜好,收藏的珍品想必也一定琳瑯滿目吧,相比之下我們這種可憐的小富翁可就暗然失色了。但假如您允許的話,我很高興領您去看看我的畫庫,里面都是古代大師的杰作,這一點可以擔保。我是看不慣現代派的繪畫的?!?
“您反對現代派的畫是很對的,因為它們有一大共同的缺點——就是它們所經歷的時間不長,還不夠古老?!?
“不然就讓我領您去看幾幅美麗的人像怎么樣?是杜華爾遜[杜華爾遜(一七七○-一八四四),丹麥雕刻家——譯注],巴陀羅尼[巴陀羅尼(一七七七-一八五○)意大利雕刻家——譯注]和卡諾瓦[卡諾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譯注]的手筆——都是外國藝術家。您大概能看得出,我對我們法國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視的?!?
“您有權輕視他們,閣下,他們是您的同胞嘛?!?
“但那些或許可以等到將來我們更熟一點的時候再看……現在,假如您同意的話,我先介紹您見一下騰格拉爾男爵夫人。請原諒我這樣性急,伯爵閣下,但象您這樣有錢有勢的人,一定會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的?!?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接受了對方的敬意,于是那金融家立刻搖了搖一只小鈴,一個身穿華麗制服的仆人應聲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騰格拉爾問道。
“在的,男爵閣下?!蹦侨嘶卮鹫f。
“沒有客人吧?”
“不,男爵閣下,夫人有客人?!?
“您想不想見一下夫人的客人?或許您不愿意見生客?”
“不,”基督山帶笑答道,“我不敢想能有那種權利。”
“誰和夫人在一起,?是德布雷先生嗎?”騰格拉爾帶著一種很和藹的神氣問道,基督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象是已看穿了這位銀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仆人答道,“是德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騰格拉爾點了點頭,然后轉向基督山說道,“呂西安-德布雷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他是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至于我的太太,我必須先告訴您,她嫁給我是委屈了她的,因為她出身于法國歷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薩爾維歐,她的前夫是陸軍上校奈剛尼男爵?!?
“我雖還沒有拜見騰格拉爾夫人的榮幸,但呂西安-德布雷先生我已經見過了?!?
“啊,真的!”騰格拉爾說道,“在哪兒見過的?”
“在馬爾塞夫先生家里。”
“噢!您認識子爵?”
“我們在羅馬一同度狂歡節的。”
“對羅,對羅!”騰格拉爾大聲說道?!白屛蚁胂肟础N衣犎苏勂疬^他在廢墟里遇到的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碰到了強盜或是小偷什么的,后來又神奇地逃了出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給忘記了,但我知道他從意大利回來以后,便常常把那件事講給我的太太和女兒聽?!?
“男爵夫人有請二位,”那仆人這時說道,原來他已經去問過他的女主人了?!皩Σ黄?,”騰格拉爾鞠了一躬說道,“我先走一步,給您引路。”
“請便,”基督山答道,“我跟著您。”伯爵跟著男爵穿過許多房間,這些房間都布置得極其豪華,又俗不可耐,最后他們終于到了騰格拉爾夫人的會客室。
