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從窗口透進來的一線蒼白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床上有一只平放著的粗布口袋,在這個大口袋里,直挺挺地躺著一個長而僵硬的東西。這個口袋就是法利亞裹尸布,正如獄卒所說的,這的確不值幾個錢。就這樣一切都結束了。在唐太斯和他的老朋友之間,已有了一重物質的分離。他再也看不到那一雙睜得大大的,仿佛死后仍能看見的眼睛了;他再也不能緊握那只曾為他揭開事實真相的靈巧的手了。法利亞,這位與他曾長期親密相處的有用的好伙伴,已不再呼吸了。他在那張可拍的床上坐了下來,陷入了一種憂郁,迷憫的狀態之中。
孤零零的!他又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覺得自己重又陷入了孤寂之中!再也看不到那個唯一使他對生命尚有所留戀的人了,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還不如也象法利亞那樣,不惜通過那道痛苦的死亡之門,去向上帝追問人生之謎的意義呢?自殺的念頭,曾一度被他的朋友從他的思想中逐出,神甫活著的時候,他的面前,唐太斯便不去想這事了,現在當著他的尸體,那個念頭又象個幽靈似的在他面前出現了。“假如我死了,”他說,“我就可以到他所去的地方,一定可以找到他。但怎么個死法呢?這倒不難,”他痛苦地笑著繼續說道,“我只要呆在這兒,誰第一個來開門,我就向他沖上去,掐死他,這樣他們就會把我絞死的。”
人在極度悲痛之中,猶如在大風暴里是一樣,兩個高峰之間必是形成低谷,唐太斯這時也從這種自暴自棄的念頭前退了回來,突然從絕望轉變成了一種強烈的求生和自由的愿望。
“死!噢,不!”他喊道,“現在還不能死,你已經活了這么久,受這么長時間的苦!幾年前,當我存心想死的時候去死了,或許還好些,但現在這樣去做,就等于自己屈服了,承認自己的苦命了。不,我要活,我要斗爭到底,我要重新去獲得被剝奪了的幸福。我不能死,在死以前,我還有幾個仇人要去懲罰,誰知道呢,也許還有幾個朋友要報答呢。眼下,他們要把我忘在這里,我只能象法利亞一樣離開我的地牢了。說到這里,他愣住了,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好象突然有了一個極其驚人的想法。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來,用手扶住額頭,象是頭暈似的。他在房間里轉兩三圈,又在床前站住了、”啊!啊!
“他自言自語地說,”是誰使我有這個想法的?是您嗎,慈悲的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自由地從這里出去那就讓我來裝死吧!”
他不容自己有片刻時間來考慮這個,因為如果他仔細去想的話,他這種決心也許會動搖的。他彎身湊到那個可拍的布袋面前,用法利亞制造的小刀將它割開,把尸體從口袋里拖出來,再把它背到自己的地牢里,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把自己平常戴的破帽子戴在他頭上,最后吻了一次那冰冷的額頭,幾次徒勞地試著合上仍然睜著的眼睛,把他的臉面向墻壁,這樣,當獄卒送晚餐來的時候,會以為他已經睡著了,這也是常事,然后他又返回地道,把床拖過來靠住墻壁,回到那間牢房里從貯藏處拿出針線,脫掉他身上破爛的衣衫,以便使他們一摸就知道粗糙的口袋里的確是裸體的尸身,然后他鉆進了口袋里,按尸體原來的位置躺下又從里面把袋口縫了起來。
假如不巧獄卒此時進來,或許會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本來可以等到晚上七點鐘的,那次查看過后再這樣做的,但他怕監獄長改變臨時決定,提前把尸體搬走,這樣的話,他最后的希望也就破滅了。現在,不管怎樣,他決心已定,希望此舉能成功。假如在搬運的途中,被掘墓人發覺他們所抬的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個活人,唐太斯則不等人們回過神來,就用小刀把口袋從頭到底劃破,乘他們驚惶失措的時候逃走。如他們想來捉他,他就要動用刀子了。假如他們把他扛到了墳場,把他放進了墳墓里,他就讓他們在他的身上蓋土,因為夜里,只要那掘墓人一轉身,他就可以從那松軟的泥土里爬出來逃走。他希望所蓋的泥土不要太重,使他受不了。假如不幸,那泥土太重的話,他就會被壓在里面,不過那樣也好,也可一了百了。唐太斯從昨天晚上起就不曾吃過東西,也不覺得饑渴,他現在也沒此感覺。他現在的處境太危險了,不容他有時間去想別的事。
唐太斯遇到的第一個危險就是:當獄卒在七點鐘給他送晚餐來的時候,也許會發覺他的掉包計。幸而,以往有二十多次,為了怕麻煩或是因為疲倦,唐太斯曾這樣躺在床上等獄卒來的。每當這時,獄卒就把他的面包和湯放在桌子上,然后一言不發的走了。這次,獄卒或許不會象往常那樣沉默,他或許會同唐太斯講話,而當看到他不回答時,或許會走到床邊去看看,這樣可就全露餡了。
七點鐘來臨的時候,唐太斯那顆緊張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把一只手按在心上,想壓住它的劇跳,另一只手則不斷地去擦額頭上的冷汗。他不時地渾身打顫,心在緊縮著,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似的。此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監獄里毫無動靜,唐太斯知道他已逃過了第一關,這是一個好兆頭。終于,大約就是監獄長指定的那個時間,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愛德蒙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他鼓起全部的勇氣,屏住呼吸,他真希望能同時屏住脈搏急促的跳動。
