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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 極天圣皇
  • 元岡
  • 19820字
  • 2016-01-23 23:20:22

來賓們一踏進餐廳,大家顯然都有某種感觸。每個人都在心里自問,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們帶到這座房子里來的;可是,盡管他們驚奇,甚至不安,他們卻依舊覺得不愿意離開。考慮到伯爵的社會關系,他那種怪癖孤獨的地位,以及他那驚人的,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財產,男人們似乎應該對他有所警惕,而女人們則似乎應該覺得不適宜于走進一座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待她們的房子,但這些男人和女人們都突破了審慎和傳統的心里防線;好奇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風。

就連卡瓦爾康蒂和他的兒子(前者古板,后者輕浮,兩個人也都不明白這次受邀請的用意)也和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些人有著同樣的感觸。騰格拉爾夫人呢。當維爾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給她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而維爾福,當他感覺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胳膊的時候,也覺得渾身有點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點不安。這一切都沒逃過伯爵的眼睛;僅以所接觸的這些人物來講,這個場面在一個旁觀者眼里已經是夠有趣的了。維爾福先生的右邊是騰格拉爾夫人,他的左邊是莫雷爾。伯爵坐在維爾福夫人和騰格拉爾之間,德布雷坐在卡瓦爾康蒂父子之間;夏多-勒諾則坐在維爾福夫人和莫雷爾之間。

席面上擺設得極其豐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調,與其說他要喂飽他的客人,倒不如說他想喂飽了他們的好奇心更確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東方式的酒席,而這種東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話故事里才會有。中國碟子和日本瓷盤里堆滿著世界各地的四季鮮果。大銀盆里盛著碩大無比的魚;各種珍禽的身上依舊還保留著它們最鮮艷奪目的羽毛,外加各種美酒,有愛琴海出產的,小亞細亞出產的,好望角出產的,都裝在奇形怪狀的閃閃發光的瓶子里,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純美。這一切,就象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羅馬奧古斯都時代的美食家——譯注]招待他賓客時一樣,一齊羅列在了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們知道:花一千路易來請十個人吃一頓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麗奧伯德拉那樣吃珍珠或象梅迪契那樣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驚愕的表情,就戲謔地笑談起來。“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大概也承認,當一個人有了相當程度的財產以后,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的了。而太太們想必也承認當一個人,有了相當優越的地位以后,他的理想也才會越高。現在,站在這一種立場上來推測,什么東西才能稱其為奇妙呢?那就是我們無法了解的東西。而什么東西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們無法得到的東西,嗯,研究我無法了解的事物,得到無法得到的東西,這就是我生活的目標。我是用兩種工具來達到我的希望的——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錢。我所追求的目標和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騰格拉爾先生,希望修建一條新的鐵路線,而您,維爾福先生,希望判處一個犯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希望平定一個王國,您,夏多-勒諾先生,希望取悅一個女人,而您,莫雷爾,希望馴服一匹沒有哪個人敢騎的馬。盡管我們所追求的目標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標的興趣,卻并不亞于你們。譬如說,請看這兩條魚吧。這一條從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買來的,那一條是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內的地方買來的。現在看到它們擺在同一張桌子上,不很有趣嗎?”

“這是兩條什么魚?”騰格拉爾問。

“夏多-勒諾先生曾在俄羅斯住過,想必他可以告訴您這條魚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爾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訴您那一條的名字。”

“這一條,我想,是小蝶鮫。”夏多-勒諾說道。”

“而那一條,”卡瓦爾康蒂說,“假如我沒認錯的話,是藍鰻。”

“正是。現在,騰格拉爾先生,問問這兩位先生它們是從哪兒捉到的吧。”

“小蝶鮫,”夏多-勒諾說,“只有在伏爾加河里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爾康蒂說,“只有富莎樂湖里才出產這么大的藍鰻。”

“對,一條是從伏爾加河里打來的,一條是從富莎樂湖里捉來的,一點都不差。”

“不可能的!”來賓們齊聲喊道。

“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在這里,”基督山說道。“我就象尼羅王——一個‘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們現在覺得有趣也正因為如此。這種魚,大概實際上并不比鱸魚更好吃,但你們卻好象覺得它很鮮美,那是因為你們覺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卻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現了。”

“您是怎么把這些魚運到法國來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過了。把魚分裝在木桶里運。這只桶里裝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裝些湖蘋,然后把這些桶再裝在一輛特制的大車上。這樣,那小蝶鮫就活了十二天,藍鰻活了八天。當我的廚子抓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活蹦亂跳的,他就用牛奶悶死了小蝶鮫,用酒醉死了藍鰻,您不相信吧,騰格拉爾先生!”

“是有點懷疑。”騰格拉爾傻呼呼的笑著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魚拿來。就是養在桶里的那些活的小蝶鮫和藍鰻。”騰格拉爾睜著一雙迷惑的眼睛,其余的來賓也都緊握著雙手。只見四個仆人扛著兩只水面上浮著藻類植物的木桶走了進來,每只木桶里悠然地游著一條與席上同樣的魚。

“可為什么每樣兩條呢?”騰格拉爾問。

“只因為一條也許會死的。”基督山漫不經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騰格拉爾說,“哲學家也許又可以振振有詞地說了,有錢是一件可慶幸之事。”

“還得有腦筋。”騰格拉爾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別給我加上那種榮譽,夫人。這種事在羅馬人眼里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尼(六二-一一三),羅馬作家——譯注]的書上曾說過,他們常常派奴隸頭頂著活魚從奧斯蒂亞運到羅馬,他們把那種魚叫作‘墨露斯’,從他的描寫上來判斷,大概就是鯛魚。他們認為吃活鯛魚也是一種奢侈。看著鯛魚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為它臨死的時候,在被送進廚房以后,它會變三四次顏色,象彩虹似地依次變換。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點,假如它活著的時候沒人注意,死后就不會那么了不起了。”

“是的,”德布雷說道,“可畢竟奧斯蒂亞距羅馬才只有幾哩路呀。”

“不錯。”基督山說,“但我們距魯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們不能比他更先進一步,那么做現代人還有什么好處呢?”

兩個姓卡瓦爾康蒂幾乎同時都睜大了眼睛,但他們還算知趣,沒說什么話。

“這一切都是極不平凡的,”夏多-勒諾說,“而我最佩服的一點,我承認,就是他們竟能如此迅速地執行您的命令。您的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買的嗎?”