那是一間八角形的小房間,掛著粉紅色薄綾和白色印度麻紗門簾和窗帷。椅子的式樣和質地都是古色古香的,門上畫著布歇[布歇:專畫鄉土裝飾畫的法國畫家——譯注]的牧童和牧女的風景畫,門的兩旁每邊都釘著一張圓形的彩粉畫,和房間里的陳設顯得很協調。這座住宅的建筑師是當時最負盛名的人物,但這個房間的裝飾卻完全沒有按照他和騰格拉爾先生的意見。騰格拉爾夫人會客室里的裝飾和布置完全出于她自己和呂西安-德布雷的心意。騰格拉爾先生不喜歡他太太心愛的這間起居室,因為他非常傾心于督政府[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皇室傾覆,根據一七九五年憲法成立立法團,組成督政府,在一七九五——一七九九年內,共有三屆督政府執政,稱為督政府時代——譯注]的好古風氣,最瞧不起這種質樸高雅的布置,可是,這個地方并不是他可以隨便闖進來的,他老想進來,非得陪著一位比他自己更受歡迎的客人來才行。所以實際上并不是騰格拉爾介紹客人,倒是客人介紹了他。而他所受到的接待是熱情還是冷淡,則全看男爵夫人對陪他來的那個人的是喜歡還是厭惡的態度了。
騰格拉爾這次進來的時候,看到男爵夫人(雖然她風華正茂的青春時代已過,但卻依舊很美麗動人)正坐在那架鑲嵌得極其精細的鋼琴前面,而德布雷則站在一張小寫字臺前面,正在翻弄著一本紀念冊。呂西安在伯爵未到之前已講了許多有關他這個人一些奇特的事給騰格拉爾夫人聽了。讀者還記得吧,在阿爾貝-馬爾塞夫的早餐席上,基督山已在全體來賓的腦海里留下了一個生動深刻的印象。德布雷雖然不是一個易于受感動的人,但那個印象卻一直留在他的腦子里久久不去,他對男爵夫人講伯爵的事,就是根據那個印象來敘述的。騰格拉爾夫人已經聽馬爾塞夫詳詳細地講過,現在又經呂西安這么一說,便極大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鋼琴和紀念冊是社交上的一種欺騙手段,借此可以掩飾一下他們的注意力。騰格拉爾蒙賜到了一個最和藹難得的微笑;伯爵則一派紳士風度地微微欠身,文雅地行禮致意;呂西安和伯爵客氣的打了個招呼,面對騰格拉爾只隨隨便便地點了點頭。
“男爵夫人,”騰格拉爾說道,“允許我介紹您認識基督山伯爵,他是由我羅馬的往來銀行熱忱地介紹給我的。我只得提到一件事實就可以使全巴黎的貴婦們都以認識他為榮,他準備到巴黎來住一年,并準備在那期間花掉六百萬。這就等于說要舉行很多次舞會,慶祝宴,大請客和野餐,在這一切熱鬧的場合中,我相信伯爵閣下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的,正如他可以相信我們在舉行大小宴會時一定不會忘記他一樣。”
這一番恭維話雖然說得粗俗,但騰格拉爾夫人對于一個能在十二個月里花上六百萬而且選中巴黎作為他如此揮霍的地方的人,也禁不住很感興趣地盯著他看了看?!澳鞘裁磿r候到這兒的?”她問道。
“昨天早晨,夫人。”
“我想,大概也象往常一樣,是從地球的盡頭來的吧?請原諒,我聽說您老是喜歡這樣做的?!?
“不,夫人!這一次我只是從卡迪斯來?!?
“您第一次來訪問我們的都市,選的時間太不湊巧了。夏季的巴黎是一個可怕的地方!舞會,宴會,慶祝宴都過時了。意大利歌劇團現在在倫敦,法國歌劇團到處都有,就是巴黎沒有。至于法蘭西戲院,您當然知道,那是根本不值一看的。我們現在唯一的娛樂,只是馬爾斯跑馬場和薩陀萊跑馬場的幾次賽馬。你準備出幾匹馬去參加比賽,伯爵閣下?”
“我,夫人,不論巴黎人干什么事都愿意參加,假如我的運氣好,能找到一個人把法國的各種風俗習慣都告訴我的話?!?
“您喜歡嗎,伯爵閣下?”
“夫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光陰是在東方度過的,而您一定知道,那些地方的居民只看重兩樣東西——名馬和美人?!?
“啊,伯爵閣下,”男爵夫人說道,“假如把女人放在前面,那就更能討好太太們了。”
“您瞧,夫人,我剛才不是還說需要一位老師來指導我學習法國的風俗習慣嗎?我說得多正確啊。”
這時,騰格拉爾夫人所寵愛的侍女走進房間里來,她走到女主人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騰格拉爾夫人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她大聲說道:“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
“我發誓,夫人,”那侍女答道‘我這是千真萬確的。”
于是騰格拉爾夫人急忙轉過去問她的丈夫:‘是真的嗎?”
