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種神色慌張的樣子,路易十八就猛地推開了那張他正在寫字的桌子。
“出什么事了,男爵先生?”他驚訝地問,“看來你好象是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你這驚慌猶豫的樣子,是否與剛才勃拉卡斯先生又加以證實的事有關?”
勃拉卡斯公爵趕緊向男爵走去,那大臣的驚慌的神色完全嚇退了這位元老的得意心情,說實在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警務大臣戰勝了他,實在是比使大臣受到羞辱對他有利得多。
“陛下,”——男爵嚅嚅地說。
“什么事?”路易十八問。那絕望幾乎壓倒了警務大臣,幾乎是撲到了國王的腳下,后者不由得倒退了幾步,并皺起了眉頭。
“請您快說呀?!彼f。
“噢,陛下,災難降臨了,我真該死,我永遠也不能饒恕我自己!”
“先生我命令你快說?!甭芬资苏f道。
“陛下,逆賊已在二月十八日離開了厄爾巴島,三月一日登陸了?!?
“在那兒?——在意大利嗎?”國王問。
“在法國,陛下,昂蒂布附近一個小巷口的琪恩灣那兒?!?
“那逆賊于三月一日在離巴黎七百五十哩的琪恩灣昂布附近登陸,而今天都三月四日了你才得到消息!哦,先生,你告訴我的事是難以叫人想象的,如果不是你得到了一份假情報,那么你就是發瘋了?!?
“唉,陛下,這事千真萬確!”
國王做了一個難以形容的,憤怒和驚惶的動作,然后猛地一下子挺直并站了起來,象是這個突然的打擊同時擊中了他的臉和心一樣。“在法國,”他喊到,“這個逆賊已經到了法國了!這么說,他們沒有看住這個人,誰知道?或許他們是和他串通的!”
“噢,陛下!”勃拉卡斯公爵驚喊到,這事決不該怪罪唐德雷說他不忠。陛下,我們都瞎了眼,警務大臣也同大家一樣僅此而已?!?
“但是,”——維爾福剛剛說了兩個字,便又突然停住了。
“請您原諒,陛下,”他一面說一面欠了一下身子,我的忠誠已使我無法自制了。望陛下寬恕。”
“說吧,先生,大膽地說吧,”國王說道?!翱磥碇挥心阋粋€人把這個壞消息及早告訴了我們,現在請你幫助我們找到什么補救的辦法!”
“陛下,”維爾福說:“逆賊在南方是遭人憎恨的,假如他想在那兒冒險,我們就很容易發動郎格多克和普羅旺斯兩省的民眾起來反對他。”
“那是當然”,大臣說道,只不過是順著加普和錫斯特龍挺進。
“挺進,他在挺進!”路易十八說。“這么說他是在向巴黎挺進了嗎?”
警務大臣一聲不響了,這無疑是一種默認。
“陀菲內省呢,先生?”國王問維爾福,“你覺得我們也可能象在普羅旺斯省那樣去做嗎?”
“陛下,我很抱歉不得不稟告陛下一個嚴酷的事實,陀菲內的民情遠不如普羅旺斯或朗格多克。那些山民都是拿破侖黨分子,陛下。”
“那么,路易十八喃喃地說,“他的情報倒很正確了,他帶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陛下。警務大臣說。
“什么!你不知道,你沒去打聽打聽這方面的消息?是啊,這件事沒什么了不起,”他說著苦笑了一下。
“陛下,這是沒法知道的,快報上只提到了登陸和逆賊所走的路線?!?
“你這個快報是怎么來的?”
大臣低下了頭,漲紅了臉,他喃喃地說,“快報是投遞站接力送來的,陛下。”
路易十八向前跨了一步,象拿破侖那樣交叉起雙臂?!芭叮@么說七國聯軍推翻了那個人,在我經過了二十五年的流亡以后,上天顯出奇跡,又把我送到了我父親的寶座上。在這二十五年中,我研究,探索,分析我的國家和人民和事物,而今正當我全部心愿就要實現的時候,我手里的權力卻爆炸了,把我炸得粉碎!”
“陛下這是劫數!”大臣輕聲地說,他覺得這樣的一種壓力,在命運之神看來不論多么微不足道,卻已經能夠壓跨一個人了。
“那么,我們的敵人抨擊我們說的話沒錯了,什么都沒有學到,什么都不會忘記!假如我也象他那樣為國家所共棄,那我倒可以自慰,既然是大家推薦我為尊,他們大家就應該愛護我勝過愛護他們自己才是。因為我的榮辱也就是他們的榮辱,在我繼位之前,他們是一無所有的,在我遜位之后,他們也將一無所有,我竟會因他們的愚昧和無能而自取滅亡!噢,是的,先生,你說的不錯——這是劫數!”
在這一番冷嘲熱諷之下,大臣一直躬著腰,不敢抬頭。勃拉卡斯德公爵一個勁地擦著他頭上的冷汗。只有維爾福暗自得意,因為他覺得他越發顯得重要了。
“亡國!”國王路易又說,他一眼就看出了國王將要墜入的深淵?!巴鰢?,從快報上才知道亡國的消息!噢,我情愿踏上我哥哥路易十六的斷頭臺而不愿意這樣丑態百出地被人趕下杜伊勒宮的樓梯。笑話呀,你為什么不知道他在法國的力量,而這原是你應該知道的!”
“陛下,陛下,”大臣咕噥地說,“陛下開恩——”
“請您過來,維爾福先生,”國王又對那青年說道,后者一動也不動,屏住了呼吸,傾聽一場關系到一個國王的命運的談話,——“來來,告訴大臣先生,他所不知道的一切,別人卻能事先知道?!?