“是沒幾天時間。”

“我相信在這一個星期里,它已經大變了個樣。假如我沒記錯的話,它另外還應該有一個入口,前面庭院里原是空無一物的,除了一條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們卻看到了一條美麗的青草走道,兩旁的樹木看起來就象是已長了一百年似的。”

“為什么不呢?我喜歡青草和樹蔭。”基督山說道。

“是的,”維爾福夫人說,“以前大門是朝著街的。我神奇地脫險的那天,您把我帶進來的時候,我記得還是那樣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說,“但我想換一個進口,以便從大門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見布洛涅大道。”

“僅四天的工夫!”莫雷爾說,“這真可謂太不平凡了!”

“的確,”夏多-勒諾說,“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這座房子以前很舊,很陰沉可怖。我記得前兩三年以前,當圣-梅朗先生登報出售的時候,我曾代家母前來看過。

“對-梅朗先生!”維爾福夫人說,“那么在您買這座房子以前,它是屬于圣-梅朗先生的了?”

“好象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么!‘好象’?難道您還不知道賣主是誰嗎?”

“不,的確不知道,這筆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權代我辦理的。”

“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沒人住過了,”夏多-勒諾說,“它外表看上去實在有點死氣沉沉的,百葉窗總是都關著,門總鎖著,庭園里長滿了野草。真的,假如這座房子的房主不是檢察官的岳父的話,人家或許會以為這里曾發生過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現在為止,維爾福對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點也沒嘗過,這時,他拿起了一杯,然后一飲而盡。基督山暫時讓房間里靜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這真奇怪,我初次踏進這座房子的時候,也曾有過那種感覺,它看起來是這樣陰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買了下來,我是決不會要它的。也許那家伙收受了中間人的賄賂。”

“也許是吧,”維爾福掙扎著說道,并極力想做出一點微笑來。“但請相信我,那件賄賂案跟我可毫無關系,這座房子也可以說是瓦朗蒂娜嫁妝的一部分的,圣-梅朗先生很想把它賣掉,因為再過一兩年如果還不住人的話,它就會倒塌的。”

這次可輪到莫雷爾的臉色變白了。

“尤其是有這樣一個房間,”基督山又說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掛著紅緞子的窗帷,可是,不知為什么,我感覺得那個房間很有趣。”

“怎么會呢?德布雷說,“怎么有趣?”

“我們能把出于本能的感覺解釋清楚嗎?”基督山說,“我們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抑郁的氣息,難道不是這樣嗎?可為什么?我們又講不出來。只有某種持續不斷的回憶或某個念頭把你帶回到了另一個時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許和我們當時當地的情景并無什么關系。在那個房間里,總有某種什么強有力的東西使我聯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國貴族,被其丈夫的兩個兄弟所謀殺——譯注]或德絲狄摩娜[莎士比亞悲劇《奧賽羅》里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奧賽羅掐死——譯注]的房間。慢來!既然我們已經吃完了,還是由我來領著你們去看一下吧,看過以后我們就到花園里去喝咖啡,吃完了飯,應該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種詢問的目光望著他的客人們。維爾福夫人站起身來,基督山也站了起來,其余的人也象他們那樣做了。

維爾福和騰格拉爾夫人則象腳下生了根似的在他們的座椅上猶豫了一會兒,他們互相以冷淡呆滯的眼光詢問著對方。

“你聽到了沒有?”騰格拉爾夫人似乎在說。

“我們必須去。”維爾福好象在回答,然后伸手讓她挽著。

其他的人都已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分散到了各處。為他們覺得這次參觀不會僅限于這一個房間的,他們同時一定也可以參觀其他的地方,借此機會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變成一座宮殿的。每個人都從那幾扇打開著的門那兒出去了。基督山等著那留下來的兩位,當他們也從他身邊走出去的時候,他便微笑著把自己排在了這個行列的最后。維爾福和騰格拉爾夫人當然并不明白伯爵那個微笑的含義,假如他們明白的話,一定會覺得比去參觀那個他們就要走進去的房間更可怕。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大多數房間的布置充滿了東方情調,椅墊和靠背長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樣的煙管代替了家具。客廳里琳瑯滿目地掛著古代大畫師們最珍貴的杰作;女賓休息室里掛滿了中國的刺繡品,色彩玄妙,花樣怪誕,質地極其名貴。最后,他們走進了那個著名的房間里。這個房間乍看起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過別的房間都已重新裝飾過,而這里的一切卻依然照舊,而且日光雖已消逝,房間里卻還沒有點燈。這兩點已足夠使人感到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了。

“噢!”維爾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騰格拉爾夫人勉強說了句什么,但沒人聽清她說的是什么。大家觀察的結果,一致認為這個房間的確象一個不祥之地。

“難道不是嗎?”基督山問道。“請看那張笨重的大床,掛著那頂陰氣沉沉、血色的帳子!還有那兩張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筆人物畫像,他們那蒼白的嘴唇和那凝視著一切的眼睛不是象在說‘我們看到了’嗎?”

維爾福的臉色煞白,騰格拉爾夫人則倒在一張壁爐旁邊的長凳上。

“噢!”維爾福夫人微笑著說道,“您可真夠大膽的了!也許那件罪案就發生在這張凳子上呢!”

騰格拉爾夫人聞聽這句話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

“哦,”基督山說,“事情還不僅僅如此呢。”

“還有什么?”德布雷問到,他也已注意到了騰格拉爾夫人那種不安的神態。“啊!還有什么?”騰格拉爾也問道,“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說已看到了什么特別的東西。您說吧,卡瓦爾康蒂先生?”