“真的什么,夫人?”騰格拉爾顯然很著急地問道。
“我的女仆告訴我的那件事。”
“她告訴了你什么?”
“就是當我的馬夫正要去給我備車的時候,卻發覺那兩匹馬已不在馬廄里了,他事先一點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請夫人息怒,且聽我說。”
“噢!我聽著呢,我倒很想知道你要對我說些什么。這兩位先生可以做我們的見證人,但我得先把這事講給他們聽聽。
二位,”男爵夫人繼續說道,“騰格拉爾男爵閣下的馬廄里共有十匹馬,其中有兩匹是專歸我用的,那是全巴黎最漂亮最英俊的兩匹馬了。至少對您,德布雷先生,我是不必多加形容的,因為您對于我那兩匹美麗的灰斑馬是非常熟悉的。嘿!正當我已經完全應了維爾福夫人明天把我的馬車借給她到布洛涅森林去的時候,一看,那兩匹馬卻不見了。一定是騰格拉爾先生為能在這筆交易中賺上幾千法朗而把它們給賣了。噢,投機家是多么卑鄙下賤啊。”
“夫人,”騰格拉爾回答說,“那兩匹馬給你用實在是不安全,它們還不到四歲,它們使我很替你擔心?!?
“呃!”男爵夫人反駁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上個月我已經雇用了一個巴黎最能干的車夫,你不見得把他和馬一起賣了吧?”
“寶貝,我答應給你買兩匹和它們一樣——要是可能的話,買兩匹更漂亮的——但總之要比它們安穩些的?!?
男爵夫人以一種極輕蔑的神色聳了聳肩膀,她的丈夫假裝沒有看見,轉過身來對基督山說道:“說實話,伯爵閣下,我很遺憾沒有早點知道您準備到巴黎來久住?!?
“為什么?”伯爵問道。
“因為我很高興是把那兩匹馬賣給您的,我幾乎是按原價讓給人家的。但是,我已經說過,我急于想擺脫掉它們。它們只有給象您這樣的年輕人用比較合適。”
“閣下,”伯爵說道:‘謝謝您,今天早晨我也買了兩匹非常出色的馬,相當好,而且不太貴,就停在那兒。來,德布雷先生,我想您是位鑒賞家,讓我來聽聽您對它們的看法吧?!?
當德布雷向窗口走去的時候,騰格拉爾走近他的妻子身邊。“我在外人面前不便告訴你賣掉那兩匹馬的理由,”他低聲說道:“但今天早晨有人出極高的價來向我買。他不是個瘋子就是個傻瓜,大概是唯恐傾家蕩產得不夠快吧,竟派他的管家來,無論如何要向我買那兩匹馬,結果,我從那筆買賣上賺了一萬六千法郎。好了,別再生氣了,你可以從中分到四千,這筆錢隨便你怎么花,瓦朗蒂娜也可以分到兩千。”騰格拉爾夫人輕蔑地瞟了她丈夫一眼,但神色已沒有剛才那么嚴厲了。
“?。∥业奶?!我看到了什么?”德布雷突然喊道。
“什么事?”男爵夫人問道。
“我沒看錯,那不正是您的馬嗎!就是我們剛才所說的那兩匹,配在伯爵的車子上了!”
“我的灰斑馬?”男爵夫人大喊了一聲,就奔到了窗前。“正是它們!”她說道。騰格拉爾一下子呆住了。
“竟會有這樣的事嗎?”基督山問道,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騰格拉爾夫人在德布雷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德布雷就走過來向基督山:“男爵夫人想知道您為了那兩匹馬付了多少錢給她的丈夫?”
