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當時是莫雷爾所萬萬想不到的。在可憐的船主看來,這似乎是他的運氣又有了轉機,等于命運之神在向人宣布,它已厭倦了在他的身上泄恨了。當天他就把經過的情形講給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紐聽。全家人即使不能說已恢復安寧,但至少又有了一線希望。湯姆生-弗倫奇銀行這個慷慨的舉動算作友誼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做法,銀行方面大概是這樣想,“這個人欠我們將近三十萬法郎,我們與其逼他破產,只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還不如支持他,在三個月以后收回三十萬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出于仇恨還是盲目與莫雷爾的往來的商行卻并不都是這樣想。有幾家甚至抱著一種相反的想法。所以莫雷爾所簽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氣地如期拿到他的辦公室來兌現,而多虧了英國人延期之舉,那些期票才得以由柯克萊斯照付。所以柯克萊斯依舊象他往日一樣的泰然自若。只有莫雷爾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該付監獄長波維里先生的十萬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幾張三萬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的話,他早已破產了。一般商界的人士,都以為莫雷爾在惡運不斷的打擊之下,是無法堅持下去。所以當他們看到月底來臨,而他卻照常能如期兌現他所有的期票時,不禁大為驚奇。
可是人們仍沒有完全恢復對他的信心,一般人都說,那不幸的船主的整個崩潰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個月月底。在那個月里,莫雷爾以聞所未聞的努力來回收他所有的資金。以前他開出去的期票,不論日期長短,人家總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還有自動來請求存款的。現在莫雷爾只想貼現三個月的期票,但卻發現所有的銀行都對他關上了門。幸虧莫雷爾還有幾筆錢可收回,那幾筆錢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債務應付過去。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代表再也沒在馬賽露過面。在拜訪過莫雷爾先生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里,他就失蹤了,在馬賽,他只見過市長,監獄長和莫雷爾先生,所以他這次露面,除了這三個人對他各自留下了一個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沒有別的蹤跡可尋。至于法老號的水手們,他們似乎無疑地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為他們也不見了。
茄馬特船長病愈后從帕爾馬島回來了。他不敢去見莫雷爾,但船主聽說他回來后,就親自去看望他。這位可敬的船主已從佩尼隆的那里了解了船長在暴風中的英勇行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還把他該得的薪水也帶了去,那原是茄馬特船長不敢開口要的,當莫雷爾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他碰見佩尼隆正要上去。佩尼隆似乎把錢花得很正當,因為他從上到下穿著新衣服。當他看到自己的雇主的時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尷尬,他縮到了樓梯的拐角,把他嘴巴里的煙草塊頂來頂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只感到在握手的時候莫雷爾照常輕輕地回捏他一下。莫雷爾以為,佩尼隆的窘態是由于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關系,這個誠實人顯然從來不曾在自己身上花過那么多錢。他無疑的已在別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說不定就是為了他已不再為法老號致哀的緣故。他或許是來把他的好運告訴茄馬特船長,并代表他的新主人來請船長去工作的。“都是好人啊!”莫雷爾一邊走一邊說,“愿你們的新主人也象我一樣的愛你們,并愿他比我幸運!”
八月份一天天地過去了,莫雷爾不斷地努力,到處奔走借債,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馬賽盛傳他搭乘了一輛郵車走了,據說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產了。莫雷爾之所以要離開,就是為了避免目睹這個殘酷的場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紐和會計柯克萊斯去應付。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開門,柯克萊斯坐在賬臺柵欄后面,照樣仔仔細細地察看所有拿來兌現的期票,從第一張到最后一張,照樣如數付清,其中有兩張還是莫雷爾拿去貼現的保付支票,這柯克萊斯也照樣兌付,就象是船主直接發出去的期票一樣,這一切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可是,預言禍事的人總是不甘心罷休的,所以倒閉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莫雷爾回來了。全家人都極其焦急地在等著他,因為他們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莫雷爾想起了騰格拉爾,騰格拉爾現在非常有錢了,而以前他曾象受過莫雷爾許多恩惠,因為他那龐大的財富是在進西班牙銀行服務以后開始積累起來的,而當時是莫雷爾介紹他去那兒工作的。據說騰格拉爾目前的財產已達六百萬到八百萬法郎,而且還有無限的信用。所以騰格拉爾如果肯救莫雷爾,他根本用不著從口袋掏一個銅板,而只在借款時說一句話,莫雷爾就得救了。莫雷爾早就想到過騰格拉爾。但他對他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莫雷爾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才去求救于他的。莫雷爾當時的想法是對的,因為他想到了拒絕,屈辱地回家來了。回家以后,莫雷爾即沒有一聲怨言,也沒說一句刻薄的話。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擁抱了一下,又帶著友情的溫暖同艾曼紐握了一下手,然后去他三樓的書房里了,同時派人去叫柯克萊斯來。
“這樣看來”兩個女人對艾曼紐說,“我們是真的破產了。”
他們匆匆商談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尤莉寫信給駐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趕快回家,這兩個可憐的女人本能地感覺到她們必須以全部力量來承受這日益迫近的打擊。馬西米蘭-莫雷爾雖還不滿二十二歲,卻很能左右他的父親。他是一個剛毅正直的青年。當他決定入伍的時候,他的父親原無意讓他干那一行,于是就叫年輕的馬西米蘭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興趣以后再做決定。他立刻宣布愿過軍人的生活。他后來刻苦學習,在軍官學校畢業時成績極優,高校后就在五十三聯隊成了一名少尉。他當少尉已一年了,一旦有機會便可以升遷。在他那一聯隊里,馬西米蘭-莫雷爾是一個眾所周知最嚴守紀律的人,不僅嚴守一個軍人應盡的義務,而且還嚴守一個人應盡的責任,所以他獲得了“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古希臘一種唯心主義哲學派別,擯棄享樂,提介寡欲。后來常以這個名稱指刻苦自勵的人。]這一美名。不言而喻,許多人喊他這個綽號,只不過是從旁人那兒聽來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其真正的含義。