腳步在門口停了下來。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唐太斯猜測這是兩個掘墓人來抬他了。這個猜測不久便被證實了。因為聽到了他們放擔架時所發出的聲音。門開了,唐太斯的眼睛透過粗布看到了隱隱約約的亮光。他看到兩個黑影朝他的床邊走過來,還有一個人留在門口,手里舉著火把。這兩個人分別走到床的兩頭,各人扛起布袋的一端。
“這個瘦老頭子還挺重的呢,”抬頭的那個人說道。
“據說人的骨頭每年要增加半磅哩。”另外那個抬腳的人說。
“你綁上了沒有?”第一個講話的人問道。
“何必增加這么多重量呢?”那一個回答說,“我們到了那兒再綁好啦。”
“對,你說得對。”他的同伴回答道。
“干嗎要捆綁呢?”唐太斯暗自問道。
他們把所謂的死人放到了擔架上。愛德蒙為了裝得象個死人,故意把自己挺得硬棒棒地,于是由那舉火把的人引路,這一隊人就開始走上樓梯。突然間,唐太斯呼吸到了夜晚新鮮寒冷的空氣,他知道這是海灣邊冷燥的西北風。這種突然的感觸,真使他悲喜交集,抬擔架者向前走了二十多步,就停了下來,把擔架放在地上。其中的一個走開了,唐太斯聽到了他的皮鞋在石板道上響聲。
“我到哪兒了?”他自問道。
“真的,他可真是不輕呵!”站在唐太斯旁邊的那個人邊說邊在擔架邊上坐了下來。唐太斯的第一個沖動就是想逃走,但幸而他克制住了。
“照著我,畜生,”那個人又說,“不然我就看不到要找的東西啦。”舉火把的那個人聽從了他,盡管對主說話的口吻不太客氣。
“他在找什么?”愛德蒙想。“或許是鏟子吧。”
一聲滿意的叫喊聲表示那掘墓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在這兒,”他說,“真不容易。”
“對呀,”另一個回答說,“就是多等一會兒也不費你什么的。”
說完,那人向愛德蒙走來,后者聽到他的身旁放下了一件很重很結實的東西,同時他的兩腳突然被使勁地綁上了一條繩子。
“喂,你綁好了沒有?”旁觀的那個掘墓人問道。
“綁好啦,很緊呢。”那一個回答道。
“那么走吧。”于是擔架又被抬了起來,他們繼續向前走去。又走了五十多步的路,便停下來去開門,然后又向前走去。
在他們走著的時候,波濤沖激成堡下巖石所發出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唐太斯的耳朵里。
“這鬼天氣!”其中的一個說道,“今夜里泡在海里可是滋味。”
“是啊,神甫可要渾身濕個透啦。”另一個說,接著就一聲大笑。唐太斯不大懂他們開這個玩笑是什么意思,他直覺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好,我們總算到啦。”他們之中的一個說道。
“走遠一點!走遠一點!”另外那一個說。“你知道上一個就在這兒停的,結果撞到巖石上,躺在了半山腰里,第二天,監獄長怪我們都是些偷懶的家伙。
他們又向上走了五六步,然后唐太斯覺得他們把他抬起來了,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他蕩來蕩去。”一!“兩個掘墓人一齊喊道,“二!三,走吧!”接著,唐太斯就覺得自己被拋入了空中,象只受傷的鳥穿過空氣層,然后直往下掉,以一種幾乎使他的血液凝固的速度往下掉。有重物拖著他,加快了他下降的速度,但他仍覺著下落的時間似乎持續了一百年。終于,隨著可怕的一聲巨響,他掉進了冰冷的海水里,當他落入水中的時候,他不禁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驚叫,但那聲喊叫立刻被淹沒有浪花里了。
唐太斯被拋進了海里,他的腳上綁著一個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正把他拖向海底深處。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墳場。唐太斯盡管有點頭暈目眩的,而且幾乎快要窒息了,他還算頭腦清醒,不時地屏住了他的呼吸。他的右手本來就拿著一把張開的小刀(他原準備隨時乘機逃脫時用的),所以現在他很快地劃破口袋,先把他的手臂掙扎出來,接著又掙出他的身體。雖然他竭力想抑脫掉那鐵球,但整個身體卻仍在不斷地往下沉。于是他彎下身子,拚命用力割斷了那綁住他兩腳的繩索,此時他已幾乎要窒息了。他使勁用腳向上一蹬,浮出了海面,那鐵球便帶著那幾乎成了他裹尸布的布袋沉入了海底。
唐太斯在海面只吸了一口氣,便又潛到了水里,以免被人看到。當他第二次浮出水面的時候,距離第一次沉下去的地方已有五十步了。他看到天空是一片黑暗,預示著大風暴即將來臨了,風在用勁地驅趕著疾馳的浮云,不時的露出一顆閃爍的星星。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無邊無際,陰沉可怕的海面,濁浪洶涌,滾滾而來在他的背后,聳立著一座比大海比天空更黑暗的,象一個赤面獠牙似的怪物,它那凸出的奇巖象是伸出來的捕人的手臂。在那塊最高的巖石上,一支火把照出了兩個人影。他覺得這兩個人是在往大海里張望,這兩個古怪的掘墓人肯定已聽到了他的喊叫聲。唐太斯又潛了下去,在水下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從前就很喜歡潛泳,他過去在馬賽燈塔前的海灣游泳的時候,常常能吸引許多觀眾,他們一致稱贊他是港內最好的游泳能手。當他重新露出頭來的時候,那火光已不見了。
必須確定一下方向了。蘭頓紐和波米琪是伊夫堡周圍最近的小島,但蘭頓紐和波米琪是有人居住的,大魔小島也是如此。狄波倫或黎瑪最安全。這兩個島離伊夫堡有三哩路,唐太斯決定游到那兒去。但在黑夜里他怎樣來辨別方向呢?這時,他看到了伯蘭尼亞燈塔象一顆燦爛的明星閃爍在他前面。假如這個燈光在右面,則狄布倫島應左面,所以他只要向左轉就能找到它。但我們已經說過,從伊夫堡到這個島至少有三哩路。在獄中的時候,法利亞每見他顯出萎靡不振,無精打采的樣子時,就常常對他說:“唐太斯,你可不能老是這個樣子。要是你不好好地鍛煉身體,你就是逃了出去體力不支也會淹死的。”在海浪劈頭打來的時候,這些話又在唐太斯的耳邊響了起來,他使勁劃起水來,以此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體力不支。他很高興地看到長期的牢獄生活并未奪去他的力量,他以前常常在海的懷抱里象一個孩子似的嬉戲,而現在他仍是這方面的老手。