“我也不大清楚,”伯爵答道,“這是我的管家經手的,他是想使我吃一驚的。我想,大概三萬法郎左右吧。”
德布雷把伯爵的答話轉達給了男爵夫人。騰格拉爾此時的神色簡直沮喪和狼狽極了?;缴窖b出一種憐憫的神情。
“瞧,”他說道,“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呀!您好心好意地為男爵夫人的安全著想才弄掉了那兩匹馬,可她似乎一點都不理解您的好意。這也沒辦法,女人往往容易任性而不顧安全,自愿去冒危險。依我看,親愛的男爵,最好和最方便的辦法還是讓她們去隨心所欲吧,她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那樣,要是發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至少,她們沒法怨別人而只能怪自己啦?!?
騰格拉爾雖沒有回答,但他心里已經預感到自己將和男爵夫人大鬧一場的,男爵夫人這時怒氣沖沖的,眉頭緊鎖,象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之王,這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了。
德布雷看看勢頭不妙,他不愿目睹騰格拉爾夫人的盛怒爆發,就推辭說有事要辦,告辭了。而基督山也不愿再多耽誤時間了,那樣怕破壞他所希望得到的效果,便鞠了一躬,也告辭了,只剩騰格拉爾一個人去受他妻子的怒罵了。
“妙極了!”基督山一邊向他的馬車走去,一邊心里說道“一切都如我的所愿。這一家的安寧從此以后就掌握在我手里了?,F在,我要再施個妙計,把他們夫婦兩人的心都贏過來,這真太有趣了!不過,”他又說道,“這次會面中,還沒有把我介紹給瓦朗蒂娜-騰格拉爾小姐,我倒很高興認識一下她。但沒關系,”他帶著他那種奇特的微笑繼續說道,“將來總會認識她的。我已經打下了基礎,時間還很充呢。伯爵這樣想著跨進了他的馬車,回到了家里。兩小時之后,騰格拉爾夫人收到了一封動人心弦的信,信是伯爵寫來的,信里說明決不愿意在剛剛踏入巴黎的社交界時就使一位可愛的女人生氣。把那兩匹馬送回來了,原封動地套它們早晨時的鞍具,但在馬頭上所戴的每一朵玫瑰花結的中央,都已按伯爵吩咐鑲上了一顆顆鉆石。
基督山還寫了一封信給騰格拉爾,請他收下一位怪富翁所送的這種怪禮物,并請男爵夫人原諒他以這種東方方式的禮儀送還她的馬。
當在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著離開巴黎到歐特伊去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銅鑼一響,阿里被召到了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走進房間,他的主人做說道,“你以前常常對我說,你很擅長套馬?!?
阿里驕傲地挺直了身子,做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好極了。你能套住一頭牛嗎?”
阿里又作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一只老虎呢?”
阿里點頭表示能行。
“一只獅子呢?”
阿里作了一個拋繩索的動作,然后模仿繩索勒緊的聲音。
“但你自信能套住兩匹狂奔的馬嗎?”
