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搖了搖頭。“上一次發作的時候只有半個鐘頭,發作完以后,我除了覺得很饑餓以外,并沒有什么別的感覺,我可以不用人扶就能自己起床。可現在我的右手右腳都不能動了,我的腦袋發漲,這說明我的腦血管在滲血。這種病如果再發作一次,就會使我全身癱瘓或是死的。”
“不,不!”唐太斯大叫道,“你不會死的!你第三次發病的時候,(假如你真的還要發一次的話)你就早已自由啦。我們到那時還會把你救回來的,就象這一次一樣,而且只會比這次更容易,因為那時必須的藥品和醫生我們就都有了。”
“我的愛德蒙,”神甫回答說,“別糊涂了。剛才這次發病已把我判處了無期徒刑啦。不能走路的人是無法逃走的。”
“好吧,我們可以再等一個星期,或等上一個月,假如需要的話,就是等上兩個月也無妨。這期間,你的體力就可以恢復了!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確定逃走的時間,只要一旦你感到能夠游泳了,我們就選定那個時間來實行我們的計劃好了。”
“我永遠也游不了了,”法利亞說道。“這只胳膊已經麻木,不是暫時的,而是永久性的了。你來拍一下它,從它落下來的情形就可以判斷我說的有沒有錯。”
年輕人抬起那只胳膊,胳膊沉甸甸地落了下來,看不出有一絲生氣。他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現在你相信了吧,愛德蒙?”神甫問道。“信了吧,我知道我在說些什么。自從我得了這種病第一次發作以來我就不斷地想到它。真的,我料到它會再次發作的,因為這是一種家庭遺傳玻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死在這種病上的。這種藥已經兩次救了我的命,它就是那馳名的‘卡巴尼斯’。這是醫生早就給我預備好了的,他預言我也會在這種病上喪命的。”
“醫生或許錯了呢!”唐太斯說道,“至于你這條癱瘓的胳膊,這難不倒我,你不能游泳也沒關系,我可以把你背在我的身上游,我們兩個一起逃走。”
“我的孩子,”神甫說道“你是一個水手,一個游泳好手,你一定和我知道得一樣清楚的,一個人背著這樣重的分量,在海里游不到五十嗎就會沉下去的。所以,別再欺騙自己了吧,你的心地雖好,但這種虛妄的希望連你自己也不會相信的。我應該留下來,等待著我的解脫,凡人皆有死,我的死也就是我的解放。至于你,你還年輕,別為了我的緣故而耽擱了快走吧!我把你所許的諾言退給你。”
“好吧,”唐太斯說道。“現在也來聽聽我的決心吧。”說著他站起來帶著莊嚴的神色,在神甫的頭上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說,“我以基督的血發誓,只要你活著,我就決不離開你!”
法利亞望著這個年輕人,他是這樣的高尚,這樣的樸實,又有著這樣崇高的精神,從他那忠厚坦誠的臉上,可以充分看出信心,誠懇,摯愛和真誠的情意。
“謝謝,”那病人伸出了那只還能移動的手輕聲地說道。
“謝謝你的好意,你既然這樣說,我也就接受了。”歇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你那無私的誠意,將來有一天,或許會得到報償的。但既然我無法離開這個地方了,你又不愿馬上離開,那就必須把哨兵站崗的走廊底下的那個洞填上,說不定碰巧會踩著那塊有洞的地面,因而注意到那空洞的聲音,然后去報告獄官來查看的。那樣我們的事就會敗露的,從而使我們彼此分離。去吧,去做這項工作吧,不幸我不能幫你的忙了。假如必要的話,就連夜工作,明天早晨獄卒沒來之前,不必回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講給你聽。”
唐太斯拿起神甫的手,親熱地緊握了一下。法利亞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于是年輕人就去干他的工作去了,他已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忠誠地,絕不動搖地去實現他對他那受苦的朋友所作的誓言。第二天早晨,當唐太斯回到他難友的房間里時,他看見法利亞坐在那兒,神色安祥。一束陽光透過牢房那狹小的窗口射了進來,他左手拿著一張展開的紙,讀者記得他只有這只手可以用了。這片紙因為先前一直被卷著,所以變成了一個卷,很不容易打開。他不說話,只把那張紙給唐太斯看。
“那是什么?”后者問道。
“看。”神甫微笑著。
“我已經仔細地看過啦,”唐太斯說,“我只看到一張燒掉了一半的紙,上面有些哥擰體的文字,好象是用一種特別的墨水寫的。”
“這片紙,我的朋友,”法利亞說,“既然我已經考驗過你了,現在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這片紙就是我的寶藏。從今天起,這個寶藏的一半是屬于你的了。”唐太斯的額頭冒出一陣冷汗。到這一天為止,經過了這么長的一段時間,他始終避免和神甫談及有關他的寶藏的事,因為這是他發瘋的病根。
生性謹慎的愛德蒙處處留意,避免觸及這根痛苦的心弦,而法利亞在這方面也同樣保持著沉默。他把神甫的這種沉默看作是理智的恢復,可現在,法利亞經過了這樣痛苦的一場劇變以后又吐出了這些話,這說明他的神經錯亂又復發了。
“你的寶藏?”唐太斯結結巴巴地問道。
法利亞微笑了一下。“是的,”他說,“你的心地的確很高尚,愛德蒙。因為我看你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就知道你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不,你放心,我沒有瘋。這個寶藏的確存在,唐太斯。假如我不能去擁有它們,你可以去擁有它們,是的,你。