恐懼是一個無情的追逐者,它迫使唐太斯加倍用力。他側耳傾聽,想聽聽有沒有什么聲音傳來。每次浮出浪峰時,他的目光就向地平線上搜索一下,努力透過黑暗望出去。每一個較高的浪頭都象是一只來追趕他的小船,于是他就使足了勁拉開了他和小船之間的距離,但這樣反復做了幾次以后,他的體力便消耗得很厲害。他不停地向前游去,那座可怕的城堡漸漸地消失在黑暗里了。他雖看不清它的模樣,但卻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一小時過去了,在這期間,因獲得了自由而興奮不已的唐太斯,不斷地破浪前進。“我來算算看,”他說,“我差不多已游了一小時了,我是逆風游的,速度不免要減慢,但不管怎樣,要是我沒弄錯方向的話,我離狄布倫島一定很近了。但要是我弄錯了呢?”他渾身打了個寒顫。他想浮在海面上休息一下,但海面波動得太猛烈,無法靠這種方法來休息。
“好吧,”他說,“我就游到精疲力盡為止,游到雙臂麻木,渾身抽筋,然后淹死算了。”于是他孤注一擲,使出全身力氣。
突然間,他覺得天空似乎更黑更陰沉了,稠密的云塊向他頭頂上壓了下來,同時,他感到膝蓋一陣劇痛。他的想象力告訴他自己已中了一顆子彈,一剎那間,他就會聽到槍聲,然而并沒有槍聲。他伸出手,覺得有個東西擋住了他,于是他伸出腳去,碰到了地面,這時他才看清了自己錯當成烏云的那個東西了。
在他的面前,聳立著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巖石,活象是經過一場猛烈的大火之后凝固而成的東西。這就是狄布倫島了。唐太斯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邊感謝上帝邊直挺挺地在花崗石上躺了下來,此刻他覺得睡在巖石上比睡在最舒適的床上還要柔軟。然后,也不管風暴肆虐,大雨傾注他就象那些疲倦到了極點的人那樣沉入了甜蜜的夢鄉。一小時以后,愛德蒙被雷聲驚醒了。此時,大風暴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奔馳,閃電一次次劃過夜空,象一條渾身帶火的赤煉蛇,照亮了那渾沌洶涌的浪潮卷滾著的云層。
唐太斯沒有弄錯,他已到達了兩個小島中的一個,這里的確是狄布倫島。他知道這個地方是草木不生,無處隱藏的,但如果海能稍微平靜一些,他就要重新跳到海水里去,再游到黎瑪島去,那兒雖也和這兒一樣荒無人煙,但地方比較大,因此也較容易藏身。
一塊懸空的巖石成了他暫時棲身之處,他剛躲到它的黑面,大風暴就又以排山倒海之勢撲來。愛德蒙覺得他身下的巖石都在抖動,兇猛的波浪沖到花崗巖上,濺了他一身的水。他雖然已很安全,卻在這耀眼的雷電交加之中一直感到頭暈目眩。他似乎覺得整個島都在腳下顫抖,象一艘拋了錨的船在斷纜以后被帶入了風暴的中心。這時他想起自己已有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他伸出手去,貪婪地捧著積存在巖洞里的雨水喝著。
當他站起身來的時候,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驅走了黑暗,直射到了上帝燦爛的寶座腳下。借著這道電光,唐太斯看到,在黎瑪島和克羅斯里海角之間,離他不到一哩遠的海面上,有一艘漁船,象一個幽靈似的,正被風浪擺弄著,從浪峰跌入浪谷。一秒鐘以后,他又看到了它,而且更近了。唐太斯用盡力氣大喊,想警告他們將有觸礁的危險,但他們自己已發覺了。又一閃電使他看到有四個人緊緊地抱住了折斷的桅桿和帆索,而第五個人則緊抱著那破裂的舵輪。
他看到的那些人無疑也看到了他,因為狂風把他們的喊叫聲帶到了他的耳朵里。在那折斷的桅桿上,有一張裂成碎片的帆還在飄著。突然間,那條掛帆的繩索斷了,那張帆便象一只大海鳥似的消失在夜的黑暗里了。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猛烈的撞擊聲,接著痛苦的呼救聲傳進了他的耳朵里。在巖石頂上的唐太斯借閃電的光看到那艘帆船撞成了碎片,在碎片之中,又看到了神色絕望的人頭和伸向天空的手臂。接著一切又都被黑暗所吞沒。那副悲慘的景象象閃電一樣瞬間而過。
唐太斯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奔下巖石。他側耳傾聽,盡力四下里張望,但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沒有人在掙扎呼叫,只有風暴還在肆虐。又過了一會兒風漸漸平息了,大片灰色的云層向西方卷去,藍色的蒼穹顯露了出來,上面點綴著明亮的星星。不久,地平線上現出了一道紅色的長帶,波浪漸漸變成了白色,一道亮光掠過海上面,把吐著白沫的浪尖染成了金黃色。白天來臨了。
唐太斯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著,面對著這壯麗的景觀。
他又向城堡那個方向望去,望望海,又望望陸地。那陰森的建筑聳立在大海的胸膛上,帶著龐然大物的那種莊嚴顯赫的神態,似乎面對著萬物一樣。這時大約已經五點鐘了。海面愈來愈平靜了。
“在兩三小時以內,”唐太斯想道,“獄卒會到我的房間里去發現我那可憐的朋友的尸體,認出他來,又找不到我,就會發出呼叫。于是他們就會發現,接著就會詢問那兩個把我拋入海的人,而他們一定聽到了我的喊叫聲。于是滿載著武裝士兵的小艇就會來追趕那不幸的逃犯。他們會鳴炮向每一個沿海居民警告,叫他們不要庇護一個走投無路,赤身裸體,饑寒交迫的人。馬賽的警察會在海岸上搜索,而監獄長則會從海上來追趕我。我又冷又餓,甚至連那把救命的小刀都丟了。噢,我的上帝呀,我受苦真是受夠啦!可憐可憐我吧,救救我吧,我已毫無辦法啦!”