“啊!他說道,“我們在比薩,有烏哥里諾塔[烏哥里諾塔是意大利比薩的暴君,被其敵人禁囚于塔內與兒孫們一起餓死了——譯注],在弗拉拉,有達沙囚房[達沙是意大利文藝復興詩人,住在弗拉拉,曾兩次發瘋遭囚禁——譯注],在里米尼,有弗蘭茜絲卡和保羅的房間[弗蘭茜絲卡是十三世紀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羅是她的情人,兩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殺——譯注]。”

“是啊,可你們卻沒有這種小樓梯吧,”基督山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扇掩在帷幕后面的門。“請過來看看吧,然后再把你們的感想告訴我。”

“多難看的一座螺旋形樓梯。”夏多-勒諾帶笑說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為喝了奇奧斯酒才產生了這種悲愴的氣氛,但這屋子里一切在我看來都象是陰慘慘的。”德布雷說道。

自從聽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妝以后,莫雷爾就始終滿面愁容地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曾經做過幻想,”基督山說道,“是否以前曾有過一個奧賽羅似的人物,在一個狂風暴雨的黑夜里,一步步地走下這座樓梯,手里抱著一個尸體,想在黑夜里把它埋掉,這樣,即使瞞不過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瞞過人的耳目,不知你們是否有同感?”

騰格拉爾夫人一下子半暈倒在維爾福的臂彎里,維爾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墻壁上,以支撐著他自己。

“啊,夫人!”德布雷驚叫道,“您怎么啦?您臉色多蒼白呀!”

“怎么樣?這很簡單,”維爾福夫人說道,“基督山先生在給我們講恐怖故事,無疑是想嚇死我們。”

“是啊,”維爾福說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們都嚇壞了。”

“怎么了?”德布雷用耳語問騰格拉爾夫人。

“沒什么,”她勉強回答說。“我想出去透透空氣!沒別的。”

“我陪您到花園里去好不好?”德布雷一邊說著,一邊就向暗梯那邊走去。

“不,不!”她急忙說道,“我情愿呆在這兒。”

“您真的嚇壞了嗎,夫人?”基督山說。

“噢,不,閣下,”騰格拉爾夫人說道,“只不過您講得繪聲繪色的,把您想象中的情景講述得太象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著說,“這些都只是我想象中的事情。我們為什么不能想象成這是一個貞節的良家婦女的房間,這張掛紅帳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訪問過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樓梯,是為了避免打擾她們母子的睡眠,供醫生和護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親的來抱睡著了的孩子使用的?”

“聽到這一幅可喜的畫面,騰格拉爾夫人非但沒有鎮定下來,反而呻吟了一聲,然后就昏了過去。

“騰格拉爾夫人一定是病了,”維爾福說道,“還是送她回到她的馬車里去吧。”

“噢!我忘帶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說道。

“我這兒有。”維爾福夫人說,她拿出一只瓶子來遞給了基督山,瓶子里滿滿地裝著伯爵給愛德華嘗過的那種紅色藥水。

“啊!”基督山說著就從她的手里把藥瓶接了過來。

“是的,”她說道,“我遵從您的忠告已經試過了。”

“成功了沒有?”

“我想是成功的。”

騰格拉爾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間里。基督山把那種紅色藥水滴了極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復知覺了。

“啊!”她大聲說道,“多可怕的一個夢啊!”

維爾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讓她明白這并非是一個夢。有人去找騰格拉爾先生了,因他對于這種詩意的想象不感興趣,所以早已到花園里去和卡瓦爾康蒂少校談論從里窩那到佛羅倫薩的修建鐵路的計劃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臂,引導她到了花園里,發覺騰格拉爾正在和那兩個姓卡瓦爾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說道,“我真的嚇壞了您嗎?”

“噢,沒有,閣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于我們每個人的情緒變化有所不同,所以事物對我們所產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維爾福勉強笑了一聲。“有時候,您知道,”他說,“只要一個念頭或一個想象就足夠了。”

“噢,”基督山說道,“信不信由你們,但我是確信這間屋子里曾發生過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維爾福夫人說道,“檢察官可在這兒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訴好了。”

“您的起訴!”維爾福說道。

“是的,而且還有證據。”

“噢,這真有趣極了,”德布雷說,“假如真的發生過罪案,我們不妨來調查一下。”

“的確是發生過罪案的,”基督山說道。“這邊來,諸位,來,維爾福先生,因為要起訴就得在有關當局的面前起訴才能奏效。”于是他挽住維爾福的手臂,同時仍挽著騰格拉爾夫人,拖著檢察官向那棵處在蔭影最深處的梧桐樹走過去。其他的來賓都跟在后面。“喏,”基督山說,“這里,就在這個地方(他用腳頓了頓地面),我因為想給這些老樹增添一點新鮮活力,就叫人把這兒的泥土挖起來,加些新土進去。呃,他的挖土的時候發現了一只木箱子,說得確切些,是一只包了鐵皮的木箱子,箱子里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嬰兒的尸骨。”

基督山直覺得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臂在發僵,而維爾福的則在發抖。

“一個初生不久的嬰兒!”雷布雷說道,“見鬼!我看這事倒真的嚴重起來啦!”

“唉,”夏多-勒諾說,“我剛才沒說錯吧。我說:房屋也象人一樣的,有靈魂,有面孔,而人們的外表就是其內心的表現。這座房子之所以陰森可怖,就是因為它看了令人難過,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難過,就是因為它包藏著一件罪案。”

“誰說這是一件罪案?”維爾福掙扎起最后一點力氣問道。

“什么!把一個孩子活埋在花園里難道還不算犯罪嗎?”基督山大聲說道。“請問,您把這樣一種行為叫做什么呢?”

“誰說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干嘛要埋在這兒呢?這個花園從未當墳地用過呀。”

“殺害嬰兒在法國要算是什么罪?”卡瓦爾康蒂少校無意地問道。

“噢,殺頭。”騰格拉爾說道。

“啊,真的!”卡瓦爾康蒂說。

“我想是的吧。我說得對嗎,維爾福先生?”基督山問。

“是的,伯爵。”維爾福回答,但他此時的聲音簡直不象是人聲了。

基督山看到那兩個人對于他所精心準備的這個場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窮追下去了,于是便說:“來吧,諸位,去喝點咖啡吧,我們好象把它給忘啦。”于是他又引著來賓們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邊。

“伯爵,”騰格拉爾夫人說道,“說來真是難為情,可您那些嚇人的故事說得我難受極了,所以我必須請求您允許我坐下來。”于是她倒入了一張椅子里。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維爾福夫人面前。“我想騰格拉爾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說道。

在維爾福夫人還沒走到她朋友的身邊以前,檢察官已乘機對騰格拉爾夫人耳語了一句:“我必須和您談一次。”

“什么時候?”

