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請本書的讀者務必允許我們再把你引領到維爾福先生屋后的那塊兒園地上。在那扇半隱在大栗樹后面的門外,我們將可以見到幾位我們相識的人物。這次是馬西米蘭先到。他耐心地在等候一個人影從樹叢里出來,焦急地等著石子路上發(fā)出輕巧的腳步聲,那盼望已久的聲音終于聽到了,他本來只等一個人,但他卻覺察到有兩個人在向他走過來。瓦朗蒂娜的遲到得怪騰格拉爾夫人和歐熱妮的拜訪,她們的拜訪超出了她所預想的時間。于是,為了表示不失信于馬西米蘭,她向騰格拉爾小姐建議,邀她到花園里去散一次步,以此表明她的遲來雖然肯定要令他感到煩惱,但卻并不是她自己過錯。
那位青年以愛情的直覺,立刻明白了她這種無可奈何的境況,心里很感安慰。而且,雖然她避免來到晤談的范圍以內(nèi),瓦朗蒂娜卻做得很巧妙,可以使馬西米蘭看到她走來走去;而每一次走過的時候,她總要設法趁她同伴不注意向青年投來一個情意綿綿的眼光,象是在說:“耐心一點!你看出這不是我的錯。”馬西米蘭很善于忍耐,于是就在心里比較著這兩位姑娘來消磨時間——一個膚色白晰,有一對水汪汪溫柔的眼睛,溫雅地微微彎著身體,象一棵垂著的楊柳;另外一個膚色略黑,富有一種嚴峻傲慢的表情,身子挺直,象一棵白楊樹。不消說,在青年的眼里,瓦朗蒂娜當然不會相形見絀。約莫半小時以后,小姐們回去了,馬西米蘭知道騰格拉爾小姐的訪問終于已告一段落。不到幾分鐘,瓦朗蒂娜一個人又走進花園里來。因為怕別人注意到她回來,她走得很慢,并不立刻直接走近門邊,而是先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在監(jiān)視她后,立刻起身,急忙忙地向門口走來。
“晚上好,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說。
“晚上好,馬西米蘭。我讓你等了一些時間,但你已經(jīng)看出我遲到的原因了。”
“是的,我認得騰格拉爾小姐。但我不知道你和她這么密切。”
“誰跟你說我們很密切,馬西米蘭?”
“沒有誰告訴我,看起來你們好象是這樣。從你們邊走邊談的那種樣子上看來,別人家以為你們是兩個在那兒互訴秘密的女學生呢。”
“我們剛才談了一番心事,”瓦朗蒂娜答道。“她對我說她不愿意和馬爾塞夫先生結(jié)婚,而我也向她承認:我一想到要嫁給伊皮奈先生,就感到那么的痛苦。”
“可愛的瓦朗蒂娜!”
“這可以向你表明為什么你能看到我和歐熱妮之間有那種坦率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在談到我不愛的那個人的時候,我想到了我所愛的那個人。”
“啊,你是多么盡善盡美呀,瓦朗蒂娜!你有一種決不等同于騰格拉爾小姐的氣質(zhì)!就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嬌柔。而這種嬌柔對于一個女人,正好象香氣對于花和美味對于果子一樣,美并不是我們對于花和果所要求的唯一的東西。”
“這是你心里的愛讓你對一切產(chǎn)生這種看法。”
“不,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證。你們在花園里散步的時候,我把你們兩個人都觀察了一番,憑良心說,雖然我絲毫不想故意貶低騰格拉爾小姐的美,但我沒法理解有什么男子能真的愛她。”
“那是因為,正如你所說的,馬西米蘭,我在那兒的緣故。因為有我在旁邊,你就不公平啦。”
“不,但告訴我——這純粹是一個因為我好奇的問題,因為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些和騰格拉爾小姐有關的念頭,所以才問的——”
“噢,一定是些非常不公平的念頭,我用不著問就知道了。在你們批評我們這些可憐女子的時候,我們不用想得到寬容。”
“至少你不能否認,你們自己互相批評的時候,也是非常苛刻的。”
“如果我們苛刻,那是因為我們一般總是在激動的情緒之下進行批評的。不過說說你的問題吧。”
“騰格拉爾小姐這次反對和馬爾塞夫先生結(jié)婚,是不是因為另有所愛的緣故?”
“我已經(jīng)跟你說,我和歐熱妮算不上十分親密。”
“是的,但小姐們用不著十分親密就可以互訴心事。還是承認吧,你的確向她問過這個問題吧。啊,你在那兒笑啦。”
“大概你已經(jīng)知道那一段談話了吧,我們和你就隔了這一道木板,它可保不住什么秘密。”
“嘿,她怎么說?”
“她對我說她誰都不管,”瓦朗蒂娜說,“她一想到結(jié)婚就討厭。她寧可永遠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獨立生活。她幾乎還希望她父親破產(chǎn),那樣她也許可以象她的朋友羅茜-亞密萊小姐那樣當上一名藝術家。”
“啊,你看——”
“嗯,你想到了什么念頭?”瓦朗蒂娜問。
“沒有什么。”馬西米蘭微笑著回答。
“那么你為什么要笑呢?”
“咦,你自己把眼睛盯著我的呀。”
“你要我走嗎?”
“啊,不,不!我們談談你吧。”
“對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還剩下十分鐘了。”
“天哪!”馬西米蘭大失所望地說,瓦朗蒂娜用一種憂郁的口吻說,“我對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朋友。可憐的馬西米蘭,你本來命中注定是該享福的,但你過的都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呵!我常常責備我自己,我向你保證。”
“哦,那有什么關系,瓦朗蒂娜?只要我自己愿意不就得啦。我甚至都想:雖然這種長期沒結(jié)果的情形很叫我痛苦,但只要和你相處上五分鐘,或者從你的嘴里聽上兩句話,我就感到心滿意足。而且我也深信:上帝既然造了兩顆象我們這樣和諧的心,幾乎還奇跡般的把這兩顆心聯(lián)在一起,它不會最后又把我們分開的。”
“這幾句話說得真好,我謝謝你。我們兩個人都心懷希望吧,馬西米蘭,這可以讓我快樂一點。”
“瓦朗蒂娜,你這樣匆匆地要離開我,到底還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維爾福夫人派人來請我去,說她要跟我談談,而且這次談話關系到我的一部分財產(chǎn)。叫他們把我的財產(chǎn)拿去吧,我已經(jīng)太富有啦,也許他們拿走以后,我就可以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了。如果我窮了,你還是會這樣愛我吧,是不是,馬西米蘭?”
“噢,我會永遠愛你。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的身邊,而且我能確實感到?jīng)]有什么人可以再把她從我手里奪走,貧富對我又有什么要緊的呢?但你不擔心這次談話大概會和你的婚事有關嗎?”
“我不這樣想。”
“現(xiàn)在,聽我說,瓦朗蒂娜,什么都不必怕,因為只要我活著,除你之外,我決不會再愛別的人。”
“你說這句話是想讓我覺著踏實嗎,馬西米蘭?”
“原諒我,你說得對——我真笨。哦,我是想告訴你,那天我遇到了馬爾塞夫先生。”
“嗯?”
“你知道,弗蘭茲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么樣?”