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標,她們覺得嚴重的局勢就要到來了,所以召他回來支援她們。她們并沒有錯估這件事的嚴重性,因為莫雷爾和柯克萊斯同進辦公室以后,尤莉看到后者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神色驚恐不安,當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本來想問問他,但那老實人一反常態,竟慌慌張張地急忙奔下樓去,只是舉手向天,驚嘆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禍事!誰能相信啊!”過了一會兒,尤莉又看到他上樓來,手里捧著兩三本厚厚的賬簿,一冊筆記本和一袋錢。
莫雷爾查看了賬簿,翻開了筆記本,數了數錢。他所有的現金約為七八千法郎,他應收的賬款,到五號為止,約有四五千,加起來,最多不過只有一萬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卻達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無法對債主這樣開口的。但是,當莫雷爾下樓去用午餐時,他外表看來卻非常的平靜。這種平靜的態度比最大的憂郁更使兩個女人感到驚惶。午餐以后,莫雷爾通常總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樂部去喝咖啡,讀《訊號報》的,但這一天他沒有離家,卻回到了他的辦公室里。
至于柯克萊斯,他似乎完全給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光著頭坐在一塊石頭上,曝曬在熾熱的陽光底下。艾曼紐想設法安慰一下兩個女人,但他又不知該說些什么。這個年輕人對于公司的業務知道得很清楚,決不會不知道一場大禍已籠罩在莫雷爾全家的頭上。夜晚來臨了。兩個女人沒法睡覺,在房間里守著,希望莫雷爾在離開辦公室以后會到她們這兒來。但她們聽到他經過她們的門口時,故意放輕了腳步。
她們聽見他已走進他的臥室,并在里面把門關上了。莫雷爾夫人叫女兒上床去睡。尤莉走后,她又等了半個鐘頭,然后站起身來,脫掉鞋子,偷偷地沿著走廊摸過去,想從鑰匙孔里看著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在走廊里,她遇到了一個后退的黑影,那是尤莉,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親先來了一步。那年輕姑娘向莫雷爾夫人走過來。“他在寫東西。”她說道。她們不必說話就都已互相了解了對方的心思。莫雷爾夫人再從鑰匙孔里望進去。莫雷爾果然在寫東西,但莫雷爾夫人卻注意到了一件她女兒沒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張貼著印花的紙上寫字。一個恐怖的念頭閃過了她的腦子:他正在寫遺囑。她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可是卻沒有力氣說出一個字來。第二天,莫雷爾先生似乎象往常一樣的平靜,照常走進他的辦公室,按時來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就把女兒拉到了自己身邊,抱住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擁抱了她很長一段時間。到了晚上尤莉告訴她的母親,說他在外表上雖然是這樣的平靜,但她注意到父親的心跳得很劇烈。以后的兩天也是這樣地過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莫雷爾向他的女兒要回了他辦公室的鑰匙。
尤莉一聽到這個要求立刻就發抖了,她覺得這是一個惡兆。這把鑰匙一向是由她保存著的,只有在她童年的時代,有時向她討回只不過當作一種懲罰罷了,而現在她的父親為什么要討回這把鑰匙呢?那年輕姑娘望著莫雷爾。“我做錯了什么事,父親?”她說,“你要向我討回這把鑰匙?”
“沒什么,我的寶貝,”那不幸的人回答道,一聽到這個簡單的問題,淚水便盈滿了他的雙眼,“沒什么,只是我要它。”
尤莉假裝在身上摸鑰匙。“我一定把它掉在我的房間里了。”她說道。于是她走了出去,但她并沒有回她的臥室,卻趕快去和艾曼紐商量。“這把鑰匙不要給你的父親,”他說,“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話,一刻都不要離開他。”她問艾曼紐是怎么回事,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或許是不肯說,在九月四日到五日的那個晚上,莫雷爾爾夫人留心傾聽著每一個聲音,她聽到自己的丈夫焦躁不安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一直到早晨三點鐘。他是在三點鐘才躺到床上去的。那一夜母女兩人廝守著挨了過去。她們也在期待著馬西米蘭,他本該在傍晚時就到的。早晨八點鐘,莫雷爾走進了她們的房間。他很平靜,但在他那蒼白和憂傷的臉上,顯然可看出那一夜的焦慮。她們不敢問他睡得好不好。莫雷爾一生中從來也沒象今天這樣對他的妻子如此溫柔,對他的女兒如此充滿了父愛。他不斷地凝視著嬌美的姑娘,不斷地吻她。尤莉沒忘艾曼紐的話,當她的父親離開房間的時候,就跟著他一起出去了,但他卻急忙對她說,“去陪著你的媽媽吧。”尤莉想陪他。“我要你這樣做。”他堅持說。這是莫雷爾生平第一次對女兒說,“我要你這樣做。”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仍滿帶著父親的慈愛,尤莉不敢不從命。她站在老地方,啞口無言,一動也不動,片刻以后,門開了,她覺得有兩只手臂抱住了她,兩片嘴唇親到了她的前額上。她抬頭一望,發出一聲驚喜的喊聲。“馬西米蘭!哥哥!”她喊道。
聽到這幾個字,莫雷爾夫人站起身來,撲入她兒子的懷抱。
“媽,”青年叫道,他望望莫雷爾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么啦?你們的信嚇了我一跳,所以我盡快趕回來了。”
“尤莉,”莫雷爾夫人邊說,邊對那青年作了一個表示,“快去告訴你父親,說馬西米蘭回來了。”那年輕姑娘急忙沖出房間,但在樓梯口,她碰到一個人手里正拿著一封信。
“你是尤莉-莫雷爾小姐嗎?”那人帶著濃重的意大利口音問道。
“是的,先生,”尤莉吞吞吐吐地答道,“你有何貴干?我不認識你呀。”
“請讀一讀這封信吧,”他說完就把信交給了她。尤莉猶豫了一下。“這封信對令尊大有好處。”信差補充道。
年輕姑娘急忙接過信趕緊拆開,讀道:
馬上到梅朗巷去,走進門牌是十五號的那座房子,向門房要六樓上的房門鑰匙。走進那個房間,在壁爐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紅絲帶織成的錢袋,拿來給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須在十一點以前收到這只錢袋。你答應過要照我說的去做的。要履行你的諾言。
水手辛巴德上。
年輕姑娘發出一聲欣喜的呼喊,抬起頭來,四顧尋覓那信差,但他已經不見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又讀了第二遍,發現原來還有一小段附言。她讀道:“記住,你必須親自去完成這項使命,而且必須單獨去。要是讓別人去,或由別人陪你去,則門房就會回答說他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這段附言使年輕姑娘的歡喜打了個折扣。她可以毫無擔心地去嗎?那兒會不會有某種陷阱在等待著她呢?她還很天真,不知道象她這種年齡的年輕姑娘可能遇到的種種危險。但對于危險的恐懼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說起來,常常是不可知的危險會使人產生極大的恐怖。
尤莉心里猶豫不決,決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于一種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對象既不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紐。她急忙下樓去,把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代表來見他父親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把樓梯上的那幕情形講給他聽,并說她當時已答應過他,然后又把那封信拿給他看。
“那么,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紐說道。
“到那兒去嗎?”尤莉問。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沒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個人去嗎?”尤莉說。
“你是一個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薩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了,使我感到了不安,我就趕去接你,誰要是找你麻煩,我就要他好看!”
