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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 極天圣皇
  • 元岡
  • 19874字
  • 2016-01-18 11:27:03

圣-奧諾路是有錢人的住宅區,各區各樣的巨廈府邸都以其設計高雅和建筑華麗而相互爭輝,靠近這條路的中段,在一座最富麗堂皇的大廈的后面,有一座很大的花園,園子里到處是栗子樹,樹冠昂然俯視著那象城堡似的又高又結實的圍墻。每年春天,粉紅的和雪白的栗花紛紛飄落,于是,在那路易十四時代筑成的鐵門兩旁方頂上的大石花盆里,就堆滿了這些嬌柔的花瓣。這個高貴的入口雖然外觀很華麗,那種植在兩只石花盆里的牛花也很多姿綽約:那雜色斑駁的葉片隨風搖,深紅色的花朵賞心悅目,但是,自從這座大廈的主人搬進來以后(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卻一直是廢棄不用。大廈的正門面向圣-奧諾路,前面有一個種滿花草的庭園,后面就是關閉在這扇鐵門里的花園。這扇門以前原和一個肥沃的果園相通,果園的面積約一畝左右,但投機鬼卻在這個果園的盡頭劃了一條線,也就是說,修筑了一條街道。而這條街道甚至在還沒有完工之前就已經取好了名,果園的主人原想使這條街道和那條被稱為圣-奧諾路的巴黎大動脈連接起來的,這樣就可以把果園當作可以建筑房屋的沿街地皮賣出去了。

可是,在投機買賣上,真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條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始終沒有修完,果園的購買者本錢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蝕一大筆錢,否則無法找到一個愿意來接手這筆買賣的人。但他相信將來總有一天會賣得一大筆錢的,到那時不但可以償清他過去所支出的費用,而且還可以撈回那筆困死在這項投資上的資金的利息,所以他只得以年租金五百法朗的價錢,把這塊地方暫時租給了一個水果販子。因此,正如剛才已經說過的,這扇通果園的鐵門已封閉了起來,任其生銹腐蝕,而的確要不了多久鐵銹就會把門的鉸鏈爛斷,同時,為了防止果園里的掘土工人擅自窺視燈廈,玷污貴族的庭園,鐵門上又釘了六尺高的木板。不錯,木板釘得并不十分密,從板縫里仍然可以偷看到園內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家風極其嚴肅,是不怕輕狂之徒作好奇的窺視的。

在這個果園里,以前曾一度種植過最精美的水果和蔬菜,現在卻只疏疏松松地種植著一些苜蓿花,由于無人照料,將來,恐怕免不了要成一塊貧瘠的空地的。它和那條規劃中的街道有一扇矮矮的小門相通著,開門進來,便是這塊籬笆圍住的荒地,盡管是荒地,一星期之前,業主卻從它身上得回了千分之五的老本,而以前它是一個子都不賺的。在大廈那邊,我們前面已經提到過,栗子樹高高地聳立著,長得比圍墻還高,其他的花木也欣欣向榮地生長著,并不受栗子樹的影響,它們熱切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開去,布滿了園中的空地,象在堅持它們也有權享受陽光和空氣似的。花園里有一角枝葉極其茂密,幾乎把陽光都關在了外面,這兒有一條大石凳和各種各樣農家風味的坐椅,表明這個隱秘的去處是一個聚會的地點,或是這大廈里某位主人翁所心愛的靜居處,大廈離這兒雖只有一百步左右,但從茂密的綠葉叢中望出去,卻只能看到一個極模糊的影子。總之,選擇這個神秘的地點作為靜居處是極有道理的,因為這兒可以躲避所有窺視的目光,有涼快爽神的樹蔭,茂密的枝葉象是一重天幕。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季,遇到那火燒一般的日子,灼人的陽光一絲也進不來,鳥兒的婉轉歌唱,街上和大廈里的喧囂聲都傳不到這兒來。

春之女神最近賜了一些極暖和的日子給巴黎的居民。這天傍晚,可以看見石凳上很隨便地放著一本書,一把陽傘和一只繡花籃子,籃子里拖出一塊未完工的繡花麻紗手帕。離這幾樣東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青年女子站在鐵門旁邊,竭力從板縫中向外面張望,她的態度極其熱切,眼睛一眨不眨,這可以證明她非常關心這件事。正在這時,果園通街道的那扇門無聲地打開了,進來的是一個高大強壯的青年人,身上穿著一套普通的灰色工裝,戴著一頂絲絨的鴨舌帽,他的頭發,胡子和胡須卻梳理得極其整齊,漆黑光亮,同他身上的這種平民式的打扮極不相稱。他把門打開之后,迅速地向四周環顧了一下,發覺并沒有人看到他,就走了進來,然后小心地把門關上了,步子匆忙地向鐵門走過來。

青年女郎雖然見到了她所期待著的人,但看到服裝不對,不禁大吃一驚,急忙要抽身退回。但那個眼睛里燃燒著愛情之火的青年卻已經從門的缺門里看到了白衣服的動作,又看到了他那位美麗的鄰居細腰上的那條藍色腰帶在飄動。他急忙跑過來,把他的嘴貼在一個缺口上,喊道:“別怕,瓦朗蒂娜,是我!”

青年女郎走近前來。“噢,閣下,”她說道,“你今天為什么來得這么晚呢?現在差不多已是吃飯前時候啦,我的后母老是監視著我,我的侍女也老是在窺探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每做一件事,每說一句話,她都得去報告,我得費好大的勁兒才能擺脫她們。還有,我的弟弟也老是討厭地要我和他作伴,要擺脫他也不容易,我今天是借口要靜靜地完成一件急于完工的刺繡才得以到這兒來的。你先好好解釋一下你這么晚才來的原因吧,然后再告訴我你為什么要穿這樣古怪的一套衣服,我差一點認不出你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那青年說道,“我愛你到了極點,以致我不敢對你說我愛你,可是我每次看到你,總是想對你說:‘我崇拜你。’這樣,當我離開你的時候,即使我回想自己的話,心里也是甜蜜的。現在我謝謝你的責備,你責備我的話實在非常可愛,因為,由此可以知道,雖不敢說你就在等候我,但卻知道你在想念我。你想知道我遲到的原因和化裝的理由,我一定解釋給你聽,也希望你能寬恕我。我已經選定一項生意。”

“一項生意!噢,馬西米蘭,我們現在擔心還來不及呢,你怎么能在這種時候還開玩笑呢?”

“上帝別讓我跟那比我自己的生命還寶貴的人開玩笑吧!可是聽我說,瓦朗蒂娜,聽我來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你。我對于量地皮和爬墻頭實在有點厭倦了,而且你讓對我說,要是你父親看到我在這兒逗留,很可能會把我當成一名小偷關到牢里去的,所以我很擔心,因為那樣會把法國全體陸軍的名譽都玷污了的,同時,要是別人看到一位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老是在這既無城堡要圍攻又無要塞要守衛的地方溜達,會非常驚奇的,所以我才把自己裝扮成個菜販子,并穿上了這行職業的服裝。”

“你講的話真無聊,馬西米蘭!”