“陛下,那個人一手遮蓋住了天下人的耳目,誰也無法事先知道這個計劃。”
“無法知道,這是多么偉大的字眼,不幸的是我已經都知道了,天下確實有偉大的字眼,先生,一位大臣他手里有龐大的機關,有警察,有秘探,有一百五十萬法朗的秘密活動經費,竟無法說出離法國一百八十里以外的情況。難道真的無法知道,那么,看看吧,這兒有一位先生,他的手下并沒有這些條件,只是一個法官,可他卻比你和所有警務都知道的多。假如,他象你那樣有權指揮快報機構的話,他早就可以幫我保住這頂皇冠啦?!?
警務大臣的眼光都轉到維爾福身上,神色中帶著仇恨,后者卻帶著勝利的謙遜低下了頭。
“我并沒有在說您,勃拉卡斯,”路易十八繼續說道,“因為算是您沒有發現什么,但至少您很明達,曾堅持您的懷疑,要是換了個人,就會認為維爾福先生的發現是無足輕重的,或他只是想貪功邀賞罷了?!?
這些話是射向警務大臣一小時前帶著極為自信的口氣所發的那番議論的,維爾福很明白國王講話的意圖。要是換了別人,也許被這一番贊譽所陶醉,而忘乎所以了,但他怕自己會成為警務大臣的死敵,他已看出大臣的失敗是無可挽回的了。
事情也確實如此,這位大臣的權力在握的時候雖不能揭穿拿破侖的秘密,但在他垂死掙扎之際,卻可能揭穿他的秘密,因為他只要問一問唐太斯便一切都明白了,所以維爾福不得不落井下石,反而來幫他一把了。
“陛下,”維爾福說,事態變化之迅速足以向陛下證明:只有上帝掀起一陣風暴才能把它止祝陛下譽臣有先見之明,實際上我純粹是出于偶然,我只不過象一個忠心的臣仆那樣抓住了這個偶然的機會而已。陛下,請不要對我過獎了,否則,我將來恐怕再無機會來附和您的好意了?!?
警務大臣向這位青年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維爾福明白他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也就是說他既沒有損害了國王的感激之情,又新交上了一個朋友,必要時,也許可以依靠他呢。
“那也好,”國王又開始說道,“先生們,”他轉過向勃拉卡斯公爵和警務大臣說道,“我對你們沒有什么可以談的了,你們可以退下了。剩下的事必須由陸軍部來辦理了。”
“幸虧,陛下,”勃拉卡斯說,“我們可以信賴陸軍,陛下知道。所有的報告都證實他們是忠心耿耿的?!?
“先生,別再向我提起報告了!我現在已經知道可以信賴他們的程度了,可是,說到報告,男爵閣下,你知道有關圣-杰克司事件的消息嗎?”
“圣-杰克司街的事件!”維爾福禁不住驚叫了一聲。然后,又急忙換了口氣說,“請您原諒,陛下,我對陛下的忠誠使我忘記了——倒不是忘記了對您的尊敬,而是一時忘記了禮儀?!?
“請隨意一些,先生!”國王答道,“今天你有提出問題的權利。”
“陛下,”警務大臣回答道,“我剛才就是來向陛下報告有關這方面的最新消息的,碰巧陛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件可怕的大事上去了,現在陛下恐怕不會再感興趣了吧?!?
“恰恰相反,先生,恰恰相反,”路易十八說,“依我看和剛才我們所關心的事一定有關系,奎斯奈爾將軍之死或許會引起一次內部的大叛亂?!?
維爾福聽到奎斯奈爾將軍的名字不禁顫粟了一下。
“陛下,”警務大臣說,“事實上,一切證據都說明這他的死,并不象我們以前所相信的那樣是自殺,而是一次謀殺。好象是奎斯奈爾將軍在離開一個拿破侖黨俱樂部的時候失蹤的。那天早晨,曾有人和他在一起,并約他在圣-杰克司街相會,不幸的是當那個陌生人進來的時候,將軍的貼身保鏢正在梳頭,他只聽到了街名,沒聽清門牌號碼?!?
當警務大臣向國王講述這件事的時候,維爾福全神貫注地聽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象他的整個生命都維系于這番話上似的。國王把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
“維爾福先生,人們都以為這位奎斯奈爾將軍是追隨逆賊的,但實際上他卻是完全忠心于我的,我覺得他是拿破侖黨所設的一次圈套的犧牲品,你是否與我有同感?”
“這是可能的,陛下,”維爾福回答?!暗F在只知道這些嗎?”
“他們已經在跟蹤那個和他約會的人了?!?
“已經跟蹤他了嗎?”維爾福說。
“是的,仆人已把他的外貌描繪了出來。他是一個年約五十一二歲的人,棕褐色皮膚,蓬松的眉毛底下有一雙黑色的眼睛,胡子又長又密。他身穿藍色披風,鈕孔上掛著榮譽團軍官的玫瑰花形徽章。昨天跟蹤到一個人,他的外貌和以上所描過的完全相符,但那人到裘森尼街和高海隆路的拐角上便突然不見了?!?
維爾福將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因為警務大臣在講述的時候,他直覺得兩腿發軟,當他聽到那人擺脫了跟蹤他的密探的時候,他才松了一口氣。
“繼續追蹤這個人,先生,”國王對警務大臣說,“奎斯爾將軍目前對我們非常有用,從各方面看來,我相信他是被謀殺的,假如果真如此,那么暗殺他的兇手,不論是否是拿破侖黨,都該從嚴懲處?!?
國王講這些話的,維爾福在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以免露出恐怖的神色。
“多妙呀!”國王用很尖酸的語氣繼續說道?!爱斁瘎詹空f‘又發生了一起謀殺案’的時候,尤其是,當他們又加上一句‘我們已經在追蹤兇手’的時候,他們就以為一切就都已了結?!?