“那么,艾曼紐,”年輕姑娘吞吞吐吐地說道,“你的意見是我應該服從這個命令了?”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說這關系到你父親能否得救嗎?”
“他倒底有什么危險呀,艾曼紐?”
艾曼紐猶豫了一會兒,但為了使尤莉立刻做出決定,他不得不把實話說出來。
“聽著,”他說,“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今天十一點鐘,你的父親差不多有三十萬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紐又說道,“我們公司里的現款還不夠一萬五千法郎。”
“那可怎么辦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點鐘以前,你父親找不到人來幫他,則到了十二點鐘他就不得不宣布破產啦。”
“噢,來吧,來吧!”她大喊一聲,急忙拖了那個青年就跑。
這時,莫雷爾夫人已把發生的一切都講給她的兒子聽了。
那青年已知道得很清楚了,自從災禍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他的身上以來,家里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變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會發展到這步境地。他嚇得呆如木雞。然后,他沖出房間,奔上樓梯,想在辦公室里找到父親,但他敲了很長時間門,里面毫無動靜。當他還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聽到臥室的門開了,轉過身來,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原來莫雷爾先生并沒有直接到他的辦公室去,而是回到了他的臥室,直到這時才出來。
莫雷爾一看見自己的兒子,就發出了一聲驚喊,他根本不知道他會回來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緊按著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東西。馬西米蘭三步兩步跳下樓梯,撲上去摟住了他父親的脖子,突然他縮回了身子,用右手按在莫雷爾的胸膛上。“父親!”他喊道,臉刷地變成死灰色,“你衣服底下藏著這對手槍干什么?”
“噢,我也害怕這東西!”莫雷爾說道。
“父親,父親!看在老天的份上,”青年驚喊道,“告訴我,您究竟拿這些武器要做什么?”
“馬西米蘭,”莫雷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回答說,“你是一個男子漢,而且是一個愛名譽的男子漢。來,我解釋給你聽。”
于是莫雷爾跨著堅定的步子向他的辦公室走去,馬西米蘭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發抖。莫雷爾打開門,等他的兒子進來以后就把門關上了,然后,穿過前廳,走到他的寫字臺前,把手槍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攤開的帳簿。這本帳簿準確無誤地記錄著公司的財務狀況。半小時后,莫雷爾就得付出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而他現在僅有一萬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爾說道。
青年讀著,感到愈來愈絕望。莫雷爾一言不發。他還能說些什么呢?在這樣一個絕望的數字面前,還要什么解釋呢?
“父親,你已經想盡了一切辦法了嗎?”青年過了一會兒問道。
“是的。”莫雷爾答道。
“你再沒有可收回的錢了嗎?”
“一點也沒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盡了嗎?”
“都搜空了。”
“這么說半小時之后,”馬西米蘭用一種陰沉的聲音說,“我們的名譽就要蒙受恥辱了。”
“血可以洗清恥辱的。”莫雷爾說道。
“你說得對,父親,我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槍,說道,“一支給你,一支給我,謝謝!”
莫雷爾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親!你的妹妹!誰去養活她們呢?”
一陣寒顫流過青年的全身。
“父親,”他說,“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嗎?”
“是的,我要你這樣做,”莫雷爾答道,“這是你的責任。馬西米蘭,你有一個冷靜堅強的頭腦。馬西米蘭,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什么命令都沒有,我只想對你說,你設身處地仔細為我想一想,然后你自己來作出判斷吧。”
年輕人想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種崇高的聽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種緩慢的,悲傷的姿勢扯下那表示他的軍銜的兩個肩章。“那么,好吧,父親,”他伸手給莫雷爾說道,“安心地死去吧,父親。我會活下去的。”
莫雷爾幾乎要跪到兒子的面前,但馬西米蘭抱住了他,于是這兩顆高貴的心在一霎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錯。”莫雷爾說道。
馬西米蘭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親,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兒子,現在一切都說明白了,現在回到你母親和妹妹那兒去吧。”
“父親,”青年跪下一條腿說道,“祝福我吧!”
莫雷爾雙手捧起他的頭,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額上吻了幾下,說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義和三代無可責備的祖先的名義祝福你,他們借我的口說:‘災禍所摧毀的大廈,天命會使之重建。’看到我這樣的死法,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憐憫你的。他們拒絕給我寬限,對你,或許會給的。要盡量不說出有失體面的話。要去工作,去勞動,年輕人,要熱忱而勇敢地去奮斗,要活下去,你,你的母親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儉地生活下去,這樣,你的財產或許會一天天地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債還清。到全部還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這間辦公室里說:‘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他無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靜地死去的,因為他在臨死的時候知道我會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將是多么光榮,多么偉大,多么莊嚴埃”“父親!父親!”青年哭道,“你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著,一切就都改變了,假如我活著,關心會變成懷疑,憐憫會變成敵意。假如我活著,我只是一個不信守諾言,不能償清債務的人,實際上,只是一個破了產的人。反過來說,假如我死了,要記得,馬西米蘭,我的尸首是一個誠實而不幸的人的尸首。活著連我最好的朋友也會避開我的屋子,死了,全馬賽的人都會含淚送我到我最后的安息地。活著,你會以我的名字為恥,死了,你可以昂起頭來說:‘我父親是自殺的,因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沒有履行他的諾言。’”年輕人發出了一聲呻吟,但看來已屈服了。因為他的頭腦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說服了。
“現在,”莫雷爾說,“讓我單獨留在這兒吧,想法帶開你母親和妹妹。”
“你不再見見妹妹了嗎?”馬西米蘭問道,在這次會見中,青年的心里還藏著一個最后的朦朧的希望,他是為了那個理由才這樣建議的。莫雷爾搖了搖頭。“我今天早晨見過她了,”他說,“和她告別過了。”
“你沒有特別的囑咐留給我嗎,父親?”馬西米蘭啞著嗓子問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個神圣的囑托。”
“說吧,父親。”
“只有一家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曾同情過我,是出于人道,還是出于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給了我,我不愿說賜給我三個月延期的時間,他在十分鐘之后就要來收那筆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這家銀行應該最先還清,我的孩子,你必須尊重那個人。”
“父親,我會的。”馬西米蘭說。
“現在再向你說一次,永別了,”莫雷爾說。“去吧!去吧!