唐太斯由于精疲力盡,腦子昏沉沉的,正當他焦慮地望著伊夫堡那個方向時,他突然看到在波米琪島的盡頭,象一只鳥兒掠過海面,出現了一艘小帆船,只有水手的眼睛才能辨認出它是一艘熱那亞獨桅帆船。它從馬賽港出發向海外疾駛,它那尖尖的船頭正破浪而來。“啊!”愛德蒙驚叫道,“再過半小時我就可以登上那艘船了,只要我不被盤問、搜索、被押回馬賽!我該怎么辦呢?我編個什么故事好呢?這些人假裝在沿海做貿易,實際上都是走私販子,他們可能會出賣我的,以此來表示他們自己是好人。我該等一下。但我已不能再等了,或許城堡里還未發現我已經失蹤了。我可以冒充昨天晚上沉船上的一個水手。這個故事不會顯得荒唐可笑,也不會有人來拆穿我的。”
唐太斯一邊想著,一邊向那漁船撞破的地方張望了一下,這一看不由得使他吃了一驚。巖石尖上正掛著一頂水手的紅帽子,巖的腳下漂浮著一塊風帆船龍骨的碎片。唐太斯頓時拿定了主意。他急忙向帽子游過去,把它戴在自己頭上,又抓住一塊龍骨的碎片,然后盡力向那帆船航行的路線橫截過去。
“我有救了!”他喃喃地說,這個信念恢復了他的力量。
愛德蒙很快就發覺,那艘帆船頂著風,正在伊夫堡和蘭尼亞燈塔之間搶風斜駛。一時間,他怕那帆船不沿岸航行,而徑自駛出海去。但他不久就從它行駛的方向上看出象大多數到意大利的船一樣,它也想從杰羅斯島和卡接沙林島之間穿過去。總之,他和帆船正慢慢地在接近,只要它再往岸邊靠近一些,帆船就會接近到離他四分之一哩以內了。他浮出水面上,做出痛苦求救的信號,但船上沒有人看到他,船又轉了一個彎。唐太斯本來可以大聲喊叫的,但他想到他的喊叫聲會被風吞沒的,這時他很慶幸自己預先想到,抱住了這塊龍骨,要是沒有它,他也許堅持不到登上那艘船的,而且如果船上的人沒有看到他,船就過去了的話,那他就再也不能游回岸上了。
唐太斯雖然幾乎可以肯定那艘獨桅船的航行路線,并懸著一顆心注視著它,直到它又向他折回來。于是他朝著那船游去。但還沒等到他靠近它,那艘帆船又改變了方向。他拚命一跳,半個身子露出了水面,揮動著他的帽子,發出水手所特有的一聲大喊。這一次,他不但被看見,而且被聽到了,那艘獨桅船立刻轉舵向他駛來。同時,他看到他們把小艇放了下來。不一會兒,只見兩個人劃著小艇,迅速地向他駛來。唐太斯覺得那條橫木現在對他沒用了,就放棄了它,然后用力游著向他們迎上去。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他這時才覺得那條橫木對他是如何的有用。他的手臂漸漸地僵硬了,兩條腿也難以動彈,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他又大叫了一聲,那兩個水手更加用力,其中一個用意大利語喊道:“挺住!”