那黑奴笑了。
“很好,”基督山說道?!按龝河幸惠v馬車要經過這兒,拉車的是兩匹灰色有斑紋的馬,就是昨天你看見我用的那一對,現在,你必須冒著生命的危險,在我的門前拉住那兩匹馬。”
阿里走到街上,在門前的走道上劃了一條直線,然后他回來把那條線指給在一旁的伯爵看。伯爵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總是用這種特有的方式來稱贊阿里的,阿里很喜歡這項差使,他鎮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塊界石上坐下來,開始抽他的長筒煙,而基督山則回到了屋里,不再管這件事了??斓轿妩c鐘的時候,伯爵顯出異常的焦躁和不安,原來他算定那輛馬車馬上就要到了。他走進一間面對著街道的房間,不安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時不時地站住聽聽有沒有車輪漸近的聲音,然后用焦急的目光看看阿里,但見那黑奴依然含著他的長筒煙悠閑地在吞云吐霧,這至少證明他是正全神貫注地享受他心愛的玩意兒。突然間,他隱約聽到了車輪急速滾動的聲音,立刻一輛馬車出現了,拉車的那一對馬已野性大發,簡直無法控制,只見它們拚命地向前沖,象是有魔鬼在驅趕著它們一樣,那嚇呆了的車夫竭力想控制住它們,但沒有用。
馬車里有一個少婦和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孩子。他們嚇得連喊都喊不出來了,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象是決定至死都不分開似的。馬車喀啦啦地叫著在粗糙的石頭路上飛奔著,要是它在路上遇到了一點兒障礙,就一定會翻車的。它在街中央飛奔著,凡是看到它過來的人都發出了驚恐的喊叫聲。
陡然地,阿里放下了他的長筒煙,從口袋里抽出了繩索,巧妙地一拋,那繩圈就套在了離他較近的那匹馬的前蹄,然后忍痛讓自己被馬向前拖了幾步,在這幾步的時間里,那條巧妙地投出去的繩索已逐漸收緊,終于把那匹狂怒的馬的兩腳完全拴住了,使它跌倒在地上,這匹馬跌到了車轅上,折斷了車轅,使另外那匹馬也無法再向前跑了。車夫利用這個機會急忙從他的座位上跳下來,但阿里這時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馬的鼻孔,用他的鐵腕死命的抓住不放,直到那頭發瘋的牲畜痛苦地噴著氣,軟癱在它的同伴旁邊。這整個的過程還沒有我們現在講話的時間長。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一個人帶著幾年仆人從屋子里沖出來,奔到了出事地點。當車夫打開車門的時候,這個人就幫忙把那個少婦抱了下來,這位太太此時仍一只手痙攣地抓住椅墊,一手緊緊地把她的兒子摟在她懷里。那小孩子已嚇暈了過去,基督山把他們都抱進客廳里,放在一張沙發上。“放心吧,夫人,”他說道,“一切危險都已經過去了。”
那女人聽到這幾句話,就抬起頭來,帶著懇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舊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說道,并仔細把那孩子檢查了一遍,“我向您擔保,您絲毫不必擔心,您的小寶貝一點也沒有受傷,他只是嚇昏了,一會兒就會好的?!?
“您這樣說只是想安慰我是嗎?瞧他的臉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對媽媽說話呀!啊,閣下,快去請一位醫生來吧!要能救活我的兒子,我愿意把全部家產都送給他!”
基督山向那驚恐萬狀的母親示意,請她不必擔心,然后他打開放在旁邊的一個小箱子,從箱子里抽出了一只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瓶,瓶子里裝著一種紅色的液體,他把那種液體滴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藥水剛剛滴到嘴唇上,那孩子,雖然臉色依舊很蒼白,卻睜開了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這種情形,那母親簡直高興得發昏了?!拔疫@是在什么地方呀?”她大聲說道,“誰使我們這樣大難不死,這樣走運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從危難中救出來,自覺極其榮幸,您現在就在敝舍?!?
“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惡,”那貴婦人說道?!叭屠璧娜硕挤Q贊騰格拉爾夫人的馬長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試試它們。”
“難道,”伯爵故意裝出很驚奇的神色大聲說道,“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閣下,您認識她吧?”
“騰格拉爾夫人嗎?我認識的,現在對于您能脫險我的確更覺得高興了,我想不到您這次遭險竟是我無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買了這兩匹馬,但由于男爵夫人很后悔把它們賣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還給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禮物,請她賞光收下。”
“咦,那么說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愛米姆對我講過許多關于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辈粽f道。
“我是愛洛伊絲-維爾福夫人?!辈艟狭艘还?,看起來他象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澳牧x舉,維爾福先生將會感激不盡的,當他知道是您救了他妻子和孩子的性命,他會多么地感謝您呀!真的,要不是您那個勇敢的仆人及時趕來搭救,這可愛的孩子和我必死無疑啦。”
“真的,想到您剛才的危險,我現在還有點后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許我適當地回報一下那個忠誠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話,“我求您別寵壞了阿里,別給他太多的稱贊和報酬。我不能讓他養成每次出點力就希望能得到回報的這種習慣。阿里是我的奴隸,他救了你們的性命只是在為我效勞,而為我效勞是他的職責?!?