“馬爾塞夫先生接到弗蘭茲的一封信,說他很快就要回來了。”
瓦朗蒂娜的臉變得煞白,她倚到門上防止跌倒。“這能是真的嗎?維爾福夫人是為這件事來叫我的嗎?不,這種消息好象不會要她來通知我。”
“為什么不會?”
“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看來維爾福夫人暗地里反對這件婚事,雖然她并沒有公開表示反對。”
“是嗎?那么我覺得我簡直該崇拜維爾福夫人的了。”
“別這樣忙著去崇拜她。”瓦朗蒂娜面帶憂郁的微笑著說。
“如果她反對你嫁給伊皮奈先生,她多半是愿意另提別的親事呀。”
“不要那么想,馬西米蘭。維爾福夫人并不是挑剔男方,她壓根兒反對結(jié)婚。”
“反對結(jié)婚!如果她那么討厭結(jié)婚,她自己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
“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馬西米蘭。大約在一年以前,我談起過要到修道院去,維爾福夫人雖然說了很多她認為出于責任非說不可的話,但暗底里卻贊成那個建議。我的父親在她的慫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為了我那位可憐的祖父,我才最后放棄了那個計劃,你絕對想象不到當那位老人家望著我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怎樣的一種表情——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愛我一個人,而我也敢說只有我一個人愛他。當他聽說我的決定的時候,我永遠忘不了他那種責備的眼光,和兩行珠子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臉頰上的無比絕望的淚水。啊,馬西米蘭,我當時多么懊悔不該產(chǎn)生那種想法,所以我跪到他的腳下,喊道:‘原諒我,請原諒我,我親愛的爺爺,不論他們怎樣對待我,我永遠不離開您了。’我說完以后,他感激地抬起頭,可沒有說一句話。啊,馬西米蘭,我大概還得受許多罪,但我覺得我祖父當時的目光已夠彌補一切遺憾了。”
“可愛的瓦朗蒂娜,你是個天使。我真的不知道象我這么一個在沙漠里東征西剿,以砍殺阿拉伯人為業(yè)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認為他們是該死的異教徒——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得到上帝優(yōu)待的地方,他把你托付給我。但告訴我,你不結(jié)婚對維爾福夫人能有什么好處呢?”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很有錢,太有錢了嗎,馬西米蘭?我從我的母親身上可以繼承到五萬里弗左右的收入。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婦,也可以給我同樣大數(shù)目的錢,而諾瓦蒂埃先生很明顯也想立我做他的繼承人。我的弟弟愛德華,他的母親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遺贈給他,所以和我一比,他就困難多了。嗯,維爾福夫人疼愛那個孩子象一塊心頭肉,如果我做了修女,我的全部財產(chǎn)就歸到父親所有了——他可以繼承侯爵夫婦和我的財產(chǎn)——再經(jīng)他轉(zhuǎn)給他兒子。”
“啊!真不可思議,一個這樣年輕美麗的女人竟會這樣貪心。”
“她倒也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兒子。你認為那是一種罪惡,但從母愛用度看,這還是一種美德呢。”
“可你不能妥協(xié)一下,分一部分你的財產(chǎn)給她的兒子嗎?”
“我怎么能提出這樣的一項建議呢,特別是對一個總自認為對金錢毫無興趣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從來把我們的愛當作一個神圣的東西。所以我拿恭敬的幕布把它包裹起來,藏在我靈魂的最深處,沒有哪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我的妹妹也不知道。瓦朗蒂娜,你準不準許我向一個朋友透露我對你的愛,跟他結(jié)一個莫逆之交?”
瓦朗蒂娜吃了一驚。“一個朋友,馬西米蘭,這個朋友是誰?我有點擔心。”
“聽我說,瓦朗蒂娜。你有沒有在那個人身上感受到過一種強烈的同情心?雖然只是第一次見到他,你卻感覺好象已經(jīng)和他相識已久。你會在心里不斷地問到底以前是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方跟他結(jié)識的,而雖然再也想不起那時間和地點,但你卻依然相信以前肯定有過這么一次經(jīng)歷,而這種同情心只不過是一種舊事重現(xiàn)心頭而已?”
“是這樣。”
“嗯,當我第一次看到那個怪人的時候,我心里的感覺正是那樣。”
“怪人,你說?”
“是的。”
“那么,你認識他挺長時間了嗎?”
“不過有八九天吧。”
“你難道竟把一個才認識了八九天的人當作你的朋友嗎?啊,馬西米蘭,我希望你不是把朋友這個稱號的價值定得再高一點吧。”
“從邏輯上說你是對的,瓦朗蒂娜。但不論你說什么,我絕不能拒絕這種本能而來的情感。我相信我未來的一切幸福一定和這個人有聯(lián)系——有時候,他那一對洞察一切的眼睛似乎已預見到了一切,而他那雙有力的手好象在驅(qū)動所有一切的實現(xiàn)。”
“那么他肯定是一位預言家了。”瓦朗蒂娜微笑著說。
“一點不錯!”馬西米蘭說,“我常常不由自主相信他有預言本領——特別是預言好消息。”
“啊!”瓦朗蒂娜帶著一種憂傷的口氣說,“讓我見見這個人好嗎,馬西米蘭,他大概可以告訴我到底能不能獲得我所需要的愛,來補償我經(jīng)受的那么多痛苦。”
“我可憐的姑娘!你已經(jīng)認識他啦。”
“我認識他?”
“是的,救你的后母和她兒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督山伯爵?”