“明天。”

“在哪兒?”

“請到我的辦室里來,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這時,維爾福夫人過來了。“謝謝,親愛的,”

騰格拉爾夫人說,并極力想裝出一個笑容。“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覺得好多了。”夜漸漸地深了。維爾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這正是騰格拉爾夫人所不敢提出的,盡管她感到在這兒很不安。維爾福先生聽到他的妻子提出這個要求,就首先告辭了。他請騰格拉爾夫人乘他的馬車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顧他。而騰格拉爾先生,他卻正在興致勃勃地和卡瓦爾康蒂先生談話,并未注意到經過的種種情形。

基督山去向維爾福夫人要嗅瓶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維爾福湊近了騰格拉爾夫人的身邊,并已猜到了他向她說了些什么,盡管講那些話時聲音很低,甚至低得連騰格拉爾夫人本人都很難聽清。他并沒表示反對他們的安排,就讓莫雷爾、夏多-勒諾和德布雷騎馬回去,而讓兩位太太坐維爾福先生的馬車走。騰格拉爾愈來愈喜歡上了卡瓦爾康蒂少校,已邀請他和自己同車回去。

安德烈-卡瓦爾康蒂發現他的雙輪車已等在了門口。他的馬夫,從各方面看來都非常象英國式漫畫上的人物,此時他正踮起腳使勁拉住一匹鐵灰色的高頭大馬。安德烈在席間一直很少講話。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這么多大人物面前會說出一些荒誕可笑的話來,所以只是睜大著他那一雙也多少帶有些恐懼的眼睛望著檢察官。后來騰格拉爾纏上了他,那位銀行家看到這位少校是那樣的盛氣凌人,而他的兒子卻是這樣的謙虛有禮,再想到伯爵對他們的態度是那樣的,就認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帶兒子到巴黎來增加閱歷的大富翁。他帶著說不出的喜悅注視著少校小手指上戴著的那只大鉆戒;至于少校,他原本就是一個凡事小心謹慎的人,因怕他的鈔票遭遇到什么不測,所以立刻把它變成了值錢東西。

晚餐以后,騰格拉爾以談生意為借口,順便問到了他們父子的生活狀況。這父子倆事先已經知道他們的四萬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萬法郎都要從騰格拉爾手里得到,所以他們對這位銀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們去和他的仆人握手,他們也會十分愿意的。有一件事哪怕騰格拉爾對卡瓦爾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說是崇拜。后者由于信守賀拉斯那句“處萬變而不驚”的格言,所以除了說最大的藍鰻是哪個湖里的產物以證明他的學識之外,便不再多說一句話,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騰格拉爾由此認為這桌宴席雖然奢侈,但對于卡瓦爾康蒂來說卻如同家常便飯。他在盧卡的時候,多半也常吃從瑞士運來的鱒魚和從英國運來的龍蝦,就象伯爵吃由富莎樂湖來的藍鰻和伏爾加河來的小蝶鮫一樣;所以他極熱情地接受了卡瓦爾康蒂的這幾句話:“明天,閣下,我當登門拜訪,和您談一下有關業務方面的事情。”

“而我,閣下,”騰格拉爾說,“將不勝愉快地恭候您的光臨。”說到這里,他就請卡瓦爾康蒂坐他的馬車回太子旅館去,假如他認為不和他的兒子一同回去沒什么不方便的話。對這一點,卡瓦爾康蒂說,他的兒子已到了相當獨立的年齡,他有自己的馬車,來的時候就不是一同來的,各自分別回去也沒什么。于是少校就坐到了騰格拉爾的身旁,后者則對于少校的處理經濟事務愈來愈感興趣了,他允許他的兒子每年可以花五萬法郎。單從這一點上講,他就可能有五六十萬里弗的財產。

至于安德烈,為了顯示一下自己的威風,就開始訓斥起他的馬夫來,因為馬夫沒把那輛雙輪馬車趕到臺階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門口,使他不得不走過去三十步。馬夫忍氣吞聲地聽著他的辱罵,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煩的馬的嚼環,右手把韁繩遞給了安德烈。安德烈接過韁繩,然后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輕輕地踩到了踏級上。就在這當兒,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青年回過頭來,還以為是騰格拉爾或基督山忘了什么事,現在才想起來,特地趕來告訴他的呢。但前面這個人既不是騰格拉爾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個陌生人,那在太陽底下曬得黝黑的膚色,滿臉絡腮胡子,一雙紅寶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帶著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潔白整齊、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齒。他那灰色的頭上纏著一條紅手帕,身上披著破爛齷齪的衣服,四肢粗壯,那骨,象一具骷髏身上似的,走起路來會喀喇喀喇地發響似的,安德烈剛開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就象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借著車燈的光已認出了那張臉呢,還是他只不過被那種可怕的樣子嚇了一跳,這一點,我們無法確認,我們只能把事實講出來,只見他打了一個寒顫,突然退后了一步。“你找我干嗎?”他問道。

“對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擾了你的話,“那個纏紅手帕的人說,“但我想跟你談談。”

“你無權在晚上討錢。”馬夫說,并擺出了一個阻擋的姿勢以使其主人擺脫這個討厭的怪客。

“我可不是要錢的,親愛的。”陌生人對那仆人說,他的目光里帶著強烈的諷刺,臉上卻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嚇得直往后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講幾句話,他在半個月以前曾讓我去辦過一件事。”

“喂,”安德烈說。他強作鎮定,不使他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干什么?快說,朋友。”

那人低聲說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讓我省點勁,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極了,又沒有象你這樣吃過一頓豐富的晚餐,我簡直有點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聽到對方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告訴我,”他說,“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想要你請我坐在你這輛漂亮的馬車里,帶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臉色發白,但沒說什么。“是的,”那個人把手插進口袋里,滿臉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望著那個青年人說。“我腦子里有了這么個怪念頭,你懂嗎,貝尼代托先生?”