“正巧相反,我相信這是我平生最聰明的一個舉動,因為我們因此可以絕對平安無事的。”

“求求你了,馬西米蘭,把實話告訴我吧。”

“很簡單,因為打聽到我所站的這塊地皮要出租,我就去要求承租,業主馬上就接受了,而我現在就是這一大片苜蓿花的主人了。想想看,瓦朗蒂娜!現在誰都來不能阻止我在自己的領地上蓋起一間小房子,從此以后住在離你不到二十碼的地方啦。你想我多快樂呵!我簡直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啦。你想,瓦郎蒂娜,這種事能用金錢買得到嗎?不可能的,是不是?嘿,象這樣幸福,這樣愉快,這樣高興的事,我原是想用十年的生命來作交換的,但現在卻只花了我——你猜是多少——五百法郎一年,還是按季度付款的!我現在是在我自己的土地上了,而且無疑有權可以拿一個梯子來靠在墻頭上,想什么時候往這邊看就什么時候爬上來看,我可以向你盡情地傾訴我對你的愛而不必怕被人帶到警察局去——當然羅,除非,你覺得一個穿工裝和戴鴨舌帽的窮工人向你傾訴愛情有損于你的面子。”

瓦朗蒂娜的嘴里輕輕地發出了一聲驚喜交集的喊聲,但象有一片嫉妒的陰云遮住了她心中的快樂似的,她幾乎立刻就以一種抑郁的口吻說道,“唉,不,馬西米蘭!那樣我們可就太放任了,我怕我們的幸福會使我們忘乎所以,以致于去濫用那種安全,這樣反而會害了我們。”

“你怎么會有這樣不值一想的念頭呢,親愛的瓦朗蒂娜?從我們最初相識的那值得慶幸的一刻起,難道我的全部言行還不足以來向你表明我的心嗎?我相信你對于我的人格也是十分信任的,當你對我說,你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某種危險在威脅著你的時候,我就真誠地心甘情愿地聽你驅使,不求任何報償,只要能對你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有許多人愿意為你犧牲他們的生命,在那些人當中,你選中了我,而我是否曾在哪句話或哪次眼色上使你感到遺憾過?你告訴過我,親愛的瓦朗蒂娜,說你已經和伊皮奈先生訂了婚,而且你父親已決心要成全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變的,因為維爾福先生一旦下了決心,是從來不會改變的。好,我自愿留在幕后,等待著,并不是等待我自己或你的決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咐。而在這其間,你愛我,憐憫我,并坦白地告訴了我。我感謝你那句甜蜜的話,我只要求你能時時重復一下那句話,因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

“啊,馬西米蘭,正是那句話才使得你如此大膽,而使得我既感到快樂,又感到悲傷,以致我常常問自己,究竟哪一種感情對我更好一些。是后母的嚴厲,偏愛她自己的孩子使我感覺到痛苦呢,還是在我和你相會的時候,感到的充滿了危險的幸福?”

“危險!”馬西米蘭大聲說道,“你怎么能用這樣殘酷和不公平的兩個字呢,難道你還能找到一個比我更柔順的奴隸嗎?你答應我可以時時和你談話,瓦朗蒂娜,但卻禁止我在你散步的時候或在其他交際場合跟蹤你,我服從了。而自從我想方設法走進這個園子以后,我隔著這道門和你談話,雖接近你卻看不到你,我有哪一次想從這些缺口里伸進手來碰一碰你的衣邊嗎?我有沒有起過推倒這堵墻的念頭呢?你知道我年輕、又強壯,推倒這堵墻是不要吹灰之力的,但我從來沒抱怨過你這種含蓄的態度,從來沒表示過某種欲望。我象一個古代的騎士那樣信守著我的諾言。來吧,至少承認了這幾點吧,不然我就要覺得是你不公平啦。”

“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說道,她從木板的一個小缺口里伸出一只手指尖過來,馬西米蘭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這倒是真的。你是一個可敬的朋友,但你的這種行為卻仍然是出于自私的動機,親愛的馬西米蘭,因為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應過要給與我熱烈的兄妹之愛。我呢,除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朋友,我的父親根本不關心我,我的后母只一個勁地迫害我,虐待我,我惟一的伙伴就是一個不能講話、患了麻癥的老人,他那干癟的手已不再能來緊握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談話,他的心里無疑地還為我保留著一些余溫。噢,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強的人,不是把我當作了犧牲品,就是把我當作了敵人,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支持者卻是一具活尸!真的,馬西米蘭,我真痛苦極了,你愛我是為我著想,不是為了你自己,這的確是對的。”

“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動了,說道,“我不能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愛的人只有你,因為我也愛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對他們的愛是寧靜的,絕不象我對你的愛。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里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開始心煩意亂起伏不定,但我鄭重地答應你,我會克制住這一切熱情來為你效勞或幫助你的。我聽說,弗蘭茲先生一年之內是不會回國的,在這期間,我們最好還是滿懷希望吧。因為希望是這樣甜蜜的一個安慰者。瓦朗蒂娜,當你怪我自私的時候,暫且請稍微想一想你對我的態度吧,那活象是一尊美麗而冷漠的愛神像。對于那種忠誠,那種服從,那種自制,你拿什么來回報我嗎?沒有。你有沒有賜給過我什么?極少。你告訴我說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說你每當想到將來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訴我,瓦朗蒂娜,你的心里難道再沒有別的什么念頭了嗎?我把我的整個生命都奉獻給了你,還有我的靈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輕微的跳動都是為了你。而當我這樣整個人都已屬于你了的時候,當我對自己說,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會死了的時候,而你,當你想到自己將屬于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卻并不心驚膽戰!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愛著,象我愛你這樣,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從這些鐵柵之間伸過來了,對可憐的馬西米蘭說:‘我是你的了,馬西米蘭,今生來世,都只屬于你!’”

瓦朗蒂娜沒有回答,但她的愛人卻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發生了急速的變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聲說道,“假如我的話里有什么使你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說道,“你說得沒錯,但你難道看不出我只是一個可憐蟲嗎?在家里受盡委曲,幾乎就象一個陌生人一樣。因為我父親對我幾乎就象一個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從我十歲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都在忍受著那些鐵石心腸般的壓迫我的人折磨。誰都不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對別人講過,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的一切都很順利,每個人對我都很體貼,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是我的仇敵。一般人都說:‘噢,象維爾福先生這樣嚴厲的人,本來就是不能指望他會象某些父親那樣對女兒濫施溫情的,但她也算是夠幸福的了,竟能找到象維爾福夫人這樣的一位繼母。’但是,一般人都錯了,我的父親對我漠不關心,我的后母憎恨我,而由于她那種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著,所以我就覺得更可怕了。”

“恨你!你,瓦朗蒂娜!”青年大聲說道,“誰會干得出這種事呢?”