我要獨自呆在這兒。你可以在我臥室的寫字臺里找到我的遺囑。”
青年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心里雖想服從,但卻沒有勇氣來實行。
“聽我說,馬西米蘭,”他的父親說。“假若我是一個象你這樣的軍人,受命去攻克某一個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會在進攻時被殺的,難道你不愿意象現在這樣的對我說一聲:‘去吧,父親,因為倘若您留下來就要名譽掃地,寧愿死,別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說道,“是的!”于是又渾身痙攣地用力擁抱了他父親一次,說,“就這樣吧,父親。”說完他便沖出了辦公室。
在兒子離開以后,莫雷爾兩眼盯住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他伸手去拉鈴。過了一會兒,柯克萊斯進來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個人了,最近三天來的可怕的一切已壓垮了他。莫雷爾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這個想法完全把他壓倒了,二十年來他從未感到過這樣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萊斯,”莫雷爾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說道:“你去等在前廳里。當三個月前來過的那位先生,湯姆-弗倫奇銀行的代表來的時候,向我通報一聲。”柯克萊斯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走進前廳里,坐了下來,莫雷爾倒入他的椅子里,眼睛盯在鐘表上,現在還剩七分鐘,只有七分鐘了。表針的移動快得令人難以相信,他象是能看到它在走動似的。
這個人,他還依舊年輕,但卻為了一種或許是虛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很正當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愛的一切告別,放棄充滿家庭樂趣的生命了,在這最后的一刻,他的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實在是無法表達。他的額頭掛滿了冷汗,可是并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潤濕著,但卻是向著天空的。時鐘的針繼續向前走著。手槍的保險機已打開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著女兒的名字。然后他又放下了這致命的武器,拿起筆,寫了幾個字。他似乎象是和他那心愛的女兒還告別得不夠似的。然后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時鐘上,他不再計算分數了,而是以秒數來計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張著,他的眼睛盯在時鐘上,當他想到扳動槍機時那格的一聲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這時,一片冷汗濕透了他的額頭,一陣要命的劇痛咬著他的心。他聽到了樓梯口那扇門的鉸鏈的轉動聲,時鐘軋軋地響了幾聲,預示要敲十一點了,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莫雷爾沒有轉身,他在等待著柯克萊斯說這幾個字:“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槍的槍口放在了牙齒中間。突然他聽到一聲大喊,這是他女兒的喊聲。他轉過身來,看見了尤莉的槍掉了下來。
“父親!”年輕姑娘大聲喊道,她歡喜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撲到了他的懷里,一只手高高地舉著一只紅絲織成的錢袋。
“得救,我的孩子!”莫雷爾詫異地問道,“你在說什么?”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快看呀!”年輕姑娘說道。
莫雷爾接過錢袋,微微吃了一驚,因為他朦朧地記得,這只錢袋一度是屬于他自己的。錢袋的一端縛著那張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雖然是已經簽收了的,另一端則系著一顆榛子般大的鉆石,還附有一張羊皮紙的字條,上面寫著:“尤莉的嫁妝。”
莫雷爾用手抹了一下額頭,他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夢。正當這時,時鐘連敲了十一下,這震顫的聲音直穿進他的身體,每一下都象是一把錘子敲在他的心上一樣。“快說,我的孩子。”
他說,“快說說!這個錢袋你是在哪兒找到的?”
“在梅朗巷十五號六層樓上的一個小房間的壁爐架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爾大聲說道,“這個錢袋不是你的呀!”
尤莉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給了父親。
“你是單獨一個人去的嗎?”莫雷爾讀了信以后問道。
“艾曼紐陪我去的,父親。他本來說好在穆薩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說來奇怪,我回來的時候他不在那兒了。”
“莫雷爾先生!”這時樓梯上有一個聲音喊道,“莫雷爾先生!”
“這是他的聲音!”尤莉說道。這時艾曼紐已走了進來,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色彩。“法老號!”他喊道,法老號!”
“什么!什么!法老號!你瘋了嗎,艾曼紐?你知道那艘船已經沉沒了。”
“法老號,先生!他們發出的信號是法老號!法老號進港了!”
莫雷爾倒在他的椅子里。他渾身無力,他的理智無法接受這種聞所未聞,令人難以相信的,不可思議的事。這時他的兒子進來了。
“父親!”馬西米蘭喊道,“你怎么說法老號已沉沒呢?了望塔上已經得到了它的信號,他們說它現在正在進港。”
“我親愛的朋友們!”莫雷爾說道,“假如的確如此,這一定是上天的一個奇跡,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但真實而同樣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他手中所握著的那只錢袋,那張簽收了的期票,那光彩奪目的鉆石。
“啊,先生!”柯克萊斯喊道,“那是怎么回事,法老號?”
“來吧,我親愛的孩子們,”莫雷爾站起身來說,“我們去看看吧,假如這個消息是假的,愿蒼天可憐我們!”
他們都走出去,在樓梯上遇到了莫雷爾夫人,莫雷爾夫人實在怕到辦公室來。一會兒,他們便到了卡尼般麗街。這時碼頭上已聚滿了人。人們都讓路給莫雷爾。“法老號!法老號!”
每一個聲音都這樣說。
說來奇怪,在圣-琪安了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著這些字樣:“法老號(馬賽莫雷爾父子公司)”,它簡直和原先那艘法老號一模一樣,而且是滿載著貨物,大概還是裝著洋紅和靛青。它拋了錨,收了所有的帆,甲板上是茄馬特船長在那兒發號施令,而佩尼隆正在向莫雷爾先生打旗語。再也不容懷疑了!眼前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是真實的。而且一萬余人都在場當見證人。莫雷爾父子在岸上激動地擁抱起來,市民們望著這奇跡都在歡呼鼓掌,這時,有一個留著一臉黑胡須的男子,正躲在一處哨兵的崗亭里,望著這個令人激動的場面,低聲說道:“快樂吧,高貴的心呀!愿上帝祝福您所做的和將要做的種種善事,讓我的感激和您的恩惠都深藏不露吧!”
