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大概還記得,伯爵是一個極節食的賓客。阿爾貝注意到了這一點,深恐巴黎式的生活一開始就會在這最重要的一點上使這位客人不高興。
“親愛的伯爵,”他說道,“我怕海爾達路的飯菜不象愛勘探巴廣場的那樣合您的胃口。這一點我本應該先跟您商量,為您做幾樣特別合您口味的菜的。”
“要是您對我了解較多的話,”伯爵微笑著答道,“對于象我這樣一個隨緣度日,在那不勒斯吃通心粉,在梅朗吃粟粉粥,在瓦朗斯吃雜燴羹,在君士坦丁堡吃抓飯,在印度吃‘卡力克’,在中國吃燕窩的旅行家,這種事您想都不會想的。我無論到什么地方,什么飯菜都能吃,只是我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少,實際上這已是胃口很好的時候了,因為從昨天早晨以來,我還沒吃過東西。”
“什么!”賓客都驚叫道,“您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嗎?”
“是的,”伯爵答道,“因為必須繞道到尼姆去聽一點消息,所以來不及了,沿途就沒有停車。”那么您在馬車里進餐了嗎?”馬爾塞夫問道。
“沒有,我睡覺,當我累了而又無心去消遣,或當我肚子餓而又不想吃東西的時候,我總是睡覺的。”
“但您能睡就睡嗎,閣下?”莫雷爾問道。
“差不多是這樣吧。”
“您的辦法保險嗎?”
“萬無一失。”
“那對于我們那些在非洲的人真是太難得了,我們常常找不到吃的,飲料也極少。”
“是的,”基督山說,“但不幸的是,我的辦法對象我這樣過著一種特別生活的人雖然很有用外,可是對全軍將士卻非常危險,會使他們需要醒的時候醒不過來。”
“我們能否問一下這種辦法究竟是什么呢?”德布雷問道。
“噢,可以的,”基督山答道,“我并不想保守秘密。那是上等的鴉片和最好的大麻的一種混合劑。鴉片是我從廣東買來的,可保證它的質量上等,大麻是東方的產品,也就是說,是在底格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生長的。這兩種成份以相等的份量混合起來,制成丸藥,吃下一顆以后,十分鐘就可見效。這點可問一下弗蘭茲-伊皮奈男爵閣下,我記得他曾吃過一次。”
“是的,”馬爾塞夫回答說,“他對我說起過這樣的事。”
“但是,”波尚說道,他站在新聞記者的立場上,仍抱著非常懷疑的態度,“這種藥丸您總是帶在身上嗎?”
“總是帶著的。”
“我想看一下這種寶貴的藥丸,伯爵不會怪我失禮吧?”波尚又說道,心里很想難倒他。
“沒什么,閣下。”伯爵回答道,說完他從衣袋里摸出了一只非常名貴的小盒子,那是整塊翡翠鏤刻成的,上面有一個金質的蓋子,蓋子一轉,就從里面倒出了一粒淡綠色的小丸子,約莫有豌豆大小。這粒藥丸有一股辛辣刺鼻的香味。翡翠盒子里還有四五粒,這本來的容量大概在一打左右。全桌的人傳看著這只小盒子,但賓客們把它拿到手上的時候,主要的是細察這塊令人羨慕的翡翠而不是去看那藥丸。
“這些藥丸是您的廚師給您調制的嗎?”波尚問道。
“噢,不,閣下,”基督山答道,“我不會把我真正心愛的享受品托給無能的人去隨意亂弄的。我自己勉強可算是一個藥劑師,我的藥丸都是我親自調制的。”
“這塊翡翠真漂亮,是我生平所見的最大的了,”夏多-勒諾說道,“雖然家母也頗有一些家傳的稀奇珠寶。”
“我有三塊同樣的,”基督山答道。“一塊我送給了土爾其皇帝他把它鑲在了他的佩刀上,另一塊讓我送給了我們的圣父教皇,他把它和拿破侖皇帝送給他的前任庇護七世的那一塊一同鑲在他的皇冠上了,他原來的那一塊差不多也這樣大,但質地沒這么好。這第三塊我留給了自己,我把它鏤空了,雖然降低了它的價值,但用起來卻的確非常方便。”
每個人都驚異地望著基督山,他的話講得這樣簡潔,顯然所說的是實情,否則的話他瘋了。但是,這塊翡翠明明在眼前,所以他們自然傾向于相信。
“那兩位君主用什么和您交換這種珍貴的禮物的呢?”德布雷問道。
“我向土耳其皇帝交換了一個女人的自由,”伯爵回答說,“向教皇交換了一個男人的生命。所以在我的一生中,也曾一度有過權力。好象上天送到帝王宮中降生似的。”
“您救的是庇皮諾,對吧?”馬爾塞夫大聲說道,“您就是為他才去弄到那個赦罪令的吧?”