“但他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呀!”維爾福夫人說道,伯爵這種威嚴的態度給她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的,而是屬于我的,因為我曾親自教過他的命?!本S爾福夫人不出聲了,也許她在尋思,為什么這個奇人初次見面就能給她留下這樣深刻的一個印象。在這短暫的沉默期間,基督山以一種極親切的神色仔細地觀察著那蜷伏在她懷里的孩子,觀察著他的體貌。那個孩子長得很瘦弱臉色特別蒼白。頭發直而黑,雖然曾燙過但還是鬈曲不起來,有一大綹頭發從他那凸出的前額上掛下來,直垂到他的肩頭,那一雙充滿了狡猾陰險和頑皮執拗的眼睛顯得十分機靈活潑。他的嘴巴很寬大,嘴唇極薄,還沒有恢復血色;從這孩子的臉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個性深沉而詭譎,他的相貌很象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而不象個八歲的孩子。他醒來的第一個動作是猛地一下子掙脫了他母親的懷抱,向伯爵裝救命良藥的那只小箱子沖過去然后,在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下,開始把藥瓶的塞子一個個地撥出來,這充分顯示出他是一個從不受約束的、怪癖任性的、被寵壞了的孩子。
“別碰這些東西,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說道,“有些藥水不但不能嘗,就是聞一聞也是很危險的哪?!?
維爾福夫人的臉色陡變,抓住她兒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看到他沒出事,她自己也向那只小箱子瞟了一眼,這一眼雖短,卻意味深長,當然沒有逃過伯爵的慧眼。這時,阿里走了進來。一看到他,維爾福夫人臉上立刻露出一種興奮的表情,并把那孩子摟得更緊了一點,說道:“愛德華,你看到那個好人了嗎?這個人剛才非常勇敢,剛才拉車的那兩匹馬發了瘋,差一點把車子撞得粉碎,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拖住了它們。快謝謝他吧,我的孩子,要是沒有他,我們倆可都沒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種厭惡和藐視的態度轉過頭去說道:“他長得太丑了!”伯爵看到這種情形心里感到很滿意,當他想到這個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計劃有希望實現的時候,一個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臉;維爾福夫人對兒子叱責了幾句,但非常溫和,誰看了都知道不會起什么作用。
“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里說道,“因為你救了他們的命,想叫她的兒子謝謝你,但那孩子不干,說你長得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聰明的腦袋轉向那孩子,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痙攣般地一張一縮,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話已使那個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維爾福夫人站起來準備告別的時候說道,“您經常住在這兒嗎?”