“陛下,我相信陛下對此已經滿意了?!?
“等著瞧吧。我不再耽擱你了,男爵。維爾福先生,你經過這次長途旅程,一定很疲乏了,回去休息吧。你大概是下塌在你父親那兒吧?”
維爾福感到微微有點昏眩?!安唬菹拢彼鸬?,“我下塌在導農街的馬德里飯店里?!?
“你去見過他了嗎?”
“陛下,我剛到就去找勃拉卡斯公爵先生了?!?
“但你總得去見他吧?”
“我不想去見他,陛下。”
“呀,我忘啦,”路易十八說道,隨即微笑了一下,借以表示這一切問題是沒有任何意圖的,“我忘記了你和諾瓦萊埃先生的關系并不太好,這又是效忠王室而作出的一次犧牲,為了兩次犧牲你該得到報償。”
“陛下,陛下對我的仁慈已超過了我所希望的最高報償,我已別無所求了?!?
“那算什么,先生,我們是不會忘記你的,你放心好了?,F在(說到這里,國王將他佩戴在藍色上衣上的榮譽勛章摘了下來,遞給了維爾福,這枚勛章原先戴在他的圣-路易十字勛章的旁邊。圣-拉柴勛章之上的)——現在暫時先接受這個勛章吧?!?
“陛下,”維爾福說,“陛下搞錯了,這種勛章是軍人佩戴的?!?
“是??!”路易十八說,“拿著吧,就算這樣吧,因為我來不及給你弄個別的了。勃拉卡斯,您記得把榮譽勛位證書發給維爾福先生?!?
維爾福的眼睛里充滿了喜悅和得意的淚水。他接過勛章在上面吻了一下?!艾F在,”他說,“我能問一下:陛下還有什么命令賜我去執行嗎?”
“你需要休息,先休息去吧,要記住,你雖然不能在巴黎這兒為我服務,但你在馬賽對我也是很有用處呢?!?
“陛下,”維爾福一面鞠躬,一面回答,“我在一個鐘頭之內就要離開巴黎了?!?
“去吧,先生,”國王說,“假如我忘了你(國王記憶力都不強),就設法使我想起你來,不用怕。男爵先生,去叫軍政大臣來。勃拉卡斯,你留在這兒?!?
“啊,先生,”在他們離開杜伊勒里宮的時候,警務部長對維爾福說,“您走的門路不錯,您的前程遠大!”“誰知道能否真的前程遠大?”維爾福心里這樣思忖著,一面向大臣致敬告別,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環顧四周尋找出租的馬車。這時正巧有一輛從眼前經過,他便喊住了它,告訴了地址,然后跳到車里,躺在座位上,做起野心夢來了。
十分鐘之后,維爾福到了他的旅館,他吩咐馬車兩小時后來接他,并吩咐把早餐給他拿來。他正要進餐時,門鈴有了,聽那鈴聲,便知道這人果斷有力。仆人打開了門,維爾福聽到來客提到了他的名字。
“誰會知道我在這兒呢?”青年自問道。
仆人走進來。
“咦,”維爾福說,“什么事?誰拉鈴?誰要見我?”
“一個陌生人,他不愿意說出他的姓名。”
“一個不愿意說出姓名的陌生人,他想干什么?”
“他想同您說話?!?
“同我。”
“是的?!?
“他有沒有說出我的名字?”
“說了?!?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唔,先生,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人?!?
“個頭是高是矮?”
“跟您差不多,先生?!?
“頭發是黑的還是黃的?”
“黑,——黑極了,黑眼睛,黑頭發,黑眉毛?!?
“穿什么衣服?”維爾福急忙問。
“穿一件藍色的披風,排胸扣的,還掛著榮譽勛章?!?
“是他!”維爾福說道,臉色變得蒼白。
“呃,一點不錯!”我們已描繪過兩次外貌的那個人走進門來說,“規矩還不少哪!兒子叫他父親候在外客廳里,這可是馬賽的規矩嗎?”
“父親!”維爾福喊道,“我沒弄錯,我覺得這一定是您。”
“哦,那么,假如你覺得這樣肯定,”來客一面說著,一面把他的手杖靠在了一個角落里,把帽子放在了一張椅子上,“讓我告訴你,我親愛的杰拉爾,你要我這樣等在門外可太不客氣了。”
“你去吧,茄曼?!本S爾福說。于是那仆人帶著一臉的驚異神色退出了房間。諾瓦蒂埃先生因為進來的人的確就是他,用他的眼睛一直跟隨著那仆人,一直看到他把門關上,然后,他又走過去把門打開了,無疑他是怕外客廳里有人偷聽,這個預防倒并非沒用,因為,從茄曼的突然退下這個行動上來看,他顯然也犯了我們的始祖因之而墮落的原罪。諾瓦蒂埃先生不怕麻煩地小心地去關上了外客廳的門,又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后才把他的手伸給了維爾福,而后者正帶著驚魂未定的神色在呆呆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啊,我親愛的杰拉爾,”來客對青年說道,并深情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么,看樣子你似乎并不十分高興看到我?”
“我親愛的父親,”維爾福說,“我,恰恰相反,我是很高興的,只是我沒想到您會來,父親,所以吃了一驚。”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諾瓦蒂埃先生一邊說,一邊找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我倒正想對你說這句話,因為你告訴我說你是在二月二十八日訂婚,而三月三日卻已到了巴黎這兒了。”
“我親愛的父親,”杰拉爾說著,一面把椅子拉近了諾瓦蒂埃先生,“就算我來了,您也不必抱怨,因為我是為您而來的,我這次來也許能救您的命呢?!?