誰都不相信我的話,因為他們以為我是瘋子。但是你,你該知道我并沒有瘋,假如你愿意的話,你一定會相信的。”
“糟糕!”愛德蒙喃喃地對自己說,“他的老病又犯了!我就差沒得這種病了。”然后他大聲說道,“我親愛的朋友,你剛才發病時大概累著了,你先休息一會兒,好吧?假如你高興,明天我再來聽你講。今天我只希望能好好地照料你。而且,”他又說,“寶藏對我們并不是很急迫的事呀。”
“非常緊急,愛德蒙!”神甫回答說。“誰知道我的病會不會在明天或后天第三次發作呢?那時就一切都完啦。這些財寶可使十家人變成巨富,我常常想,就讓它們永遠埋沒吧,決不能讓那些迫害我的人得到它們,每有這種想法,心里雖不免帶點苦味,卻還覺得相當暢快。這種想法也滿足了我的報復心,我在這黑牢的夜里在這囚禁生活的絕望中,正在慢慢地體味其中的快意。但是現在,我已因為出于對你的愛寬恕了世界。
現在,我看到你還很年輕,前途遠大,我想,這個秘密一經泄露,你就可以得到一切幸福,我深怕再耽誤一分鐘一秒鐘,深怕失掉象你這樣一個可敬的人來擁有這樣巨大的寶藏。”
愛德蒙扭過頭去嘆息了一聲。
“你仍然不肯相信,愛德蒙,”法利亞繼續說道。“我的話還無法使你相信。看來你需要證據。好吧,那么,且念一念這張紙吧,這張紙我從沒給別人看過。”
“明天吧,我親愛的朋友,”愛德蒙說,他不愿順從神甫的瘋狂。“我們已說定到明天再去談它嘛。”
“那就把它留到明天再談吧,但今天先念一念這張紙吧。”
“別惹他生氣。”愛德蒙心里想,于是便接過那張缺了一半,顯然因為某次意外而被火燒過的紙來,念道——
今日為一四九八年四月歷山大六世之邀,應召赴宴,獻之款,而望成為吾之繼承人,則將凱普勒拉及賓鐵伏格里奧歸于被毒死者),吾今向吾之帕達,宣布:吾曾在一彼所知地點(在基督山小島之洞窟銀條,金塊,寶石,鉆石,美余一人知之,其總值約及羅馬艾居二開島東小港右手第二十塊巖洞口二處;寶藏系在第二洞口最吾全部遺與吾之惟一繼承人。
凱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怎么樣?”法利亞在年輕人讀完以后問道。
“可是,”唐太斯答道,“我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張被火燒掉了一半的,上面是一些意義不明的斷句殘字呀。”
“是的,我的朋友,對你是這樣,因為你才第一次讀到它。
但對我卻不然,我曾費盡心血,熬了許多個夜晚來研究它,把每一個句子都重新寫了出來,把每一處意思都作了完整的補充。”
“你認為你已經找到了另一半的意思了嗎?”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可以自己來判斷,但先來聽我講一講這張紙的來歷吧。”
“別出聲!”唐太斯輕聲叫道。“有腳步聲!我走啦再會!”
說著唐太斯象一條蛇似地鉆進了狹窄的地道里,他很高興能逃避去聽那個故事和解釋,因為這些只能使他更加確信他的難友又犯病了;至于法利亞,他在驚惶之中倒恢復了一種活力,他用腳把那塊石頭推到原位,又拿一張草席蓋在上面,使它不易被發現。
來者是監獄長,他從獄卒那兒得知了法利亞的病情,所以親自來看看他。
法利亞坐起身來見他,盡量避免做出任何引起懷疑的舉動,他向典獄長隱瞞了他這半身癱瘓的實情。他深恐典獄長會對他萌發惻隱之心。把他換到一間較好的牢房里去那樣就會把他和他的年輕伙伴分開。幸虧這種事并沒有發生,監獄長離開他的時候認為那個可憐的瘋子只是身體略感不適而已,心里倒也有一些同情他。
但此時,愛德蒙正坐在床上,雙手捧著頭,竭力在聚精會神地回想。自從他認識法利亞以來,覺得后者身上一切都顯得那樣的理智、偉大和崇高,他不懂為什么一個在各方面都這樣富于智慧的人竟會在某一點上失去理智。究竟是法利亞被他的寶藏所迷惑了呢,還是全世界都誤解了法利亞?
唐太斯整個白天都呆在他的牢房里,不敢再回到他的朋友那兒去心想這樣就可以拖延一些時候,使自己慢一點來證實神甫真的瘋了,他是多么怕證實這一點!
到了傍晚時分,常規的查監過后,法利亞不見年輕人過來,就試著自己去穿過那條通道。他的一條腿已不能動彈了,一只手臂也已不能再用了,所以他只能拖著身子爬過來。愛德蒙一聽到神甫那痛苦掙扎的聲音,就不禁打了個寒顫。他不得不勉強迎上前去幫他一把,因為否則老人是無法從那通向唐太斯房間的小洞口鉆過來的。
“我來了,不顧一切地追到你這兒來了,”他慈祥地向他笑著說。“你以為可以逃避我慷慨的饋贈,但這是沒有用的。聽我說吧。”
愛德蒙看到已無法逃避,便扶神甫坐到他的床上,自己則拖過長登坐在他的旁邊。“你知道,”神甫說道,“我是紅衣主教斯帕達的秘書,也是他的密友,而他是斯帕達親王這一族中最后的一位。我一生的全部幸福都是這位可敬的爵爺所賜于的。
盡管我曾時常聽人說‘象斯帕達那樣富有但他本人并不富有,外面有此謠言所以他也就在一個富有的虛名下生活。他的宮殿就是我的天堂。我曾教過他的侄子,那個人現在已經死了。
當他只剩下孤家寡人的時候,我就回到了他那兒,決心要照料他,以此來報答十年來他對我的恩情。紅衣主教的家事我簡直可以說無所不知。我常常看到我那高貴的爵爺在辛辛苦苦地注釋古書,費勁地在灰塵之中翻尋祖先的遺稿。有一天,我埋怨他不該作這種于事無益的搜尋,以致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憊,他看了看我,然后苦笑著打開一大卷述及羅馬城歷史的書。他翻到書中記述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生平的第二十九章,上面有這么幾句話,那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羅馬尼大戰業已結束。凱撒-布琪亞完成其征服事業以后,急需款子購買意大利全境。教皇便急需款子擺脫法國國王路易十二,故必須借助于某種有利的交易活動,然而在意大利遍地窮困之狀況下,此事極其為難。教皇陛下想到了一個主意,決定冊封兩位紅衣主教’”。