這兩個字剛傳到他的耳朵里,一個浪頭猛地向他打來,把他淹沒了,他又浮出水面,象一個人快要溺死時那樣拚命胡亂劃動著,發出第三聲大喊,然后他就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就象那要命的鐵球又綁到了他的腳上一樣。水沒過了他的頭,透過水,他看到一方蒼白的天和黑色的云塊。一陣猛烈的掙扎又把他帶到水面上。他覺得好象有人抓住了他的頭發,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聽不到了。他昏了過去。
當唐太斯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已在獨桅船的甲板上了。他最關切的事,便是要看看他們航行的方向。他們正在迅速地把伊夫堡拋在后面。唐太斯實在疲乏極了,以致他所發出的那聲歡呼被錯認為一聲痛苦的呻吟。
我們已經說過,他躺在甲板上。一個水手正在用一塊絨布摩擦他的四肢;另一個,他認出就是那個喊“挺住!”的人,此時他正拿著一滿瓢甜酒湊到他的嘴邊;第三個人是一個老水手,他既是掌舵的又是船長,他正同情地注視著他,臉上帶著人們常有的那種自己雖在昨天逃過了災難,說不定災難明天又會降臨的那種表情。幾滴朗姆酒使年輕人衰弱的心臟重新興奮起來,而他四肢也因受到了按摩而重新恢復了活力。
“你是什么人?”船長用很蹩腳的法語問道。
“我是,”唐太斯用蹩腳的意大利語回答說:“一個馬耳他水手。我們是從錫接丘茲裝谷物來的。昨天晚上我們剛到摩琴海岬遇到了風暴,我們的船就在那個地方觸焦沉沒了。”
“你剛才是從哪兒游過來的?”
“就是從那些巖石那里游過來的,算我運氣好,我當時攀住了塊巖石,而我們的船長和其他的船員都死了。我想我是唯一幸存的。我看到了你們的船,我是怕留在這個孤島上餓死,所以我就抱住一塊破船上的木頭游到你們船上來。你們救了我的命,我謝謝你們,”唐太斯又說道,“要不是你們中的一個水手抓住我的頭發,我早已經完了。”
“那是我呀,”一個外貌誠實直爽的水手說道,“真是千鈞一發,因為你正在往下沉呢。”
“是啊,”唐太斯答道,并伸出手去,“我再一次謝謝你。”
“說真的,我剛才有點猶豫呢,”水手回答說,“你的胡子有六英寸長,頭發也尺把長,看上去不象個好人,倒象個強盜。”
唐太斯想起來了,他自從進了伊夫堡以后就沒有剪過頭發,刮過胡子。
“是這樣,”他說,“有一次遇險時,我曾向寶洞圣母許過愿,十年不剃頭發不刮胡子,只求在危難之中救我的命,今天我許的愿果然應驗了。”
“我們現在把你怎么辦呢?”船長說道。
“唉!隨便你們怎么都行。我們的船沉了,船長死了。我雖然一個人逃出了一條命。不過我是一個好水手,你們在第一個靠岸的港口讓我下去好了。我相信一定能在一艘商船上找到一份工作的。”
“你對地中海熟悉嗎?”
“我從小就在那里航行。”
“那些最出名的港口你都熟悉嗎?”
“沒有幾個港口是我不能閉著眼睛駛進駛出的。”
“我說,船長,”那個對唐太斯喊“挺妝的水手說道,“假如他所說的話是真的,那么為什么不把他留下來呢?”
“那得看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船長面帶疑慮的說道。“象他現在這樣可憐巴巴的樣子,說得好聽,誰知道。”
“我干起來比我說得更好,”唐太斯說道。
“那我們瞧吧。”對方微笑著回答道。
“你們到哪兒去?”唐太斯問。
“到里窩那。”
“那么,你們為什么老會是這么折來折去而不靠前側風直駛呢?”
“因為這樣我們就會直接撞到里人翁島上去了。”
“你們會在離岸二十尋[一尋約等于一-六二米]開外的地方通過的。”
“那你就去掌舵吧,讓我們來看看你的本事。”
年輕人接過舵把,先輕輕用力一壓,船就隨之而轉,他看出這雖說不是一艘一流的帆船,但尚可操縱如意,于是他喊道:“準備扯帆!”
船上的四個水手都跑去遵命行事,船長站著一邊旁觀。
“把繩索拉直!”唐太斯又喊道。
水手們即刻服從。
“拴索!”
這個命令也被執行了。果然正如唐太斯所說的,船的右舷離岸二十尋的地方擦了過去。
“好樣的!”船長高興地大喊道。
“好樣的!”水手們跟著叫喊起來,他們都驚奇地望著這個人,這個人的目光里又充滿了智慧,身體又恢復了活力,他們已不再懷疑他身上所具備的素質了。“你看,”唐太斯離開舵把說,至少在這次航行中。“我對你們還是有點用處的。假如你到了里窩那以后不要我了,可以把我留在那兒。等我領到第一筆薪水就來償還你們借給我的衣服和伙食費。”
“哦,”船長說,“我們是沒有問題的,只要你的要求合理就行了。”
“只要你給我和你的伙計同樣的等遇,那么事情就算決定了。”唐太斯答道。
“這不公平,”那個救唐太斯的水手說,“因為你比我們懂得多。”
“你這是怎么啦,雅格布?”船長說道。“要多要少,這是人家的自由嘛。”
“不錯,”雅格布答道,“我只多出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
“這些對我就足夠了,”唐太斯插進來說。“謝謝你,我的朋友。”
雅格布竄下艙去不久就拿著那兩件衣服爬了上來,唐太斯帶著說不出的快樂穿了起來。
“現在,你還需要什么別的嗎?”船長問道。
“一片面包,再來一杯我嘗過的那種好酒,因為我好長時間沒吃東西啦。”的確是,他已有四十個小時沒吃任何東西了。
面包拿來了,雅格布把那只酒葫蘆遞給他。“打壓舵!”船長對舵手喊道。唐太斯一面也向那個方向看,一面把酒葫蘆舉到了嘴邊,但他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咦!伊夫堡那邊出了什么事啦?”船長說。
吸引唐太斯注意的,是伊夫堡城垛頂上升起了小團白霧。
同時,又隱約聽到了一聲炮響。水手們都面面相覷。
“那是什么意思?”船長問。
“伊夫堡有一個犯人逃走了,他們在放示警炮。”唐太斯回答。船長瞥了他一眼,只見他已把甜酒湊到了唇邊,神色非常鎮定地正在喝酒,所以船長即使有一點懷疑也因此而打消了。
“這酒好厲害。”唐太斯一邊說著,一邊用他的短袖抹著額頭上的汗。
“管它呢,”船長注視著他,心里說道,“就算是他,那也好,因為我畢竟得到了一個少有的老手。”
唐太斯借口說疲倦了,要求由他來掌舵。舵手很高興能有機會松一松手,就望望船長,后者示意他可以把舵交給新來的伙伴。唐太斯于是就能時時注意到馬賽方向的動靜了。
“今天是幾號?”他問坐在身邊的雅格布。
“二月二十八。”
“哪一年?”