于是,帶著一個愉快的微笑,他離開那隱身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下一側岸邊的便梯,高呼三聲:“雅格布!雅格布!雅格布!”于是一艘小艇向岸邊劃來,接他上了船,送他到了一艘豪華的游艇旁邊,他象一個水手那樣靈活地躍上游艇的甲板,從那兒再回過身來望了一眼莫雷爾,只見莫雷爾正歡喜得熱淚盈眶,正在極其親熱地和他周圍的人一一握手,并以感激的目光望著天空,似乎想在天上尋覓那不可知的造福者似的。
“現在,”那位無名客說道,“永別了,仁慈,人道和感激!永別了,一切高貴的情意,我已代天報答了善人。現在復仇之神授于我以權力,命我去懲罰惡人!”隨著這些話,他發出一個信號,而象是就只等待這個信號似的,游艇立刻向港外開去了。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會的兩個青年,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和弗蘭茲-伊皮奈男爵,到了佛羅倫薩。他們約定好了來觀看那一年的羅馬狂歡節,弗蘭茲事先說定充當阿爾貝的向導,因為他最近這三四年來一直住在意大利。在羅馬度狂歡節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尤其是如果你不愿意在呸布爾廣場或凡西諾廣場上過夜。所以他們寫信給愛斯巴廣場倫敦旅館的老板派里尼,吩咐為他們保留幾個舒適的房間。派里尼老板回信說,他只有兩間寢室和一間內房,在三樓上,租金很低廉,每天只要一個路易。他們接受了這個條件,但為了盡可能好好地利用空暇的時間,阿爾貝就動身到那不勒斯去游覽。而弗蘭茲則留在佛羅倫薩。在這兒過了幾天以后,他去過那家叫卡西諾的俱樂部,并且在佛羅倫薩的幾家貴族家里過了兩三個夜晚,在他訪問了波拿巴的搖籃科西嘉以后,他忽然想去訪問一下拿破侖的監禁地厄爾巴島。
一天傍晚,他解開一艘拴在里窩那港內鐵環上的小船,跳到船上,用他的披風裹住身體,在船里躺下,對船員們說:“開到厄爾巴島去!”小船就飛也似的駛出了港口,第二天早晨,弗蘭茲便在費拉約港棄舟登岸。在沿著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跡走過一遍以后,他又在島上游覽了一番,然后重新上船,向馬西亞納駛去。兩小時以后,他在皮亞諾扎上岸,他曾聽人煞有介事地說過,那兒到處都是紅色的鷓鴣。但打獵的成績卻不佳,他只打下來幾只鷓鴣,于是他如同每一個失敗的獵人一樣,回到船上就大發脾氣。
“啊,如果大人愿意,”船長說,“您可以找到一個絕對好的地方打獵。”
“在哪兒?”
“您看見那個島了嗎?”船長指著聳立在蔚藍色的海面上一片圓錐形狀的島嶼說。
“嗯,這是什么島?”
“基督山島。”
“可是我沒有在這個島上打獵的許可證呀。”
“大人不必要許可證,因為那個島上沒人居住。”
“啊,真的!”青年說,“地中海上竟有一個荒島,真是一件怪事。”
“這是很自然,小島上是一大堆巖石,島上沒有一畝可耕的土地。”
“這個島歸屬哪個國家?”
“屬于托斯卡納。”
“那兒可以打到什么?”
“數不盡的野山羊。”
“我想它們大概是靠舔石頭過日子吧。”弗蘭茲懷疑地笑了笑說。
“不,石縫里可以長出小樹,它們可以啃嫩葉吃。”
“我睡在哪兒呢?”
“岸上的巖洞,或者裹上披風睡在船上,而且,要是大人高興的話,我們可以打完獵以后馬上就走。我們夜里白天都一樣能航行,如果風停了,我們可以用槳。”
弗蘭茲覺得和他同伴會聚的日子還早,而且在羅馬的寓所也沒什么別的麻煩,所以他就接受了這個建議。一聽說他同意了,水手們就互相低語了幾句。“喂,”他問道,“怎么?還有什么困難嗎?”
“不?”船長答道。“但我們得告訴大人知道,那個島很不安全。”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基督山雖然沒有人在上面住,但偶爾也被走私販子和海盜用作避難所,他們都是從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來的。假如有人告我們曾到過那兒,那么我們回到里窩那的時候,就得上檢疫所扣留六天。”
“見鬼!那就得好好考慮考慮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創世用的時間。伙計們,這個時間是不是太長了一點。”
“但誰會去報告大人到過基督山呢?”
“噢,我肯定不會。”弗蘭茲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們同聲說。
“那么就轉舵向基督山。”
船長下了幾個命令,船頭開始朝那個島調轉過去,不多會兒小船便朝著那個方向駛過去。弗蘭茲等船一切都調整好,船帆鼓起了風,四個水手站定了位置,三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然后又重新接上話頭。“蓋太諾,”他對船長說,“你跟我說基督山是海盜的一個避難所,我想他們可并不象山羊那么好玩吧。”
“是大人,話沒錯。”
“我知道確實有走私販子,但我想,自從阿爾及爾被攻克,攝政制度被摧毀以來,海盜只是庫柏和瑪里亞特上尉的傳奇小說中的人物了吧。”
“大人有所不知,海盜確實有,就象現在還有強盜一樣——大家不是都以為強盜已經讓教皇利奧十二世滅絕了嗎?可是他們天天還在羅馬的城門口搶劫來往過客。難道大人沒有聽說過,六個月前,法國代理公使在離韋萊特里五百步的距離里內被搶的那件事嗎?”
“噢,是的,我聽說過。”
“那么好,如果大人也象我們一樣一直生在里窩那,您就會常常聽人說,一艘小商船,或是一艘英國游艇,本來是要開到巴斯蒂亞、費拉約港,或契維塔-韋基亞去的,結果卻沒了影兒。誰也不知道那條船出什么事了,肯定是觸到巖石上沉沒了。哼,它碰上的這塊巖后大概是一艘又長又狹的船,船上有六個人或者八個人,他們趁著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不知在哪一個荒涼的小島附近襲擊了它,搶劫了它,就象強盜在一處樹林的拐角上搶劫一輛馬車一樣。”
“但是,”裹緊了披風躺在小船里的弗蘭茲問道,“那些遭搶的人為什么不向法國、撒丁,或是托斯卡納政府去控告呢?”
“為什么?”蓋太諾微笑起來。
“是的,為什么?”
“因為他們先是把帆船上所有他們覺得值得拿的東西都搬到他們自己的小船上,然后把船員的手腳都綁起來,往每個人的脖子上都綁上一個二十四磅重的鐵球,在帆船底上鑿一個大洞,然后就離開。十分鐘以后,帆船就開始前后左右地搖蕩起來,然后就向下沉,一會兒往這邊傾倒,一會兒又往那一邊傾倒。幾番沉浮后,突然間放出大炮一樣的一聲巨響——這是甲板里的空氣爆炸了。一會兒,排水孔里就象鯨魚的噴水口一樣噴出水來,帆船最后哼哼一聲,打幾個轉轉,就不見了,只在水面上形成了一個大漩渦,于是一切就都完了。僅五分鐘之內,只有上帝的眼睛才看得到帆船究竟躺在海底的哪一個角落。現在你明白了,”船長大笑著說,“為什么沒有人去向政府去控告,為什么帆船到不了港的原因了吧?”