“唉!”瓦朗蒂娜說道,“我不得不承認,我后母厭惡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為他太愛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愛德華。”

“那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本來我似乎不應該和你談金錢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認為她對我的憎恨正是從那一點上引起來的。她沒有什么財產,而我卻已經很有錢了,因為我是我母親的繼承人,而且我的財產將來還會增加一倍的,因為圣-梅朗先生和圣-梅朗夫人的財富將來總有一天也會傳給我的。嗯,我想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那筆財產分一半給她,我就可以使我自己在維爾福先生家里的地位確確實實地象一個女兒在她父親的家里一樣了,而我當然會毫無疑義地那樣做的!”

“可憐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覺得自己象被鏈子鎖著般的生活,同時,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軟弱,我甚至怕去掙斷那捆綁住我的鎖鏈,深恐我會因此而陷入極端無力和無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親不會對那些違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責罰的。他極不喜歡我,也會極不喜歡你的,甚至對國王也是如此。因為他過去的歷史是無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幾乎是不可動搖的。噢,馬西米蘭,我向你保證,假如我不作掙扎,那全是因為在那場掙扎里,不但我,而且連你也要被壓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你為什么要絕望,而且把未來看得這樣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為這是我從過去的事情上判斷出來的。”

“可是你再想一想,嚴格地說,我雖夠不上如你所稱之為的門當戶對,但我有許多理由覺得我和你的結合并不能完全說是高攀。法國現在已不再是注重門第觀念的時代了,君主國的家庭已和帝國的家庭聯姻,用長槍的貴族已和用炮筒的貴族階層通婚。我是屬于后者這個階級的,我在陸軍中的父親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財產雖然不多,但卻不受任何人的牽制,我的父親在我們故鄉里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認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說‘我們的’故鄉,瓦朗蒂娜,因為你出生的地點離馬賽也并不遠。”

“別再提馬賽這個名字好吧,我求求你了,馬西米蘭,這個地名使我又想起了我的母親,我那天使般的母親啊,對我,對所有那些認識她的人來說,她真是死得太早啦。她在這個世界上照顧她孩子的時間雖短,但我至少希望,現在,當她那純潔的靈魂在那幸福的地方飛翔的時候,她還能親切憐憫地注視著她的孩子。啊,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我們就什么都不必怕啦,馬西米蘭,因為我可以把我們的愛情坦白地告訴她,而她一定會來幫助和保護我們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愛人答道,“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我就決不會幸運地認識你了。那時你只會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會根本瞧不起我的。”

“馬西米蘭,現在你也變得殘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聲說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青年問道,他覺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猶豫,象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說似的。“告訴我,馬西米蘭,從前,在馬賽的時候,你父親和我父親之間有沒有發生過什么誤會?”

“據我所知沒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確,由于他們是敵對黨派的人,或許彼此有點不喜歡對方吧。你父親,你也是知道的,是一個熱心擁護波旁王朝的保皇黨,而我父親則是完全盡忠于皇帝的。他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其他爭執的了。但你為什么要提出這個問題來呢,瓦朗蒂娜?”

“我來告訴你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這事你本來也是應該知道的。但我必須從報上公開聲明任命你為榮譽團軍官的那一天講起。那天我們都坐在我祖父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里,騰格拉爾先生也在那兒,你還記得騰格拉爾先生嗎?不記得了嗎,馬西米蘭?就是借馬車給我的后母,差一頂點兒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個銀行家。別人都忙著在那兒討論騰格拉爾小組的婚事,我在高聲讀報紙給我祖父聽,但當我讀到有關你的那一段的時候,盡管那天早晨我沒有做過別的什么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來復去地讀給我自己聽(你知道,這個消息你已經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訴過我了),我感到這樣的快樂,但一想到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前把你——我的愛人的名字念出來,我就又覺得很慌張,我真的很想把那一段跳過去,可是又怕我的沉默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我鼓起所有的勇氣,盡可能的把它堅定沉著地念了出來。”

“可愛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親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很快地轉過頭來。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個人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象被一個霹靂擊中似的大吃一驚的,所以我好象看到我父親吃了一驚,甚至連騰格拉爾先生也吃了一驚,但那當然只是一種幻覺而已。”

“‘莫雷爾!莫雷爾!’我父親大聲說道,‘停一下,’然后,他緊鎖眉頭,又說道‘馬賽有一家姓莫雷爾的,那都是些拿破侖黨分子,他們在一八一五年的時候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難道這個人就是那家的后代嗎?’”

“‘我想,’騰格拉爾先生回答說,‘小姐所讀的報紙上的那個人,就是以前那個船主的兒子。’”

“真的!”馬西米蘭答道,“那么你父親怎么說,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講。”

“講吧,沒關系。”青年微笑著說道。

“‘啊,’我父親還是皺著眉頭說道,‘他們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對待這些瘋子的態度的確很合適,他把他們稱作“炮灰”,這兩個字形容得再準確不過了。我很高興看到現政府正極力實施這個有益的政策,即使駐軍守衛阿爾及利亞只是為了那個目的,即使那個政策要花很多錢,我也要向政府道賀。’”

“這的確是一種惡毒的政策,”馬西米蘭說道,“但你不必為維爾福先生的那句話感到慚愧,親愛的,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父親在談到政治的時候,其態度之激烈,并不亞于你父親。‘哼,’他說道,‘皇帝做過許多好事,但他為什么不把法官和律師編成一個聯隊,把他們永遠派到前線去呢?’你瞧,瓦朗蒂娜,若論及思想的溫和談吐的優雅,兩黨都是一樣的,沒什么差別。但檢察官這樣大大地發揚了一番黨的精神以后,騰格拉爾先生又怎么說?”

“噢,他笑了,是他所特有的那種陰險的微笑,我覺得這種笑很殘忍,過了一會兒,他們站起身來走了。那時我才注意到我祖父很氣憤。我必須告訴你,馬西米蘭,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出那可憐的瘋癱老人的情緒。我懷疑當著他的面所談的這一番話(因為誰都沒有去注意他,可憐的人)已在他的腦子里激起了某種強烈的影響,因為,這是自然的羅,他是這樣的摯愛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地為他效勞,現在別人以這樣輕蔑的態度談論他,他聽了當然要覺得痛苦。”

“談到諾瓦蒂埃先生,”馬西米蘭說道,“他是帝國時代鼎鼎有名的一位人物。是一位地位崇高的政治家,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瓦朗蒂娜,在波旁王朝復辟的期間,每一次拿破侖黨的叛變都是他領導的呢。”

“噢,我常常聽人悄悄地談論這種事,我覺得這真是奇怪極了。父親是一個拿破侖黨,而兒子卻是一個保皇黨,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黨派和政治上發生這樣古怪的差別呢?還是回過頭來講我的故事吧!我轉過身去望著我的祖父,想問他為什么這么激動,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讀的那份報紙。‘什么事呀,親愛的祖父?’我問道。‘你高興嗎?’他給了我一個肯定的表示。‘是高興我父親剛才所說的話嗎?’他作了一個否定的回答。‘也許你喜歡騰格拉爾先生所說的話是嗎?’又是一個否定的表示。‘噢,那么,你是因為聽到莫雷爾先生(我不敢說馬西米蘭),被任命為榮譽團的軍官,所以才感到高興的嗎?’他點頭表示了同意。你想想看,那可憐的老人并不認識你,可是卻高興聽到你被任命為榮譽團軍官的消息!盡管這或許是他無意識的舉動,因為他們說,他正在退回到一種第二次童年時代!但我卻因為他那個同意的表示而更加愛他了。”

“真是不可思議,”馬西米蘭低聲說道,“你父親顯然一提到我的名字就懷有憎恨?而你的祖父卻正巧相反。這些巴黎人的愛和恨真是奇怪的東西!”