一聽到這個名字,那青年顯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過去對馬夫說道:“這人說得不錯,我的確曾讓他去辦過一件事,他必須把結果告訴我。你先走回去吧,進城以后雇個馬車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館太晚了。”馬夫驚奇地走了。

“至少讓我先到一個隱蔽些的地方再談吧。”安德烈說。

“噢!這個,我可以帶你到一個絕妙的地方去。”那纏手帕的人說道。于是他扯住馬嚼環,把雙輪馬車領到了一個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目睹他們這次會談的地方。

“別以為我真的想坐你這輛漂亮的馬車,”他說,“噢,不,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累了,此外我還有點小事要和你談一談。”

“來,上來吧!”那青年說道。

可惜這一幕沒發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這個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彈簧座墊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輕高雅的車主身邊,這可是個難得看見的情景。安德烈趕著車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終沒和他的同伴講一句話,后者則嘴角掛著滿意地微笑,象是很高興自己能坐上這樣舒服的一輛車子。一經過了歐特伊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頭望了一眼,以確定再沒有人能看到或聽到他,于是他勒住馬,雙臂交叉在胸前,對那個人說道:“現在說吧,你為什么要來打擾我的安寧?”

“但你,我的孩子,你為什么要騙我呢?”

“我怎么騙你了?”

“怎么——這還要問嗎?當我們在瓦爾湖分手的時候,你告訴我說,你要經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納去,但你沒去那里,卻到巴黎來了。”

“這與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為這樣一來,我的目的倒可以實現了。”

“哦,”安德烈說,“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機嗎?”

“你用的詞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魯斯先生,你打錯算盤啦。”

“喲,喲,別生氣,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氣的結果總是很糟糕,都怪運氣不好,我才會產生妒忌。我原以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納當向導混飯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憐你,就象可憐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你知道,我總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還有什么別的話要說嗎?”

“別忙!耐心點呀!”

“我夠耐心了,說下去吧。”

“當我突然看見你經過城門口,帶著一個馬夫,坐著雙輪馬車,穿著嶄新的漂亮衣服時。我就猜你一定是發現了一個礦,不然就是做了一個證券經紀人。”

“那么,你承認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興——高興得想來跟你道喜,但因為穿著不十分得體,所以我就挑了個機會,免得連累你。”

“是的,你很會挑機會!”安德烈大聲說道,“你當著我仆人的面來跟我講話。”

“有什么辦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時候能抓住你,就什么時候來跟你講話。你除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馬,又有一輛輕便的雙輪馬車,自然滑溜得象條黃鱔一樣,假如我今天晚上錯過了你,我或許不會再有第二個機會啦。”

“我又沒把自己藏起來。”

“可你的運氣好,我真希望我也能這么說。但我必須把自己藏起來,而且我還怕你不認得我——好在你還認得,”卡德魯斯帶著一種不悅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氣了。”

“說吧,”安德烈說,“你想干什么?”

“這樣對我說話可不太客氣呀,貝尼代托,老朋友,這樣可不好啊。小心點兒,不然我也許會給你找點小麻煩的。”

這一恐嚇立刻壓服了青年人的火氣。他讓馬小跑起來。

“你不該用剛才那種口吻對一個老朋友講話,卡德魯斯。你是個馬賽人,我是——”

“這么說,你現在知道你是哪兒人了?”

“不,可是別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長大的。你年老固執,可我是年輕頑強的。在我倆之間,恐嚇是沒有用的,凡事應該和和氣氣地來解決才好,命運之神關照我,卻討厭你,難道是我的錯嗎?”

“那么,命運之神都在關照你嘍?難道你的雙輪馬車,你的馬夫,你的衣服,不都是租來的嗎?不是?那就好!”卡德魯斯說道,眼睛露出貪婪的目光。

“噢!你來找我之前早就了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說道,愈來愈情緒激動了。“倘若我也象你一樣頭上纏塊手帕,背上披些爛布,腳上穿雙破鞋子,你就不會認我了。”

“你錯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說,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象別人一樣整齊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腸好。假如你有兩件衣服,你肯定會分一件給我的。從前,當你餓肚子的時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湯和豆子分給你的。”

“不錯。”安德烈。

“你那時吃得可不少呀!現在還是那樣嗎?”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后大笑起來。

“你剛才從里面出來的那座房子是某個親王府吧。你怎么會到親王家里來吃飯呢?”

“他不是什么親王,是個伯爵。”

“一個伯爵,一個很有錢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還是別去跟他說什么話,他也許會很不耐煩的。”

“噢,放心好了!我對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么主意呢,你只管留著自己享用好了。但是,“卡德魯斯又裝出他以前那種令人看了極不舒服的微笑說,“你得付出點兒代價才行,你懂嗎?”

“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如果一個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樂了。”

“這是兩百。”安德烈說道,他摸出十個路易放到卡德魯斯的手里。

“好!”卡德魯斯說。

“每月一號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數目的錢。”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么了?”

“你要我去跟仆人們打交道,不,告訴你,我只和大人來往。”

“好吧,就這樣吧。那么,每月一號,到我這兒來拿吧,只要我有進賬,你的錢是缺不了的。”

“我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現在交了這樣的好運。把一切都講給我聽聽吧。”

“你干嘛要知道呢?”卡瓦爾康蒂問。

“什么!你還是不信任我嗎?”

“不,嗯,我找到我父親了。”

“什么!是你親生父親嗎?”

“當然嘍,只要他給我錢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應該這樣。他叫什么名字?”

“卡瓦爾康蒂少校。”

“他喜歡你嗎?”

“只要我表面上能順從他的心愿。”

“你父親是誰幫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剛才你從他家里出來的那個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錢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講講,給我也想法找一個給別人當爺爺的位子怎么樣。”

“嗯,我可以替你去問問他。現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還為我操心。”卡德魯斯說。

“既然你這么關心我,現在也該輪到我來問你幾個問題了。”

“啊,沒錯!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里租個房間,穿上體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館去讀讀報紙。晚上,我還要上戲院去,我要裝成一個退休的面包師。這就是我的希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這個計劃行事,而且安安穩穩地去做,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你這樣認為嗎,布蘇亞先生?那么你呢,你將變成什么呢——一個法國貴族?”

“啊!”安德烈說道,“誰知道呢?”

“卡瓦爾康蒂少校或許已經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襲制已經被取消了。”

“別耍花招兒了,卡德魯斯!你想要的東西現在已經得到了,我們也已經互相諒解了,你快下車去吧。”

“決不,我的好朋友。”

“什么!決不?”