“或許是的吧。”伯爵微笑著回答說。
“伯爵閣下,您不知道我聽了這些話有多高興,”馬爾塞夫說道。“我事先已對我這幾位朋友宣稱過,說您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魔術師,中世紀的巫師,但巴黎人詭辯起來倒是十分精明的,假如那種事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所遇到的話,那他們就會把最無可爭辯的事實誤認作狂想。譬如說,騎士俱樂部的一個會員在大街上被搶劫啦;圣-但尼街或圣-日爾曼村有四個人被暗殺啦;寺院大道或幾齡路的一家咖啡館里捉到了十個,十五個,或二十個小偷啦;這一類新聞,德布雷天天看到,波尚天天刊登,可是,他們卻拚命說馬里曼叢林,羅馬平原,或邦汀沼澤地帶沒有強盜。請您當面告訴他們,我的確被強盜綁去過,要不是您仗義搭救,恐怕我現在早已躺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而決不可能再在海爾達路我這間寒舍里接待他們啦。”
“但是,基督山說道,“您答應過我決不再提那次不幸的事的。”
“我可沒那樣答應您呀,”馬爾塞夫大聲說道,“那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答應的,那個人也蒙您這樣把他救了出來,而您卻把他忘了。請談談吧,假如您愿意把那件事講出來,我不但可以聽到幾件我已經知道了的事,而且或許還可以知道更多到現在為止還不明白的事情呢。”
“依我看,”伯爵微笑著答道,“您也扮演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對于經過的種種事情,已經知道得象我一樣清楚了呀。”
“好吧,請答應我,假如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您也就把我所不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那很公平合理。”基督山伯爵回答說。
“是這樣的,”馬爾塞夫開始了他的講述,“接連三天,我自以為已成了一個蒙面女郎青睞的目標,我把她看作了麗亞或鮑貝類美女的后裔了,而實際上她是個化裝的農家女,我之所以說是農家女,是為了避免說農婦。我只知道自己當時象個傻瓜,一個大傻瓜,我錯把這個下巴上沒有胡須,腰肢纖細,年約十五六歲的男強盜看成是一個農家女了,正當我想在他的嘴唇上吻一下時,他忽然拿出一支手槍頂住我腦袋,另外還有七八支手槍過來幫忙,于是我被領到,或說得更準確些,是被拖到了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在那兒,我發現有一位受過高深教育的強盜正在那兒閱讀《凱撒歷史回憶錄》,蒙他棄書賜教,告訴我說,除非我在第二天早晨六點鐘以前拿出四千畢阿士特,否則到了六點一刻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現在還在,因為弗蘭茲-伊皮奈還保留著,上面有我的簽名,有羅吉-萬帕先生的附言。我所知道的就這些了,我不了解的是,伯爵閣下,您究竟怎么使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羅馬強盜這樣尊敬您。說實話,弗蘭茲和我的確都對您佩服極啦。”
“說來簡單極了,”伯爵答道。“我認識那位大名鼎鼎的萬帕已有十幾年了。當他還只是個孩子,一個牧童的時候,他就曾給我領了一段路,為此我曾送了他幾塊金洋。他呢,為了報答我,就送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柄是他親手雕刻的,你們要是去參觀我的武器收藏柜的話,還可以看到它。本來,這次交換禮物,應該可以建立起我們之間的友誼的,但到了后來,不知他究竟是把這件事忘了呢,還是記不得了,他想來抓我,結果反倒是我抓住了他,還把他的手下人也捉了一打。我本來可以把他交給羅馬法庭的,法庭方面大概也是會歡迎的,尤其是他,但我沒那樣做,相反的,我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放了。”
“條件是不許他們再作惡,”波尚大笑著說道。“我很高興看到他們確能信守諾言。”
“不,閣下,”基督山回答,“我的條件只是要求他該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你們之中要是有社會主義者,以宣揚人道和以對你們鄰居尊重為榮的話,那么對于下面的這番話或許會覺得奇怪的,我從來不想去保護社會,因為社會并沒有保護我,我甚至可以說,一般而言,它只想來傷害我,所以我對它毫無敬意,并對它們保持中立的態度,并非我欠社會和我的鄰居的情,而是社會和我的鄰居欠了我的情。”
“好!”夏多-勒諾大聲說道,“您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個敢于把利己主義說得這樣坦誠的人。好樣的,伯爵閣下,說得好!”
“至少可算得上說得很坦白,”莫雷爾說道。“但我相信伯爵閣下雖曾有一度背離了他這樣大膽宣稱的原則,但他是不會感到遺憾的。”
“我怎么背離了那些原則,閣下?”基督山問道,他象這樣不由自主地以專注的目光去望莫雷爾,已經有兩三次了,這個青年簡直有點受不了伯爵這明亮而清澈的目光。
“噢,在我看來,”莫雷爾答道,“您救了您并不認識的馬爾塞夫先生,也就是幫助您的鄰居和社會了。”
“他是那個社會的光榮。”波尚說道,喝干了一杯香檳。
“伯爵閣下,”馬爾塞夫大聲說道,“這回您錯了,您可是我所知道的最嚴謹的邏輯學家啊。您一定會清楚地看到,依據這個推理,您非但不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而且還是一個博愛主義者呢。啊!您自稱為東方人,勒旺人,馬耳他人,印度人,中國人。您的姓是基督山,水手辛巴德是您的教名,可是在您的腳踏上巴黎的第一天,您就自然具備我們這些反常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說得更確切些,我們的最大的缺點,就是,故意表白您所沒有的污點,而掩飾了您固有的美德。”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答道,“我看不出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上有哪一點值得您和這幾位先生如此過獎。您和我早已不是陌生人,因為我們早就相識了。我曾讓了兩個房間給您,我曾請您和我共進早餐,我曾借給您一輛馬車;我們曾一同看狂歡節;我們也曾在波波羅廣場的一個窗口上一同看處決人,那次把您嚇得差一點昏過去。我請這幾位先生說句公道話,我能讓我的客人由那個您所謂的可怕的強盜去任意擺布嗎?而且,您知道,我曾想過,當我到法國來的時候,您可以介紹我踏進巴黎的幾家客廳。您以前或許把我這個決定看作一個空泛不可能實現的計劃,但今天您已經看到了它的實施事情,這件事,您要是不守信用,一定要受罰的。”
“我一定守信用,”馬爾塞夫回答說,“但我深恐您見慣了奇事美景,對這里會大感失望的。在我們這里,您遇不到任何在您的冒險生活里常常遇到的那種插曲。馬特山就是我們的琴博拉索山,凡爾靈山就是我們的喜馬拉雅山,格勒內爾平原就是我們的戈壁大沙漠,而且他們現在正在那兒掘一口自流井,以便沙漠里的旅客能有水吃。我們有不少小偷,盡管沒有報上說的那樣多,但這些小偷怕警察甚于怕失主。法國是這樣平淡無奇,巴黎又是這樣文明的一個都市,以致在它的八十五個省境內——我說八十五個,因為我沒有把科西嘉包括進去——嗯,在這八十五個省境內,您無論在哪一座小山上都可找到一座急報站,無論哪一個巖洞里都可找到一盞警察局安放的煤氣燈。我只有一件事可以為您效勞,聽您的吩咐,由我或請我的朋友到處為您介紹。其實,您也無需任何人為您介紹——憑您的大名、您的財富和您的天才,(基督山帶著一個近于諷刺意味的微笑鞠了一躬)您可以到處自薦而受到很好的接待。我只在一點上可以對您有點用處,在熟悉巴黎生活的習慣,使日子過得安樂舒適,或則買衣物用具這幾方面,我的經驗對您能有所幫助的話,您盡管差遣我為您去找一所適當的住宅。我在羅馬分享了您的住處,但我不敢請您分享我的住處——雖然我并不主張利己主義,但我卻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因為除了我本人以外,這些房間連一個影子也容納不下,除非是一個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說道,“那是準備金屋藏嬌了,我記得在羅馬的時候,你曾提到過一件計劃中的婚事。我可以向您道喜了嗎?”