要是蓋太諾在提議去島上行獵以前講了這番話,弗蘭茲在接受他的建議時大概會猶豫一下,但是他們現在已經出發了,他認為后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會輕率地自甘冒險,但假如有危險臨頭,卻能處之泰然,他便是那種人。有些人十分鎮定果敢,他們把危險看成是決斗時的敵手,他們琢磨它的動作,研究它的路數,他們的后退不過是為了喘息一下而已,并不是表示懦怯。他們表示捕捉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地方,而一下置敵人于死地,他也是那種人。“哼!”他說,“我游遍了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亞,我在愛琴海上曾經航行過兩個月,什么海盜強盜我連影子都從沒見過一個。”
“我給大人講多些,并不是要您改變計劃,”蓋太諾答道,“只是您問到我,我就回答您,如此而已。”
“是的,我親愛的蓋太諾,你講這些很有趣,我希望能好好地玩味玩味。往基督山開吧。”
風勢很猛,小船以每小時六七海里的速度前進。他們十分快地接近航行的目的地。當他們接近那個島的時候,它象是從海底里冒出來的一個龐然大物,透過明凈天際下的薄暮余輝,他們辨得出巖石一塊一塊地堆積在一起,象一座彈藥庫里的炮彈一樣;石縫里則生長著青綠色的灌木和小樹。至于水手們,表面上看似十分平靜,但顯然都十分警惕,小心翼翼的注視著展開在他們前面的玻璃般光潔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幾艘漁船和船上的白帆。當他們離基督山只有十五哩的時候,太陽開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后面,科西嘉的群山在天空的襯托下劃出明晰輪廓,雄勁地呈現出崢嶸的山峰。這座大巖山象巨人亞達麥斯脫似的氣勢洶洶地俯視著小船,遮住了太陽,而太陽又染紅了它的山巔。陰影漸漸從海上升起,好似在驅逐落日的余輝。最后,太陽的余輝駐足在山頂上,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把山頂染得火紅,如同一座火山頂。然后,陰影漸漸吞蝕了山頂,象它剛才吞蝕山腳一樣,于是整個島子現在變成了一座灰蒙蒙的山,愈來愈陰沉。半小時后,黑夜就完全籠罩了。
好在海員們常走這些航線,熟悉托斯卡納群島一帶的每一塊礁石。畢竟在這樣的昏黑之中,弗蘭茲并不那么鎮定自若。科西嘉早已看不見了,基督山也不知隱蔽在了何處,可水手們卻象大山貓一樣,能暗中識物,并且掌舵人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猶豫。太陽落山后一個鐘頭了,弗蘭茲好象覺得在左側四分之一哩處看到一大堆黑乎乎的東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為了怕把一片浮云錯認作陸地而引起水手們的嘲笑,他一直保持著沉默。突然間,那里出現一大片光,陸地或許會象一片云,但火光卻不可能是一顆殞星。
“這片光是什么?”他問。
“別出聲!”船長說,“是火光。”
“可你告訴我島上沒人住呀!”
“我說上面沒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說過有時它是走私販子港口。”
“而且還有海盜?”
“還有海盜,”蓋太諾把弗蘭茲的話重復一遍。“就是因為那,我才吩咐駛過那個島,所以您也可以看到,那片火光現在在我們身后了。”
“但這個火光,”弗蘭茲又說,”在我看來,倒是不必讓我們警惕反而應當讓我們放心,凡是不想被人發現的人是不會燒火的呀。”
“噢,這倒不見得,”蓋太諾說,”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這個島的方位,您就會知道,那一片火光從側面或從皮亞諾扎島那邊看過去是望不見的,只有從海面上才看得到。”
“那么,你認為這一片火光等于是說有不速之客在島上嗎?”
“我們正要把這事弄明白。”蓋太諾回答,他的眼睛盯著這顆島上之星。
“你怎么弄明白呢?”
“您呆會兒就知道了。”
蓋太諾和他的伙計們開始商量起來。五分鐘以后,他們采取了一個行動,把小船掉過頭來。他們朝來時的方向轉回去,幾分鐘以后,就不見火光了,一片隆起的高地遮住了它。掌舵人又改變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島子靠攏過去,不久就離島只有五十步之遙了。蓋太諾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來。所有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自從他們改變方向以來,就不曾再說過一個字。
這次前來行獵是蓋太諾提議的,所以他自動負起全責。四個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時都把他們的槳準備好,以便隨時可以劃開去。在這一點,靠了黑暗幫忙,大概是做起來不難。至于弗蘭茲,他極其冷靜地檢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他有兩支雙銃槍和一支馬槍。他上了子彈,望著槍機,靜靜地等著。這時,船長已脫掉他的背心和襯衫,緊了緊他的褲子;他原來就赤著腳,所以根本沒有鞋襪可脫。完成這些以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一個要大家保持肅靜的動作,就一點兒聲響沒有地滑入海里,極其小心的游向岸邊,沒有一絲哪怕最輕微的動靜。只有從那條閃著磷光的水痕才能跟蹤到他。這道水痕跡一會兒也不見了;顯然他已上了岸。在半個小時內,船上的每一個人都一動不動,當那道發光的水痕又出現時,他用力劃了兩劃就回到了船上。
“怎么樣?”弗蘭茲和水手們齊聲問。
“他們是些西班牙走私販子,”他說,“兩個科西嘉強盜也和他們在一起。”
“科西嘉強盜怎么會和西班牙走私販子一起在這兒呢?”
“唉!”船長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憫人的口吻回答說,“我們應該永遠互相幫助。強盜常常讓憲兵和馬槍兵逼得走投無路。唉,他們看到一條小船,而船上是象我們這樣的好人,他們就來要求我們庇護。對于一個走投無路的可憐蟲,你怎么能拒絕幫忙呢?我們就收留了他們。而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們就駕船到海上來。我們并不因此破費什么,但卻救了一個相同命運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個伙伴獲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機會就會報告我們,指示一個安全地點,使我們可以把貨物順順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弗蘭茲說,“那么你偶爾也干點走私的活了,蓋太諾?”
“閣下,人總得什么都干一點兒,我們總得要過日子哪。”
對方帶著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說。
“那么你認識基督山島上現在那些人羅?”