“啊,真的嗎!”諾瓦蒂埃先生已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里了?!罢娴模堉v給我聽聽,法官先生,這一定很有趣。”
“父親,您聽說過圣杰克司街有一個拿破侖黨俱樂部嗎?”
“不錯,在五十三號,我就是該俱樂部的副主席?!?
“父親,您的鎮定簡直使我有點兒害怕了。”
“噢,我的好孩子,一個曾被山岳黨所放逐,曾躲在干草車里逃出了巴黎,被羅伯斯庇爾的暗探在波爾多的曠野里追逐過的人,他對很多事情都早已習慣了。請往下說吧,圣杰克司街的俱樂部怎么了?”
“哦,他們引誘奎斯爾將軍去那里,奎斯奈爾將軍是在晚上九點鐘離家的,次日在賽納河里被人發現的。”
“這個故事是誰告訴你的?”
“國王親自告訴我的?!?
“那么好吧,作為對你的故事的回報,”諾瓦蒂埃又說,“我也講個故事給你聽聽?!?
“我親愛的父親,我想,我已經知道您要告訴我的是什么了?!?
“哦,你已聽到皇帝陛下登陸的消息了?”
“別這么大聲,父親,我求求您,——為了您自己也為了我。是的,我聽說這個消息了,甚至比您還早就聽說了。三天以前,我以最快的速度,幾乎拼命似的從馬賽趕到巴黎來,因為我恨不得把我腦子里的所苦惱著的一個念頭一下子就送到六百里以外去?!?
“三天以前!你瘋啦?三天以前圣上還沒有登陸呢?!?
“那沒有關系,我早已知道他的計劃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從一封由厄爾巴島發出的送給您的信上知道的。”
“給我的信?”
“是給您的,我是在那送信人的筆記本里發現的。要是那封信落到了別人的手里,您我親愛的父親呀,您這個時候大概早已被槍斃啦?!?
維爾福的父親大笑起來?!班?,嗯,”他說,“看來昏君倒也從圣上那兒學到了速斷速決的方法了。槍斃!我的好孩子!你這個刑罰執行得太快了吧。你所說的這封信在哪兒?我非常了解你的為人,我想你是不會讓這樣的一件東西隨便亂扔的吧?!?
“我把它給燒了,就怕留下只字片言,因為那封信簡直就是您的判決書?!?
“而且還會斷送你的前程,”諾瓦蒂埃說道,“是的,這一點我倒不難理解。既然有你來保護我我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我不僅僅是保護了您,先生,我救了您的命!”
“是嗎?咦,事情真是愈來愈戲劇化了,請你再說說看!”
“我得再回到圣杰克司街那個俱樂部的話題上去?!?
“看來這俱樂部倒頗使警務部頭痛。那他們為什么不再仔細地搜一搜呢?他們會找到——”
“他們沒有找到,但他們已經有線索了?!?
“不過那是老生常談,這句話的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當警務部沒有辦法的時候,他們就宣稱已經有線索了,于是政府就耐心地等著,直等到有一天,他們說象一溜青煙一樣,那個線索失蹤了?!?
“不錯,但他們找到了一具尸體,奎斯奈爾將軍被害了,而在世界各國,他們都稱那是一次謀殺?!?
“謀殺!你是這樣認為嗎?咦,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將軍是被謀殺的呀。賽納河里每天都可能撈到死人,或是自己跳下去的,或是因為不會游泳而淹死的。”
“父親,您知道得很清楚,將軍并不是一個會因絕望而跳水自殺的人,大正月里也不會有人在賽納河里洗澡。不,不!不要弄錯了,這次的死明明是一次謀殺?!?
“這是誰定性的?”
“國王親自說的。”
“國王!我還當他是一個哲學家,能懂得政治上并無謀殺這件事呢。親愛的,你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在政治上,是沒有人的存在的,只有主義,沒有感情可言,只有利害。在政治上,我們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除去了一個障礙。你想不想知道實情?好吧,我來告訴你。最初大家都很信賴奎斯奈爾將軍,他是厄爾巴島方面介紹來的。我們中有人到他那兒去邀請他到圣杰克司街去,請他去見幾個朋友。他去了,大家就把計劃告訴了他,如何離開厄爾巴島,在什么時間登陸等等。當他知道了詳情以后,他回答說,他是一個?;庶h。當時大家都面面相覷,我們叫他發誓保守秘密,他發了個誓,但口是心非,以致真的激怒了上天來顯靈報應!盡管如此,大家還是讓將軍自由地離開了,完全讓他自由了??墒撬麉s沒回家。讓我怎么說呢?
唉,親愛的,很可能他在離開我們之后,他迷了路。你說謀殺!
真的,維爾福,你太令我吃驚了!你,一個代理檢察官,竟如此捕風捉影地給人定罪!當你為王宅盡忠,把我黨的一個成員殺頭的時候,我是否對你說過,‘我的兒子,你犯了謀殺罪啦?’沒有,我只是說,‘好極了,先生,你得勝了,明天,說不定,勝利又是我們的了?!?
“但是,父親,要注意,當我們勝利了的時候,我們的報復可是鐵面無情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您是在指望逆賊復位嗎?”
“我們是這樣想的?!?
“您錯啦,他在法國境內還走不出五里路,就會被跟蹤,追逐的,象一只野獸那樣被抓住的。”
“我親愛的朋友,圣上這個時候已在格勒諾布爾的路上了。十一、二日他就會到達里昂,而在二十日或二十五日到達巴黎?!?
“人民會起來——”
“是的,起來迎接他的。”
“他只帶了幾個人來,而我們會派軍隊去剿滅他的?!?