“正是他。”
“啊!”瓦朗蒂娜喊道,“他是維爾福夫人的好朋友,絕不可能再做我的朋友了。”
“維爾福夫人的朋友!絕不可能,我想你一定弄錯了。”
“不,我一點兒沒有弄錯,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干預我們家務的威力簡直大得無邊。我的后母諂媚他,把他看成一部集人類所有智慧于一身的百科全書。我的父親敬佩他,說他以前從沒聽見有人以這樣雄辯的論調(diào)表達過如此崇高的人生觀。愛德華崇拜他,他雖然怕伯爵那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但只要伯爵一到,他就會跑上去迎接他,扳開他的手,在那兩只手里,他肯定能找到一件好玩的禮物——基督山先生對我們家里的每一個人好象都有一種神秘的、幾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如果真是如此,我親愛的瓦朗蒂娜,那么你一定也已感覺到了或者用不多久就會感覺到他的出現(xiàn)的好處。他在意大利遇到阿爾貝-馬爾塞夫,他把他從強盜那里解救了出來。他去見騰格拉爾夫人,送了她一件高貴的禮物。你的后母和她的兒子經(jīng)過他的門前,他的黑奴救了他們的性命。這個人顯然擁有控制力。我從來沒見過其他人能象他這樣把樸實和華麗調(diào)和得這樣和諧。他的笑是如此甜蜜,在他向我微笑的時候,我想象不出他的笑對其他人是苦澀的。啊,瓦朗蒂娜,告訴我,他有沒有那么對你笑過?如果有的話,放心吧,你就要快樂了。”
“我!”青年女郎說,“他連瞟都不瞟我一眼呢,正相反,如果我偶而碰見他,他好象倒要故意避開我。啊,他并不寬宏大量,他也沒有你所說的那種非凡的智慧——因為,如果他有的話,他就會看出我的不幸。如果他真寬宏大量的話,看到我這么憂悶和孤獨,他就會使用他的力量來幫助我幸福。再者,如果象你所說的,他象太陽一樣,他就會拿一縷賦予生命的光芒來溫暖我的心。你說他愛你,馬西米蘭,你怎么了解他的動機?人們對象你這么一位掛著一把長長的指揮刀、蓄著一臉威猛小胡子的軍官總是很尊敬的,但認為欺負我這樣一個只會哭泣可憐的姑娘是沒什么了不起的。”
“啊,瓦朗蒂娜,我肯定你弄錯了。”
“如果不如此的話,如果他對我使用外交手腕——就是說,如果他是那種為了最終可以獲得支配權(quán)力而先是用各種手段來取得全家每一個成員的外交家的話——他就會,哪怕一次也好,賜給我那種你絕口稱頌的微笑。可是不,他看出我很不快樂,他知道我對他毫無用處,所以他一點都不注意我。誰知道呢?也許為了要討好維爾福夫人和我的父親,他都可以盡可能地迫害我。他不應該這樣不把我放到眼里,這是不公平的,毫無理由的。啊,原諒我,”瓦朗蒂娜說,她注意到了她的話在馬西米蘭心里產(chǎn)生的影響,“我不好,我的心里根本就沒有那個人的一點兒痕跡,信口批評了他一通。我不否認他有你所說的那種力量,也不否認我也感到過那種力量的存在,但從我這方面說,與其說那種力量能帶來什么好處,還不如說它能帶來禍害更確切些。”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不再討論這件事情了吧。我什么都不跟他說就是了。”
“唉!”瓦朗蒂娜說,“我知道我讓你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握著你的手請你原諒。但我的確對他抱著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偏見。告訴我,這位基督山伯爵給了你什么好處?”
“我得說你這個問題很叫我為難,瓦朗蒂娜,因為我說不出伯爵給我過什么明顯的好處。可是,就象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的,我對他有一種油然生發(fā)的愛,這種愛的來源我沒法向你解釋。太陽給了我什么好處沒有?沒有,它用它的光芒溫暖了我,因為有了它的光芒,我可以看見你,如此而已。再譬如,某種花的香味給我什么好處了沒有?沒有,它的香味令我的嗅覺感到很舒適——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要贊美它,我只能如此的說。我對他的友情跟他對我的一樣不可思議,一樣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個隱約的聲音好象在向?qū)ξ叶Z,說這一次突然的邂逅一定不是偶然的。在他最簡單的舉止上和他最深層的思想里,我發(fā)覺都和我有什么關系,你也許要取笑我,但我告訴你,自從我認識了這個人以來,我就有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覺著我所遇到過的一切好運都是由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你會說,沒有這種佑護我也活過了三十年了,是不是?沒有關系——但等一等,且讓我舉一個例子。他請我星期六到他那兒去吃飯,在他,這不過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好,后來我又聽到了什么消息?這次請客,你的母親和維爾福先生都要來。我將在那兒見到他們。誰知道這樣的會見以后會帶來怎樣的好處呢?這種事情表面上看最簡單不過,但我卻從中看出一些驚人的意義,從中得到了一種奇怪的信心。我對我自己說,這位奇人表面上好象是為了大家,而實際上是有意為我做的安排,讓我有機會會一會維爾福先生夫婦的。我也承認,有時候我都想從他的眼睛里去探究他到底是否已經(jīng)猜透了我們的秘密戀愛。”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說,“要是我老是聽你這樣沒頭沒腦的說話,我真的要為你的理性擔心,把你看做一個幻想家了。這一次會面,除了純粹巧合以外,你真不能看出什么別的意義來嗎?請稍微想一想。我的父親從來不出門,他幾次都想謝絕這個邀請。維爾福夫人卻正相反,她特別想去看看這位奇怪富翁家里的情形,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說服我的父親陪她一起去。不,不!我前面說的話并沒有錯,馬西米蘭,除了你和我那個略強于僵尸一點的祖父以外,我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可求助了。”
“從邏輯上講,我知道你是對的,”馬西米蘭說,“你那甜蜜的話音平常對我是那么有魅力,但今天卻沒有說服我。”
“可你的話也沒有說服我,”瓦朗蒂娜說,“我必須說,如果你不能給我更有說服力的證據(jù)——”
“我還有一個證據(jù),”瑪西米蘭遲遲疑疑地說,“但是——的確,瓦朗蒂娜,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它比第一個理由更要荒唐。”
“那就糟了。”瓦朗蒂娜微笑著說。
“我對于這件事還沒有斷定。十年的軍旅生活教給我相信,有時我的想法要靠突如其來的靈感所決定,因為那種神秘的沖動好幾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往右或往左躲開,那致命的槍彈因而就從我的身邊擦身而過。”
“親愛的馬西米蘭,你為什么不把你的死里逃生歸功于我的祈禱呢?當你不在的時候,我就不再為我自己祈禱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為你禱求平安。”
“是的,自從你認識了我以后確實如此,”莫雷爾微笑著說,“但那可不能適用于我們還沒認識的時候呀,瓦朗蒂娜。”
“你這個人真叫人惱火,一點都不肯相信我的話,不過我還是聽聽你自己都認為是荒唐的第二個證據(jù)吧。”
“嗯,從這個缺口往那邊看,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騎到這兒來的那匹新買的駿馬。”
“啊,這匹馬真健壯呵!”瓦朗蒂娜喊道,“你干嗎不把它牽到門邊來呢!我可以和它說說話,它會明白我的。”
“你看,它是一匹非常名貴的牲口,”馬西米蘭說。“嗯,你知道我的手頭并不寬裕,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稱。我到一個馬販子那兒去,看到了這匹漂亮的馬。我給它起好名子叫米狄亞。我問要什么價錢,他們說要四千五百法郎。所以我就只好打肖這個心思了,這你可以想象得到。但我得說我走開的時候心里很沉重,因為那匹馬十分友好地望著我,用它的頭在我的身上摩來蹭去,而且當我騎在它身上的時候,它又用最討好的姿態(tài)一個接一個地騰躍。當天晚上,幾個朋友來看我——夏多-勒諾先生、德布雷先生,還有五六個你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紳士。他們提議打牌。我是從來不玩牌的,因為我既沒有多少錢可輸,也窮不到想去贏別人的錢來花。但他們是在我的家里,你知道,所以總好叫人去拿牌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就在他們在桌子旁邊坐下來的時候,基督山先生到了。他也在他們中間坐了一個位子,大家于是玩起來,結(jié)果我贏了。說來真有點不好意思,我竟然贏了五千法郎。到午夜我們才分手。我捺住心頭的喜悅,就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快馬加鞭,駛到馬販子那兒。我興奮地一個勁拉門鈴。來開門的那個人一定以為我是個瘋子,因為我不由分說沖到馬廄里。米狄亞正站在馬槽前吃草,我馬上把鞍子和轡勒套上去,而它也極其溫順地由我擺布,于是把四千五百法郎放到那莫名其妙的馬販子手里,我就馳向香榭麗舍大道,要在那兒跑一夜馬,以了卻我的心愿。當我騎馬走過伯爵門前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窗口里還透著燈光,而且我好象看到了他的影子在窗簾后面閃動。哦,瓦朗蒂娜,我一點不含糊地相信他知道我想得到這匹馬,他故意輸錢給我好讓我去買它的。”
“我親愛的馬西米蘭,你真的太喜歡幻想了,你不會愛我很長久的。一個生活在這種詩情畫意和幻想世界中的男子,對于我們這種平淡無奇的往來一定覺得刺激太少了。他們在叫我啦。你聽到?jīng)]有?”