“哪一年!你問我哪一年?”
“是的,”年輕人回答說,“我問你今年是哪一年?”
“你連現在是哪一年忘了嗎?”
“昨天晚上我受的驚嚇太大了。”唐太斯微笑著回答,“我的記憶力幾乎都喪失了。我是問你今年是哪一年。”
“一八二九年。”雅格布回答。唐太斯自被捕那天起,已過了十四年了。他十九歲進伊夫堡,逃走的時候已是三十三歲了。
他的臉上掠過了一個悲哀的微笑。心想,過了這么多年不知究竟怎么樣了,她一定以為他已經死了吧。接著他又想到了那三個使他囚禁了這么久,使他受盡了痛苦的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他又重溫了在獄中立下的向對騰格拉爾,弗爾南多和維爾福報仇雪恨的誓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個誓言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威脅,因為地中海上最快速的帆船追不上這只小小的獨桅船,船上的每一片帆都鼓滿了風,直向里窩那飛去。唐太斯上船不到一天,就和船上人搞得很熟了。少女阿梅麗號(這艘熱那亞獨桅船的船名)上這位可敬的船長,雖然沒受過法利亞神甫的教導,卻幾乎懂得地中海沿岸的各種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語,都能一知半解地說上幾句,所以他不必雇用翻譯,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個累贅,而且常常多一個泄漏秘密的機會。這種語言上的能力,使他和人交換信息非常方便,不論是和他在海上所遇到的帆船,和那些沿著海岸航行的小舟,或和那些來歷不明的人,這種人,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明白的稱呼,在海口的碼頭上可以看到他們,他們靠著那種秘密的經濟來源生活,而由于看不出他們經濟的來源,我們只能稱他們是靠天過活的。讀者可能已猜出來了,唐太斯是在一條走私船上。
鑒于上述這種情況,船長把唐太斯收留在船上,是不無懷疑的。他同沿海岸的海關官員都非常熟悉。而這些可敬的先生們和他之間時時都在勾心斗角,所以最初他以為唐太斯或許是稅務局派來的一個密探,用這條巧計來刺探他這一行動的秘密。但唐太斯操縱這只小船的熟練程度又使他完全放了心。后來,當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升起了一縷象羽毛似的輕煙,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納了一位象國王那樣他們要鳴炮致敬的人物。應該說,這時他多少放心了一些,因為這樣的一位新來者總比來個海關官員要強,可是當他看到這位新來的伙計態度十分泰然,后面這一層懷疑也就象前者一樣地消失了。
所以愛德蒙占了個便宜,他可以知道船長是什么樣的人,而船長卻不知道他是誰。不論那個老水手和他的船員用什么方法來套他的話,他都能頂得住,不泄露半點真情,只堅持說他最初的那番話,他把那不勒斯和馬耳他描繪得繪聲繪色,他對這些地方了解得象馬賽一樣清楚。所以那個熱那亞人雖然精明,卻被唐太斯用溫和的態度和熟練的航海技術蒙騙了過去。當然,也許這位熱那亞人也同那些明智的人一樣,他們除了自己應該知道的事以外別的都不想去知道,除了愿望相信的事情以外,別的都不相信。
而就在這種對互相都有利的狀況之下,他們到達了里窩那。在這兒,愛德蒙又要接受一次考驗:這就是十四年來他不曾看見過自己是什么模樣,他現在還認識自己嗎。對于自己年輕時的容貌,他還保存著一個完好的記憶,現在要面對的是成年時的自己究竟變成個什么樣子。他的新朋友們相信他所許的愿該兌現了。他以前曾在里窩那停靠過不下二十次。他記得在圣-費狄南街有一家理發店,他就到那兒去刮胡子理頭發了。理發師驚異地望著這個長發黑須的人,他看上去就象提香[提香(1487-1576)意大利畫家]名畫上的人物。當時并不流行這樣的大胡子和這樣的長頭發,而倘若在今天,假如一個人天賦有這樣的美質而竟自動愿意舍棄,一定會使理發師大為驚奇的。那位里窩那理發師不加思索,立刻就干了起來。
修理完以后,愛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頭發也與常人一般長短了,他要了一面鏡子,從鏡子里端祥著自己。我已說過,他現在已經三十三歲了,十四年的牢獄生活已在他的臉上發生了氣質上的變化。唐太斯進伊夫堡時,有著幸福年輕人的圓圓的,坦誠的,微笑的臉,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而他以為,未來自然只是過去的繼續。但現在這一切都變了。他那橢圓形的臉已拉長了,那張含笑的嘴出在已刻上了顯示意志堅強而沉著的線條;那飽滿的額頭上出現了一條深思的皺紋;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抑郁的神色,從中不時地閃現出憤泄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臉色,因長期不和陽光接觸,而變成了蒼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頭發,現出一種北歐人的那種貴族美;他學到的深奧的知識又使他臉上煥發出一種泰然自若的智慧之光:他的身材本來就很頎長,長年來體內又積蓄力量,所以顯得更加身強體壯了。