“是的,他們會護送他進首都的。真的,我親愛的杰拉爾,你只是個小孩子,你自以為消息很靈通,因為有一份急報在皇上登陸后對你說,‘逆賊攜隨從數人于戛納登陸,已在追逐中?!敲此F在在哪兒?在干些什么?恐怕你一點都不知道吧。他在被追逐中,你所知道的僅此而已。妙極了,象這樣,他們可以不費一槍一彈就把他直追到巴黎來?!?
“格勒諾布爾和里昂都是效忠王室的城市,人民會起來反對他,使那兒變成一道插翅難飛的關卡。”
“格勒諾布爾會熱情地為他大開城門的,全里昂的人也都會趕快出來歡迎的。相信我,我們同你們一樣消息靈通;我們的警務部也象你們的一樣效率高。要給你舉一個例子來證明嗎?就拿你這次到巴黎來說吧。你想瞞過我,盡管你的行蹤只告訴了你的馬車夫,可是我卻得到了你的住址,證據是,你剛在桌子面前一坐下,我就來到了這兒?,F在,假如你不介意,請拉一下鈴再要一副刀叉碟子來,我們一同進餐吧。”
“真是這樣!”維爾福驚奇地望著他的父親回答,“你們的消息看來的確很靈通。”
“呃,事情很簡單。你們當權的人所擁有的,只不過是金錢能收買到的東西,而我們在野人,卻可以得到由信仰所激發的一切?!?
“信仰?”維爾福微笑著說。
“不錯,是信仰。那兩個字的含義,我相信,就是有希望的雄心。”說完,維爾福的父親伸手去準備拉那條叫人的鈴繩,想叫侍者進來。維爾福卻按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等,我親愛的父親,青年說道,我再說一句話?!?
“說吧?!?
“不管?;庶h的警務部多么無能,他們卻知道一件可怕的事?!?
“什么事?”
“就是有個人的外貌特征在奎斯奈將軍失蹤的那天早上到將軍家里去過?!?
“哦,能干的警務部知道了這件事,那個人的外貌特征什么樣?”
“褐色的皮膚,頭發,眉毛胡須,都是黑的,排胸扣的藍色披風,鈕扣上掛著榮譽團軍官的玫瑰形勛章,戴闊邊帽子,一支藤手杖?!?
“啊,啊!他們知道了這一切?”諾瓦蒂埃說,“那么,為什么他們不捉住那個人?”
“因為昨天,或者前天,他們跟蹤那人到高海隆路拐角上的時候,把他給跟丟了。”
“我說你們警備部是些膿包嗎?”
“是的,或許他們遲早會捉到他的。”
“不錯,”諾瓦蒂埃說,隨即漫不經心地環四周看了看——“不錯,假如這個人事先沒有得到警告或許會被他們抓住的,但現在他已經得到了警告?!彼⑿α艘幌掠终f,“因此他就要改變他的相貌和穿著了,說著他走到放梳妝品的桌子前面,在臉上擦了一些肥皂,拿起一把剃刀,用一只結實的手刮掉那險些給他添麻煩的胡子,因為它們是給警務部留下了非常明顯的印象。維爾福驚奇地注視著他。
胡子刮掉了,諾瓦蒂埃又把他的頭發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條放在一只打開著的旅行皮包上面的花領巾,打了上去,穿上了維爾福的一件燕尾服式的棕黑色的一衣,脫下了他自己那件高領藍色披風,在鏡子前面試,他又拿了他兒子的一頂狹邊帽子,覺得非常合適;把手杖放在原先那個壁爐角落里,拿起一支細竹手杖,用他那有力的手虎虎地試了一下,這支細手杖是文雅代理法官走路時用的,拿著它更顯得從容輕快,這是他的主要特征之一。
“好了”化完了妝以后,他轉過身來尋著他驚訝得目瞪口呆的兒子說,“怎么樣,你們警務部還能認出嗎?”
“認不出來了,父親。維爾福訥納地說,“至少,我希望如此?!?
“現在,我親愛的孩子,”諾瓦蒂埃又說,“我留給你來照料這些東西,全憑你的謹慎來把它處理掉了?!?
“哦,放心好了?!本S爾福說。
“是,是的,我現在相信你的確說的不錯,你真的救了我的命,但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向你報恩的?!?
維爾福搖搖頭。
“你不相信?”
“至少,我希望是您弄錯了?!?
“你愿不愿意在他面前當一個預言家呢?”
“講禍事的預言家是不受宮廷歡迎的,父親?!?
“不錯,但他們總有一天會得到報償的,假如真的發生了第二次的復辟,你那時就可以成為一個偉人了?!?
“好吧,我對國王該說些什么呢?”