“咦,你也不為我想一想,我頭上纏著這么塊手帕,腳上簡直可說沒穿什么鞋子,又沒有什么證件,可口袋里卻有十個金拿破侖,且不說這十塊金洋將來派什么用場,現在就不只要值兩百法郎,我這個樣子在城門口一定會被抓起來的呀!那時,為了證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說出那些錢是你給我的。這樣,他們就要去調查,于是就會發覺我沒有獲得許可就離開了土倫,那樣我就又要被帶回到地中海岸邊。到那時我便又成了一○六號犯人,我那退休面包師的夢可就化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還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臉上立刻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的確,正如他所自夸的,卡瓦爾康蒂少校的公子爺可不是個好惹的人。他一邊把身子挺了一下,一邊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象若無其事似地插進了口袋里,他打開了一把袖珍手槍的保險機,卡德魯斯的眼神始終也沒有離開過他這位同伴,此時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總是帶在身邊以備急需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見,這兩位可敬的朋友的確是互相很了解對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沒事似從口裝里拿了出來,抬上來摸了一下他的紅胡須,玩弄了好長一會兒。“好心的卡德魯斯!”他說道,“那樣你將多快樂呀!”

“我盡力找快樂就是了。”杜加橋客棧的老板說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縮回了衣袖里。

“嗯,那么,我們進巴黎城里去吧。可你通過城門時怎么才能不引起懷疑呢?依我看,你這樣比步行更危險呀。”

“等一下,”卡德魯斯說,“我們來想個辦法。”說著他便拿起馬夫忘在車里的那件高領大短掛,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摘下卡瓦爾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最后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象一個由他的主人自己驅車的仆人。

“我說,”安德烈說,“難道就這樣要我光著腦袋嗎?”

“哧!”卡德魯斯說道,“今天風這么大,你的帽子權當被風吹掉了。”

“那么,”安德烈說,“我們走完這段路吧。”

“不讓你走了?”卡德魯斯說,“我希望不是我。”

“噓!”安德烈說道。

他們順利地通過了城門。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馬,卡德魯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說,“我仆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魯斯說,“你該不會希望我得傷風感冒吧?”

“可我怎么辦呢?”

“你!噢,你還年輕,可我卻開始變老羅。再見,貝尼代托。”

說完他便消失在一條小巷子里。

“唉!”安德烈嘆了一口氣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人不可能總是快活的呀!”三個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廣場分了手。莫雷爾順林蔭大道走,夏多-勒諾走革命路,而德布雷則向碼頭那個方面走去。

莫雷爾和夏多-勒諾很可能是到“爐邊敘天倫之樂”去了,就如同他們在議院演講臺上措辭華麗的演說詞中或黎希留路戲院里編寫的工整的劇本中所說的那樣;德布雷則不然。他到了羅浮門以后,就向左轉,疾步穿越卡羅莎爾廣場,穿過錄克街,轉入了密可德里路,這樣就和維爾福先生乘坐的那輛馬車同時到達了騰格拉爾先生的門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馬車因為要先送維爾福先生夫婦到圣-奧諾路然后才能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到得早。德布雷顯出很熟悉這里的一切的樣子先走進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韁繩扔給了一個仆人,然后回到車門旁邊來接騰格拉爾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間里去。等大門關上了,前庭里只剩下德布雷和男爵夫人兩個人的時候,他問道:“你怎么啦,愛米娜?伯爵是講了一個故事,說得更確切些,是個離奇故事,你為什么竟會那么激動呢?”

“因為我今天晚上的情緒本來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說道。

“不,愛米娜,”德布雷回答,“你這么說無法使我相信。因為你剛到伯爵家的時候情緒很好。當然羅,騰格拉爾先生是有點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會他的壞脾氣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訴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會讓任何人來冒犯你的。”

“你搞錯了,呂西安,我向你保證,”騰格拉爾夫人回答,“我說的都是實話,他今天的確脾氣很壞,但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騰格拉爾夫人顯然是在經受著一種女人們常常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神經刺激,不然,就如德布雷所猜測到的,在她那種激動的情緒背后一定有某種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了解女人們情緒反復無常的特點,所以也就不再追問,只等待一個更適當的機會,或是再問她,或是聽她主動加以解釋。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間門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麗姑娘。“小姐在干什么?”她問。

“她練習了一晚上,后來上床睡覺去了。”康尼麗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象聽到她在彈鋼琴的聲音。”

“那是羅茜-亞密萊小姐,小姐上床以后她還在彈琴。”

“嗯,”騰格拉爾夫人說,“來給我卸妝。”

她們走進了臥室。德布雷正躺在一張大睡椅上,騰格拉爾夫人帶著康尼麗姑娘走進了她的更衣室。

“我親愛的德布雷先生,”騰格拉爾夫人在門簾后面說,“您老是抱怨,說歐熱妮一句話都不跟您談。”

“夫人,”呂西安說到,他正在玩弄著一條小狗,這條狗認得他,正在享受他的愛撫,“講這種抱怨話的可不僅僅我一個人。我好象記得聽到馬爾塞夫也說過,他簡直無法從他未婚妻的嘴里引出一個字來。”

“真的,”騰格拉爾夫人說,“但我想,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改變的,您會看到她走進您的辦公室來。”

“我的辦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長的。”

“來干什么?”

“來請求國立劇院給她一張聘書。真的,我從沒看見過誰象她那樣迷戀音樂。一個上流社會的小姐成了個這樣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布雷笑了笑。“嗯,”他說,“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話,讓她來好了,我們可以設法給她一張聘書,只是象她那樣的天才,我們所給予的這點報酬真是太可憐的。”

“你去吧,康尼麗,”騰格拉爾夫人說,“我這兒不需要你了。”

康尼麗遵命走了出去。一會兒,騰格拉爾夫人穿著一件色彩艷麗、寬松肥大的睡衣走了出來,坐到德布雷的身邊。然后,她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開始撫弄起那只長毛大耳朵的小狗來。呂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會兒。“來,愛米娜,”過了一會兒之后,他說道,“坦白地告訴我吧,你心里正為一件事而煩惱,對不對?”