豐滿結實而肌肉發達的身材已一變而為消瘦勁健,文質彬彬的儀表。他的嗓音,因祈禱,啜泣和詛咒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時而溫柔懇切,聽來非常動人,時而粗聲氣近乎嘶啞。
而且,由于長久生活在昏暗的地方,他的眼睛早已變得象鬣狗和狼的眼睛一樣,具有能在黑夜里辨別東西的能力。愛德蒙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假如他的確還有什么朋友留在世上的話——也不可能認出他來了,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少女阿梅麗號的船長極希望留下象愛德蒙這樣有用的人,他預支了一些將來應得的紅利給愛德蒙。理發師剛使愛德蒙初步改變了模樣,他就離開理發店來到了一家商店里,買了全套的水手服裝,我們都知道,那是非常簡單的,不過是條全白色的褲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頂帽子。愛德蒙穿著這套服裝到了船上,把雅格布借給他的襯衫和褲子還給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麗號”船長的面前。船長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講了一遍,他已認不出眼前這個整潔文雅的水手就是那個留有大胡子,頭發里纏滿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里,快要淹死的時候赤裸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起來的那個人。
看到愛德蒙這樣煥然一新的樣子,他又重新提議,想長期雇用唐太斯。但唐太斯有自己的打算,只接受了三個月的聘期。
少女阿梅麗號現在有一個非常得力的,非常服從他們船長的伙計。船長一向總是惜時如金,他在里窩那停靠了不到一星期,他的船上已裝滿了印花紗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國火藥和專賣局忘記蓋上印的煙草。船長要把這些貨都免稅弄出里窩那,運到科西嘉沿岸在那兒,再由一些投機商人把貨物轉運到法國去。他們的船啟航了,愛德蒙又在淺藍色的大海上破浪前進了,大海是他的青年時代活動的天地,他在獄中曾常常夢到它。現在戈爾納在他的右邊,皮亞諾扎在他的左邊,他正在向巴奧里和拿破侖的故鄉前進。第二天早晨,當船長來到甲板上的時候(他老是一早就到甲板上去的),他發現唐太斯正斜靠在船舷上,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著一座被朝陽染成玫瑰色的花崗石的巖山:那就是基督山小島。少女阿梅麗號在其左舷離它還不到一里路的地方駛過去了,直奔科西嘉而去。
這個小島的名字和唐太斯是這樣的休戚相關,當他們這樣近地經過它的時候,他不禁在心里想:他只要一下跳進海里用不了半小時,他就可以登上那塊上帝賜與他的土地了。不過,那樣的話他沒有工具來發掘寶藏,也沒有武器來保護它,他該怎么辦呢?而且,水手們會怎么說,船長會怎么想呢?他必須等待。幸好,他已學會了如何等待。為了自由他曾等待了十四年,現在為了財富,他當然可以再等上一年半載的。最初要是只給他自由而不給他財富,他不是也同樣會接受嗎?再說,那些財富該不會只是個幻想吧?是可憐的法利亞神甫腦子有病時想出來的東西,是否已同他一起離開了塵世呢?不過,紅衣主教斯帕達的那封信是唯一有關的證據,于是唐太斯把那張紙上的內容又從頭到尾的默述了一遍,他一個字也沒有忘。
黃昏來臨了,愛德蒙眼看著那個小島被寵罩在薄暮之中并漸漸地遠去了,終于在船上其它人的眼前消失了,但卻沒有在他的眼前消失。因為他的眼睛在牢獄中早已煉就了透過黑暗看東西的能力,他仍繼續看著它,并最后一個離開了甲板。
第二天破曉的時候,他們已到了阿立里亞海外。他們整天沿著海岸航行,到了傍晚時分,岸上燃起了燈火。這火光大概是約定的暗號,一看到這火光,他們就知道可以靠岸了,因為有一盞信號燈不是掛在旗桿上而是掛在桅頂上,于是他們就向岸邊靠近,駛到了大炮的射程以內。唐太斯注意到,當他們向岸邊靠近的時候,船長架起了兩尊舊式的小炮,這兩尊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彈射出千步之外而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但這一次,這種預防是多余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四只小艇輕輕地駛近帆船,帆船無疑懂得這種迎候的意思,也放了自己的小艇下海。五只小艇工作得極其神速,到了早晨兩點鐘,全部貨物使都從少女阿梅麗號上御到了環球號上。少女阿梅凡號的船長是辦事有條不紊的人,當天晚上他就分配了紅利,每人得到了一百個托斯卡納里弗,也就是說合我們的錢八十法郎。但這次航行并未結束,他們又調轉船頭駛向了撒丁島,預備在那兒把已御空的船再裝滿。第二次行動也象第一次一樣的成功,少女阿梅麗號真是太走運了。這批新貨的目的地是盧加沿岸,貨物幾乎全都是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馬拉加葡萄酒。