“啊,瓦朗蒂娜!’馬西米蘭說,“從這個柵欄口伸只手指給我,讓我親一親。”
“馬西米蘭,我們說好的,我們只應該把我們自己看作是兩個聲音,兩個影子。”
“隨你便吧,瓦朗蒂娜。”
“如果我讓你如愿以償,你高興嗎?”
“噢,當然嘍!”
瓦朗蒂娜走到門沿上,不但把她的一個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從缺口伸過去,馬西米蘭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叫聲,跳將上去,抓住那只手,在那只手上做了一個狂熱深長的吻。那只小手于是立刻縮了回去,這位年輕人看到瓦朗蒂娜急急地向屋里跑去,好象她都要被她自己的情感沖動嚇壞了似的。現(xiàn)在讓我們來說說騰格拉爾夫人和她的女兒離開以后,在馬西米蘭和瓦朗蒂娜幽會期間檢察官家里所發(fā)生的事情。
維爾福先生走進他父親的房間,后面跟著維爾福夫人。兩位來訪者向老人行了禮,和巴羅斯——一個忠心耿耿、已任職二十五年的仆人——講了幾句話,然后就在那個癱老人的兩旁坐下來。
諾瓦蒂埃先生坐在一張下面有輪子可以推動的圈椅里。
早晨,他坐到椅子上在房間里推過來推過去,到了晚上再讓人把他從圈椅里抱出來。他的前面擺著一面大鏡子,鏡子里照著整個房間,可使他一點兒不必轉(zhuǎn)動——他根本就不能轉(zhuǎn)動——就可以看見所有走進房間里來的人和他四周的所有情形。諾瓦蒂埃先生雖然象一具僵尸一樣一點兒動彈不得,但卻用一種機警聰慧的表情望著這兩個剛來的人,從他們這種周到的禮節(jié)上,他立刻看出他們是為著一件意想不到的要緊事而來的。他現(xiàn)在只剩下了視覺和聽覺,在他這個看來只配到墳墓里去的可憐的軀殼里,只有這兩樣器官給他添上了一點生氣,象是一爐死灰里的兩處尚存的孤獨的火光;可是,那怕只用這兩種器官中的一個,他就可以表現(xiàn)出他腦子里仍舊還在活動的思想和感覺,他可以用眼光來傳達他的內(nèi)心活動,他的目光象是一個在荒漠里夜行的旅客所看到的遠處的燈光,從這遠處的燈光上,他可以知道在那一片黑暗和靜寂中還有另外一個人醒著。諾瓦蒂埃的頭發(fā)又長又白,一直披到他的肩頭;睫毛又密且黑,睫毛底下的那一雙眼睛,匯集著所有的活力、語言和智慧;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一個只用一種器官來代替其他各種器官的人,以前分散在全身的精力就凝聚到了一個地方。當然嘍,他的手臂已不能活動,他的嗓子也已不能再發(fā)出聲音,他的身體失去了活動能力,但那一對有神的眼睛已完全可以代替一切了。他用他的眼睛來發(fā)號施令;他用他的眼睛來表示感激之情——總之,他用一對活的眼睛表達出一具尸體頭腦里的全部感想,在那副大理石般的臉上,有時會射出一道憤怒的火光,有時又會流露出一片喜悅的光澤,看了令人非常吃驚。
只有三個人能懂得這個可憐的癱老人的這種語言:就是維爾福、瓦朗蒂娜和我們剛提到過的那個老仆人。但維爾福很少來看他的父親,除非絕對必需,他絕不愿意前來和他說什么話,所以這位老人的全部快樂都集中到了他的孫女兒身上。瓦朗蒂娜,以她的愛、她的耐心和她的熱情,已學會了如何從諾瓦蒂埃的目光里明白他腦中的種種感覺。旁人雖無法懂得這種無聲的語言,但她卻能用他嗓子的各種語調(diào),用他臉上的各種表情,和他靈魂里的全部熱情把它傳達出來,所以這位年輕女郎和這位無助的殘廢人之間,仍然可以進行暢談,而后者的身體雖然幾乎已不能稱得上活著,但他依舊是一個知識廣博、見解透晰和意志堅強的人。他的肉體雖已僵木,可是他的精神卻仍能操縱一切。瓦朗蒂娜解決了這個奇特的語言問題,能很容易地懂得他的心思和把她自己的意見傳達給他。她用孜孜不倦的熱情,凡是日常生活上的普通事務,她極少會誤解老人的意思,總能滿足那依舊還活著而且還能思想的那大腦的希望和那個差不多已經(jīng)死掉的身體的需要。至于那位仆人,我們已經(jīng)說過了,他和他的主人已相處二十五年,所以他知道他的所有習慣,極少需要諾瓦蒂埃自己來要求什么東西。
維爾福馬上就要和他的父親進行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了。他無需瓦朗蒂娜或那仆人的幫助。我們前面說過,他完全明白這位老人的語言,如果說他并沒有常常利用這種理解力,那是因為他對父親決不關心或懶得和他接觸的緣故。所以他讓瓦朗蒂娜到花園里去,并且支開巴羅斯,他自己坐在他父親的右邊,維爾福夫人則坐在左邊,然后他就對他說:“閣下,我沒有去叫瓦朗蒂娜來,并且還支開了巴羅斯,我想您不會覺著不高興,因為我們要商量的這件事當著他們的面談不合適。維爾福夫人和我要向您報告一個消息。”
在維爾福講這一大段開場白的過程中,諾瓦蒂埃的臉上始終毫無表情,維爾福則恰恰相反,他極力想把他的眼光穿透到老人的心底里。
“這個消息,”檢察官用那種冷淡和堅決的口氣繼續(xù)說,似乎要斷然拒絕一切商量余地似的,“嗯,我們相信一定會得到您的贊許。”
那位殘廢人的眼光里仍然保持著那種漠然的表情,不讓他的兒子探測到他腦子里的感想。他聽著——只是表現(xiàn)出他聽著而已。
“閣下,”維爾福又說,“我們想給瓦朗蒂娜操辦婚事了。”
即使老人的臉是用蠟澆成的,也不能如此淡漠無情了,這個消息并沒有在他的臉上產(chǎn)生任何動情的痕跡。
“婚事在三個月之內(nèi)就要舉行。”維爾福說。
諾瓦蒂埃的眼睛仍然保持著那種毫無反應的表情。維爾福夫人這時也來參加談話,接上說:“我們想您大概很關心這個消息,閣下,因為您一向非常鐘愛瓦朗蒂娜,所以我們現(xiàn)在只要把她那個青年人的名字告訴您就得了。瓦朗蒂娜的這門親事最理想不過了。他很有家產(chǎn),社會地位也很高,至于他的人品,可以保證她將來生活得很幸福。而且他的名字您大概也不會完全不知道。我們說的那個人就是伊皮奈男爵,弗蘭茲-奎斯奈爾先生。”