“那件事到目前還只是一個計劃。”
“所謂‘計劃’,意思說是事實。”德布雷說道。
“不是的,馬爾塞夫答道,“家父極想結這門親事,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介紹您見一見這位即使不是我的太太,至少也是我的未婚妻的歐熱妮-騰格拉爾小姐。”
“歐熱妮-騰格拉爾!”基督山說道,“請告訴我,她的父親不就是騰格拉爾男爵閣下嗎?”
“正是,”馬爾塞夫答道,“他是一位新封的男爵。”
“那有什么關系,”基督山說道,“假如他對國家有貢獻,佩得上這稱號的話。”
“貢獻大極了,”波尚回答說。“雖然身為自由派,他卻在一八二九年為查理十世,談成了一筆六萬的借款,而查理十世就給他封了個男爵的稱號,并賞他榮譽爵士的銜頭,所以他也掛起勛章來了,只是,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樣掛在他的背心上,而是掛在他的紐扣眼上。”
“啊!”馬爾塞夫大笑著插進來說道,“波尚,波尚,這些資料你還是留給滑稽畫報吧,別當著我的面來挖苦我未來的岳父了。”然后,他轉向基督山,“您剛才提到了他的名字,這么說您認識男爵了?”
“我并不認識他,”基督山回答說,“但我想不久大概就可以認識他的,因為我經倫敦理杳-勃龍銀行,維也納阿斯丹-愛斯克里斯銀行,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擔保,在他的銀行里可享受無限貸款的權利。”
當他說到這最后一家銀行的時候,伯爵向瑪西梅朗-莫雷爾瞟了一眼。假如他這一瞟的用意是想引起莫雷爾的注意的話,那么,他的目的達到了,因為瑪西梅朗象觸了電似地突然一驚。“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他說,“您認識那家銀行嗎,閣下?”
“那是我在基督世界的首都與之有業務往來的銀行,”伯爵泰然自若地回答說。“我在那家銀行很有點勢力,有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噢,伯爵閣下,有一件事我直到現在也沒法搞清您可以幫我查一查。那家銀行過去曾幫過我們一次大忙,可是,我也不知為什么,他們卻老是否認那次曾幫過我們。”
“很愿意為您效勞。”基督山說道,并欠了欠身。
“但是,”馬爾塞夫又說,“奇怪,我們怎么把話題扯到騰格拉爾身上去啦。我們在討論給伯爵找一所適當的住宅,來吧,諸位,我們大家來建議一個地方吧,我們應該把這位新客人安置在我們大首都的什么地方好呢?”
“圣-日爾曼村,”夏多-勒諾說。“伯爵可以在那兒找一座漂亮的大廈,有前庭和花園的。”
“嘿!夏多-勒諾,”德布雷駁道,“你就知道你那死氣沉沉,毫無生趣的圣-日爾曼村。別信他的話,伯爵閣下,還是住在安頓大馬路好,那才真正是巴黎的市中心呢。”
“在戲院大道中,”波尚說道,“挑一間有陽臺的房子,住在二樓上。伯爵閣下可以把他的銀沙發帶到那兒,一邊抽著煙斗,一邊看著全巴黎的人從他眼前經過。”
“你有什么主意嗎,莫雷爾?”夏多-勒諾問道,“你不提個建議嗎?”
“噢,有的,”那青年微笑著說道,“我倒也有一個建議,但他已經有了這么多好的建議,我想他也許已選中了一個,可是既然他還沒有回答,我也不妨再冒昧地提一個,請他到一座漂亮的大廈里租幾個房間住,那是整巴杜式的建筑物,我的妹妹已在那兒住了一年,就在密斯雷路上。”
“您還有一個妹妹?”伯爵問道。
“是的,閣下,一個最好的妹妹。”
“她結婚了嗎?”
“差不多九年了。”
“幸福嗎?”伯爵又問。
“再幸福不過了。”瑪西梅朗回答說。”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那個人在我們家遭厄運的時候也沒對我們變過心。他叫艾曼紐-赫伯特。”基督山臉上顯露出了一個旁人不易覺察的微笑。“我度假的時候就住在那兒,”瑪西梅朗繼續說,“我,和我的妹夫艾曼紐,只要伯爵閣下肯賞臉有所吩咐,都可以盡力為您效勞的。
“請等一下!”阿爾貝不等基督山有回答的時候,就大聲說道,“小心哪,您要把一位旅行家——水手辛巴德,一個到巴黎來觀光的人,關到刻板的家庭生活里去啦。您等于在給他找一位管束他的家長了。”
“噢,不是的,”莫雷爾說道,“我的妹妹才二十五歲,我的妹夫三十歲。他們都是活潑愉快的年輕人。而且,伯爵閣下當然是住在他自己家里的,只在高興的時候才見見他們的。”
“謝謝,閣下,”基督山說道。“假如您肯賞臉給我介紹一下的話。有機會能和令妹和她的丈夫相識已很滿意了,這幾位先生的好意我都無法接受,因為我的寓所已準備好了。”
“什么!”馬爾塞夫大聲叫道。“那么說您還是要去住旅館了,那未免太乏味了吧。”
“我在羅馬是住得這樣差的嗎?”基督山微笑著說。
“天哪!您能在羅馬花五萬畢阿士特裝飾您的房間,但我想您不見得每天都準備花那樣一筆錢吧。”
“并非為了那個原因我不敢住旅館,”基督山答道,“只是我已決心要自己買一所房子,我派我的貼身仆人先來,他這時該買好了房子,而且布置好了。”
“那么,您有一個熟悉巴黎的貼身仆人了?”