“假如在羅馬挑選兩個偉大的人物,尤其是大富翁,則圣父[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就可以從這項交易里獲到以下利益。第一,他可以把這兩個紅衣主教屬下的大官美缺出賣;第二是紅衣主教這兩頂高帽子也可以賣不少錢。這項交易還有第三種好處,下面將要講到。教皇和凱撒-布琪亞先找到了這兩位未來的紅衣主教,他們是琪恩-羅斯辟格里奧賽和凱撒-斯帕達,前者已在教廷里掛著四種最高的頭銜,后者則是羅馬貴族中最高貴和最富有的。兩位都對教皇的這種情意感到無上的光榮。他們都是很有野心的。這事一經確定,凱撒-布琪亞不久就又找到了出錢買紅衣主教手下官職的人。結果是羅斯辟格里奧賽和斯帕達花錢當上了紅衣主教,而在他們還不曾正式榮升之前,已另外有八個人花錢當了主教以前所托的職位,而八十萬艾居就此進了這筆交易的賣主的金庫里。
“現在該講講這項交易的最后一部分了。教皇對羅斯辟格里奧賽和斯巴達,既賜他們以紅衣主教的勛章,又勸他們把不動產都變賣成現錢,使他們在羅馬定居下來,教皇和凱撒-布琪亞還設宴招待這兩位紅衣主教。這是圣父和他的兒子[指凱撒-布琪亞。]之間的一場爭論。凱撒心里可以使用對付他的老朋友的一個慣用手法。即可以用那把出了名的鑰匙,他們請某個人拿了這把鑰匙去打開一只指定的碗柜。這把鑰匙上有一個小小的鐵刺,那是鎖匠一時疏忽留下來的。那把鎖很難開,當這個人用力去開碗柜的時候,鑰匙上的小刺就刺破了他的皮,而他第二天他必將死去。此外還有那只獅頭戒指,凱撒每當要與人緊緊握手的時候就把它戴上。獅頭便會咬破那只承恩的手,而在二十四小時以后,那咬破的小傷口便會致命。所以凱撒向他的父親建議,或是請這兩位紅衣主教去開碗柜,或是與他們每人親熱地緊握一次手。但亞歷山大六世回答他說:‘想到羅斯辟格里奧賽和斯帕達這兩位可敬的紅衣主教,我們就別計較一頓晚宴的費用了。我總覺得,我們可以把他們的錢弄過來的。而且,你忘記啦,凱撒,消化不良會立刻發作的,而刺一下或咬一下卻要在一兩天以后才能見結果。’凱撒聽了這番頭頭是道的話后就讓步了。兩位紅衣主教要因此就被邀赴宴了。
“宴席擺在圣皮埃爾-埃里斯蘭宮附近教皇的一個葡萄園里,兩位紅衣主教早就聽說那是一個很幽靜可愛的地方。羅斯辟格里奧賽真是受寵若驚,樂得忘乎所以了,他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準備赴宴。斯帕達卻是一個很謹慎小心的人,他只有一個侄子,是一個前途遠大的青年軍官,他對他極其鐘愛,所以他拿出筆和紙,寫下了他的遺囑。然后就派人去找他的侄子,要他在葡萄園附近等候他,可是仆人似乎沒有找到他。“斯帕達很清楚這種邀請的意義。自基督教問世以來,羅馬的文明已大有進步了,現在不再會有一個百夫長來傳達暴君的口信:‘凱撒賜你死!’而是由教皇派來一個特使,面帶微笑地說:‘教皇陛下請你去赴宴。’“斯帕達在兩點鐘左右動身到了圣皮埃爾斯里安宮的葡萄園里。教皇已在等著他了。斯帕達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那穿著全套盛裝的侄子,和對他虎視眈眈地望著他的凱撒-布琪亞。斯帕達的臉立刻變青了,而凱撒卻帶著一種譏諷的神色望了望他,證明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天羅地網已經布下了。他們開始進餐,斯帕達只來得及問了他的侄子一句話,問他有沒有接到他的口信,侄子回答說沒有,他已完全明白了這句問話的意義。但是太晚啦,因為他已經喝下了一杯教皇膳食總管特地捧到他面前的美酒。同時,斯帕達看見他自己的面前又添了一瓶酒,他被勸喝了幾大杯。一小時以后,醫生宣布他們兩個人都因食有了羊臟菌而中毒身亡。斯帕達死在葡萄園的門口。他的侄子在他自己的家門口斷的氣,臨死前還做了一些手勢,但他的妻子不懂其中的含意。
“凱撒和教皇迫不及待去搶遺產,借口是去找死者的文件。但遺產僅止于此,即斯帕達在一小片紙上寫到:吾將吾之庫藏及書籍贈與吾所鐘愛之侄,其中有吾之金角祈禱書一本,吾盼其能善為保存,借作其愛叔之留念。
搶奪遺產者四處尋找,仔仔細細地翻看了那本祈禱書,又把家具都翻來復去的察看了一遍,他們不由得都大吃一驚,原來這位以富有聞名的叔父斯巴達,實際上卻是一位最可憐的叔父。說到財寶,除了那些在圖書館和實驗室里的科學珍品以外,別的一點都沒有。事情就是這樣:凱撒和他的父親到處尋找,到處搜查,到處仔細地察看,但卻什么也沒找到,或者說東西少得可憐,只有幾千艾居的金條,和大約相同數目的現錢。
不過侄子在他斷氣以前,還來得及對他的妻子說過一句話:‘仔細在我叔父的文件里找,里面有真正的遺囑。’“他們又去尋找,甚至比那兩位尊嚴的繼承人找得還徹底,但仍然是毫無結果。王府后面有兩座宮殿和一個葡萄園,但當時不動產還不那么值錢,不能滿足教皇和他兒子的胃口,這兩座宮殿和那葡萄園仍歸家族所有。光陰似水流過,亞歷山大六世死了,是中毒死的,你知道那是怎么錯殺了的。凱撒也同時中了毒,不過他的皮膚并沒有變成蛇皮的顏色,毒藥只使他的皮膚起了很多斑點,象蒙上了一張老虎皮一樣。于是,他被迫離開羅馬,在一次精歷史學家所遺忘的夜間的小戰斗中被人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在教皇去世和他的兒子被放逐以后,大家以為斯怕達這一族又要象他們當紅衣主教那個時代那樣發達起來了,但事實卻并不如此。斯帕達這一族人依舊只是勉強過得去,這樁黑暗的事件始終被籠罩在迷中霧中。一般的謠傳是,那政治手腕比他父親高強的凱撒已從教皇那兒奪了兩位紅衣主教的財產帶走了。我說兩位,是指還有那位紅衣主教羅斯辟格里奧賽,他由于事先毫無準備,所以完全被搶光了。”
“講到這里為止,”法利亞打斷自己的話頭說,“你一定覺得這非常荒唐吧?”