在他的妻子講話的過程中,維爾福仔細打量著那老人的臉。當維爾福夫人說出伊皮奈這個名字的時候,諾瓦蒂埃先生眼睛里的瞳孔便開始漸漸放大,同時他的眼皮象一個快要講話時的人的嘴唇那樣抖動起來,他向維爾福夫人和他的兒子閃電般地掃射了一眼。檢察官知道諾瓦蒂埃先生和老伊皮奈之間政治宿仇,很明白做這個宣布所產(chǎn)生出的激怒,但他假裝沒有覺得,等他的妻子說完以后就接著往下說下去。
“閣下,”他說,“您知道瓦朗蒂娜都快要十九歲了,所以必須趕快給她找上一門適當?shù)挠H事。我們作打算的時候并沒有忘記您,我們事先已經(jīng)打聽得十分清楚:瓦朗蒂娜未來的丈夫同意——不是同意住在這座房子里,因為住在這里這一對年輕人大概會覺著不方便,而是同意您去和他們住在一起。您和瓦朗蒂娜從來都是相依為命的,這樣就可以互相不分離,你的習慣也不至于受到破壞,那時您不僅有一個,而且會有兩個孩子來照顧您了。”
諾瓦蒂埃的目光中顯出了盛怒,顯然那老人的腦子里在煎熬著某種極痛苦的念頭。因為那悲憤的喊叫已升到了他的喉嚨口,但因為喊不出來,所以幾乎窒息了他。他的瞳孔和嘴唇憋得發(fā)了紫。維爾福靜靜地打開了一扇窗子,說道:“天氣暖極了,把諾瓦蒂埃先生熱壞了。”然后他又回到了他原來的地方,但沒有再坐下來。
“這門親事,”維爾福夫人又說道,“伊皮奈先生和他的家人也是很樂意的,而且,他也沒什么近親,只有一位叔父和一個嬸娘,她母親是在他出生的時候死的,他父親在一八一五年遭人暗殺。當時他只有兩歲。所以他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次的暗殺事件很神秘,”維爾福說道,“兇手至今也沒查出來,盡管有嫌疑的人不止一個。”諾瓦蒂埃費了很大的勁,竟在嘴邊顯出了微笑。“哦,”維爾福繼續(xù)說道,“那些真正有罪的人,這樁罪案的主犯,總有一天會落到法律的手里的,然后他們將再受到上帝的審判,那些人大概倒很樂于處在我們的位置,嫁一個女兒給弗蘭茲-伊皮奈先生,借此洗刷掉外表上的一切嫌疑。”
諾瓦蒂埃這次倒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象是一個衰弱癱瘓的人。“是的,我懂的。”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這樣的回答,在這種目光里,還有一種強烈的激憤和極其蔑視的情感。
維爾福充分懂得他父親的意思,他微微聳了聳肩,然后向他的妻子示意可以走了。
“現(xiàn)在,閣下,”維爾福夫人說道,“我必須向您告辭了。您要不要我叫愛德華來陪您一會兒?”
大家早就約定;假如老人表示同意,他就閉一下眼睛,假如表示不同意,就連眨幾下,假如他想說什么,他就抬眼向天。假如他要瓦朗蒂娜來,就只閉他的右眼,假如要巴羅斯來,就閉左眼。此時聽到維爾福人的這個建議,他立刻眨了幾下眼睛。這種斷然的拒絕使她很難堪,她咬了一下嘴唇,說道:“那么要我叫瓦朗蒂娜來嗎?”老人熱切地閉了眼睛,表明他正希望如此。維爾福夫婦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間,吩咐去叫瓦朗蒂娜來。瓦朗蒂娜已經(jīng)知道她今天得和諾瓦蒂埃先生特別多談一次。她的父母剛一出去,她就進來了,臉上依舊帶著激動的神情。她一眼就看出她的祖父很痛苦,知道他心里一定有很多事要講給她聽。“親愛的爺爺”,她大聲說道,“怎么啦?他們?nèi)悄桓吲d了,您心里很不痛快是嗎?”
那癱子老人閉一閉眼睛,確認了。
“那么,您生誰的氣呢?生我父親的嗎?不是。生維爾福夫人的嗎?也不是。是生我的嗎?”
老人作了一下肯定的表示。
“生我的?”瓦朗蒂娜驚愕地說。
老人又肯定了一下這個意思。
“親愛的爺爺,我做錯了什么事,以致您要生我的氣呢?”
瓦朗蒂娜大聲說道。
沒有回答,于是她繼續(xù)說:“我今天一整天沒見過您。有人對您談到我了嗎?”
“是的。”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說。
“讓我來想一想。我真可以向您保證,爺爺——啊!維爾福先生和維爾福夫人剛剛離開這個房間,是不是?”
“是的。”
“他們告訴了您一件事,您是因為那件事才動怒的,是不是?那么,是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先去問問他們,然后再來向您解釋?”
“不,不!”諾瓦蒂埃的目光說。
“啊!您嚇壞我啦。他們都講了些什么事呢?”于是她現(xiàn)出一種苦思冥想的樣子。
“啊,我知道了,”她壓低了聲音,靠到老人身邊說道,“他們談到了我的婚事,對不對?”
“是的。”那憤怒的目光回答。
“我懂了,您生氣是因為我沒告訴您這件事。可那是因為他們堅持要我保守秘密,求我一點都不要告訴您的,他們甚至都不讓我知道他們的想法,我也是自己碰巧發(fā)現(xiàn)的。這就是我對您保持緘默的原因,親愛的爺爺。請寬恕我吧。”
但老人的目光里并沒有使她感到安心,它似乎在說:“我所生氣的并不只是你的緘默。”
“那么還有什么呢?”那青年女郎問道。“親愛的爺爺,或許您以為我會拋棄您,以為我會在結(jié)婚之后忘了您,是不是?”
“不。”
“那么,他們已經(jīng)告訴您伊皮奈先生同意我們大家住在一起報?”
“是的。”
“那么您為什么還要不高興呢?”
老人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種愛撫的目光。
“噢,我懂了,”瓦朗蒂娜說道,“那是因為您愛我。”
老人同意了。
“您是怕我將來會不快樂?”
“是的。”
“您不喜歡弗蘭茲先生嗎?”
那雙眼眼接連眨了幾下:“不,不,不。”
“您不高興結(jié)這門親事嗎?”