“對他這樣說:‘陛下,關于法國的形勢,市民的輿論,軍隊的士氣,您受騙了。那個在巴黎被您稱為科西嘉島的魔王,在內韋爾被冠以逆賊頭銜的人,已經在里昂被人歡呼為波拿巴,在格勒諾布爾被尊為皇帝了。您以為他是在被圍剿,被追逐,或將要被擒獲了,但他卻在迅速前進,就象他所養的鷹那樣。
您所信賴的士兵都快要餓死,累死啦,他們隨時都準備著開小差,然后象雪片附在向前滾的雪球似地趕到他那兒去。陛下,走吧!把法蘭西讓給它真正的主了吧,讓給那個不是把它買到手,而是征服它的人吧。走吧,陛下,倒并不是因為您會遇到什么危險,因為您的對手很強大,會寬容您的,面對圣-路易的孫子來說,竟讓那個打贏了阿柯爾戰役,馬倫戈戰役,奧斯特利茨戰役的那個人饒他一命未免也太丟臉了?!蛯λ@樣說,或者,最好還是什么也不要告訴他。把你這次行程嚴守秘密,別吹噓你到巴黎來干什么,或曾干了什么。趕快回去,在黑夜里進入馬賽,從后門溜回家,靜靜地,服服貼貼地,不聲不響地呆在那兒,而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惹人討厭,因為這一次,我敢向你保證,我們認清了誰是敵人以后要給以狠狠的懲罰的。
走吧,我的兒子,走吧,我親愛的杰拉爾,假如你能聽從我的話或者如果你高興,把它算作友好的忠告也行,我們還可以保留你的原職的。這個,”諾瓦蒂埃微笑了一下又說,“就算是一種交易吧,假如有一天,在政治的天平上你高我低的時候,還希望你再救我一命。再見了,我親愛的杰拉爾,下次再來時,請在我的門口下車?!敝Z瓦蒂埃在講這番話后,他便以同樣安祥的態度離開了房間。維爾福臉色蒼白,急忙奔到窗前,撩開窗簾,看著他泰然自若地走過街口兩三個鬼頭鬼腦的人的身邊,這兩三個人,也許就是等候在那兒來抓一個長黑胡子的,穿藍色披風,戴闊邊呢帽的人的。
維爾福屏息靜氣地站在那兒呆望著,直望到他的父親拐入了蒲賽街。然后他轉過身來急忙去處理他留下來的那堆東西,把那黑領結和藍披風塞進旅行包的箱底里,把帽子仍進了黑洞洞的壁廚里,把手杖折成幾段,一下子投進了壁爐,然后戴上他的旅行便帽,叫仆人來,用眼色示意讓他不要提任何問題,付了飯店的賬,跳上那輛早已等候著的馬車里,他在里昂得知波拿巴已進入格勒諾布爾,沿途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他終于到達馬賽,這個野心勃勃的人初嘗成功的喜悅,但同時,他心中又充滿了種種希望和憂慮。諾瓦蒂埃先生真是一個預言家,事態的發展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誰都知道從愛爾巴島卷土重來的這次著名的歷史事件,——那次奇妙的復歸,不僅是史無前例,而且大概也會后無來者。
路易十八對這一猛烈的打擊只是軟弱無力地抵抗了一下。他這個還沒有坐穩的王朝,本來基礎就不穩固,一向是搖搖欲墜,只要拿破侖一揮手,這座由舊偏見和新觀念不好調和而構成的上層建筑便坍了下來。所以維爾福從國王那里只得了一些感激(這在目前反而可說是對他有害的)和榮譽十字勛章,但對這個勛章,他倒多了個心眼,并沒有佩掛它,盡管勃拉卡斯公爵按時把榮譽勛位證書送了來。
諾瓦蒂埃當時成了顯赫一時的人物,要不是為了他,拿破侖無疑早就把維爾福免職了。這個一七九三年的吉倫特黨人和一八○六年的上議員保護了這個不久前保護過他的人。
帝國正在復活期間,但已不難預見它的二次傾覆了。維爾福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封住那幾乎被唐太斯所泄漏的秘密上了。只有檢察官被免了職,因為他有效忠于王室的嫌疑。
帝國的權力剛剛建立,也就是說,皇帝剛剛住進杜伊勒里宮,從我們已經向讀者們介紹過的那間小書房里發出了無數命令,在桌子上路易十八留下的那半空的鼻煙盒還敞開在那里。在馬賽,不管官員們的態度如何,老百姓已知道:南北始終未被撲滅的內戰的余燼又重新燃起來了;保黨人如果敢冒險外出,必定會遭到斥罵和侮辱,這時如果要想挑起人民來報復他們,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由于時勢的變化,那位可敬的船主在當時雖還說不上勢傾全市,因為他畢竟是個謹慎而膽小的人,以致許多最狂熱的拿破侖黨分子竟斥他為“溫和派”,但卻已有足夠的勢力可使他所提出的要求聞達于當局,而他的那個要求,我們不難猜到,是與唐太斯有關的。
維爾福的上司雖已倒臺,他本人卻依舊保留了原職,只是他的婚事已暫時擱在了一邊,以期等待一個更有利的時機。假如皇帝能保住王位,那么杰拉爾就需要一個不同的聯姻來幫助他的事業,他的父親已負責再給他另找一個了。假如路易十八重登王位,則圣-梅朗侯爵以及他本人的勢力就會大增,那樁婚事也就比以前更實惠了。
代理檢察官暫時當上了馬賽的首席法官,一天早晨,仆人推門進來,說莫雷爾先生來訪。換了別人很可能就會趕忙去接見船主了。但維爾福是一個很能干的人,他知道這樣做等于是在顯其軟弱。所以盡管他并沒有別的客人,但仍讓莫雷爾在外客廳里等候,理由只是代理檢察官總是要叫每個人都等候一下的,讀了一刻鐘的報紙以后,他才吩咐請莫雷爾先生進來。
莫雷爾原以為維爾福會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沒想到見到他的時候,發覺他仍象六個星期以前見到他的時候一樣,鎮定,穩重,冷漠而彬彬有禮,這是教養有素的上等人和平民之間最難逾越的鴻溝。他走進維爾福的書房。滿以為那法官見他就會發抖,但正相反,他看到的是維爾福坐在那兒,手肘支在辦公桌上,用手托著頭,于是他自己感到渾身打了個寒顫。他在門口停了下來。維爾福凝視了他一會兒,象是有點不認識他了似的。在這短短的一瞬間,那誠實的船主只是困惑地把他的帽子在兩手中轉動著,然后——“我想您是莫雷爾先生吧?”維爾福說。
“是的,先生?!?