“噓!”瓦朗蒂娜突然驚叫道,“快躲起來!快快!有人來啦!”

馬西米蘭一下子跳進他的苜蓿花地里,開始用最無情的態度鏟起野草來。

“小姐!小姐!”樹叢后面有一個聲音喊道。“夫人到處在找您呢,客廳里來客人啦。”

“客人!”瓦朗蒂娜很焦急地問道,“是誰呀?”

“一位大人物,一位親王,這是他們告訴我的。是基督山伯爵閣下。”

“我馬上就來。”瓦朗蒂娜高聲說話。

這個名字使鐵門那邊的那個人象觸電似的吃了一驚,在他的耳朵里,瓦朗蒂娜的那一聲“我就來了!”就象是一聲離別的喪鐘,象是預示著他們永遠不能再見面了似的。

“咦,”馬西米蘭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鏟子把上說道,“基督山伯爵是怎么認識維爾福先生的呢?”

①巴雷穆斯和狄絲琵是古代巴比倫的一對情人。一次狄絲琵先到林中約會地點,突然附近跳出一只獅子來撲一頭牛,她急忙逃走,驚惶中遺落了外衣,外衣上染滿了牛血。巴雷穆斯來的時候,只見血衣不見人,以為她被獅子咬死,就拔刀自殺了。后來狄絲琵再回來,看見巴雷穆斯已自殺,也就自殺殉情。維爾福夫人客廳里的來賓真是基督山伯爵,他此次來的目的是回拜檢察官的那次拜訪的。當然很容易想象得到,一聽到這個名字,全家人都頓時騷動起來。當仆人前來通報說伯爵光臨的時候,維爾福夫人正獨自在客廳里會客,她吩咐立刻把他的兒子帶進來,以便再一次向伯爵道謝。愛德華很快便跑來了,倒并非服從他母親的命令,也不是對伯爵有什么感謝的意思,純粹是出于好奇心,因為最近幾天以來,他不斷地聽人談到這位大人物,所以很想找個機會來說幾句話,搗點亂,以求博得他的母親說:“噢,這個麻煩人的孩子!但請原諒他吧,他真是‘這樣的’聰明。”經過一番慣常的寒暄之后,伯爵問起了維爾福先生。

“我丈夫到國務總理那兒吃飯去了,”那年輕的太太回答說。“他剛剛去,我想他這次錯過了和你聚談的機會一定會感到很遺憾的。”

伯爵到的時候,客廳里本來已有另外兩位客人了,出于禮貌和好奇心,他們又適度地逗留了一會兒,那四只眼睛向伯爵凝視了一番,然后才起身告辭。

“啊!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在干什么?”維爾福夫人問愛德華,“叫人去喊她到這兒來,我想介紹她見見伯爵。”

“那么說,您還有一個女兒了,夫人?”伯爵問道,“我想,一定非常年輕吧?”

“她是維爾福先生的女兒,”那年輕的妻子答道,“是他的前妻生的,是一個長得很標致的大姑娘了。”

“但有抑郁病。”小主人翁愛德華插嘴說道,他正在找一只美麗的長尾小鸚鵡尾巴上的羽毛,想把它拿來插在他的帽子上作花翎,那只棲在鍍金架子上的鳥被拔得吱吱咕咕地亂叫。

維爾福夫人只喊了一聲,“不許多嘴,愛德華!”然后她又說道,“不過,這個小搗蛋鬼說得也差不多,他只是鸚鵡學舌而已,這句話他聽我痛苦地說過不下一百遍了,因為雖然我們竭力想使維爾福小姐高興,但她卻天生抑郁成性,不說話,那常常會有損于她的美。她怎么還沒來,愛德華,去看看是怎么回呀。”。

“因為他們去找的地方不對,她根本不在那兒。”

“他們到哪兒去找她啦?”

“諾梯埃爺爺那兒。”

“她不在那兒嗎?”

“不,不,不,不,不,她不在那兒!”愛德華唱歌似的回答說。

“那她在哪兒呢?你要是知道,為什么不講呢?”

“她在那棵大栗子樹底下哪。”那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一邊回答,一邊不顧他母親的吆喝,仍拿蒼蠅去喂鸚鵡,而鸚鵡對于這種游戲看來也很感興趣。維爾福夫人伸手去拉鈴,想叫她的侍女到剛才所說的那個地方去找瓦朗蒂娜,但這時候青年女郎卻自己走進房間里來了,她的樣子很沮喪,誰要是留心注意她的話,還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流淚而仍有點紅紅的。

我們總在匆匆地敘述,還沒把瓦朗蒂娜向我們的讀者正式介紹一下呢,她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身材高挑,姿容溫雅,有一頭光亮的褐色頭發,深藍色的眼睛和那種極其高貴的嬌弱憂郁的神氣,這種神氣完全象她的母親。她那潔白纖細的手指,她那珠圓玉潤的頸項,她那時紅時白的臉頰,使人一見,就覺得她的容貌就象那種詩意地自比為顧影自憐的天鵝的英國美女。她走進房來,看到她后母的旁邊坐著那位聞名已久的客人,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行了個禮甚至連眼皮都不曾低垂一下,其舉止之雍容,更加引起了伯爵對她的注意。他站起身來回禮。

“維爾福小姐,我的繼女。”維爾福夫人對基督山道,她身子靠在沙發上,用手向瓦朗蒂娜揮了一下。

“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閣下,中國國王,安南皇帝。”那小頑童狡猾地望著她姐姐說道。

維爾福夫人這次是真的變了臉色,而且差一點就要怒斥這個名叫愛德華的家門瘟神了,但伯爵卻正巧相反,他微笑了一下,露出很喜歡的樣子望著那孩子,這使那母親的心里又充滿了喜悅和高興。

“夫人,”伯爵回答說,在談話中時而望著維爾福夫人,時而望著瓦朗蒂娜,“我不是已經有幸見過您和小姐的了嗎?這個念頭已在我腦子里轉了好一會兒了,小姐進來的時候,一看到她,我那混亂的記憶里又多了一線光明,請原諒我的記憶力差。”

“我倒并不這么看,閣下,維爾福小姐是不太喜歡交際的,而且我們極少出門。”那年輕的太太說道。

“那么,夫人,我不是在社交場合中遇到的小姐、您和這個可愛小家伙的了。況且我對巴黎社交界是完全不熟悉的,因為,我想我已經告訴過您,我到巴黎來才只有幾天的功夫,不,或許您可以容我想一想——等一等!”伯爵用手扶住額頭,象是聚精會神在思索似的。“不——是另外一個地方——不是這兒——是在——我不知道——但回想起來象是與某個宗教節日有關。記得那是個美好的天氣,小姐手里拿著花,這個孩子正在一個花園里追逐一只美麗的孔雀,而您,夫人,則坐在一個什么藤子搭成的涼亭底下。請幫我想想看看,夫人,講到這些時您的腦子里還沒回想起某些往事嗎?”