“不,夫人,”基督山答道,“這是新近買的一個小地方——我的寓所在香榭麗舍大道三十號,我看您已經復原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已吩咐把那兩匹拉您來的馬套在了我的車子上,并叫阿里,也就是你認為長得太丑的那個人,”他面帶微笑對那孩子說道,“趕車送你們回家,而您的車夫則暫時留在這兒,照料修理您的車子。車子修好以后,我會用我自己的馬直接送回給騰格拉爾夫人的。”
“可我不敢再用那兩匹可怕的馬拉我回去了。”維爾福夫人說道。
“您一會兒就會知道的,”基督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里,它們就象羔羊一樣馴服的。”
阿里的確證明了這一點。他走近那兩匹被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扶起來的馬,用浸過香油的海綿擦了擦它們那滿是汗和白沫的前額與鼻孔,于是它們幾乎立刻就呼嚕呼嚕地喘起粗氣來,并且渾身不停地顫抖了幾秒鐘。然后,也不管那圍觀在馬車周圍的人群多么嘈雜,阿里靜靜地把那兩匹馴服了的馬套到了伯爵的四輪輕便馬車上,把韁繩握在了手里,爬上了車頭的座位,然后他“羅!”地喊了一聲。使圍觀者極其驚訝的是:他們剛才還目睹這兩匹馬發瘋般狂奔,倔強難治,但現在阿里卻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氣地抽打幾下它們才肯向前邁步。躑躅而行,這兩匹有名的灰斑馬現在變得遲鈍愚笨,死氣沉沉的了,它們走得是這樣的艱難,以致維爾福夫人花了兩個鐘頭才回到了圣-粵諾路她的家里。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陣驚嘆平息之后,立刻寫了下面這封信給騰格拉爾夫人:“親愛的愛米娜:我剛才從九死一生的危險中奇跡般地逃了出來,這全得歸功于我們昨天所談到的那位基督山伯爵但我決想不到今天會看見他我記得當你稱贊他的時候,我曾怎樣無情地加以嘲笑,覺得你的話太夸張了,可是現在我卻有充分的理由來相信:你對于這位奇人的描寫雖然熱情,但對于他的優點說的卻遠遠不夠。我一定竭力把我的這次奇遇講得清楚一點。你必須知道,我親愛的朋友,當我駕著你的馬跑到達蘭拉大街的時候,它們突然象發了瘋似的向前直沖,以致只要有什么東西在前面擋住它們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一定會撞得粉身碎骨,當時我覺得一切都完了,突然一個相貌古怪的人,或者說一個阿拉伯人或努比亞人,總之,是一個黑人,在伯爵的一個手勢之下(他原是伯爵的仆人),突然上前來抓住了那匹暴怒的馬,甚至冒著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險,使之免于死,實在是一個真正的奇跡。那時,伯爵急忙跑出來,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家里,用一種奇妙的藥水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他當時已嚇昏了)。當我們已完全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又用自己的馬車送我們回了家。你的馬車明天還你。我恐怕你得有好幾天不能用你的馬了,因為它們好象是變呆了,象是極不高興讓那個黑人來馴服它們似的但伯爵委托我向你保證,只要讓它們休息兩三天,在那期間,多給它們吃點大麥,而且以大麥為唯一的飼料,它們就會象昨天一樣活蹦亂跳的,也就是說,象昨天一樣的可怕。再見了!我不想為今天這次驅車出游多謝你了,但我也不應該因為你的馬不好而來怪你,尤其是因這事使我認識了基督山伯爵,我覺得這位顯赫的人物,除了他擁有百萬資財以外,實在是一個非常奧妙,非常耐人尋味的迷,我打算不惜一切來解開這個謎,假如必要的話,即使冒險再讓你的馬來拖一次也在所不惜。愛德華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得非常勇敢。他一聲都沒哭,只是暈了過去,事后,也不曾掉一滴眼淚。你或許仍舊要說我的母愛使我盲目了,但他是這樣的脆弱,這樣的嬌嫩,確有著堅強的意志。瓦朗蒂娜時常念叨你們可愛的歐熱妮,托我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我依舊是你永遠真誠的——愛洛伊絲-維爾福又及:務請設法使我在你府上見見基督山伯爵。我必須再見他一次,我剛才已勸服維爾福先生去拜訪他,希望他會來回訪。”
當天晚上歐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眾人談話的主題。阿爾貝把它講給他的母親聽,夏多-勒諾在騎士俱樂部把它當作了談話的資料,而德布雷則在部長的客廳里長篇大論地詳詳細細把它敘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報紙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維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俠,使他在法國全體貴族女子的眼里變成了一位英雄。許多人到維爾福夫人的府上來留下了他們的名片,說他們會在適當的時機再來拜訪,以便聽她親口詳述這一件傳奇式的奇遇。正如愛洛伊絲所說的,維爾福先生穿上一套黑禮服,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帶上最漂亮的仆人,驅車直奔伯爵府而去,于當天傍晚到達了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房子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