“請進來先生,”法官象賜恩似地擺一擺手說,“請告訴我是什么原因使我能有幸看到你的來訪。”
“您猜不到嗎,先生?”莫雷爾問。
“猜不到,但假如我可以做出什么為您效勞的話,我是很高興的。”
“先生,”莫雷爾說,他漸漸恢復了自信心,“您還記得吧,在皇帝陛下登陸的前幾天,我曾來為一個青年人求過情,他是我船上的大副,被控與厄爾巴島有聯系。那樣的聯系,在當時是一種罪名,盡管在今天卻已是一種榮耀了。您當時是為路易十八效勞,不能庇護他,那是您的職責。但今天您定是為拿破侖效勞,您就應該保護他了,——這同樣也是您的職責。所以我就是來問問那個青年人現在怎么樣了。”
維爾福竭力控制住自己?!八惺裁疵郑俊彼麊柕??!鞍阉男彰嬖V我?!?
“愛德蒙-唐太斯。”
雖然,維爾福寧愿面對一支二十五步外的槍口也不愿聽人提到這個名字,但他依舊面不改色。
“唐太斯?”他重復了一遍,“愛德蒙-唐太斯?”
“是的,先生?!?
維爾福翻開一大卷檔案,放到桌子上,又從桌子上那兒走去翻另外那些檔案,然后轉向莫雷爾:“您肯定沒弄錯嗎,先生?”他以世界上最自然的口吻說道。
假若莫雷爾再心細一點,或對這種事較有經驗的話,那他說應該覺得奇怪,為什么對代理檢察官不打發他去問監獄長,去問檔案官,而是這樣親自答復他。但此時莫雷爾在維爾福身上沒發現半點恐懼,只覺得對方很謙恭。維爾福的作法果然不錯。
“沒有,”莫雷爾說,“我沒弄錯。我認識他已經十年了,在他被捕的那一小時里,他還在為我服務呢。您也許還記得,六個星期以前,我曾來請求您對他從寬辦理。正象我今天來請求您對他公道一些一樣。您當時接待我的態度非常冷淡,啊,在那個年頭里,?;庶h人對拿破侖黨當時是非常嚴厲的?!?
“先生,”維爾福答道,“我當時是一個?;庶h人,因為當時我以為波旁家族不僅是王伯的嫡系繼承者,而且是國人所擁戴的君主。但皇帝這次奇跡般地復位證明我是錯了,只有萬民所愛戴的人才是合法的君主?!?
“這就對了?!蹦谞柎舐曊f道?!拔液芨吲d聽到您這樣說,我相信可以從您這番話上得到愛德蒙的喜訊?!?
“等一等,”維爾福一邊說,一邊翻閱一宗檔案,“有了,他是一個水手,而且快要娶一個年輕的迦太蘭姑娘了。我現在想起來了,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案子?!?
“怎么回事?”
“您知道,他離開這兒以后,就被關到法院的監獄里去了。”
“那么后來呢?”
“我向巴黎打了個報告,把從他身上找到的文件附送去了。你該明白,這是我的職責。過了一個星期,他就被帶走了?!?
“帶走了!”莫雷爾說?!八麄儼涯莻€可憐的孩子怎樣了呢?”
“哦,他大概被送到費尼斯德里,壁尼羅爾,或圣-瑪加里島去了。你一定會在某一天看到他回來再給您當船長的。”
“無論他什么時候回來,那個位置都給他保留著。但他怎么還不回來呢?依我看,依拿破侖黨法院最關切的事,就該是釋放那些被保皇黨法院關進監獄里去的人?!?
“別太心急,莫雷爾先生,”維爾福說道,“凡事我們都得按法律手續進行。禁閉令是上面簽發的,他的釋放令也得在老地方辦理。拿破侖復位還不到兩個星期,那些信還沒送出去呢?!?
“但是,”莫雷爾說,“現在我們已經贏了,除了等待辦理這些正式手續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有幾個朋友,他們有點勢力,我可以弄到一張撤消逮捕的命令的。”
“根本就沒什么逮捕令?!?
“那么,在入獄登記簿上勾消他的名字?!?
“政治犯是不登記的。有時,政府就是用這種辦法來使一個人失蹤而不留任何痕跡的。入了冊就有據可查了?!?
“波旁王執政時,或許是那樣,但現在——”
“任何時代都是這樣的,我親愛的莫雷爾,從路易十四那個時代就開始這樣了。皇帝對于獄規的管理比路易更加嚴格,監獄里不登記姓名的犯人多得不計其數?!?
即使莫雷爾再有什么懷疑,這番苦口婆心的辯解也足以使之完全消除了?!澳敲?,維爾福先生,您能否給我個什么忠告以便使可憐的唐太斯快點回來?”他問道。
“去求一下警務大臣吧。”
“噢,我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大臣每天都要收到兩百封請愿書,但他還看不了三封。”
“那倒是真的,不過由我簽署的,并由我呈上去的請愿書他一定會看的?!?
“您愿意負責送去嗎?”
“非常愿意。唐太斯當時有罪,但現在他已無罪了。當時把他判罪和現在使他重獲自由都同樣是我的職責?!?
這樣,維爾福就避免了一次調查的危險,一經查究,他可就完了,這雖然并不一定會成為事實,但卻是很有可能的。
“可是我怎么去對大臣說明?”
“到這兒來,”維爾福一邊說,一邊把他的座位讓給了莫雷爾,“我說,您寫?!?
“真的由您費心來辦嗎?”
“當然羅。別浪費時間了,我們已經浪費得太多啦?!?
“是的。想想那個可憐的青年人還在那兒等待著,在那兒受苦,或許在那兒絕望了呢?!?