“沒有,真的,”維爾福夫人答道,“可是依我看,閣下,假如我曾在什么地方見過您,你的印象一定會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的。”

“也許伯爵閣下是在意大利見過我們的吧。”瓦朗蒂娜膽怯地說道。

“是的,在意大利——多半是在意大利,”基督山答道,“那么您到意大利去旅行過嗎,小姐?”

“是的,夫人和我在兩年以前到那兒去過。醫生怕我的肺不好,指定我們去呼吸那不勒斯的新鮮空氣。我們曾路過博洛涅,比魯沙和羅馬。”

“啊,對了,沒錯,小姐,”基督山大聲說道,好象這些簡單的提示已足以喚醒他的記憶了似的。是在比魯沙,那天是天靈節,在波士蒂旅館的花園里,我們碰巧相遇的——您,維爾福夫人,令郎,小姐和我,我現在記起來了我的確有幸見過你們的。”

“關于比魯沙,波士蒂旅館,和您所指的那個節日我記得很清楚,閣下,”維爾福夫人說道,“但我可再也想不起什么別的來了,我很慚愧自己的記憶力太差,因為我真的記不得以前曾有幸見過您。”

“這就怪了,我也記不起和您見過面的。”瓦朗蒂娜抬起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望著伯爵說道。

“我可記得。”愛德華說道。

“我來幫您回憶一下吧,夫人,”伯爵又說道,“那天的天氣熱得象火燒一樣,您在那兒等馬車,因為是節日,所以車子來晚了。小姐在花園的樹蔭底下散步,令郎去追趕那只鳥,后來就跑得不見了。”

“我追到它啦,媽媽,你不記得了嗎?”愛德華說道,“我在它的尾巴上還拔了三根毛呢。”

“您,夫人,正如我所說的,是等在一個葡萄藤搭成的涼亭底下的,您不記得了嗎?您坐在一張石凳上,當維爾福小姐和您的小兒子不在的時候,你曾和一個人談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是的。真的,是的,”那年輕太太回答說,臉變得通紅,“我的確記得曾和一個身穿羊毛大氅的人講過話,我記得他好象是一個醫生。”

“一點不錯,夫人,那人就是我。當時我已在那家旅館住了兩星期,在那期間,我醫好了我貼身跟班的寒熱癥和旅館老板的黃疸病,所以真的有人稱我是一個妙手回春的醫生。我們談了很長時間,夫人,談到了各種問題,如比魯杰諾[(一四四五-一五三二),意大利畫家——譯注],拉斐爾[(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畫家——譯注],各地的風俗習慣,和那著名的‘扎弗娜毒水[十七世紀時,意大利婦人托弗娜謀害邦地古斯國王的藥水,相傳無色、無味、無臭——譯注]’,我好象記得你還說過,有人告訴您,說比魯沙有人保存著那種毒水的秘方呢。”

“是的,不錯,”維爾福夫人急忙回答說,神色有點不安的樣子。“我現在記起來了。”

“那次我們討論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只是現在我記不全了,夫人,”伯爵十分平靜地說道,“但后來您也象別人一樣對我產生了點誤解,和我商量到維爾福小姐的健康問題,這一點我卻是記得很清楚的。”

“是的,的確,閣下,您的確是一位醫生,”維爾福夫人說道,“因為您治好了很多病人。”

“這一點我可以借莫里和博馬舍[(一八一八-一八九三),法國劇作家——譯注]的話來回答您,因為正如他們所說的:治好我的病人的,并不是我。至于我,我只能對您說,我對于藥物學和各種自然科學曾作過很深的研究,但您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種業余的研究罷了。”

這時時鐘敲了六下。“現在已經六點鐘了,”維爾福夫人顯然很激動地說道。“凡蘭蒂,你的爺爺是不是要吃飯了,你去看看好嗎?”

瓦朗蒂娜站起來向伯爵行了個禮,默默無言地離開了房間。

“噢,夫人!”等瓦朗蒂娜離開房間以后,伯爵說道,“您是為了我才把維爾福小姐打發走的嗎?”

“決不是的,“那輕婦人急忙答道,”我們總是在這個時候給諾瓦蒂埃先生吃飯的,說來可憐,他吃飯也只是維持他那種悲愁的生活而已。閣下,您可能已經知道那老人可悲狀況了吧?”

“是的,夫人,維爾福先生對我談起過。我好象記得那老人是個癱子。”

“唉,是呀!那可憐的老人全身都不能動彈,在這架人體機器里,只有腦子還可以活動一下,而那也只是象搖搖欲熄的一點燈火一樣而已。請原諒我談起了我們家庭里的不幸,先生,我打斷了您的話啦,您剛才在告訴我,說您是一個高明的藥物學家。”

“不,夫人,我并沒說自己達到了那種程度,”伯爵帶笑回答說,“恰恰相反,我之所以要研究藥物學,是因為我決定要住在東方,所以我很希望能學學國王米沙里旦司的榜樣[米沙里旦司是公元前一世紀時小亞細亞地方邦圖斯的國王,因怕別人用毒藥藥死他,自己常服毒藥,逐漸加重毒藥的份量,到后來雖吃大量毒藥而不會中毒——譯注]。”

“‘米沙里旦司,君臨邦圖斯,’”那小無賴一邊說,一邊從一本精美的畫冊上撕下了一張美麗的畫片,“那個人每天早晨吃早餐的時候都要喝一杯烈性毒藥。”

“愛德華,你這頑皮孩子!”維爾福夫人從那頑童的手里奪過了那本殘缺不全的書,大聲說道,“你真叫人受不住啦,老是打擾大人的談話。出去吧,到諾瓦蒂埃爺爺的房間里找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去吧。”

“畫冊。”愛德華說道。

“什么?畫冊!”

“我要那本畫冊。”

“你干嘛要把圖畫撕下來?”

“噢,我高興這么做嘛。”

“去吧,快去吧。”

“我不去,除非你把那本畫冊給我。”那孩子說道,并按照他以往決不讓步的習慣,賴皮地在一張圈椅上坐定下來。

“拿去吧,別再來打擾我們了。”維爾福夫人說著,把那本畫冊給了愛德華,于是,那孩子就由他的母親領著,向門口走去了。

伯爵的目光一直跟著她。“我來看看,他出去以后,她關不關門。”他低聲自語道。

那孩子出去以后,維爾福夫人果然小心地把門關上了,伯爵表面上象是根本沒去注意她似的,他以一種細察的目光向房間里環視了一下,那位年輕的太太走回到她的椅子邊,又坐了下來。

“請允許我說一句話,夫人,”伯爵用他那種假裝得非常巧妙的慈愛的口吻說道:“您對那個可愛的孩子真是太嚴厲了一點。”

“噢,有時候嚴厲是很必要的。”維爾福夫人用用一種真正母性的語氣煞有介事地說道。

“愛德華小主人剛才那句關于國王米沙里旦司的話,是尼頗士[(公元前-?),羅馬歷史家——譯注]的說的,”伯爵又說道,“從他這句引證話上來看,他的家庭教師對他沒有疏忽,令郎真可謂是早熟啊。”

“伯爵閣下,”做母親的很高興受到這樣的恭維,答道,“他的天資的確很高,不管什么東西放到他面前,他一學就會。他只有一個缺點,就是有點任性,至于他剛才所講的,您真相信米沙里旦司用過那種預防劑,而且那種預防劑的確很有效嗎?”