“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巴黎來。他是個黑人,又是個啞巴。”基督山回答說。
“是阿里!”阿爾貝在大家的一片驚奇聲中大聲叫道。
“是的,是阿里,我那個啞巴黑奴,我想,您在羅馬時見過他的。”
“當然見過,”馬爾塞夫說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但您怎么能叫一個黑奴來買房子呢?他會把一切都弄糟的呀,可憐的家伙。”
“你可別想錯了,閣下,”基督山回答說,“我的看法正巧與您的相反,他一切都會做得令我滿意的。他了解我的嗜好,我的怪癖,我的需要,他到這兒已有一星期了,他會象一條獵狗一樣憑本能自己去搜索的,他會把一切都為我妥當地安排好的。他知道我今天十點鐘到,所以從九點鐘起,他就在楓丹白露的木柵門口等候我了。他給了我這張紙條,上面有我新居的地址。您自己看吧。”說著,基督山遞給阿爾貝一張紙條。
“香榭麗舍大街,二十號,”阿爾貝念道。
“哪,那可真是從沒聽說過的事。”波尚說道。
“派頭真大。”夏多-勒諾接上一句。
“什么!您還沒見過您自己的房子?”德布雷問道。
“沒有,”基督山說道,“我告訴過你們了,我不愿遲到,我在馬車里換衣服,一直到了子爵的門口才下車。”
“這幾個青年互相對視著,一時又摸不清伯爵是否在演一幕喜劇,但他所說的每個字聽起來又都是這樣的樸實,令人無法相信他說的會是謊話,而且,他又何必要撒謊呢?
“那么”,波尚說道,“我們只能盡力為伯爵閣下效點微勞自慰了。我,可以憑我新聞記者的資格,為他打開各家戲院的大門。”
“非常感謝,閣下,”基督山答道,“不過,我的管家已在每一家戲院里都為我定了一間包廂。”
“是那位出色的伯都西身先生,極其善于租窗口的嗎?”
“是的,您那天光臨的時候見過他。他當過兵,當過走私販子。事實上,他什么都干過。我不很了解他究竟有沒有和警察局發生過小摩擦。譬如說,用一把小刀子截人之類的事。”
“而您選中了這位誠實的公民做您的管家是嗎?”德布雷說道。“他每年要揩您多少油?”
“憑良心講,”伯爵答道,“我相信比別人多不了多少。他很符合我的標準,認為天下沒有辦不到的事,所以我留用了他。”
“那么,”夏多-勒諾又說道,“既然您已安排妥當了,有了一位管家,又有了一所座落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大廈,您現在就只差有一位情婦了。”
“阿爾貝笑了笑。他想起了他在愛根狄諾戲院和巴麗戲院伯爵包廂里見到的那個希臘美人。
“我有比情婦更好的東西,”基督山說道,“我有一個女奴。你們的情婦里從戲院,歌舞團,或游戲場里弄來的,而我卻是在君士坦丁堡把她買來的。她雖然花了我不少錢,但我不在乎。”
“但您忘記啦,”德布雷大笑著說道,”正象查理國王所說的:我們法國人天性最自由,她的腳一踏上法國領土,她便自由了。”
“誰會告訴她這一點呢?”
“隨便是誰看見她都會的。”
“可是她只會講羅馬土話。”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至少我們可以見見她吧,”波尚說道,“不然,難道您還雇用了啞巴太監來侍候她嗎?”
“噢,沒有,”基督山回答說,“我可沒有東方化到那種程度。我身邊的人誰都可以自由地離開我,而當他離開我的時候,他大概已不再有求于我或有求于任何人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他們才沒有離開我。”
“他們已經在吃餐后甜點和抽雪茄。
“親愛的阿爾貝,“德布雷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現在已經兩點半了。你的貴賓很有趣,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必須回到部長那兒去了。我要把伯爵的事告訴他,我們不久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小心點哪,”阿爾貝答道,“那可是誰都沒辦到的事啊。”
“噢,我們的警務部有三百萬經費。不錯,他們幾乎總是有虧空,但那沒關系,我們為這事是可以花五萬法郎的。”
“你知道了告訴我一聲好嗎?”
“我可以答應你。再會,阿爾貝。諸位,再會。”
“德布雷一離開房間,就高聲大喊:“備車!”
“好!”波尚對阿爾貝說道,“我也不到眾議院去了,但我已有了一篇文章的素材可以獻給我的讀者了,那比騰格拉爾先生的演說要強多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波尚,”馬爾塞夫說道,“我求你一個字也不要發表,別搶了我向社會介紹他和推薦他的功勞。他這個人很有趣是嗎?”
“豈止有趣,”夏多-勒諾回答說,“他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奇特的人了。你走不走,莫雷爾?”
“等我先遞一張名片給伯爵閣下,他答應要到密斯雷路十四號來拜訪我們一次的。”
“請放心好了,我決不會食言的。”伯爵鞠躬回答。于是瑪西梅朗-莫雷爾和夏多-勒諾伯爵一起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基督山一個人和馬爾塞夫在了一起。當阿爾貝發現只剩他和伯爵兩個人的時候,就說道:“伯爵閣下,請允許我來領您參觀一下單身漢的房間吧。您在意大利住慣了宮殿,現在來計算一下一個住得還不錯的青年在巴黎能有多少平方尺的地方可住,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我們來一個房間地看吧,我給您打開窗戶,讓您透透氣。”
“樓下的餐廳和客廳基督山已經看過了。阿爾貝先領他去了他的藝術工作室,那間工作室,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原是他最心愛的房間。基督山是一位可敬的鑒賞家,凡是阿爾貝收集在這兒的東西:古老的木柜,日本瓷器,東方的絲綢,威尼斯玻璃器具,世界各地的武器等等每一樣東西他都非常熟悉,一看便知它們是哪個時代的東西,產于哪個國家以及它們的來歷。