“是的。”
“嗯,聽我說,”瓦朗蒂娜跪下來抱住她祖父的脖子說道,“我也很煩惱,因為我并不愛弗蘭茲-伊皮奈先生。”老人的眼里閃爍出欣喜。“您還記得嗎,當我想遁世入修道院的時候,您當時是多么得生我的氣?”淚水在那不中用的老人的眼睛里顫動著。“嗯,瓦朗蒂娜繼續(xù)說道,“我之所以想那么做,就是為了要逃避這個可恨的婚姻,當時我絕望極啦。”諾瓦蒂埃的呼吸變得急促沉重起來。“那么您真的也不高興這樁婚事嗎?啊,假如您能幫助我,假如我們能一同推翻他們的計劃,那就好了!但您無法反對他們。您,您雖然頭腦很靈敏,意志很堅決,但在這場抗爭中,您卻象我一樣的軟弱,象我一樣的不是他們的對手。唉,要是您現(xiàn)在仍很健康有力的話,您會強有力地保護我的,可是您只能同情我的歡喜和悲哀!你的同情是我最后的快樂,幸虧上帝忘了這一點,才沒有把它和我其他的一切快樂同時奪去。”
聽了這些話,諾瓦蒂埃露出了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以致姑娘覺得她從那種目光里讀到了這些話:“你錯了,我仍然可以幫你很大的忙。”
“您真的以為能幫助我嗎,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問道。
“是的。”諾瓦蒂埃抬起眼睛來。這是他和瓦朗蒂娜約定好了的,當他有所需求的時候就這樣來表達他的意思。
“您要什么,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說道,并極力在腦子里搜索他可能需要的東西,想到一樣就高聲說出來;但當看到她的一切努力老是只得到一個“不”,她就說道,“來吧,既然我笨成這個樣子,就來用那個大法寶吧。”于是她從頭背起字母來,一邊背,一邊用她的微笑來訊問那癱子老人的眼光。當背到N這個字母上,諾瓦蒂埃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啊,”瓦朗蒂娜說道,“您所想要的東西是以N打頭的,那么我們從N來想辦法好了。嗯,讓我來想想看,從N打頭的您能要什么東西呢?Na——Ne-Ni-No-”
“是了,是了,是了。”老人的眼睛說。
“啊,那么是以No打頭的了?”
“是的。”
瓦朗蒂娜拿來了一本字典,把它放到諾瓦蒂埃面前的書桌上。她打開字典,看到老人的眼光全神貫注地盯在書上,就用手指順著行次很快地上下數(shù)過去。諾瓦蒂埃陷入這種可悲的境地已有六年了,這六年間,瓦朗蒂娜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能力使她常常想出各種便于了解他的心思的方法,而她因此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再加經(jīng)常的練習,她已嫻熟地駕馭了這門技能,因此她才能極快地猜出老人的意思,簡直和他能說話一樣。當她指到Notary(公證人)”這個字時,諾瓦蒂埃作了一個叫她停下來的表示。“公證人,”她說道,“您想要一個公證人嗎,親愛的爺爺?”老人又給了一個同意的表示。
“那么,您希望派人去找一個公證人來嗎?”瓦朗蒂娜問道。
“是的。”
“您要不要把您的意思告訴我的父親?”
“要的。”
“您希望馬上就去找公證人來嗎?”
“是的。”
“那么叫他們立刻去找好了,親愛的爺爺。您還要別的東西嗎?”
“不要了。”
瓦朗蒂娜拉鈴吩咐仆人去告訴維爾福先生和夫人,請他們到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里來。
“您現(xiàn)在滿意了嗎?”瓦朗蒂娜說道。“滿意了?我相信您已滿意了。是嗎?這事可真不容易猜到,是不是?”于是那姑娘向她的祖父微笑了一下,就好象他是一個小孩子似的。
維爾福先生來了,后面跟著巴羅斯。“你叫我來有什么事,閣下?”他問那癱子老人。
“閣下,”瓦朗蒂娜說道,“祖父想要一位公證人。”
聽到這個意外的奇怪要求,維爾福先生把詢問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他的父親。“是的,”后者表示確認,而且態(tài)度很堅決,表示瓦朗蒂姆和他的老仆都已知道了他的希望,而有了他們的幫助,他已準備好要和他進行一番斗爭了。
“你想要一位公證人?”維爾福問道。
“是的。”
“做什么?”
“諾瓦蒂埃沒有回答。
“你要公證人來做什么?”
“那不中用的老人的眼光始終堅定不移,他正是用這種表情來顯示他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
“您是想做什么事來對付我們嗎?你覺得這樣做值得嗎?”
維爾福說道。
“唉,”巴羅斯說道,他要以一個老仆人的忠心來維護他的主人了,“如果諾瓦蒂埃先生想要找一位公證人,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需要吧,我還是立刻去找一位來吧。”在巴羅斯眼里除了諾瓦蒂埃以外,他是不承認再有別的主人的,因而也就決不允許他主人的意愿受到任何阻撓。
“是的,我要一位公證人,”老人再次肯定地表示,帶著一種挑釁的神氣閉了一他的眼睛,象是說,“我倒想看看誰敢拒絕我的要求。”
“既然你一定想要找一位公證人來,當然也可以,閣下,”
維爾福說道,“但我要先把你的身體狀況解釋給他聽,替你先說明一下,免得到時候的情形顯得可笑。”
“沒關系,”巴羅斯說道,“總之我去找一位公證人來就是了。”說完那老仆人便得意揚揚地辦事去了。巴羅斯一走出房間,諾瓦蒂埃便意味深長地望著瓦朗蒂娜。那姑娘完全懂得這種目光的含意,維爾福也是懂得的,見他的臉陰沉沉的,兩道眉因惱怒而緊皺到了一起。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靜候那公證人到來。諾瓦蒂埃看到他坐下,表面上雖顯得毫不在意,但卻向瓦朗蒂娜瞟了一眼,她明白這是在說要她留在房間里不要走。半個多鐘頭后,巴羅斯帶著那公證人回來了。
“閣下,”維爾福在寒暄過以后說道,“是諾瓦蒂埃先生請您來的,就是這位。他已全身癱瘓,不能講話,我們常常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略懂一點他的意思。”諾瓦蒂埃向瓦朗蒂娜投去了一個懇求的目光,這目光中充滿了焦急和迫切,她趕緊回答說:“閣下,我隨時都能完全懂得我祖父的意思。”
“這倒是真的,”巴羅斯說道,“我們一路走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對這位先生這樣說過了。”
“請允許我,”公證人說道,“他先轉(zhuǎn)向維爾福,然后又轉(zhuǎn)向瓦朗蒂娜,“請允許我說一句話,我是位公職人員,目前這件案子,假如輕率處理的話,必然會發(fā)生危險的責任問題。公證要想有效的一個必備條件,就是公證人須完全確信他已忠實地按照委托人的意愿行事。現(xiàn)在,對一位不能講話的委托人,我無法確定他準確意思,由于他失去語言能力,不能清楚地向我表明他的好惡,所以我在這兒所做了一切都不能算是合法的,即使做了也是無效的。”
說完那位公證人便準備告辭了。檢察官的嘴角上浮過一個令人難以覺察的勝利的微笑,諾瓦蒂埃則是一副悲哀的表情望著瓦朗蒂娜,所以她急忙攔住了那位公證人,不讓他離開。“閣下,”她說道,“我和我祖父進行交流的語言是很容易學會的。我可以在幾分鐘之內(nèi)教會您的,而且可以使您幾乎象我一樣明白他的確切意思。您能否告訴我,您在這方面的要求是什么?”