“我想是的,夫人,因為我——就是現在跟您講話的我——也曾服用過它們,免得在那不勒斯,巴勒莫和士麥拿的時候被人毒死,也就是說,有三四次,要不是全靠了那種預防劑,”我一定早沒命了。”

“您的預防劑成功了嗎?”

“相當成功。”

“是的,我現在記起來了。您在比魯沙曾對我提到過這類事情。”

“真的!我提到過嗎?”伯爵帶著一種巧裝的驚愕的神色說道,“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我問過您毒藥對于南方人和北方人是不是會產生同樣的效力,而您回答說,北方人的脾性冷淡怠惰,南方人的性格熱烈活潑,他們對于毒藥的感受性是不一樣的。”

“的確如此,”基督山說道。“我曾目睹過俄國人吃一種植物素,吃了以后顯然毫無妨害,但假如是一個那不勒斯人或是一個阿拉伯人,吃下去那一定會喪命的。”

“您真的相信,我們比東方人容易見效,在我們這種多霧多雨的地帶,一個人要使他自己逐漸習慣于吸收毒藥,比那些熱帶的人容易一些嗎?”

“當然羅,同時也必須懂得,一個人只有親自用慣了那種毒藥,才能不被那種毒藥所害。”

“是的,這我懂的。只是您怎樣才能用慣呢?或說得更確切些,您是怎樣用慣的呢?”

“噢,那非常容易。假如您事先知道會用什么毒藥來謀害您,假如那毒藥,譬如說,是木鱉精…”

“木鱉精是從番木鱉的皮和果實中提煉出來的那種東西對嗎?”維爾福夫人問道。

“一點不錯,夫人,”基督山答道,“我發覺我實在沒多有少可以教您的了。請允許我恭賀您的學識豐富,這種知識在太太們當中是極少有人知道的。”

“噢,我是知道的,”維爾福夫人說道,“我對于神秘科學非常感興趣,它們象詩歌一樣的需要想象力,又象一個代數方程式似的可以還原。請您說下去吧,您所說的我覺得有趣極了。”

“好的,”基督山答道,“那么,假定這種毒藥是木鱉精,您在第一天吃一克,第二天吃兩克,如此類推。好,到了第十天,您可以吃十克了,到第二十天,又了一倍,您可以吃二十克了。也就是說,這服藥您吃了可以毫無妨礙了,但要是沒有經過這種預防步驟的人吃了,卻是非常危險的。好了,那么,滿一個月的時候,您要是和別人同喝一只水瓶里的毒藥水,您可以把那個人毒死,而您自己同時雖然也喝了這種水,但除了微微覺得有點不舒服以外,決不會覺察到這瓶水里混有任何毒質的。”

“您知道還有任何其他的抗毒劑嗎?”

“我不知道了。”

“我常常讀好多遍米沙里旦司的歷史。”維爾福夫人用一種沉思的門吻說道,“我始終認為那只過是荒唐之談罷了。”

“不,夫人,和大多數歷史家所說的相反,這件事是真的。但是夫人您告訴我的,哦,您問我的這件事,我看這決非是個偶然的問題,因為兩年以前您就曾問過我這個同樣的問題,而且還說,米沙里旦司的歷史已在您腦子里盤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不錯,閣下。我年輕的時候最喜愛的兩門功課就是植物學和礦物學。后來,我又知道,在東方各國,草藥的使用常常可以解釋一個民族的全部歷史和個人的整個生涯,正如各種花可以說明它們的情思一樣。當時,我后悔我不是個男人,否則,我倒也許可以成為弗賴米爾[(一三三○-一四一八),法國煉金術家——譯注],芳丹拿[(一七三○-一八○五),意大利生理學家——譯注],或卡巴尼斯。”

“還有一點,夫人,”基督山說道,“東方人并不象米沙里旦司那樣只限于用毒藥來做護心鏡,他們也把它當作匕首來用的。科學在他們的手里不僅僅是一件防御性武器,而更常常是一種進攻性武器。前者用來進攻他們肉體上的一切痛苦,后者用來進攻他們所有的敵人。有了鴉片,顛茄,番木鱉,蛇木根,櫻桂皮,他們就可以使那些清醒的人一齊睡去。埃及,土耳其,希臘的女人,就是你們在此稱之為‘好女人’的那些人,她們都知道該如何在藥物學上使醫生們嚇得目瞪口呆或在心理學上驚倒懺悔師們。”

“真的!”維爾福夫人說道,在這段談話里,她的眼睛時不時地閃耀出一種奇異的火花。

“哦,的確是真的!夫人,”基督山繼續說道,“一種植物能產生愛,但那種植物也能造成死。一種藥物能在你面前打開天堂之門,那種藥物同樣也能把一個人推入地獄,東方的秘劇就這樣開始和結束的!每一種東西都有許多的陰暗面,正如人類的肉體和精神變幻無常,各有其特征一樣。我還可以更進一步地說,那些化學家是有能力把藥物和病癥根據他的所好或他想復仇的愿望加以適當的配合的。”

“但是,閣下,”那位太太說道,“您曾在那些東方世界里生活過一段時期,那些地方可真象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樣的神奇。照這樣講,那兒的人可以很輕易地被人除掉,這可實在是蓋倫特先生[(一六四六-一七一五),《一千零一夜》的法譯者——譯注]時代的巴格達和巴斯拉了。蘇丹和維齊[古代阿拉伯國家的國王叫蘇丹,大臣叫維齊——譯注]統治著那些年代里,他們也有我們法國目前所謂的政府這一類的東西,但實際上他們卻只是回教的教主和祭師,他們不但可以饒恕一個毒人犯,而且要是他犯罪的技術很高超的話,甚至可以封他做首相的,遇到這種情形,他們還要把全部故事用金字注載下來,借以消磨他們閑散無聊的時光。”