馬爾塞夫原以為應該由他來指導伯爵的,而實際卻恰恰相反,倒是他在伯爵的指導之下上了一堂考古學,礦物學和博物學的課。他們下到二樓,阿爾貝領他的貴賓進入客廳。客廳里掛滿了近代畫家的作品,有杜佩雷的風景畫:長長的蘆葦和高大的樹木,哞哞叫的奶牛和明朗的天空;有德拉克絡畫的阿拉伯騎俠:身穿白色的長袍,把著閃閃發光的腰帶,戴著鐵套的紋章,他們的馬用牙齒互相嘶咬,騎在馬上的人卻在用他們的狼子棒兇猛地格斗;拼殺布郎熱的水彩畫,色彩極其動人,以致使畫家成了詩人的仇敵;有邊亞茲的油畫,他使他的花比真花還鮮艷,太陽比真的太陽還燦爛;有德岡的圖案畫,色彩象薩爾瓦多-羅聯薩的畫一樣生動,但卻富于詩意;有吉羅和米勒的粉筆畫,把小孩子畫得象天使安琪兒,把女人畫得象仙女般美貌;有從多薩的《東方之行畫冊》上撕下來的速寫,那些速寫都是畫家在駝峰上或回教寺院的殿堂下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勾成的。總之,都是近代的藝術珍品,作為補償那些久已失傳的古代藝術品的杰作。
阿爾貝以為這次可以有些新的東西給那位旅行家看看了,但使他極其驚奇的是:后者不必看畫上的簽名(其中有許多實際上只是些縮寫),便能立刻說出每一幅畫的作者姓名,而且態度非常安閑自在,可以看出他不僅知道每一位畫家的姓名,而且還曾鑒別和研究過他們不同的畫風。他們從客廳又到了臥室,這個房間布置得極其樸素雅致。在一只鍍金鏤花的鏡框里,嵌著一幅署名“奧波-羅貝爾”的肖像畫。這幅肖像畫引了基督山伯爵的注意,只見他在房間里急速向前走了幾步,然后突然在畫像前面停了下來。畫面上是一位青年女子,年約二十五六歲,膚色微黑,長長的睫毛下,有一雙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她穿著美麗的迦太羅尼亞漁家女的服裝——一件紅黑相間的短衫,頭發上插著金發針。她凝望著大海,背景是藍色的海與天空。房間里的光線很暗,所以阿爾貝沒有覺察到伯爵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了,他的胸膛和肩膀在神經質地顫抖著。房間里一時間沉寂了一會兒,在這期間,基督山出神地凝視著那幅畫。
“您的情婦可真漂亮啊,子爵,”伯爵用一種十分平靜的口吻說道,“這套服裝大概是跳舞時穿的吧,使她看上去可愛極了。”
“啊,閣下!”阿爾貝答道,“要是您看過了這幅畫旁邊的另一幅畫,我就不能原諒您這個錯誤了。您不認識我的母親。您在這幅畫上看到的人就是她。這幅像是七八年前畫的。這套服裝,看上去象是她想象出來的,可是畫得很逼真,使我覺得好象看到了一八三○年時的母親一樣。伯爵夫人的這幅像是在伯爵出門的時候畫的。她無疑是想使他大吃一驚,但說來也奇怪,我父親似乎很不高興看到這幅像,即使這幅畫十分名貴,因為您已經看到了,這是萊身波-羅貝爾畫的杰作之一,這也無法克服他對它的厭惡。真的,這話我只能對你說,馬爾塞夫伯爵是盧森堡最勤勉的貴族之一,是一位以軍事理論見長的將軍,但對于藝術他卻是一個最庸俗的外行。母親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畫得很好,她為了不能保存這樣名貴的一幅畫,就把它送給我掛在這兒,這樣可以減少一些伯爵的不愉快。馬瑟夫先生的畫像是格洛斯畫的,喏,就是這一幅。請原諒我談起了家事,但既然您肯賞臉讓我把您介紹給伯爵,我就把這件事告訴您,免得您對這幅畫產生誤會。這幅畫好象有一種魔力,因為我母親每次到這兒來,總要看看它,而每一次看它就非哭不可。伯爵和伯爵夫人一生中惟有這一件事不和,他們雖然結婚已二十多年了,卻仍象新婚那天一樣恩愛和睦。”
基督山迅速地瞟了阿爾貝一眼,象是要尋找他的話外之音,但這個青年人的話顯然是很直率地從他的心里說出來的。
“現在,”阿爾貝說道,“我全部的寶藏您都見到了,請允許我把它們獻給您,雖然都是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請把這里當作您自己的家好了,請隨便一些,并請您同我一起去見一下馬爾塞夫先生,我在羅馬已寫信詳細告訴過他您對我的幫助,我已對他講您將光臨的消息。我敢說,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很希望能親自向您道謝。我知道,您對于應酬多少有點厭煩了。見識過這么多事物的水手辛巴德對于家庭生活是不會怎么感興趣的。可是,巴黎人的生活就在于彼此來往的應酬上,,我現在的提議就是踏入這種生活的開始,請接受吧。”
基督山鞠了一躬,并沒回答,他接受了這個建議,既沒有表露出熱情,也沒顯示出不快,只當這是社會上的一種習俗,每個紳士都應該把這看作是一種義務。阿爾貝叫他的仆人進來,吩咐他去通報馬爾塞夫先生和夫人:說基督山伯爵已經到了。阿爾貝和伯爵跟在他的后面。當他們走到前廳的時候,看見門框上掛著一面盾牌,盾牌上的圖案極其華麗,和房間里其它的陳設很相稱,這一點足以證明這個紋章的主人的重要性了。基督山停下來全神貫注地看著。
“七只淺藍色的燕子,”他說,“這無疑是您的家族紋章吧?我對紋章雖有點研究,能略做辨別,但對于家譜學卻很不了解。我是一個新封的伯爵,這個頭銜是在托斯卡納依靠圣愛蒂埃總督的幫忙弄來的,要不是他們說這是旅行所必需的,我本來還不高興來這一套呢。但是,一個人出門在外,馬車的坐墊底下,總有一些想避開海關關員搜查的東西的。原諒我向您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這沒什么失禮的,”馬爾塞夫非常自信地答道。“您猜對了。這是我家的紋章,也就是說,是我父親這一族的,但您也看到了,這旁邊有一面盾,上面有紅色的直線和一座銀色的塔樓,那是我母親家族的。從她那一邊來說,我是西班牙人,但馬爾塞夫這一族是法國人,而且我聽說,是法國南部歷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
“是的,”基督山答道,“這些紋章就可以證明,凡是武裝去朝圣地的人,幾乎都在他的武器上畫著一個十字架或幾只候鳥,十字架表示他們的光榮使命,候鳥則象征他們將要出發作漫長的旅行,并希望憑借虔敬的翅膀來完成它。您的祖先曾有人參加過十字軍,而即使只參加了圣路易所領導的那一次,也已可追溯到十三世紀,那也算是歷史相當悠久了。”