“噢,我的朋友,”唐太斯說道,“正相反,我好象是在讀一本最有趣的故事,請你說下去吧。”
“我繼續說下去,斯帕達這家族的人開始習慣于這種平庸的生活了。許多年又過去了,在他們后代之中,有的當了軍人,有的當了外交家,有的當了教士,有成了銀行家,有的發了財,有的破了產。我現在要講的是這個家族的最后一位,就是斯帕達伯爵,我當過他的秘書,常常聽到他抱怨,說他的爵位和他的財產太不相稱。我就勸他把全部財產都變成定期存款。他照辦了,因此收入就增加了一倍。那本著名的祈禱書仍由這個家族的人保存著,現在已歸伯爵所有。這是由父傳子,子傳孫一路傳下來的,由于所找到的遺囑上有那么一句話,所以它變成了一件真正的傳家之寶,族里的人都帶著迷信的崇敬之感把它好好地保存著。這本書上的大寫字母都是用金銀彩色寫成的,全書都是美麗的歌特體的文字,由于包金的緣故,份量很重,所以每到大的日子,總得由一個仆人把它捧到紅衣主教面前。”
“那各種各樣的文件,有詔書,契約,公文等,這一切都藏在檔案柜里,從那被毒死的紅衣主教開始一直傳下來,全族人的文件都在這里了,我也象在我以前的那二十位侍仆,管家和秘書一樣,把那龐大的文件堆又查看了一遍。雖說我經過了最認真仔細的研究,但結果還是一場空。我把布琪亞那個家族人的歷史詳詳細細地讀了一遍,甚至還把它寫成了一部書,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研究出他們有沒有因紅衣主教凱撒-斯帕達的死而增加了任何財富。但我發現他們只得了他的同難人紅衣主教羅斯辟格里奧賽的產業。”
“當時我就幾乎肯定,那筆遺產并沒有被布琪亞那一族人或他的本族人得去那依舊是一筆無主之財,象《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寶藏一樣,仍在大地的懷抱里,由一個魔鬼看守著。
我無數次地搜索考查,把那一族人三百年來的收入和支出算了又算,簡直不下千百次,還是沒有用。我仍然茫然無所知,而斯帕達伯爵仍然窮困潦倒。我的東家死了。他除了定期存款以外,還保存著他的家族文件,他那藏有五千卷書的圖書和他那著名的祈禱書。這一切他都遺贈了給我,還有一筆一千羅馬艾居的現款,條件是要我每年給他舉行一次彌撒,祈禱他的靈魂安息,并叫我給他編一本族譜,寫一部家史。這一切我都一絲不茍的照辦了。別著急,我親愛的愛德蒙,我們就要講到最后這段了。”
“一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我被捕的前一個月,也就是斯帕達伯爵去世后的第十五天,你看,那個日期在我的記憶里印得多深刻,我一邊整理文件,一邊把這些讀過千百次的東西又看了一遍,因為那座宮殿已賣給了一個陌生人,我就要離開羅馬,去定居在佛羅倫薩,同時準備帶走我所有的一萬二千里弗,我的藏書和那本著名的祈禱書,由于長時間的翻閱這些資料,我感到疲倦極了,加之午餐又吃得太飽,所以我竟用手墊著頭睡過去了,那時約莫下午三點鐘。當我醒來的時候,時鐘正敲六點。我抬起頭來,四周是一片黑暗。我拉鈴叫人拿燈來,但沒有人來,我就決定自己去弄一個。這原是一種哲學家的脾氣,但這時我是非這樣做不可了。我用一手拿著一支蠟燭,由于我的火柴盒子已經空了,一手去摸索一片紙,想拿它到壁爐的余火里去點燃。我擔心在黑暗之中用掉的是一張有價值的紙,所以我遲疑了一會兒,然后想到,在那本著名的祈禱書里我曾見過一張因年代久遠而發黃了的紙片,這張紙片,幾世紀來都被人當作書簽用,只是由于世代子孫尊重遺物,所以還把它保存在那兒。那本祈禱書就在我身旁的桌子上,我摸索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張紙,把它扭成一條,按到將熄的火焰上面,點燃了它。”
“但在我的手指底下,象施了魔法似的,當那火苗竄起的時候,只見紙上現出了淡黃色的字跡。我嚇了一跳。趕急把那張紙抓在手里,撲滅了火,直接點燃了那支小蠟燭,然后帶著難以表達的激動心情攤開了那張扭皺了的紙。我發覺那上面的字是用神秘的隱顯墨水寫的,只有拿到火上去烘才會顯現出來。那張紙有三分之一多一點已被火燒掉了。剩下的就是你今天早晨的那張碎紙片,把它再念一遍吧,唐太斯,讀過以后我再把那些殘破的句子和互不連貫的意義給你補充上。”
法利亞洋洋得意地把那張紙交給了唐太斯,后者這次又把下列這些鐵銹色的字句讀了一遍:——
今日為一四九八年四月歷山大六世之邀,應召赴宴,獻之款,而望成為吾之繼承人,則將凱普勒拉及賓鐵伏格里奧歸于被毒死者),吾今向吾之帕達,宣布:吾曾在一彼所知地點(在基督山小島之洞窟銀條,金塊,寶石,鉆石,美余一人知之,其總值約及羅馬艾居二開島東小港右手第二十塊巖洞口二處;寶藏系在第二洞口最吾全部遺與吾之惟一繼承人。
凱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現在,”神甫說,“再念一念這張紙;”說著他把第二張紙給了唐太斯,那上面也有一些殘缺的句子,愛德蒙讀道:——二十五日,吾受教皇圣下亞恐彼或不滿于吾捐銜所令吾與紅衣主教同一之命運(彼二人系惟一繼承人,吾侄葛陀-斯悉并曾與吾同往游覽之中)埋藏余所有之全部金玉;此項寶藏之存在僅百萬;彼僅須打石,即可獲得。此窟共有深之一角;此項寶藏撒十斯帕達
法利亞用興奮的目光注視著他。“現在,”當他看到唐太斯已念到最后一行的時候說,“把兩片殘紙拼攏起來,你就可以自己判斷了。”唐太斯照著做了,合起來的那兩片紙上的內容如下:
今日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受教皇圣下亞歷山大六世之邀,應召赴宴,——恐彼或不滿于吾捐銜所獻之款,而望成為吾之繼承人,則將——令吾與紅衣主教凱普勒拉及賓鐵伏格里奧歸于——同一之命運(彼二人系被毒死者),吾今向吾之——惟一繼承人,吾侄葛陀-斯帕達,宣布:吾曾在一彼所知——悉并曾與吾同往游覽之地點(在基督山小島之洞窟——中)埋藏吾所有之全部金銀條,金塊,寶石,鉆石,美——玉;此項寶藏之存在僅吾一人知之,其總值約及羅馬艾居二——百萬;彼僅須打開鳥東小港右手第二十塊巖——石,即可獲得。此窟共有洞口二處;寶藏系在第二洞口最——深之一角;此項寶藏吾全部遺贈與吾之惟一繼承人。
凱——撒十斯巴達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好,現在你明白了吧?”法利亞問道。
“這就是紅衣主教斯帕達的聲明,也就是人們找了那么久的遺囑嗎?”唐太斯問道,他心里依舊是半信半疑的。
“是呀!千真萬確!”