“決不是這樣的,夫人,東方已不再有那種異想天開的事情了。那兒現在也有了警察,法官,檢察長和地方官,不過名稱和服裝不同罷了。他們盡可能地以最適當的方式處置他們的犯人,有絞刑,殺頭和刺刑。但有些犯人卻能象那些刁滑的地痞流氓一樣設法逃脫法律的制裁,憑著他們巧妙的計謀繼續做貪贓枉法的事。在我們的人社會里,一個傻瓜要是心里懷有仇恨或動了貪念,想除掉一個仇人或除去一個近親,他就會徑自跑到雜貨店或藥房里,借口老鼠吵得他無法睡覺,要買五六克砒霜,他還會捏造一個假名字,而那卻比真名字更容易被識破,假如他真是一個狡猾的家伙,他就會分別到五六家不同的藥房或雜貨店里去買,因此,當追蹤線索的時候,就更容易了五六倍。然后,當他弄到他想要的東西以后,他就莽莽撞撞地給他的仇人或近親吃一付砒霜,其份量之重,就是古代的巨象或恐龍吃了也會五臟崩裂的,就這樣毫無意義地使他的受害者在那里呻吟,以致驚動了四鄰。于是他們便去找一位醫生來,醫生剖開死者的身體,從腸胃里把砒霜刮出來裝在一只匙羹里。第二天,一百家報紙上都會刊登出這件事來,并登出被害人和兇手的名字。當天傍晚,雜貨商或藥商就會來說:‘被告的砒霜是我賣給他的。’他們絕不會認錯的,一認就認出了那個犯罪的顧客。于是那個愚蠢的犯人就被扣押起來,關進了牢里,經過審問、對質、挨罵、宣判,然后在麻繩或鋼刀上了卻了殘生,假如她是一個很有地位的女人,他們就會判處她無期徒刑。你們北方人以為這樣就是懂得藥物學了,夫人。應當承認,德律[德律是一毒害人的兇犯,一七七七年在巴黎處死——譯注]的技巧更高明一些。”

“您還想怎么樣呢,閣下?”那位太太笑著回答說,“我們只能是盡力罷了。全世界的人并不是個個都能有梅迪契[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后——譯注]或布琪亞那神秘方的呀。”

“現在,”伯爵聳了聳肩回答道,“讓我來告訴您這種蠢事的起因好嗎?那是因為在你們的戲院里,至少,我可以從我看過的幾個劇中作出這樣的判斷,他們看到舞臺上的人吞下一個小瓶子里的東西或吮了一下一只戒指,就立刻倒下去死了。五分鐘以后,大幕落下來,觀眾也就散了。他們是不知道以后的事情的。他們既沒有看到那佩著綬帶的警官,也沒有看見那帶著四個兵的警長,于是,很多愚人就相信事情的確就是那樣的。但離法國稍遠一點的地方,到阿萊普或開羅,或是只要到那不勒斯或羅馬,您在街上看到有一個人經過您的身旁時,那個人腰桿筆直,面帶微笑,膚色紅潤,可是,假如阿斯魔狄思[猶太教中的魔王,有先見之明——譯注]在您身邊的話,他就會說:‘那個人在三周以前中了毒,一個月之內就會死的。’”

“那么,”‘維爾福夫人說道,“那著名的托弗娜毒水的秘密又被他們發現啦,我在比魯沙聽說它已經失傳了呀。”

“哦,真的,人類有哪樣東西是永遠失傳了的呢?藝術是能移動的,它在世界上兜了一個圈子。事物只不過改變了它們的名字而已,而那些凡夫俗子便不再去跟蹤它們了,如此而已,但結果總是一樣的。一種毒藥只對一種器官發生作用——有的侵害腦子,有的侵害腸子。警如說,某種毒藥可以使人咳嗽,咳嗽又能使氣管發炎,或引起在醫學書上講的另一種疾病,那種病,本來是決不會致命的,假如不讓那些天真的醫生用那些藥物使病情變成致命的話。這大都是些不高明的藥物學家,他們隨心所欲,不是把病人治好了就是把病人治死了。而病人的死又看來十分自然,而對于他,法律是不會去過問的,這種事是我認識的一位可怕的藥物學家告訴我的,就是那位可敬的阿特爾蒙神甫,他住在西西里,對他的國家的這種現象曾作過深刻的研究。”

“這種事顯很可怕,但卻極其有趣,”那青年女人說道,她聽得出神,身體一動都不動。“我想,我必須承認,這些傳說都是中世紀的發明吧。”

“是的,那是毫無疑問的,但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卻更進步了。假如各種鼓勵的方式不能使社會日趨完美,那么時間、獎勵、勛章、十字勛章和蒙松獎章還有什么用呢?人除非能學得象上帝那樣既能破壞又能創造,否則他決稱不上為完美,他的確知道如何去破壞,但這只不過是全部路程的一半而已。”

“那么說,”維爾福夫人接著說道,她老是把話頭拉回到她的題目上來,“近代戲劇和傳奇小說中把故事都完全弄錯了,凡是布琪亞,梅迪契,羅吉里斯,以及后來德鄰克男爵所用的毒藥”

“都是一種藝術,夫人,”伯爵答道。“難道您以為真正的大科學家竟會蠢得象常人一樣嗎?決不會的。科學是有怪癖,幻想,喜歡跳躍,奔騰和試驗力量的,假如我可以用這些詞來形容它們的話。舉個例子來說吧,那位杰出的阿特爾蒙神甫,就是我剛才對您提到的那位,他在這方面就作過一些神奇的實驗。”

“真的!”

“是的,我可以講一件給您聽聽。他有一個極好的花園,里面種滿了蔬菜,花草和果樹。在這些蔬菜之中,他挑選那最簡單的,譬如一棵椰菜。然后他就用砒霜的蒸溜水澆灌這棵椰菜,一連澆了三天,到第二天時,那椰菜開始萎黃了。于是他把它割下來。在別人看來,它的外表是很完好的,似乎是適宜于上餐桌的。只有阿特爾蒙神甫知道它已中了毒。于是他拿著那棵椰菜到了兔房里。因為阿特爾蒙神甫象搜集蔬菜花果一樣,也搜集兔子、貓和豚鼠。好了,阿特爾蒙神甫捉出了一只兔子,喂了它一片椰菜葉,那只兔子便死了。對于這件事,一位位法官會出來反對,或甚至暗示其中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呢?哪位檢察官曾因為兔子、貓或豚鼠的被殺而控告過一位生物學家呢?從來沒有。所以,那只兔子雖然死了,但法律并沒有給以重視。這只兔子死了以后,阿特爾蒙神甫就叫他的廚子把它的內臟挖出來,扔在了垃圾堆里,這堆垃圾上有一只母雞,它啄食了這些內臟,于是也生起病來,第二天也死了。而當它正在作臨死掙扎的時候,有一只兀鷹飛了過來,阿特爾蒙所住的那個地方兀鷹是很多的,這只鳥沖下來抓住了死雞,把它帶到了一塊巖石上,就在那兒把它的獵物給吃了。這只可憐的兀鷹自從吃過這頓飯以后,就覺得很不舒服,三天之后,正當它在云端里高飛的時候,突然覺得劇烈的暈眩起來,于是就無力地跌進了一個魚塘里。誰都知道,那些梭子魚、鰻魚和鯉魚吃東西時是很貪婪的,它們把那只兀鷹大嚼了一頓。于是這些梭子魚、鰻魚和鯉魚便是第四輪中毒,哦,假若第二天其中的一條上了您的餐桌,那么,您的客人就會第五輪中毒,在八至十天以后,他就會因腸胃疼痛或幽門潰爛而死。醫生剖開尸體,說道,‘這個人是肝臟潰爛受傷致死的!’”