從那兒回來的時候,他們和少女阿梅麗號船長的死對頭稅警發生了沖突。一名海關官員被打死,兩名水手受了傷,唐太斯是其中的一個,一顆子彈擦破了他的左肩。唐太斯簡直很高興受這次驚嚇,對自己受傷也感到挺高興。這是無情的教訓,教會他怎樣用眼睛去觀察危險,以怎樣的忍耐去忍受痛苦。他微笑著面對危險,就在受傷的時候,還象希臘哲人那樣說道:“痛苦呀,你并不是件壞事!”他還親眼目睹了那個受傷致死的海關官員,不知是因為戰斗使他的血沸騰了呢,還是因為他那人類的情感已經麻木了,總之,他對于這個景象幾乎是無動于衷的。唐太斯正踏上他所要走的路,正朝著他的既定目標前進,他的心正在經受著錘煉。雅格布看見他倒下時,以為他被打死了,就向他沖過來,將他扶起來,極力地照料他,盡了一個好伙伴的責任。
看來,這個世界雖不象班格羅斯醫生[伏爾泰小說《老實人》中的人物]所相信的那樣好,但也不象唐太斯所認為的那樣壞,例如眼前這個人,除了能從他伙伴的身上得到那份紅利以外再也無利可圖了,但當他看見他倒下去的時候,卻顯示出那樣的痛苦。幸好,我們已經說過,愛德蒙只是受了點傷,在敷上了撒丁島老好人賣給走私販子的一種草藥(這些草藥是在某些季節采集來的)以后,傷口不久就愈合了。愛德蒙想考驗一下賈可布,就從他那份紅利中拿出一部分來,以報答他對他的照料之情,但雅格布滿臉怒氣地拒絕了。
這是一種同伴間的赤誠之情,雅格布第一次看到愛德蒙的時候就對他產生了這種情感,而愛德蒙也對雅格布產生了某種友善的情感,雅格布覺得有個知己足夠了。他已經本能地覺察到了愛德蒙的卓越,那是一種別人都沒有覺察到的卓越;而只要愛德蒙稍微對他表示些友善,那誠實的水手也就心滿意足了。
于是,當那帆船在蔚藍色的海面上平穩地航行,當他們感謝順風鼓滿了它的帆,除了舵手以外其他一無所需的時候,愛德蒙就利用船上這段漫長的日子,手拿一張地圖,充當起雅格布的教師來,就象可憐的法利亞神甫做他的老師一樣。他向他指出海岸線的位置,向他解釋羅盤的各種變化,教他讀那本打開在我們頭頂上,人們稱之為天空的這本大書。這本書是上帝用鉆石作文字,在蒼穹中寫成的。當雅格布問他,“你把這一切教給象我這樣一個可憐的水手有什么用呢?”愛德蒙回答說,“誰知道呢?你也許有一天會成為船長的。你的同鄉波拿巴還做了皇帝呢。”我們忘了提一句,雅格布也是科西嘉人。
兩個半月的時間就在這種航行中過去了,愛德蒙本來就是一個刻苦耐勞的水手,現在又成了一個熟練的沿海航行者;他結識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販子,并學會了與這些海盜及走私販子相互之間的秘密聯絡暗號。他一次又一次的經過他的基督山小島,一共經過了二十多次,但始終沒能找到一個機會上去。于是他下了一個決心:只要他和少女阿梅麗號船長簽訂的合同期一滿,他就自己花錢租一只小帆船,畢竟他在幾次航行中,已積蓄了一百個畢阿士特[埃及、西班牙等國的貨幣名。],然后找個借口到基督山小島上去。那時他就可以完全自由地進行搜尋了,或許不能說完全自由,因為那些陪他來的人無疑會注意他的,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得有點冒險精神才行,監獄生活已使唐太斯變得謹慎小心,他很希望不冒險。他雖然想象力豐富,但在一番苦思冥想以后,仍然是一場空,他想不出任何計劃可以不用人陪伴而到他所渴望的小島上去。有天晚上,當唐太斯正在心神不寧地考慮這些疑慮和希望的時候,那位非常信任他非常希望能留下他的船長走了過來,挽起他的一只胳膊,領他到了一艘泊在奧格里荷的獨桅船上。那是里窩那的走私販子們常去聚會的地方,他們就在這兒談有關沿海一帶的生意。唐太斯到這個地方已來過兩三次,并見過了所有這些大膽勇敢散布在將近兩千里沿岸范圍內的免稅貿易者,他曾心想,假如一個能克制一下暫時的意志上的沖動,而去把這些五花八門的關系網結合起來,則還愁何事不成。這次他們談的是一筆大生意,即要在一艘船上裝載土耳其地毯,勒旺絨布和克什米爾毛織品。大家必須先商量出一個中立的地點來做這次交易,然后設法把這些貨運到法國沿岸。假如成功了,獲利是極大的;每個船員可以分到五六十個畢阿士特。
少女阿梅麗號的船長建議把基督山島作為裝貨的地點,那是一個荒無人煙,既無士兵,又無稅吏,似乎從商人和盜賊的祖師邪神麥考萊[羅馬神話中商人盜賊的保護神。]那個時代起,就孤立在海的中央了。商人和盜賊這兩個階層,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雖然二者的界限有些模糊,還是略有區別的,但在古代,二者幾乎是同一門類的。
提到基督山島,唐太斯就興奮得心跳加速,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站起身來,在那煙霧騰騰,集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語言為一種混合語的獨桅船上兜了一個圈。當他再回到那兩個對話者那兒的時候,事情已經決定了,他們決定在基督山島相會,第二天晚上就出發。他們征求愛德蒙的意見時,他也認為那個島從各方面來看都極安全,而且那件大事,要想做得好,就必須做得快。所以商定的計劃決不再做變更,大家同意:第二天夜里就出發,假如風向和天氣允許的話,就設法在第三天傍晚到達那個中立小島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