“誰把它補充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憑借那殘余的半張。我把其余的部猜了出來,從那張紙的長度,測出句子的長短,再根據字面上的含義推敲出隱去的意思,就好象我們在巖洞里憑著頂上的一線微光摸路一樣的把它摸索了出來。”
“你得到這個結果以后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決定馬上出發,當時即刻就出發了,身邊只帶著我那本論統一意大利那篇巨著的前幾章。但帝國的警務部長卻早已在注意我了,他當時的意見恰巧和拿破侖相反,拿破侖是希望生一個兒子來統一意大利,而他卻希望造成割據的局面。而我這樣子行色匆匆,他們猜不出原因,就起了疑心,所以我剛一離開皮昂比諾就被捕了。現在,”法利亞以慈父般的表情對唐太斯繼續說道,“現在,我的朋友,你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了。假如我們能一起逃走,這個寶藏的一半就是你的了,假如我死在這兒,你一個人逃出去那么就全部歸你了。”
“可是,”唐太斯吞吞吐吐地問道,“這個寶藏除了我們以外,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更合法的主人了嗎?”
“沒有了,沒有了這方面你放心好了,那個家族已經絕后了。再說,最后一代的斯帕達伯爵又指定我為他的繼承人,把這本有象征意義的祈禱書遺贈給了我,他把這本書里所有的一切都遺贈了給我。不要緊,不要緊,放心好了,假如我們得到了這筆財富,我們大可問心無愧地享用它。”
“你說這個寶藏價值——?”
“兩百萬羅馬艾居,照我們的錢算,約等于一千三百萬埃居。”
“不可能!”唐太斯被這個天文數字嚇得叫出了聲。
“不可能!為什么?”神甫問道。“斯巴達家族人是十五世紀最古老,最強盛的家族之一。而在當時,沒有金融交易和工業,所以積攢那些金銀珠寶并不為奇。就是在當今,也有些羅馬家族幾乎都快餓死了,可他們還有價值百萬的鉆石珠寶,那是當作傳家之寶世代傳下來的,他們是不能動用的。”
愛德蒙仿費是在做夢,他時而懷疑,時而興奮。
“我把這個秘密對你保守了這么久,”法利亞繼續說道,“只是為了我要考驗一下你這個人,然后讓你吃一驚。要是在我的病沒有再發作以前我們就逃了出去我會把你帶到基督山島去的,現在,”他長嘆了一聲,又說,“是要你帶我到那兒去了。喂!唐太斯,你還沒有謝謝我呢。”
“這個寶藏是屬于你的,我親愛的朋友,”唐太斯答道,“而且只屬于你一個人。我沒有任何權利。我又不是你的親人。”
“你是我的兒子呀,唐太斯!”神甫喊道。“你是我囚禁生活中的兒子。我的職業決定了我只能過獨身生活。上帝派你來撫慰我,來撫慰我這個不能做父親的人和不能得到自由的囚徒。”說著法利亞就把他那條還能動的手臂向年輕人伸去后者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了起來。長久以來,神甫一直在沉思默想這個寶藏,現在,他終于能用它來保證他愛如己子的唐太斯的未來的幸福了。于是,在法利亞的眼中無形中寶藏的價值增加了一倍,他每天絮絮叨叨談論它的數目,向唐太斯解釋,在當個這個時代,一個人擁有了一千三百萬或一千四百萬的財富,能如何如何地為他的朋友造福。可是唐太斯的臉卻陰沉起來,因為他腦海中復仇的誓言又出現了,他也想到,在當今這個時代,一個人擁有了一千三百萬或一千四百萬財富,能給他的仇人帶去多大的災難。
神甫不知道基督山島在什么地方,但唐太斯卻知道,而且常常經過那個地方,甚至還曾上去過一次,它離皮亞諾扎只有二十五哩,在科西嘉島和厄爾巴島之間。這個島以前一向是,而且現在也還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它像是一塊圓椎形的大巖石,似乎是某次海底火山爆發把它推到海面上來的。唐太斯把那個島畫了一張地圖給法利亞看,法利亞則指導唐太斯應該用什么辦法去找到那寶藏。不過唐太斯卻遠沒有老人那樣熱情和有信心。不錯,法利亞確實不是一個瘋子,他的發現讓人以為他瘋了,可是發現這個秘密的艱苦經過更增加了唐太斯對他的敬仰。同時,即使那筆寶藏的確存在,他也不能相信現在它是否依舊還存在著,雖然他認為那寶藏決不是想象出來的東西,可是他相信它已不在那兒了。
即使他相信那寶藏還在那兒,但命運仿佛有意要剝奪這兩個囚徒的最后的一些希望似的,象是要讓他們懂得他們已命中注定要一輩子坐牢似的,一次新的災難又降臨到了他們頭上。靠海的那條走廊,早已有坍陷的危險,近來又重新加固起來。他們用許多大石頭填沒了唐太斯已經填過了一半的洞。
要是沒有采取神甫建議過的這一預防措施,他們就會遇到更大的不幸,因為他們逃走的企圖一旦被發現,他們倆肯定被隔離開的。現在,他們被關在一道新的一更堅固的牢門里面了。
“你看,”年輕人帶著一種悲哀的、聽天由命的口氣對法利亞說,“你說我肯為你犧牲,但上帝認為這種贊譽我是不應該接受的。我答應過永遠和你在一起,現在即使我想違背我的諾言,事實也不允許了。我和你一樣得不到那寶藏了,我們倆誰也出不了這個監獄。但我真正的財富并不是那個,我的朋友,并不是在基督山島陰森的巖石底下等待著我的那些東西,而是和你會面,雖然有獄卒,我們每天仍可以共同度過五六個鐘頭。是你那些智慧之光啟發了我的頭腦,你的話已深深根植在我的記憶里,會在那兒成長,開花,結果的。你教給了我各門科學知識,你對它們有著深刻的認識,所以才能把它們變得明白易懂,使我很容易便掌握了它們,這才是我的財富,我敬愛的朋友,就憑這一切,你已經使我富足和幸福了。相信我吧,請放心吧!對我來說,這比成噸的黃金和成箱的鉆石更加珍貴,即使那些黃金和鉆石確實存在,不象我們在早晨看到深浮在海面上的,以為是陸地,而向它漸漸走近的時候就消失了的海市蜃樓。可能長時間地與你呆在一起,傾聽你那雄辯的聲音來豐富我的頭腦,振作我的精神,使我的身心能在一旦獲得自由的時候經受得住可怕的打擊,它們豐富了我的心靈,使快要向絕望讓步的我,自從認識了你以后,不再傷心絕望,這些才是我的財富,真正屬于我的財富。這一切都是你賜給我的。世上所有的帝王,即使是凱撒-布琪亞,也休想從我這兒把它們奪走的。”