“哦,是的,我們水手就象是互濟會會員,可憑某種暗號互相認識的。”
“如果我們上岸去,你認為不要緊嗎?”
“一點用不著害怕!走私販子不是強盜。”
“但那兩個科西嘉強盜呢?”弗蘭茲說道,心中盤算著危險的可能性。
“哦!”蓋太諾說,“他們做強盜可不是他們的錯,那是當局的錯。”
“怎么會呢?”
“他們被追得走投無路,就因為‘摘了一個瓢兒’,而當局似乎認為科西嘉人的天性里不該有復仇的念頭似的。”
“你這‘摘了一個瓢兒’是什么意思,是指暗殺了一個人嗎?”弗蘭茲繼續刨根問底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他們殺了一個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殺可大不相同。”船長答道。
“好吧,”青年說,“那么我們去請求這些走私販子和強盜的接待吧。你認為他們肯嗎?”
“一定肯的。”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加上那兩個強盜,一共六個。”
“正和我們相等,那么他們假如要找麻煩,我們也能夠對付他們。我最后再對你說一遍,到基督山去吧。”
“是,但閣下得允許我們采取某種預防措施。”
“只管做吧,要象斯托一樣的聰明和尤利西斯一樣的慎重。我不但允許,而且還鼓勵你這樣做。”
“那么,別出聲!”蓋太諾說。
每一個人都不再作聲了。象弗蘭茲這樣一個看事明了的人,知道所處的位置很重要,他現在是孤零零地獨自和一群水手在黑暗里,他并不認識他們,他們沒有理由要盡忠于他;他們知道他身上藏著幾千法郎;他們曾查看他的武器,他那幾支槍非常漂亮,當他們查看的時候即使說不帶著嫉妒,至少卻充滿著好奇心,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這些人以外,他再無其他任何的保護,這個島雖然有著一個非常富于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蘭茲看來,這些走私販子和強盜除了給他以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待遇外,似乎不會給他什么別的接待,帆船被鑿的那種故事,在白天聽來難以相信,但在夜里想來卻似乎非常可能。處在這兩種想象的危險之間,他眼睛不敢離開船員,手不敢離開槍。
水手們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進。弗蘭茲的眼睛現在已比較習慣了黑暗,他可以在黑暗中辨別出小船沿著它航行的那個巨人般的花崗石;然后,轉過一塊巖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圍坐著五六個人。火焰照亮了百步之內的海面。
蓋太諾沿著光圈的邊緣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線之外;就這樣,當他們駛到火光正面的時候,他就筆直地駛入光圈的中心,嘴里唱起了一首漁歌,他的伙計們也同聲合唱著。歌聲一響,坐在火堆周圍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過來,他們的眼睛死盯著小船,顯然是在判斷和推測來者的情況和意圖的。
不久,他們象是滿意地得到了答案,又回到(只剩一個人還站在岸邊)了他們的火堆那兒,火堆上正烤著一整只野山羊。當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內時,灘頭上的那個人就把他的馬槍做了一個哨兵遇見巡邏兵的姿勢,并用撒丁語喊道:“哪一個?”弗蘭茲冷靜地把手指按在槍機上。蓋太諾同這個人交談了幾句,這幾句話那位游客雖然不懂,但一聽便知是在講他。
“閣下愿不愿報一下姓名?”船長道。
“不要講出我的名字來,只說我是一個來游玩的法國旅客就得了。”
蓋太諾把這個答復轉達了以后,哨兵就對坐在火堆旁邊的一個人發了一聲命令,那個人就站起來消失在巖石堆里了。
誰都沒有講話,每個人似乎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弗蘭茲正忙著上岸的準備,水手們正忙著收帆,走私販子們正忙著烤他們的野山羊,但在這一切互不相關的動作之中,他們顯然互相在打量著對方。那個走開的人突然從他離開的那個地方的對面回來了;他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轉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這個字。“Saccommodi”這個意大利字是無法翻譯的,它的意思同時包含著:“來吧,請進,歡迎光臨,只當在你自己家里一樣,你就是家里的主人。”這個字就象莫里哀那句土耳其語一樣,使那些醉心于貴族的小市民大為吃驚,因為它所包括的內容太多了。水手們不等對方發出第二聲邀請,就用槳猛劃了四下,小船便到了岸邊。蓋太諾一躍上岸,和那哨兵交談了幾句,接著他的伙計們也上了岸,最后才輪到弗蘭茲。他把一支槍背在自己的肩頭,另一支由蓋太諾背著,而他的馬槍則由一個水手拿著。他的服裝半似藝術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沒有引起對方的懷疑,因此也沒有惹起什么不安。小船已系在岸邊,他們向前走了幾步,找到了一塊舒適的露宿地點,但他們所選擇的地點顯然不合那個當哨兵的走私販子的心意,因為他大聲喊道:“請你們別在那兒。”
蓋太諾低聲道了一聲歉,便向對面走去,有兩個水手已在火堆上點燃了火把,照著他們向前走。他們約莫前進了三十步左右,便在一小堆巖石環繞的空地上停了下來,空地里的座位已準備好了,象哨兵的崗亭一樣。四周的巖石縫里生長著幾株矮小的橡樹和繁密的金娘花叢。弗蘭茲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借著火光可以看到一堆灰燼,說明這個隱蔽的地方并不是他第一個發現的,而無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訪問者在基督山的駐足之一。至于他以前的種種預測,在他登陸以后,看到那批主人的無所謂的——即使不算是友誼的——態度以后,他的成見已經打消了,或更準確一點說,是因為看到了那只山羊,以致他的念頭已轉到食欲上去了。他向蓋太諾提起了這一點,蓋太諾回答說,準備晚餐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他們的船里有面包、酒和半打鷓鴣,只要生起一堆火來烤熟它們就得了。
“而且,”他又說,“假如他們烤肉的香味引誘了您,我可以拿兩只鳥去跟他們換一塊肉來。”
“你倒象是個天生的外交家,”弗蘭茲答道,“去試試看吧。”
這時,水手們已拾了許多枯枝,生起一堆火來。弗蘭茲嗅著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船長帶著一種神秘的神色回來了。
“怎么樣,”弗蘭茲問道,“有什么新情況?他們拒絕了嗎?”
“正巧相反,”蓋太諾答道,“他們的頭兒是位法國青年,就請您去和他一同用晚餐。”
“哦,”弗蘭茲說,“這位頭兒倒非常客氣,我看也不必拒絕吧,特別是我還要帶我那一份晚餐去。”
“噢,不必了,他的晚餐豐富得很呢,只是他有一個附帶的條件方能請您到他的家里去。”
“他的家!難道他在這兒蓋了所房子嗎?”