維爾福一想到那個犯人在那黑暗寂靜的牢房里咒罵他,就不禁打了個寒顫。但他仍不肯讓步,在維爾福的野心的重壓之下,唐太斯是必須被摧毀的。
維爾福口述了一封措辭美妙的請愿書,他在里面夸大了唐太斯的愛國心和對拿破侖黨的功勞。以致唐太斯簡直成了使拿破侖卷土重來最出力的一名活躍分子。據推測,一看到這份函件,大臣會立刻釋放他的。請愿書寫好了,維爾福把它朗誦了一遍。
“成了,”他說,“其余的事交給我來辦好了?!?
“請愿書很快就送去嗎?”
“今天就送出去?!?
“由您批署?”
“證明您的請愿書內容屬實,這是我很樂意做的事?!本S爾福說著便坐了下來,在信的末端簽上了字。
“還要做什么別的嗎?”莫雷爾問。
“去等著吧,”維爾福回答,“一切由我來負責好了。”
這個保證使莫雷爾充滿了希望,于是他告別了維爾福,趕快去告訴老唐太斯,說不久就可以看見他的兒子了。
維爾福卻并沒有履行諾言把信送到巴黎去,而是小心地把那封現在看來可以救唐太斯但未來卻極易危害他的請愿書保存了起來,以等待那件似乎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的發生,好二次復辟。
“這樣唐太斯仍然還是犯人,被埋沒在黑牢的深處,他根本聽不到路易十八垮臺的消息,以及帝國傾覆時那更可怕的騷動。
但維爾福卻用警覺的目光注視著一切,用警覺的耳朵傾聽著一切。在拿破侖復位的“百日”期間,莫雷爾曾先后兩次提出他的請求,但都被維爾福甜言蜜語地把他哄騙走了。最后發生了滑鐵盧之戰,莫雷爾就不再來了。他已盡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這時任何新的嘗試不僅徒勞無益而且很可能會有害他自己。
路易十八又重新登上了王位。在馬賽能引起維爾福內心愧疚的記憶太多了,所以他請求并獲準了調任圖盧茲檢察官一職,兩星期后,他就和蕾妮結婚了,岳父在宮廷里比以前更顯赫了。這就說明了在“百日”期間和滑鐵盧戰役以后,唐太斯為什么會依舊被關在牢里,好象上帝已把他忘了似的,但實際上人們并沒有忘記他。
騰格拉爾很清楚他給了唐太斯那一擊是多么厲害,他象所有做賊心虛但又要小聰明的人一樣,諉稱這是天意。當拿破侖回到巴黎以后,騰格拉爾害怕極了,唯恐唐太斯會隨時來復仇,于是他便把自己希望出海的想法告訴了莫雷爾先生,得到了一封介紹信,把他介紹給了一個西班牙商人,三月底就到那兒去供職,那是在拿破侖回來后的第十一二天。他當時離開馬賽后去了馬德里,此后就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弗爾南多只知道唐太斯已從眼前消失了,其他的事他則一概不知。到底唐太斯怎么樣了,他也懶得去問。只是,在他情敵不在的這一期間,他時時苦思冥想,有時想到編個離開的理由來欺騙美茜蒂絲,有時想遷移或強行把她帶走。于是他常常憂郁地,一動不動地坐在弗羅灣的頂端,從那兒可以同時望到馬賽和迦太羅尼亞人村,他是在守望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出現在他眼前,那個人就是他的復仇使者。弗爾南多已下定決心:他要一槍打死唐太斯,然后自殺。但他錯了,他這個人是不會自殺的,因為他還抱有某種希望。
在這個時候,帝國作了最后一次呼吁,法國境內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子都趕去聽從他們皇帝的號召了,弗爾南多和其他的人一同離開了馬賽,但心里卻懷著一個可怕的念頭,深恐他的敵人會在他不在的時候回來,而同美茜蒂絲結了婚。假若弗爾南多真的想自殺,則在他離開美茜蒂絲的時候就該這樣做的了。他對她的關心,以及他對她的不幸所表示的同情,都產生了效果。美茜蒂絲一向象兄妹般地深愛著弗爾南多,現在這份情誼上又加上了一份感激之情。
“哥哥,”她把行囊掛上他肩頭的時候說,“你要自己當心一點,因為如果你再永遠離開了我,那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了?!边@些話在弗爾南多心中注入了一線希望。如果唐太斯不回來的話,總有一天,美茜蒂絲也許就是他的了。
現在只剩下美茜蒂絲一個人孤零零地來面對這從未如此荒涼的大平原,和從未如此一望無際的大海了。她天天以淚洗面,人們看見她有時不斷地在迦太羅尼亞人住的這個小村子周圍徘徊,有時看見她一動不動地象一尊石像似的站著,呆望著馬賽;又有時看見她坐在海邊,傾聽那如同自己的哀愁那樣永恒的海的呻吟,她常常自問,是否應該讓自己投入海洋那無底的深淵里,也許這樣可以比忍受如此焦灼的等待更好一些。
她并非缺乏這樣做的勇氣,而是她的宗教觀念幫了她的忙,救了她的命。
卡德魯斯也象弗爾南多一樣應征入伍了,但由于他已經結婚,且比弗爾南多大八歲,所以僅被派去駐守邊疆。老唐太斯一直是靠希望支撐著的,拿破侖一倒,全部希望都成了泡影。在和他的兒子分離五個月以后,幾乎也可以說就在他兒子被捕的那一刻,他就在美茜蒂絲的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莫雷爾先生不僅負擔了他的全部喪葬費,還把那可憐的老人生前所借的幾筆小債也還清了。
這樣做不僅需要出于慈悲心,而且也需要勇氣,——因為象唐太斯這樣危險的一個拿破侖分子,即使你去幫助他臨終的父親,也會被人當作一個罪名來污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