于是,這兩個不幸的人往后的日子,雖然說不上幸福的日子,但也一天天地過得很快。法利亞對那寶藏以前多年來一直保守著秘密,現在卻不斷地談到它。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的右臂和右腿依舊麻痹不能動,他自己已放棄了享受那寶藏的任何希望。然而他仍不斷地在為他的年輕伙伴考慮逃走的辦法。
他怕那張遺囑說不定哪天會失落或失竊,所以強迫唐太斯把它熟記在心里,使他能逐字背出來。然后他把另一半毀掉了,以保證即使前一半被人弄了去也沒有人能夠猜透其中的真意。有時候,法利亞以整小時地整個小時指教唐太斯,指教他在得到自由以后該如何如何。如果一旦獲得自由,從獲得自由的那一天、一時、一刻起,他應該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方設法到基督山島去。并找一個不會引起懷疑的借口獨自留在那兒。
一到了那,就得努力去找到那神奇的洞窟,在指定的地點去挖,讀者還記得,那指定的地點就是在第二個洞口最深的一個角落里。
在這期間,時間的消逝雖說不上很快,但至少不致于令人難以忍受。我們已經說過,法利亞身體一側的手腳雖不能恢復活動了,但他的頭腦仍然很清醒,理解力也已全部恢復,除了我們已詳述過的那種為人處世的種種教誨以外,他還逐漸地教導他的年輕伙伴,教他應該做一個耐心和高尚的犯人,怎樣懂得從無所事事找些事來做。因此他倆永遠是有事可做的,法利亞借此來忘卻他自己的逐漸衰老;唐太斯則借此避免去回憶那以前曾一度幾乎熄滅,而現在卻象夜里漂蕩在遠處的一盞明燈那樣浮動在他記憶里的往事。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再也沒有新的災難降臨,在上帝的庇護之下,時光機械地、寧靜地流逝了。
在那年輕人的心里,或許也那老人的心里,在這種表面的寧靜之下,隱藏著許多被壓抑了的愿望,和被窒息住了的嘆息。每當法利亞獨自一個人時,當愛德蒙回到他自己的牢房里時,它們就都表露出來。有一天晚上,愛德蒙突然醒來,他好象聽到有人在呼喚他。他睜開眼睛,盡力在黑暗中張望。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或者確切地說,是一種費力地呼喊他名字的呻吟聲。“天哪!”愛德蒙自言自語地說,“難道真的發生了?”
他迅速移開他的床,搬起那塊石頭,鉆入了地道,爬到那一端,那秘密洞口已經打開。我們提到過的那可憐的搖曳的燈光下,唐太斯看到神甫臉色蒼白地抓住了床架。他的臉上可拍地抽搐著,唐太斯熟悉這可怕的證狀,當他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曾非常驚惶。
“唉,我的朋友,”法利亞用一種聽天由命的口吻說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對吧?我不必再向你解釋什么了。”
愛德蒙痛苦地慘叫了一聲,他失去了理智,沖到門口,大喊起來,“救命!救命!”法利亞用最后一點力氣阻止了他。
“別出聲!”他說,“不然你就完了。現在指望你自己吧,使你的獄中生活過得好一點,使自己還可以逃走。我在這里所做的一切你得花幾年功夫才能完成,假如獄卒知道我們互相有來往,一切就都完了。放心吧,我親愛的愛德蒙,我就要離開的這間牢房,是不會長期空著的,另一個受難人不久就會來接替我的位置的,他將把你看作是一個拯救天使。也許他也同樣年輕,強壯,能吃苦耐勞,就象你一樣,他可以幫助你一起逃,而我卻只能妨礙你。你不再會有一個半死的身體綁在你的身上,使你動彈不得。上帝終于為你做了件好事,把你被剝奪的一切加倍償還了你,現在是我該死的時候了。”
愛德蒙只能緊握著他的手大聲說道,“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別這么說!”因為他的腦子被這一下打擊給搞昏了,他的勇氣也在聽了神甫的這些話以后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振作起一點來說道,“噢,我救活過你一次,我還可以再救你一次!”于是他拆開床腳,取出了那只瓶子,瓶子里還有一點紅色藥水。
“看!”他說道,“這種救命藥水還有一點呢。快,快!快告訴我這一次該怎么辦,有沒有什么新的辦法?說呀,我的朋友,我聽著呢。”
“沒有希望了,”法利亞搖搖頭說道,“不過也沒什么。上帝在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地種下了對生命的愛,不論生活是多么痛苦,總還是讓人覺得它是可愛的,上帝既然這樣創造了人,他總會盡力使他存在的。”
“噢,是的,是的!”唐太斯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我會再救活你的!”