“不,但反正他有個非常舒適的住處,這是他們說的。”
“那么你認識這位頭兒了?”
“我聽人說起過他。”
“是說好還是壞?”
“兩者兼而有之。”
“見鬼!是什么條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親自吩咐您的時候才可以把綁帶取下來。”弗蘭茲望著蓋太諾,想知道他對于這個建議是怎么看的。“啊,”他猜到了弗蘭茲的想法,就回答說,“我知道這是值得考慮一下的。”
“假如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怎么辦呢?”
“我,我是光棍一條,沒什么怕失去的,我當然去。”
“你會接受嗎?”
“我會接受的,就算是出于好奇心吧。”
“那么,這位頭兒有什么非常奇特之處嗎?”
“聽著,”蓋太諾壓低了嗓音說道,“我不知道他們說得是不是真的,”他停下來,看看附近有沒有人。
“他們怎么說?”
“說這位頭兒住在一個巖洞里,同這個洞一比,庇梯宮簡直算不了什么了。”
“胡說!”弗蘭茲說著就又坐了下來。
“這不是胡說,是真的。圣-弗狄南號的舵手卡瑪曾經進去過一次,他出來以后驚奇得了不得,發誓說那么多的金銀珠寶只有在童話里才聽說過。”
“你知不知道,”弗蘭茲說,“假如這種事是真的,你這不是領我到阿里巴巴的寶窟里去了嗎?”
“我只是把聽到的話告訴您而已。”
“那么你勸我答應他嗎?”
“噢,我可沒那樣說,閣下盡可悉聽尊便。這種事我可不敢勸您。”
弗蘭茲想了一下,覺得一個人既然那么有錢,是決不會想來搶他腰中的區區之數的;既然等著他的是一頓美餐,他就接受了。蓋太諾帶著他的答復走了。弗蘭茲是很審慎的,很希望盡可能多知道些關于他這位東道主的一切。在對話的時候,他注意到一個水手坐在旁邊,在一本正經地翻弄著鷓鴣,帶著一種很忠于職守的神氣,于是他轉向這個水手,問這些人是怎么來的,因為根本看不見有什么帆船。
“那個大可不必擔心,”那水手回答說,“我知道他們的帆船在哪兒。”
“是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嗎?”
“如果叫我去環航全球,我只要這么一艘船就足夠了。”
“它的載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噸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風浪。是英國人所謂的那種游艇。”
“在哪兒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條熱那亞船。”
“但一個走私販子們的頭兒,”弗蘭茲又說道,“怎么敢到熱那亞去定造一艘這樣的船呢?”
“我沒說那船主是一個走私販子呀。”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蓋太諾說過的。”
“蓋太諾只遠遠地見過那條船,他還從來沒和船上的人講過話呢。”
“假如這個人不是一個走私販子,那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錢的先生,以旅行為樂。”
“嘿,”弗蘭茲心里想,“他真是愈來愈神秘了,兩個人的話都不對頭。”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你問他,他就說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國人?”
“我不知道。”
“你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閣下可以自己來判斷。”
“他會在哪兒接待我呢?”
“一定會在蓋太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里。”
“你們到島上來的時候,看到島上沒有人,就從來沒為好奇心所驅使,去尋找過這座魔宮嗎?”
“噢,找過不止一次了,但結果是一場空。我們把那個巖洞全都搜查過了,但始終找不到一點兒洞口的痕跡。他們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打開的,而是用一個魔字叫開的。”
“果然不錯,”弗蘭茲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個神怪故事。”
“爵爺在恭候。”一個聲音說道,弗蘭茲聽出這是那個哨兵的聲音,他還帶游艇上的兩個船員。弗蘭茲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手帕,交給了對他說話的那個人。他們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而且蒙得很小心,說明他們很清楚他想乘機偷看。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應決不抬高蒙布。于是他的兩個向導夾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向前走去,那個哨兵在前面領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開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經過露營的地點了,他們又領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顯然在向那個禁止蓋太諾走的方向前進,他現在才明白為什么不準他們在那兒露宿的原因了。不久,由于空氣的轉變,他知道他們已走進了一個洞里;又走了幾秒鐘,他聽到喀喇喇一聲響,他覺得空氣似乎又變了,變得芳香撲鼻。終于他的腳踏到了一張又厚又軟的地毯上,這時他的向導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會兒以后,一個聲音用優美的法語——雖然帶著一點外國口音——說道:“歡迎光臨,先生!請解開您的蒙布吧。”這當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蘭茲無須這種許可再說第二遍,就立刻解開了他的手帕,他發現自己已站在了一個年約三十八至四十歲的男子面前。那人穿著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裝,那是一頂紅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長綹藍色的絲穗,一件繡金邊的黑色長袍,深紅色的褲子,同色的扎腳套,扎腳套很寬大,也象長袍一樣是繡金邊的,一雙黃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圍著一條華麗的絲帶,腰帶上插著一柄鋒利的小彎刀。雖然他的臉色蒼白得象死人,但這個人的臉實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象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筆直,幾乎和額頭齊平,純粹的希臘型鼻子;他的牙齒潔白得象珍珠,排列得很整齊美觀,嘴上是一圈黑胡須。
但那種蒼白的臉色是很顯眼的,仿佛他曾被長期囚禁在一座墳墓里,以致無法再恢復常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了。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卻極其勻稱,使弗蘭茲驚奇的是,他曾把蓋太諾的話斥為荒唐之言,而現在竟親眼得以證實了。只見眼前整個房間里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大紅錦緞。房間里有一個象天然從墻上鑿成的壁龕,上面放著一套阿拉伯式的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懸下一盞突尼斯琉璃燈,式樣和色彩都很美麗,腳下是土耳其地毯,軟得陷及腳背;弗蘭茲進來的那扇門前掛著織錦門簾,另外一扇門前也掛著同樣的門簾,那大概是通第二個房間門的,那個房間里似乎燈火輝煌。
那位主人暫時讓弗蘭茲表示他的驚訝,同時卻在打量他,始終不曾把目光離開過他。“先生,”他終于說道,“剛才領您到這兒的時候多有冒犯,萬分抱歉,但這個島一向是荒無人煙的,假如這個住處的秘密被人發現了,在我外出回來的時候,無疑地會發現我這所臨時別墅會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為怕受損失,只是因為我現在可以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到那時怕再也無法享受這種樂趣了。現在讓我盡量來使您忘記這暫時的不快,而獻給您絕對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吧,就是說,一頓還說得過去的晚餐和相當舒服的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