“為了使公證有效,我必須能明白無誤地確定我的委托人對某些事是表示同意還是表示反對。身體上的病癥并不影響契約的有效性,但頭腦則必須絕對清醒才行。”
“哦,閣下,僅從兩個表示上您就可以完全確定我祖父的腦力依舊是十分健全的。諾瓦蒂埃先生由于不能講話和行走,所以老是用閉眼睛來表示‘是’,用眨眼睛表示’不。您現(xiàn)在就可以跟諾瓦蒂埃談話了。請試試吧。”
諾瓦蒂埃向瓦朗蒂娜投去了一個非常親切和感激的目光,甚至連公證人都明白了。“您已經(jīng)聽到并且懂得您孫女剛才所說的話了吧?閣下?”公證人問道。諾瓦蒂埃閉了一下眼睛。“那您同意她所說的話——就是說,您一向的是象她剛才所說的那樣來表達您的想法的,是嗎?”
“是的。”
“是您要找我來的嗎?”
“是的。”
“來給您立遺囑嗎?”
“是的。”
“您愿不愿意我在還沒了卻您原先的心愿以前就離開?”
老人拼命地眨著眼睛。
“閣下,”那姑娘說道,“您現(xiàn)在懂了吧,您可以完全放心了吧?”
公證人還沒等回答,維爾福就把他拉到了一邊。
“閣下,”他說道,“您想想看,象諾瓦蒂埃先生身體狀況變成這個樣子的人,他的腦力能絲毫不受影響嗎?”
“我倒不是擔心那一點,先生,”公證人說道,“而是要先弄清他的思想才能引出他的回答,困難在這里。”
“您也看出這是沒法辦到的事了。”
瓦朗蒂娜和老人都聽到了這一段談話;諾瓦蒂埃又目光急切地看著瓦朗蒂娜,以致她覺得必須挺身而出。
“閣下,”她說道,“這件事乍看起來似乎是很困難,但您盡管放心好了。我可以弄清我祖父的思想,并可以解釋給您聽,以消除您的一切疑慮。我和諾瓦蒂埃先生相處已六年了,讓他對您說吧,在那段期間里,有沒有過哪次我不清楚他腦子里是怎么想的。
“沒有。”老人表示。
“那么好吧,我們且來試試看吧,看我們能做些什么,”公證人說道,“您接受這位小姐為您做解釋嗎,諾瓦蒂埃先生?”
那癱子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好吧,先生,您要我來做什么,您想立什么字據(jù)嗎?”
瓦朗蒂娜又打開了字母,當背到T這個母時,諾瓦蒂埃以目光示意她停止。
“諾瓦蒂埃先生所要的東西顯然是以T字母打頭的。”公證人說道。
“等一等,”瓦朗蒂娜說道,她轉(zhuǎn)向她的祖父,繼續(xù)背道,“Ta-Te。”
老人聽到她背到第二組字母時就止住了她。于是瓦朗蒂娜拿過字典,在公證人的目光下翻動著。她用手指慢慢地一行一行地在書頁上移過去,當指到“Testament(遺囑)”這個字時,諾瓦蒂埃先生的以目光吩咐她停住。“遺囑!”公證人大聲說道,“這已經(jīng)很明白了,諾瓦蒂埃先生要立他的遺囑。”
“是的,是的,是的!”那不中用的老人表示。
“真的,閣下,您得承認這實在是太奇特了。”那驚詫不已的公證人轉(zhuǎn)身對維爾福先生說道。
“是的,”檢察官說道,“我想那份遺囑一定會更奇特的,因為依我看,這份遺囑要是沒有瓦朗蒂娜的參與,簡直就無法起草,而她與遺囑的內(nèi)容又有著急切的利害關系,所以由她來解釋她祖父那種模糊不清的意思,該不能算作是個合適的人選吧。”
“不,不,不!”那癱子老人的目光回答。
“什么!”維爾福說道,“瓦朗蒂娜不能在你的遺囑里得到利益嗎?”
“不。”
“閣下,”公證人說道,這件事已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已決定要極大地擴展這個奇特的場面,“我在一小時已前還以為極不可能的事,現(xiàn)在已是很容易實現(xiàn)的。這份遺囑,只要在七個證人面前宣讀過以后,經(jīng)遺言人的確認,再由公證人當著證人的面密封起來,就可以完全奏效了。至于時間,它當然要比立兩份普通的遺囑更費時一些。立遺囑必須經(jīng)過某些程序,但那些程序總是千篇一律的。至于細節(jié),我們可以根據(jù)遺言人的事業(yè)狀況來擬訂,在這方面,您以前曾親自經(jīng)手過,無疑的還可以為我們提供幫助。除了這些以外,為了免得將來為手續(xù)問題再起爭論,我們應當使它盡可能的準確無誤,所以我當請一位同僚來幫助我。立遺囑本來一向都不必有人協(xié)助的,但這次不妨破一次例。”公證人繼續(xù)向老人說道,“您滿意了嗎,閣下?”
“是的。”那老人的目光在說,他很高興別人能懂得他的意思。
“他要想干什么呀?”維爾福心里在想,按他的地位,他原是不能過問的,但他卻極想知道他父親的心思。他走了出去吩咐再找一個公證人來,卻不知巴羅斯早已經(jīng)找去了,因為他聽到了公證人的那番話,并早已猜中了他主人的心思。檢察官于是叫他的妻子前來。不到一刻鐘,所召的人都聚集到那癱子老人的房間里來了。第二個公證人也來到了。兩位公證人只講了幾句話就互相明白了對方。他們拿出一份正式遺囑的副本讀給諾瓦蒂埃聽,以便他對這類文件的一般條款有個大致的概念,然后,為了測驗一個遺言人的能力,那第一位公證人就對他說道:“當一個人立遺囑的時候,一般來說,總是有利或有損于某一個人的。”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
“您對于您財產(chǎn)的數(shù)目有沒有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
“有的。”
“我向您提幾個數(shù)目,然后逐漸增加。當我講到您的財產(chǎn)的那個數(shù)目的時,您就止住我,好不好?”
“好的。”
在這一段對話期間,房間里的氣氛很莊嚴。精神與物質(zhì)之間的斗爭,再也沒有比現(xiàn)在這樣更明顯的了;這種情景即使不能稱之為崇高,至少也夠得上稱為稀奇。他們在老人周圍圍成了一個圓圈;第二位公證人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準備筆錄,他的同僚則站在遺言人的前面,準備問他剛才說過的那個問題。“您的財產(chǎn)超過了三十萬法郎,是不是?”他說。諾瓦蒂埃表示的確是的。“是四十萬法郎嗎?”公證人問。諾瓦蒂埃的目光沒動。“五十萬?”仍舊沒動。“六十萬?七十萬?八十萬?九十萬?”當他提到最后那個數(shù)目的時候,諾瓦蒂埃止住了他。
“那么您有九十萬法郎羅?”公證人問。
“是的。”
“是地產(chǎn)?”
“不是。”
“證券?”
“是的。”
“證券在您手里嗎?”