“好呢,那就試試看吧。我已經覺得愈來愈冷了。我覺得血在向我的腦子里流。我顫抖得厲害,牙齒直在打戰,我的骨頭快要散架子了,這病五分鐘之內就會達到最高點,一刻鐘之內,我就會變成一具僵尸了。”
“啊!”唐太斯喊道,心里感到一陣絞痛。
“你還是照上一次那樣做,不過不要等那么久。我生命的源泉現在已經枯竭了,而死神要做的事”他望著他那麻痹了的手臂和腿繼續說道“只剩一半啦。這一次要給我往嘴里倒十二滴,不是十滴,假如你看我還不醒過來,就把其余的都倒到我的喉嚨里。現在,你把我抱到床上去因為我已經支持不住啦。”
愛德蒙把神甫抱起來,放到了床上。
“現在,朋友,”法利亞說,“你是我悲慘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呀,你是上天賜給我的一個無價之寶,雖說遲了一點,卻依舊還是把你給了我。為了這,我衷心地感謝上帝,我要永遠地和你分離了,我希望你獲得你該得到的一切幸福,希望你萬事如意。我的孩子,我為你祝福!”
年輕人跪了下來,把頭伏在神甫的床邊。
“現在,聽我在臨終時說幾句話。斯帳達的寶藏的確存在。
承蒙上帝的仁慈,對于我,現在已不再有所距離或障礙了。我看到了那洞窟的深處。我的眼睛穿透了最深厚的地層,這么多財寶簡直耀得我眼睛都花啦。如果你真能逃出去要記住那位可憐的神甫,全世界的人都說他瘋了,但他并沒有瘋。趕快到基督山島去,去享用那寶藏吧,因為你受的苦難實在夠多的了。”
一陣劇烈的顫動打斷了神甫的話。唐太斯抬起頭,看到法利亞的眼睛已充滿了血,似乎大量的血已從腦腔里涌到了他的臉部。
“永別了!永別了!”神甫痙攣地緊緊抓住愛德蒙的手,低聲地說,“永別了!”
“噢,不,不!”他大聲叫道,“別拋下我!噢,快來救救他呀!救命呀!救命呀!”
“噓!噓!”垂死的人低聲說道,“假如你能救活我,我們就不會分離了!”
“你說得對。噢,是的,是的!相信我吧,我一定會把你救活的!而且,雖然你很難受,但看來你沒有上次那樣嚴重。”
“你錯了!我所以不那么難受,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來忍受了。在你這個年紀,對生活是充滿信心的。自信和希望是年輕人的特權,但老年人對死看得比較清楚。噢!它來了!來了來了我看不見了我的理智消失了!你的手呢,唐太斯!永別了永別了!”他集中起所有的力量,作了最后的一次掙扎抬起身來,說道,“基督山!別忘了基督山!”說完他倒在了床上。這一次發作十分厲害。神甫的四肢僵直,眼皮腫脹,口吐帶血的白沫,身子一動不動,在這張痛苦的床上,再看不到剛剛還躺在那里的那位智者了。
唐太斯拿起那盞燈,把它放在床邊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顫動的火苗把它那異樣而古怪的光傾瀉到了那張變了形的臉上和那僵硬的身體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著那施用救命藥水的時機的到來。
當他確信那時刻已經到了的時候,便拿起小刀去撬開牙齒,這一次牙齒沒象上次那樣咬得緊,他一滴一滴地數著,直數到十二滴,然后等著。瓶子里大概還有兩倍于滴下去的數量。他等了十分鐘,一刻鐘,半小時,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渾身發抖,毛發直豎,額頭上凝著冷汗,他用自己的心跳來計算時間。然后他想到作最后一次努力的時間到了,他把瓶子放到法利亞那紫色的嘴唇上,這一次不必再去撬牙關,因為它還是開著的,他把全部藥水都倒進了他的喉嚨。
藥水產生了一種象電擊的效應。神甫的四肢開始劇烈地抖動。他的眼睛漸漸地瞪大,令人害怕。他發出一聲象尖叫似的嘆息,然后顫動的全身又漸歸于死寂,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
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過去了。這時,悲痛萬分的愛德蒙斜靠在他朋友的身上,把手按在他的心臟上,覺得那身體正在逐漸變冷,心臟的跳動也愈來愈弱,終于完全停止了。心臟最后的跳動一停止,臉色就變得鐵青,眼睛仍然睜著,但目光無神。此時是早晨六點鐘,天剛剛亮,微弱的晨曦穿入黑牢,使那將熄的燈光顯得更加蒼白,異樣的反光映射在死者的臉上,使人看上去還有點生氣。在這日夜交接的時刻,唐太斯還曾有一線希望,但一到白天到來的時候,他明白了,現在只有自己和一具尸體在一起了。于是,一種無法克服的極端的恐怖攝住了他,他不敢再去握那懸在床外的手;不敢再去看那對一眨不眨的,茫然的眼睛,他曾多次想使它合上,但沒有用,它仍然張開著。他吹滅了燈,小心地把它藏了起來,然后他鉆進了地道,盡可能地把他進入秘密地道的那塊大石頭蓋好。
真是千鈞一發,因為獄卒正好過來了。這一次,他先到了唐太斯的地牢,離開唐太斯以后,就向法利亞的牢房走去,他手里端著早餐和一件襯衣。顯然那個人還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么事。他徑自走去。
唐太斯的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焦急情緒,他迫切想知道他那不幸的朋友的牢房里,發生的事。于是他又鉆進地道里,當他到達那一端的時候,恰巧聽到那獄卒在連聲驚喊,叫人來幫忙。不一會兒,幾個獄卒來了,接著又聽到種均勻的腳步聲,一聽便知是來了士兵,他們即使不在值班的時候也是習慣地這樣走路的。在他們的后面來了監獄長。
愛德蒙聽到床上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音,知道他們在搬動那尸體,然后又聽到了監獄長的聲音,他叫人往犯人臉上灑水,看到這種辦法無法使犯人蘇醒時,就派人去請醫生。然后監獄長走了,唐太斯的耳朵里傳進了幾句憐憫的話,還夾雜著殘酷的哄笑。
“行啦,行啦!”有一個人喊道,“這瘋子去找他的寶藏去啦。祝他一路順風!”