“可能是吧,?馬爾塞夫說道,“我父親的書房里有一本家族譜,您一看就可以完全明白的。我曾在那本族譜上作過批注,要是身齊和喬庫爾看了,對于他們的研究一定大有裨益的。我現在已不再想那些事了,可是我必須告訴您,在我們這個平民政府的治理之下,我們對于這些事情又開始極大地關注起來。”
“哦,那么,你們的政府還是另外挑選一些舊事舊物來做微章的好,象我剛才所注意到的那種紀念品,和紋章是毫無關系的。至于您,子爵,”基督山繼續對馬爾塞夫說道,“您比政府還要幸福,因為府上的紋章真是漂亮極了,看了引人入勝。是的,您的父母是羅旺斯和西班牙兩地的貴族。這就說明了我看到的那幅畫像,我所欽慕的那種微黑的膚色,正是高貴的迦太羅尼亞的特征。”
伯爵這一番話顯然說得非常客氣,要想猜透他話里所隱藏的諷刺意味,得具有身狄波斯或斯芬克斯的洞察力才行。馬爾塞夫用一個微笑向他道了謝,就推開了掛著盾牌的那扇門,這扇門,我們已經說過,是通客廳的。在客廳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墻上,又有一幅肖像畫。畫上是一個男人,年齡在三十五到三十八歲之間,身穿一套軍官制服,佩戴著金銀雙重肩章,由此可見官銜很高;他的脖子上掛著榮譽軍團的緞帶,表明他曾當過司令官;在胸部,右面掛著一枚武將榮譽勛章,左面掛的是一枚查理三世的大十字勛章,這說明畫上的這個人曾參加過希臘和西班牙的戰爭,或曾在那兩國完成過某項外交使命,所以才得到了這個勛章。
基督山對于這幅畫像的注意并不亞于剛才的那一幅,他正在仔細觀看的時候,一扇側門打開了,迎面而來的正是馬爾塞夫伯爵本人。馬爾塞夫伯爵年約四十到四十五歲。但他看上去至少已有五十歲了,頭發理成軍式的,剪得很短,他那漆黑的胡須和漆黑的眉毛與他那幾乎已全白的頭發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身穿便服,紐扣眼上佩戴著他所有的各種勛章的緞帶。這個人以一種略帶急促但相當莊嚴的步子走進房來。基督山眼看著他向自己走過來,而他自己卻一動也沒動。他的腳似乎已被釘在了地面上,正如他的目光盯在了馬爾塞夫伯爵身上一樣。
“父親,”那青年人說道,“我很榮幸能把基督山伯爵閣下介紹給您,他就是我以前跟您說過的,在我最危急的關頭僥幸遇見的那位義士。”
“歡迎之至,閣下,”馬爾塞夫伯爵一邊說,一邊微笑著向基督山致意,“閣下保全了我家惟一的繼承人,這種恩情是值得我們永遠感激不盡的。”
馬爾塞夫伯爵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一張椅子,他自己則坐在窗口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基督山在馬爾塞夫指給他的那個座位上坐了下來,他坐的姿勢恰巧使自己隱藏在了在鵝絨大窗簾的陰影里,在那兒,他從伯爵那張勞累憂慮的臉上,看到了時間用一條條皺紋記錄下的一個人的全部內心隱痛。
“伯爵夫人,”馬爾塞夫說道。“在接到通報,知道您已經光臨的時候,正在梳妝,她很快就會到客廳里來的。”
“我覺得非常榮幸,”基督山答道,“能在我到巴黎的第一天就拜會到一位命運之神對他很垂青,功名并重的人。那么在米提賈平原上,或阿脫拉斯山區里,是不是還有一個元帥的權位在等著您呢?”
“哦,”馬爾塞夫回答說,臉上微微有點發紅,“我已經退伍了,閣下。我曾在布蒙元帥的手下作戰,在復辟以后被封為貴族。我本來有希望得到更高的爵位,但如果還是拿破侖當政的話,誰又能料得后來的情形會怎么樣呢?七月革命的功績似乎就在于它的忘恩負義,尤其是對那些在帝國時期以前就已為國效勞的軍人忘恩負義。所以我提出了辭職。一個人在戰場上拼殺多年以后,一旦回到客廳里,簡直連怎樣在光滑的地板上走路都不會了。我掛起了劍,投身到政治里。我致力于實業,我研究各種實用的工藝。在我二十年的軍隊生活里,常常想這樣做,但那時我沒有時間。”
“貴國人民之所以能優于任何其他各國就是因為有這種精神的緣故,”基督山回答道。“象您這樣家境富裕,出身高貴的一位爵士,竟肯去當一名小兵,一步步地得以升遷,這已經實屬罕見了,而在您身為將軍,法國貴族,榮譽軍團的司令官以后,又肯從頭開始第二種職業,心中別無任何其他的希望,只求有一天能有益于您的同胞,這實在是值得贊美的,不,簡直是太崇高了。”
阿爾貝在一旁聽著,很是驚異,他從來沒有看見基督山這樣熱情奔放過。
“唉!”這位生客繼續說道,無疑是想驅散馬爾塞夫額頭上的那一片淡淡的陰云,“我們在意大利就不會這樣做,我們按照原有的階級或種族長大,我們沿著前一代人的路線前進,常常也是同樣的碌碌無為,終生一事無成。”
“但是,閣下,”馬爾塞夫伯爵說道,“象您這樣的天才,在意大利是不足以施展的,法國以張開她的雙臂在歡迎您,請您響應她的呼喚吧。法國也許并不是對全世界都忘恩負義的,她待她自己的子女不好,但她對客人卻永遠是歡迎的。”
“啊,父親!”阿爾貝微笑著說道,“您顯然還不了解基督山伯爵閣下,他厭棄一切榮譽,只要有他的護照上所寫的那個頭銜就滿足了。”
“這句話太公道了,”客人回答說,“我生平從來沒聽到過這樣公道的評語。”
“您可以自由選擇您的人生道路。”馬爾塞夫伯爵嘆了一口氣說道,“而您選中了那條鋪滿鮮花的路。”
“一點不錯,閣下。”基督山微笑說道,他的這個微笑是畫家都無法用畫筆表現出來的,心理學家也無法分析出來的。
“我要不是怕您疲勞的話,”將軍說道,顯然,伯爵的這種態度使他很高興,“我會帶您到眾議院去的。今天那兒有一場辯論,凡是不熟悉我們這些近代參議員的外國人,去看看一定會覺得非常有趣的。”
“閣下,假如您改天再提出這個邀請的話,我會十分感激的,但剛才蒙您允許我拜見伯爵夫人,所以您的盛意我領了,等下一次再接受吧。”
“啊!我母親來了。”子爵大聲說道。
基督山急忙轉過身來,只見馬爾塞夫夫人正一動不動的站在客廳門口,她臉色蒼白。她站著的這個門口,正和她丈夫進來的那扇門相對,她的手不知為什么擱在那鍍金的門把上,直到基督山轉過來的時候,才讓它無力地垂了下來。她在那兒已站了一會兒,已聽到了來客的最后幾句話。后者急忙起身向伯爵夫人行禮,伯爵夫人無言地欠了欠身。
“啊!天啊,夫人!”伯爵說道,“你不舒服嗎,還是房間里太熱,你受不了?”