“沒什么,”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給憋得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了,她站起身來,走到一面大鏡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樣子很可怕是嗎?”她說。

德布雷帶笑站起身來,正要用行動來回答這句話時,門突然開了。出現的是騰格拉爾先生,德布雷急忙又坐了下來。

聽到開門的聲音,騰格拉爾夫人轉過頭來,帶著一種她根本不掩飾的驚愕的神情望著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銀行家說,“晚安,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還以為他丈夫是為白天他所說的那些刻薄的話道歉的。于是便故作一副嚴肅不高興的樣子,并不搭理他,卻轉向德布雷。“談點兒東西給我聽,德布雷先生。”她說。

德布雷對于這次來訪本來就略微感到有點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鎮定自若他也就恢復了常態,拿起了一本中間夾著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書來。

“請原諒,”銀行家說,“這樣你會很疲勞的,夫人。時間也不早了,已經十一點鐘了,德布雷先生住的地方離這兒也挺遠的。”

德布雷怔住了。這倒并非因為騰格拉爾說話時的語氣有什么驚人之處,他的聲音很平靜溫和,但在那種平靜和溫和之中,卻顯示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堅決,象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違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驚奇,并從目光中流露了出來,這種目光本來肯定會在她丈夫身上發生作用的,但騰格拉爾卻故意裝作全神貫注地在晚報上尋找公債的收盤價格,所以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種目光對他毫不起作用。

“呂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說,“我向您保證,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今天晚上我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對您講,您得通宵聽我講,即使您站著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聽您的吩咐,夫人。”呂西安靜靜地回答。

“我親愛的德布雷,”銀行家說,“別自討苦吃了,通夜不睡去聽騰格拉爾夫人的那些傻話,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樣可以聽到的嗎,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許的話,我要和我妻子討論一點兒正事。”

這一次打擊瞄準得這樣準確,如同當頭一棒,以致呂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以詢問的目光互相對望了一眼,象是要尋求對方的幫助來進行反擊一樣。但他們的對手畢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種不可抗拒的意志占了上風,做丈夫的這次勝利了。

“別以為我在趕您走,我親愛的德布雷,”騰格拉爾繼續說道,“噢,不!我決不是這個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談一下,我是很少提出這樣的要求的,相信您不會認為我有什么惡意吧。”

德布雷低聲說了些什么,然后行了個禮,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門框上,就象《阿達麗》[法國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劇——譯注]劇中的拿當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當他身后的房門關上以后,他說,“我們常常嘲笑這些當丈夫的,但他們卻很容易占我們的上風。”

呂西安走后,騰格拉爾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合上那本打開著的書,裝出一副極生氣的樣子,開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東西因為對他并不象對德布雷那樣喜歡,想咬他,騰格拉爾就抓住它的后頸把它扔到了靠對面墻的一張睡椅上。那小東西在被扔的過程中嗥叫了一聲,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后,它就蜷縮到椅墊后面,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了,它被這種不尋常的待遇嚇呆了。

“你知不知道,閣下,”男爵夫人說,“你在進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魯,而今天晚上你簡直是殘忍。”

“那是因為我今天的脾氣比往常壞。”騰格拉爾回答。

愛米娜極端輕蔑地望著那銀行家。這種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驕傲的騰格拉爾,但今天晚上他卻并不理會。

“你脾氣很壞跟我有什么關系?”男爵夫人說,她丈夫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惹惱她。“這與我有何相干?你的壞脾氣,帶到你的銀行里去吧。那兒有著你花錢雇來的職員,去向他們發泄好啦。”

“夫人,”騰格拉爾答道,“你的忠告是錯誤的,所以我無法遵從。我的銀行就是我的財源之流,我可不愿意阻滯它的流動或擾亂它的平靜。我的職員都是替我掙錢的忠實職員,假如以他們為我所賺的錢來評估他們,我給他們的報酬還嫌太低呢,所以我不會對他們生氣的。我所生氣的,是那些吃我的飯、騎我的馬、又敗壞我的家產的人。”

“請問那些敗壞你的家產的人是誰?我請你說明白點兒,閣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并非在打啞謎,你一會兒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敗壞我家產的人就是那些在一個鐘頭里面挖去我七十萬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閣下。”男爵夫人說道,并極辦想掩飾她因激動而變了的音調和漲紅了的臉。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騰格拉爾說,“假如你非要說不懂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剛剛在西班牙公債上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原來是這樣,”男爵夫人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說道,“你認為這個損失應該由我來負責?”

“難道不是嗎?”

“你覺得你損失了七十萬法郎是我的過錯?”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后一次告訴你,閣下,”男爵夫人厲聲說道,“你決不要再跟我提到錢這個字。這個字我在我父母家里或在我前夫家里可從來沒聽到過。”

“噢!這點我相信,因為他們根本一分錢都不值。”

“我很慶幸自己沒染上那種俗氣,沒學會那種從早到晚在我耳邊喋喋不休的銀行慣用語。那種丁丁當當、把錢數了又數的聲音簡直聽得我煩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種聲音比那個還討厭,就是你講話的聲音。”

“真的!”騰格拉爾說道。“哦,這倒使我奇怪了,因為我原以為你對我的業務是很感興趣的!”

“我!是讓你腦子里有這種念頭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點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這倒底是怎么回事?”

“啊,說來很簡單!二月里,是你首先告訴我海地公債的消息的。你說自己做夢看到一艘船駛進了阿弗爾港。這艘船帶來了一個消息,據說我們認為毫無希望的一種公債快要還本了。我認為你的夢是很有預感的,所以就立刻盡力買了許多海地公債,結果賺了四十萬法郎,其中的十萬如實地給了你。那筆錢你想怎么化就怎么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里,發生了鐵路承建權的問題。三家公司請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證。你告訴我說,你的本能——盡管你假裝對于投機買賣一無所知,但我卻以為正巧相反,我覺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發揮得很充分——嗯,你告訴我說,你的本能使你相信應該把那個承建權交給名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購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預見的,那種股票的價格突然漲了三倍,我因而賺了一百萬法朗,從那一百萬里拿了二十五萬給你做了私房錢。這二十五萬法郎你都怎樣花掉了?”

“你什么時候才能講到正題上來?”男爵夫人大聲說道,憤怒、煩躁使得她渾身發抖。

“耐心一點,夫人!我就要講到了。”

“那就運氣了!”