“但是”維爾福夫人說道,“您所說的這種情形是一種環環相扣的情形,只要略微發生一點意外,整個鏈環就會被打斷,當時也許并沒有兀鷹飛過,其中一環也許會落在魚塘以外一百碼的某個地方。”

“啊,那就是天意了。在東方,要想成為一個偉大的藥物學家,就必須能計算陰陽,這也是得學會的。”

維爾福夫人出現了一副深思的樣子,可是依舊在小心地傾聽著。“但是,”她突然大聲說道,“砒霜是不能消除,或滅跡的呀,不管用什么方法吸收它,只要到了足以致死的份量,動物的身體里總是還能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督山大聲說道,“正是如此,我也曾這樣對那可敬的阿特爾蒙說過。他想了想,微笑了一下,回答了我一句西西里的諺語,我相信法國也有這句諺語:‘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內造成的,創造世界需得七天呢。星期天再來吧。’到了下一個星期天,我真的又去找他了。這一次他不再用砒霜澆灌他的椰菜了,而是用一種鹽性的溶液來澆灌,其中含有馬錢素,就是學名為番木鱉堿精的那種東西。現在,那椰菜表面看來是毫無病態的了,而那兔子也一點兒不懷疑了,可是五分鐘以后,那只兔子還是死了。雞啄食了兔子,第二天也死了,我們暫時成了兀鷹剖開了那只雞,這次,一切特殊的病癥都不見了,只見到一些普通的病癥。任何器官都沒有發生什么特殊的變化。只是在神經系統中呈示出一種興奮的現象,那是一種腦充血。那只雞不是被毒死的,它是中風死的。雞中風我相信這是一種很稀奇的病,但中風這種病在人身上發病卻非常普遍的。”

維爾福夫人似乎愈來愈陷入了沉思。“幸虧,”她說道,“這種東西只有藥物學家才能配制,否則的話,真的,世界上這一半人可要把那一半的人都毒死啦。”

“藥物學家或對藥物學感興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督山隨隨便便地說道。

“可是,”維爾福夫人說道,她在做拚命的掙扎,想擺脫她心里的某種念頭,“不論手段多么高明,犯罪總是犯罪,即使能避免人類的查究,也逃不過上帝的眼睛。在良心這個問題上,東方人比我們強,他們很有遠見地在他們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獄,那可是和我們不同的地方。”

“真的,夫人,象您這樣思想純潔的人,一定會產生這種遲疑但這種遲疑很容易屈服于堅強的理智。您知道,盧梭曾說過:‘一萬五千里之外伸一伸手指尖,滿大人就被殺死了,’這句怪話最能表明人類思想上丑惡的一面。人的一生就是在做這種事情上消磨掉的,老是想著這種事,他的智力就在這些夢想中干涸了。您找不到多少人會殘忍地把一把小刀刺進一個同類人的心臟里,或是為了要把他從地球上抹掉,而使用我們剛才所談到的那種大量的砒霜。這種事的確是超出常規之外的——是由于怪癖或愚蠢。要做這種事,血溫一定會高到三十六度,而脈搏至少也要到每分鐘九十次,情緒也會因此興奮得超出一般的限度。但假如,象我們在語言學上所下的功夫因此那樣,把那兩個字換成字面比較溫和的同義詞,你只是‘除掉’了一個人,假如你不是犯卑鄙的暗殺罪而只是除掉一個擋在你前進的路上的人,不必用暴力,不必心驚肉跳,不會產生痛苦,使犧牲者大受折磨,假如不發生流血,沒有呻吟,沒有痙攣般的掙扎,總之,沒有那種立刻發生的可怕的情形,那么,你就可以逃脫人類的法律的制裁,因為法律只對你說:‘不要擾亂社會!’這種事情,在東方各國就是這樣的,那兒的人天性莊重冷靜,在考慮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時候,他們對于時間是不去注意的。”

“可是良心上還是痛苦的呀!”維爾福夫人用一種激動的聲音說道,胸門里雖悶著一口氣,但卻喘不上來。

“是的,”基督山答道,“是的,幸虧還有良心,要是沒有了它的話,我們將痛苦到什么地步呀!在每一個需要努力的行動之后,總是良心來教了我們,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千個可以自慰自解的理由,而對于這些理由,唯一的裁判者就是我們自己。但是,不論這些理由對于催人安眠能產生多妙的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卻很少能救我們的性命。譬如說,理查三世在害死了愛德華四世的兩個孩子以后,他的良心就對他起了極妙的作用。的確,他可以如是說:‘這兩個孩子是一個殘忍嗜殺成性的國王生的,他們已遺傳了他們的父親的惡習,這一點,只有我能夠從他們幼年的習性上覺察出來,而我要促使英國人民得到更大的幸福,這兩個孩子就成了我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因為他們無疑會傷害英國人民的。’當麥克白斯夫人為她的兒子——不管莎士比亞怎么說,那決不是為她的丈夫——設法弄到一個王位的時候,也正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愛是一個大美德,一個強烈的動機,它是如此的強烈,以致于它可以使人做出許多事情來而心中卻能坦然無愧,所以在鄧肯死后,麥克白斯夫人失去了良心的慰藉,就萬分痛苦了。”

這一番話,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諷刺而又很真率的口吻講出來的,維爾福夫人貪婪地傾聽著這些令人膽寒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論。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她說道:“您知不知道,伯爵閣下,您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辯論家,而且是戴著一副多少有點不協調的眼鏡來觀察這個世界的?那么,這是否因為您是從蒸餾器和坩堝上來研究人類的呢?因為您總是正確的,您的確是一個偉大的藥物學家,您用來醫治我兒子的那種仙丹幾乎是立刻就把他救活了過來”

“噢,別信任那種藥,夫人。那種藥一滴足可救活一個垂死的孩子,但三滴就會使血液沖進他的肺里,使胸部發生最猛烈的牽動,而六滴就會中止他的呼吸,產生比他原先更嚴重的暈厥,倘若一滴就會斷送了他的性命,您還記得吧,夫人,當他那樣輕率地去擺弄那些藥瓶的時候,我是怎樣突然地把他拖開了的。”

“那么,它真是這樣可怕的一種毒藥嗎?”

“噢,不!首先,我們得同意:毒藥這兩個字是不存在的,因為最毒的毒藥在制造的時候,原也是當藥物來用的,只要能按照它正確的用法行事,它就是一種有益的良藥。”

“那么它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呢?”——是我的朋友,給那位可敬的阿特爾蒙神甫所配制的一種妙藥,其用法也是他教給我的。”

“噢,”維爾福夫人說道,“它一定是一種妙極了的鎮靜劑吧。”

“其效力是完全靠得住的,夫人,這您也是見過的了,”伯爵答道,“我常常用它,但用得極其小心,當然,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他微笑著加上了最后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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