“您身體不舒服嗎,媽媽?”子爵大聲叫道,向美塞苔絲跳過去。
她微笑著謝謝他們兩人。“不,”她答道,“只是我初次見到把我們從眼淚和悲哀里拯救出來的人,心里未免有點激動。閣下,”伯爵夫人象一位王后般儀態大方地走了過來,繼續說道,“我兒子的生命是您賜的,為了這,我祝福您。現在,我更感謝您給了我一個親自向你道謝的機會。我的感謝,象我的祝福一樣,都是來自我的內心深處的。”
伯爵又鞠了一躬,但這次鞠得比前一次更低了。他的臉色顯得比美塞苔絲更蒼白。“夫人,”他說道,“伯爵閣下和您為一件舉手之勞的事都答謝得太客氣了。救一個人的命,免得他的父親悲傷,他的母親哀痛,算不得是什么義舉,只不過是一件從人道上講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對于這幾句說得極其溫婉有禮的話,馬爾塞夫夫人答道:“我的兒子真是幸運極了,閣下,他竟能結識您這樣一位朋友,我感謝上帝促成了這件事。”于是美塞苔絲抬眼向天,面露極其熱烈感恩的表情,伯爵似乎覺得在這一對美麗的眼睛里看見了淚水,馬爾塞夫伯爵走近她的身邊。
“夫人,”他說道,“我要走了,我已經向伯爵閣下道過歉了,我請你再代我道歉一次。兩點鐘開始開會,現在已經三點鐘了,而我今天還要發言。”
“去吧,那么,我一定盡力使我們的貴客忘記你已出門!”
伯爵夫人仍然用多情的口吻回答說。“伯爵閣下,”她又轉向基督山說道,“您可以賞光在舍下玩一天嗎?”
“相信我,夫人,我非常感激您的盛情,但我今天早晨是坐我的旅行馬車到府上來的。我還不知道我在巴黎要住的是一間什么樣的房子,甚至還不知道它在哪兒,我承認這只是一件小事,但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安。”
“至少,我們下一次總可以有這種榮幸吧,”伯爵夫人說道,“您肯答應嗎?”
基督山欠了欠身,沒有回答,但這個姿勢可以算是答應了。
“我不耽擱您了,閣下,”伯爵夫人又說道,“我不愿意讓我們的感激變成失禮或勉強。”
“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道,“我當盡力來報答您在羅馬待我的一片好意,在您自己的馬車還沒有備妥以前,您可以用我那輛雙人馬車。”
“我謝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伯爵答道,“但我想伯都西先生大概會好好地利用我給他的那四個半鐘頭的時間的,我在門口應該是能找到一輛車子的。”
阿爾貝熟悉了伯爵的處事態度,他知道,象尼羅王一樣,他特地要做那些常人辦不到的事情。所以伯爵現在無論干什么事來,也不會使他驚奇了。但為了親眼判斷伯爵的命令究竟執行得怎么樣,他陪他到了府邸門口。基督山沒有猜錯。他一走進馬爾塞夫伯爵的前廳,一個聽差,就是在羅馬送伯爵的名片給兩個青年并代他致意的那個立刻急步走了出去,當他到達大門口的時候,這位不凡的旅行家發覺他的馬車已在等候他了。那是一輛高碌式的雙座四輪馬車,馬和挽具原是屬于德拉克的,全巴黎人都知道,昨天有出一萬八千法廊他還不肯賣呢。
“閣下,”伯爵對阿爾貝說道,“我不請您陪我回去了,因為我現在只能給您看到一個匆匆布置起來的住處,而我,您知道,一向是以辦事迅速聞名的。所以,請給我一天的時間再來請您過去,我那時一定不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假如您要我等上一天,伯爵,我知道我將會,看到什么,我看到的將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座宮殿。必定有某個神靈在為您服務。”
“好吧!您只管去宣傳這種念頭吧,”基督山回答說,他的一只腳已踏上了那輛華麗的嵌天鵝絨的踏級,“那可以使我在太太們中間發生點影響。”
他一邊說,一邊跳進馬車里,車門一關,馬車就疾馳而去。
車子雖然跑得很快,他還是注意到了,他離開時馬爾塞夫夫人的那個房間的窗簾,曾幾乎令人難以覺察地動了一下。
阿爾貝回去找他的母親,發覺她已在女賓休息室里了,她斜靠在一張天鵝絨的大圈椅上,整個房間是這樣的陰暗,只有那松地釘在帷幕上的金銀箔剪成的小飾物和鍍金鏡框的四角,才給了房間一點亮光。阿爾貝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臉,她的頭上已蒙了一張薄薄的面紗,象是有一層云霧籠罩了她的臉。但他覺察出她的聲音似乎有些變了。花瓶里玫瑰花和紫薇花散發著芬芳的香味,但在花香之中,他可以辨別出一股刺鼻的嗅鹽的氣味,他又注意到伯爵夫人的嗅瓶已從鮫皮盒子里取出來放在壁架上的一只鏤花銀杯里。所以他一進來就用一種擔心的口吻高聲說道:“媽媽,我出去的時候您不舒服了嗎?”
“不,不,阿爾貝!你知道,這些玫瑰,夜來香和香橙花,初開時候香氣是很濃的,開始總有點讓人受不了。”
“那么,媽媽,”阿爾貝垃了拉鈴說道,“要把這些花搬到前廳里去吧。您準是有點兒不舒服了,剛才您進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
“我臉色很蒼白嗎,阿爾貝?”
“是的,您配上那種蒼白顯得更美了,媽,但爸爸和我還是不能不為這蒼白而擔心。”
“你爸爸也跟你說這些了嗎?”美塞苔絲急切地問道。
“沒有,夫人,但您不記得他問你的話了嗎?”