“諾瓦蒂埃先生向巴羅斯望了一眼,表示他需要某種東西,而那個東西他知道可以到哪兒去找。那老仆人走出了房間,立刻帶著一只小箱子回來了。
“您允許我們打開這只箱子嗎?”公證人問。諾瓦蒂埃表示可以。他們打開了箱子,找到了寫有九十萬法郎的銀行存單。第一位公證人一邊逐張察看,一邊遞給他的同僚。總數(shù)與諾瓦蒂埃所說的完全相符。
“他說得一點不錯,”第一位公證人說道,“他的腦子看來根本沒問題,這是顯而易見的了。”于是他轉(zhuǎn)過身去對那老人說道,“那么,您有九十萬法郎的原始資金,根據(jù)您的投資方式,它應該能產(chǎn)生四萬里弗左右的收入是嗎?”
“是的。”
“您愿意把這筆財產(chǎn)給誰?”
“噢!”維爾福夫人說道,“這事再清楚不過了。諾瓦蒂埃先生極疼愛他的孫女兒維爾福小姐,她服侍了他六年,她很孝順地照顧他,所以她的祖父很愛她,甚至幾乎可以說很感激她,現(xiàn)在她可以享受孝順所帶來的好處了,這原是很公平的。”
諾瓦蒂埃眼睛里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他并沒有被維爾福夫人那一篇虛情假意的話所欺騙。
“那么,您要把這九十萬法郎遺贈給瓦朗蒂娜-維爾福小姐是嗎?”公證人問道,他以為這一條馬上就可以填上去了,只等諾瓦蒂埃的認可了,而這必須在全體證人面前得以確認。
瓦朗蒂娜在他們提到她的名字時早已退到了后面以逃避那些向她投來的令人不愉快的注視;她的眼睛低垂著,她在嚶嚶地哭泣。老人帶著一種極親切的表情望了她一會兒,然后他轉(zhuǎn)向公證人,深意地眨眨睛,表示不對。
“什么!”公證人說道,“您并不想立瓦朗蒂娜-維爾福小姐做您的遺產(chǎn)繼承人是嗎?”
“是的。”
“您沒弄錯嗎?”公證人說道,“您的意思真的是‘不立她’嗎?”
“是的!”諾瓦蒂埃再次表示,“是的!”
瓦朗蒂娜抬起頭來,驚愕得目瞪口呆。她倒并非因得不到遺產(chǎn)而悲傷,而是因為她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觸怒了她的祖父,以致他竟做出這樣的舉動來;諾瓦蒂埃滿含親切溫柔的情意望著她,她一下子明白了,大聲說道:“噢,爺爺!
我明白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財產(chǎn)給我罷了,但我一向享受的愛,您還是給我的。”
“啊,是的,那是當然的!”那老人的眼睛說,因為他閉眼睛時的那種表情瓦朗蒂娜是不會弄錯的。
“謝謝您!謝謝您!”她輕輕地說道。
老人宣布不立瓦朗蒂娜做他的財產(chǎn)繼承人引起了維爾福夫人的希望。她走到老人的身旁,說道:“那么,親愛的諾瓦蒂埃先生,您無疑的是準備把您的財產(chǎn)留給您的孫子愛德華-維爾福的了。”
回答她這一番話的是一陣最堅決可怕的眨眼,他所表示的那種情感幾乎已近于憎恨。
“不是,”公證人說道,“那么大概是給您兒子維爾福先生的了?”
“不。”老人回答。
兩位公證人都驚愕得啞口無言,面面相覷。此時維爾福和他的妻子都面紅耳赤,前者是由于羞,后者由于恨。
“那么,我們大家究竟做錯了什么事,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說,“您好象對我們誰都不愛啦。”老人的目光急速地從維爾福轉(zhuǎn)到他的妻子,然后帶著一種無恨鐘愛的表情停留在瓦朗蒂娜身上。“哦,”她說道,“假如您愛我的話,爺爺,就在現(xiàn)在這個時候請用您的行動來證明吧。您對我很了解,您知道我從未想過您的財產(chǎn),而且,他們說我繼承我母親的財產(chǎn)以后就已經(jīng)很富有了——甚至太富有了。請您解釋一下吧。”
諾瓦蒂埃把那聰慧的目光盯住了瓦朗蒂娜的手。
“我的手?”她說道。
“是的。”
“她的手!”每個人都大聲叫道。
“噢,諸位!你們看,這一切都是在白費心思,我父親的腦筋實在是有問題了。”維爾福說道。
“啊!”瓦朗蒂娜突然大聲說道,“我懂啦!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婚事,是嗎,親愛的爺爺?”
“是的,是的,是的。”那老人表示,并高興地向瓦朗蒂娜投去一個感謝的目光,感謝她猜出了他的意思。
“您為這樁婚事生我們大家的氣,是不是?”
“是的。”
“真的,這太荒唐了。”維爾福說道。
“原諒我,閣下,”公證人答道,“依我看,正巧相反,諾瓦蒂埃先生的意思很清楚,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他腦子里的那些想法串起來。”
“您不愿意我嫁給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是嗎?”瓦朗蒂娜說。
“我不愿意。”她祖父的目光說。
“所以您才不把遺產(chǎn)留給您的孫女兒,”公證人又說,“就是因為她結(jié)了一門違背您心愿的親事,是不是?”
“是的。”
“所以要不是為了這門親事,她本來是可以做您的繼承人的是吧?”
“是的。”
房間里頓時雅雀無聲。兩位公證人湊在一起商量著,瓦朗蒂娜緊扭著雙手,帶著感激的微笑望著她的祖父;維爾福則煩惱地咬著嘴唇;維爾福夫人則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歡喜,不自覺地現(xiàn)出得意神態(tài)。
“可是,”維爾福首先打破沉寂說道,“我認為那樁婚事的好與壞,我是最好的判斷者。我是唯一有權(quán)可以決定我女兒婚事的人。我想要她嫁給弗蘭茲-伊皮奈先生,她就一定要嫁給他!”
瓦朗蒂娜哭著倒在了一張椅子上。
“先生,”公證人說,“假如維爾福小姐仍然決定要嫁給弗蘭茲先生,您準備如何處置您的財產(chǎn)呢?”
老人不回答。
“您肯定要用某種方式來處置它羅?”
“是的。”
“是傳給您家里的某一個人嗎?”
“不是。”
“那么,您是預備把它專用在慈善事業(yè)上嗎?”公證人追問。
“是的。”
“但是,”公證人說,“您知道嗎,法律是不允許一個兒子的繼承權(quán)全部被剝奪的?”
“是的。”
“那么,您準備只送掉法律允許您轉(zhuǎn)讓的那部分財產(chǎn)嗎?”
諾瓦蒂埃沒回答。
“您仍然是希望把全部都送掉嗎?”
“是的。”
“但在您去世以后,那份遺囑會引起爭論的。”
“不。”
“家父是了解我的,”維爾福說道,“他很清楚我會神圣地去實現(xiàn)他的希望。我是死了心的了。這九十萬法郎應當脫離這個家,隨便讓哪家醫(yī)院去發(fā)財好了,我決不愿向一個老人的怪想法讓步。我當根據(jù)我的良心行事。”
說完了這一番話,維爾福就和他的妻子走出了房間,讓他的父親稱心如意地去處理他自己的事情。那份遺囑當天就立好了,公證人把證人找來,經(jīng)老人認可,當眾把它封好,交給了家庭律師狄思康先生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