“他雖有百萬,卻買不起一條裹尸布!”另一個說道。
“噢!”第三個接上一句,“伊夫堡的裹尸布可并不貴!”
“或許,”先前那個人說道,“因為他是一位神甫,他們說不定會為他多費一點。”
“他們或許會賜他一條布袋。”
愛德蒙一個字都不漏地聽著,可是其中有些話卻聽不大懂。說話聲不久就停止了,那些人似乎都已離開了地牢。但他仍然不敢進去說不定他們會留下一個獄卒看守尸體。所以他仍然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呆著,甚至屏住了呼吸。一小時以后,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音,漸漸地愈來愈響。這是監獄長帶著醫生和隨從回來了。房間里沉寂了片刻,顯然是醫生在檢查那尸體。不久,問話就開始了。
醫生分析了犯人所得的病癥,宣布他已經死了。接著就傳來了一番漠不關心的問話和答話,唐太斯聽了非常氣憤,因為他覺得全世界都應該象他那樣憐愛那位可憐的神甫。
“我聽了您的話覺得非常遺憾。”在醫生斷言那老人真的死了以后,監獄長說道,“他是一個性情溫和,安份守己,傻里傻氣自尋開心的犯人,簡直用不著看守他。”
獄卒接著說:“完全不用看守,我敢說,他在這兒住上五十年也不會逃走的。”
“不過,”監獄長又說道,“我雖說您有把握,但還是再確定一下吧。這倒并非因為我懷疑您的醫道,而是出于我們的責任,我們應該對犯人的死亡十分確定才行。”
房間里又鴉雀無聲地沉默了一會兒,唐太斯一直在偷聽著,他推測醫生正在第二次檢查尸體。
“您放心好了,”醫生說道,“他確實死了。這一點我敢擔保。”
“您知道,先生,”監獄長堅持說,“這種事,我們是不能單憑檢驗就可以滿足的。不論外表看上去怎樣,還是請您按法律規定的手續辦理,來了結這件事吧。”
“那么,去把烙鐵燒燒拿來,”醫生說道,“不過這樣做實在沒有必要。”
這個燒烙鐵的命令使唐太斯打了一個寒噤。他聽到了匆忙的腳步聲,門的格格聲,人們的來來去去的走動聲。過了幾分鐘,一個獄卒進來說;“火盆和烙鐵拿來了。”
房間里靜默了片刻,接著聽到了烙肉的絲絲聲,那種令人作嘔的怪味甚至穿透了墻壁,傳到了正驚恐地偷聽著的唐太斯的鼻孔里。一聞到這種人肉被燒焦的氣味,年輕人的額頭便冒出了冷汗他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
“您看,先生,他真的死了,”醫生說道,“燒腳跟是最厲害的。這個可憐的瘋子這一來倒把他的瘋病治好了,他從監獄生活里解脫出來啦。”
“他的名字不是叫法利亞嗎?”一個陪監獄長同來的官員問道。
“是的,先生。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一個世家的姓氏。他很博學,只要不涉及他的寶藏,也還明辯事理,但一提到寶藏,他就固執得要命。”
“這種病我們叫做偏執狂。”醫生說道。
“你沒有聽到他抱怨什么嗎?”監獄長對那負責看管神甫的獄卒問道。
“從來沒有,先生。”獄卒回答道,“是從來沒有的事,相反的,他有時還講故事給我聽,有趣極了。有一天,我老婆病了,他給我開了一張藥方,果然把她治好了。”
“哦,哦!”醫生說道,“我還不知道這兒又增加一位與我競爭的同行呢,我希望監獄長先生,您盡可能妥善地給他辦理后事。”
“是的,是的,您放心吧。我們盡力找一只最新的布袋來裝他。您滿意了吧?”
“當然羅。但要快!我可不能整天呆在這兒。”于是又響起了人們進進出出地腳步聲。一會兒之后,一陣揉蹭麻布的聲音傳到了唐太斯的耳朵里,床在格吱格吱地作響,地上響起一個人舉起一樣重物的腳步聲,然后床又受壓咯吱地響了一聲。
“就在今天晚上吧。”監獄長說道。
“要做彌撒嗎?”隨從中有人問道。
“不可能了,”監獄長答道,“監獄里的神父昨天向我請了假,要到耶爾去旅行一周。我告訴他,在他離職期間,我會照顧犯人的。要是這可憐的神甫不是走得這么匆忙,他是可以聽到安魂曲的。”
“唔,唔!”醫生說道,干他這一行的人大多是不信鬼神的,“他本來就是神父。上帝會考慮他這種情況,不會派一個教士來給他送葬,和他開這么一個鬼玩笑的。”這個殘酷的玩笑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這時,把尸體裝進麻袋的工作仍在繼續著。
“就在今天晚上。”監獄長在工作完成了的時候說道。
“幾點鐘?”一個獄卒問道。
“十點或十一點吧。”
“要我們看守尸體嗎?”
“何必呢?只要把牢門關上,就算他還活著就得了。”
于是腳步聲走遠了,聲音漸漸變校門鏈格格地響了一陣,接著是上鎖的聲音,然后就沒有聲音了,接下來是一片比任何孤獨的環境里更蕭肅的寂靜,死的寂靜,它滲透了一切,甚至滲透了那年輕人的冰冷了的靈魂。他小心翼翼地用頭頂起那塊大石頭,謹慎地環顧室內。室內空無一人。唐太斯一躍鉆出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