“四月里,你到部長家里去吃飯時,聽到了一段有關西班牙事件的機密談話——驅逐卡羅斯先生。我買了一些西班牙公債。驅逐事件果真發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寶座,我賺了六十萬法郎。這六十萬當中,你拿了五萬艾居。那些錢是你的,你可以隨意處置,我并不過問,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萬里弗,這畢竟是真的。”

“嗯,閣下,后來還有什么?”

“啊,是的,還有什么?嗯,后來,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講話的態度——”

“它足以表達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這一點就夠了。嗯,三天以后,你和德布雷先生談論政治問題,你好象覺得他向你透露了點兒卡羅斯先生已經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于是我把我的公債全部賣掉了。消息一傳開,股市頓時發生了混亂,我不是賣而簡直是在奉送。第二天,報上登出那個消息是假的,就因這個假消息,我一下子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既然我把我賺的錢分給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應該負擔我四分之一的損失。七十萬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萬五千法郎。”

“你的話簡直荒唐極了,我不懂為什么要把德布雷先生也扯進這件事里。”

“因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萬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布雷先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臉!”男爵夫人大聲說道。

“噢!我們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劇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訴你,我看到德布雷在這兒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數給他的那五十萬里弗,并且還對他說,他發明了一種連最精明的賭客也從沒發現過的賭博——贏的時候不必出本錢,輸了又不必拿錢出去。”

男爵夫人發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對我說你不知道你現在已在指責我什么嗎?”

“我并沒有說我知道,我也沒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細想一想,自從我們中止夫婦關系以來,最近四年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怎么樣,究竟是否始終一致。我們分開以后不久,你忽然心血來潮,要那個在意大利戲院初次登臺就一炮打響大紅大紫起來的男中音歌手來指導你研究音樂,當時,我也正想和那個在英國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學習跳舞。為了你和我各自的學習,我付出了十萬法郎的代價。我并沒有說什么,因為我們必須使家里保持太平,而十萬法郎使一位貴婦人和一位上流社會的紳士得到適當的音樂教育和跳舞的知識并不算太多。嗯,不久你就厭倦了唱歌,然后異想天開地想去和部長的秘書研究外交。我讓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學費,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可是今天,我發覺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學習生活也許要我每月付出七十萬法郎的代價。就此為止吧,夫人!因為不能再為這種事情再繼續發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費授課,那樣的話我還可以容忍他,否則,他就別想再踏進我的家門——你懂了嗎,夫人?”

“噢,這太過分了,閣下,”愛米娜哽咽著大聲說道,“你真是庸俗極了。”

“可是,”騰格拉爾說,“我很高興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動地服從了‘嫁雞隨雞’的格言。”

“這簡直是在侮辱我!”

“你說得不錯。讓我們先來看一下事實,冷靜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從沒有干涉過你的事,除非是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樣的態度來對待我。你說你對我的錢袋毫無興趣,那樣最好。你自己的錢袋也隨便你去怎樣處理,但別想來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么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政治詭計,該不是部長因為惱恨我居于反對派的地位,妒忌我獲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結了德布雷先生來想使我破產吧?”

“這怎么可能呢!”

“為什么不可能?誰從來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封假急報!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后兩封急報的消息竟截然相反!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確信。”

“閣下,”男爵夫人低聲下氣地說道,“你好象不知道那個雇員已被革了職,他們甚至還要判他的罪,已經發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來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證明他不是發了瘋,便是他已自知有罪。這是一次誤會。”

“是啊,這次誤會使傻瓜們大笑,使部長一夜睡不著覺,使部長的秘書涂黑了幾張紙,但卻使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但是,閣下,”愛米娜突然說道,“假如,如你所說,這一切都是德布雷先生造成的,那么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卻要來對我講!你要怪罪男人,卻為什么只沖女人來?”

“難道是我熟悉德布雷先生嗎?是我想要認識他?是我要他來給什么忠告的嗎?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話的嗎?是我想搞投機的嗎?不,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來,你既然以前得到過好處——”

騰格拉爾聳了聳肩。“要是玩過幾次陰謀而沒有被巴黎人當作談資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這種女人真是蠢貨!”他大聲說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規矩的行為瞞過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聰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會耍小聰明。因為一般來說,做丈夫的不愿意正視這一點。但我卻不然。我是正視它的,而且始終正視它。你自以為能言善辯,堅信你瞞過了我。可是,在過去這十六年間,你或許曾瞞掉過一點兒,但你的一舉一動、你的過失,沒有一次曾逃過我的眼睛。結果怎么樣?結果,感謝我假裝糊涂,凡是你的朋友,從維爾福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沒有哪一個不在我面前發抖。沒有哪一個不把我當作一家之主,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個頭銜,老實說,他們中沒有哪一個敢象我今天談論他們那樣來談論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覺得我可恨,但我決不許你使人覺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絕不讓你使我傾家蕩產。”

男爵夫人本來還能勉強克制住自己,但一聽到提及維爾福的名字,她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象一只彈簧似的跳了起來,伸直了雙手,象是要趕走一個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兩三步,象是要把他現在還不知道的那個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這樣免得他再費事一步步地實施那令人討厭的計劃,因為他每次有所計劃,總是不一下子展示出來的。“維爾福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剛尼先生,因為他既不是位哲學家又不是位銀行家,或許既是位哲學家又是位銀行家,在離開了九個月之后,發覺你懷了六個月的身孕,當他看到自己的對手是一位檢察官,同他斗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時,就憂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殘忍。我不但容忍了這種事,而且還以此自夸,這是我在商業上成功的原因。他為什么不殺了你而殺了他自己呢?因為他沒有錢。我的生命屬于我的金錢。德布雷先生使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讓他對那筆損失也分擔一份,我們就一切照舊。否則的話,就讓他為那十七萬五千里弗而宣告破產,并且象所有宣告破產的人一樣不再露面。我承認,當他的消息準確的時候,他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但當他的消息不準確的時候,則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個也有。”

騰格拉爾夫人腳下象生了根似地釘在了她所站的那個地方,但她終于竭力掙扎起來接受這個最后的打擊。她倒在一張椅子上,想起了維爾福,想起那頓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這幾天來使她這平靜的家變成眾xx交議的對象的那一連串不幸事件。騰格拉爾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雖然她極力裝出要暈倒的樣子。他不再多說一個字,順手把臥室的門帶上,回他自己的房間里去了。當騰格拉爾夫人從那種半昏迷的狀況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象是做了一場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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