“是的,我記得。”伯爵夫人回答說。
一個仆人走了進來,是阿爾貝拉鈴召來的。
“把這些花搬到前廳更衣室去,”子爵說。“伯爵夫人聞了不舒服。”
仆人按他的吩咐去行事了。接著房間里沉默了好一會兒,一直到所有的花都搬完。“這個基督山是個什么名字?”伯爵夫人等仆人把最后一瓶花搬走,才問道。“是一個姓呢,還是一處產業的名字,或只是一個頭銜?”
“我相信,媽,這只是一個頭銜,伯爵在托斯卡納多島海里買下了一個島子,正如他今天所告訴您的,就把那個島作為他的封地。您知道,這種事情佛羅倫薩的圣愛蒂埃,巴馬的對喬奇,康士但丁,甚至馬耳他的貴族都做過。而且,他并非硬要爭什么貴族的名義,他自稱他的伯爵頭銜是僥幸得來的,但一般的羅馬人,都以為伯爵是一個身份非常高貴的人。”
“他的舉止態度真令人欽佩,”伯爵夫人說道,“至少,以剛才他在這兒的短暫停留而論,我可以這樣判斷。”
“那可說是完美無缺,媽,英國,西班牙和德國雖號稱是歐洲最高傲的貴族中的三大領袖貴族,但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
伯爵夫人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又略微猶豫了一下,說道:“你曾經,我親愛的阿爾貝,我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上問這個問題的,你曾經到基督山先生的家里去看過。你的目光一向很敏銳,又懂得很多世故,比你同齡的人都機警些,你認為伯爵是否真的表里如一?”
“他外表怎樣?”
“你剛才自己說的呀,他是個身份很高貴的人。”
“我告訴您,親愛的媽媽,人家也是這么說的。”
“但你自己的看法如何呢,阿爾貝?”
“我只能告訴您,我對他還沒有什么明確的看法。但我認為他可能是個馬耳他人。”
“我不是問他是哪國人,而是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啊!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目睹了許多和他有關的驚人的事情,所以要是您叫我把心里話照直說出來的話,我就會說:我真的把他看作是拜倫筆下的一個身世極其悲慘的主角了,他有點象曼弗雷特,因為分享不到家族的遺產,所以就不得不憑他的冒險天才自己去尋找致富之道,因此就無視社會的法律。”
“你是說”
“我是說,基督山是地中海中的一個島,島上沒有居民,也沒有駐軍,是各國的走私販子和各地的海盜經常去的地方。誰知道這不折不扣的實干家會不會付些保護費給他們的地主呢?”
“那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說道。
“別管他是不是走私販子呢,”青年繼續說道,“您已經見過他了,我的好媽媽,想必您也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會獲得巨大成功的。嘿,就是今天早晨,在我那兒,這還是他初次踏進社交界,他就已經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非常驚異了,甚至連夏多-勒諾都不例外!”
“你覺得伯爵有多大年紀了?”美苦蒂絲問道,顯然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
“三十五六歲吧,媽。”
“這么年輕!不可能的。”美塞苔絲說道,這句話一方面是回答阿爾貝的,而同時也是在對自己講。
“但這是真的。有好幾次,他曾對我說,當然是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某某時候他五歲,某某時候他十歲,某某時候十二歲。而我,由于好奇,就把這些細節都牢牢地記住了,再把各個日期一對照,發覺他從沒說錯過。所以,我敢肯定,這位年齡不明的奇人,是三十五歲。而且,媽,您看他的眼睛多么銳利,他的頭發多么黑,而他的額頭,雖然蒼白一些,卻還毫無皺紋,他不但強壯,而且還很年輕呢。”
伯爵夫人的頭垂了下去,象埋在了一陣極其痛苦的思想里。“這個人對你很友善是嗎,阿爾貝?”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打了一個神經質的寒顫。
“我想是這樣的。”
“你,你喜歡他嗎?”
“咦,他很討我歡喜,盡管弗蘭茲-伊皮奈一直想說服我,說他是個某個世界回來的人。”
伯爵夫人驚恐地打了一個寒顫。“阿爾貝,”由于情緒激動,她說話的音調都變了,“你以前每結交一個新朋友,我總要來過問一下的。現在你是個大人了,都能給我個忠告了,但我還要對你說,阿爾貝,要謹慎。”
“噢,親愛的媽媽,為了您的忠告對我有用,我必須要知道我究竟怕什么。伯爵從不玩牌,他只喝清水,里面加一點白葡萄酒,他很有錢,要不是存心想嘲弄我,是決不會向我借錢的。那么,他對我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呢?”
“你說得對,”伯爵夫人說道,“我這種擔心是不應該有的,尤其是對一個曾救過你性命的人。你爸爸是怎樣接待他的,阿爾貝?我們對伯爵在禮貌上就應該更殷勤一些。馬爾塞夫先生有的時候心神不定,他總想著他的正事,他或許在無意之中”爸爸的態度再好也沒有的了,媽,”阿爾貝說道,“而且,還不止呢,他似乎很喜歡伯爵對他說的那幾句恭維話,伯爵的話說得非常巧妙,而態度之安閑,就象是他已經認識他有三十年了似的。每一句話都象是一支搔著癢處的小箭,爸爸心里一定很喜歡的,”阿爾貝笑了一聲,又說道,“所以他們分手的時候,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了,爸爸甚至還想帶他到眾議院里去聽演講呢。”
伯爵夫人沒有說話。她已深深地沉入了一種思索之中,她的兩眼漸漸地閉了起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青年溫柔地望著她,他這時所流露出來的母子間的親情,簡直比那些母親還年輕美麗的小孩子更加真摯。后來,看到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聽到了她發的均勻的呼吸聲,他相信她已經睡熟了,就踮著腳尖離開房間,萬分小心地把門拉上。“這個怪人!”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早就說他會在這兒轟動一時的,我可以用一只萬靈的溫度計測出他的效果。連我的媽媽都注意到他啦,所以他肯定會是個引人矚目的人物。”
他下樓向馬廄走去,想到基督山伯爵這次買馬車又大顯身手,以致把他的栗色的馬在行家的眼睛里降為了二流貸色,心里略微有點不高興。“千真萬確,”他說,“人是不平等的,我一定要請父親在參議院里討論這個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