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說，孫長明孫神的高數果然名不虛傳，一個期中考都這么難！下周咱倆還是別翹這課了，不然小心被掛！”

云城大學，人群從教學樓如潮水般涌出。駱長青走在人群中，正皺著眉頭和身邊的同伴大聲吐槽著剛才的考試。在三三兩兩的談話聲中，他極具辨識度的洪亮聲線尤為出挑。

而他的同伴何奕明、一位劉海細密的眼鏡男生，此刻卻眼神游離，瞳孔中陡然失去了焦距。

何奕明的狀態不大對勁，他并沒有動嘴，卻已經發出了聲音：

“孫神每學期只點三次名，這周他剛點過一次，下周大概率不會再點了，膽子大點！”

何奕明一邊回答著駱長青的吐槽，一邊用眼神不斷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的眼球頻繁地顫動，不斷地想要向身后看，身體卻似乎故意與眼球南轅北轍，穩步向著前方走。這模樣好生奇異，就如同一個自由的靈魂被禁錮在了這副軀體中。

駱長青對自己同伴的異常渾然不覺，依舊大嗓門地嚷嚷著考試，但眼鏡男生卻并沒有在聽他的吐槽——用沒在聽來形容多少有失偏頗，準確的說，這些話語何奕明已經聽過一遍了。

眼前宛若真實的一切，對何奕明來說，也不過是一場【今天】的再放送。

當嘈雜的聲音入耳，何奕明緩緩閉上了眼。他抬起手，按下了想象中的一個按鍵。

于是四周的人流逐漸靜止、風聲與陽光也陷入凝滯，連人們的意識都被凍結，鐫刻為了一幅生機的畫面。

唯有何奕明依舊保留著意識——盡管他也不能自由活動，宛若魚缸里的魚。在狹小的魚缸里，他享有著自由，雖然不能干涉魚缸外的世界，卻可以透過魚缸、洞察這靜止世界中的每一個細節。

在這個世界中，未說完的話語變成了銳利的文字，背地里的動作也被鏡頭聚焦，一切信息都宛若果樹上的碩果，誘人而無人看顧，任何奕明采擷。

在這片空間中，他的感知力被放大了無數倍。他能夠看到遠處駛過教學樓的卡車輪胎上的砂土，甚至能分析出砂土的來源是學校第三教學樓的建筑工地；也能“聽”到身后鄰班同學的交流，他們正興致勃勃的對著試卷答案，其中一人嘴上說著“我這次考炸了”，眉眼間卻藏著一絲淡淡的自得；茂密的枝葉間透出幾縷陽光，陽光被塵埃折射出明亮的通路；高空之中墜下了第一滴雨，雨滴里映出顛倒的世界。

無數的信息被具象化，宛若萬箭齊發、紛至沓來，何奕明卻表現得駕輕就熟，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面對這般景象了。

他知道，這里并不是現實，而是自己的夢境。

何奕明從小就喜歡鼓搗各種怪奇的神秘學文化與傳說。而這片隨自己心意而變化的特殊夢境，便是他初中時在一個神秘學交流群的建議下、嘗試傳說中的“清醒夢”而發現的。

在這里，他能夠以一種近乎全能的上帝視角，重新回顧自己睡前二十四小時的記憶。一切的信息都可以被自己巨細無遺地了解、盡管這會帶來巨大的精神負擔。

只是這種特殊的夢境狀態無比消耗心力，進入一次便得頭痛好幾天，不然何奕明高低得考個清華北大，也不至于只上得了家門口的云城大學。

說回此刻，何奕明的靈魂逐漸脫離了記憶中的軀殼，他伸出手，試圖撥開冗余，隨著他觸動的信息流越來越多，大腦之中也迸發出一股越來越明顯的刺痛。他頂著這份刺痛，逐漸從萬千道信息流中抽絲剝繭、剝離出了自己想要找到的那一條——

那是一道隱晦而兇煞的目光。

“找到你了。”何奕明雖然頭痛欲裂，卻還是咧嘴一笑。

目光是有重量的。而在這片奇異的夢境中，近乎超然的何奕明感受到了那份重量。他順藤摸瓜，緣著目光的方向望去，試圖找到是誰在盯著自己。

今天中午，當他和駱長青上完課往外走的時候，他便感受到了一種被注視的惡寒感。在何奕明所了解的神秘學領域，這種惡寒感屬于靈性的示警，意味著糟糕的事將要發生。

出于謹慎，當時的何奕明并沒有找尋目光的源頭，而是裝作毫無察覺、一直等到夜晚，等到進入夢鄉之時，再借由這片完全由自己操控的夢境來找尋真相。

這也算是他的常規操作了。高一的時候，他便借著這一招，找到了一名狡猾的搶劫犯的藏身之處，還獲得了警司局頒發的見義勇為獎金。

而此刻，他故技重施，找到了這位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的不速之客：

在教學樓的拐角處，站著一個佝僂著身子、喘著粗氣的壯漢，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短襯，短襯邊沿還沾著些血跡，手里不見利器，卻猙獰地張作爪狀，仿佛下一秒便會增生出猙獰的骨刺。

于他的目光中，何奕明捕捉到了一股不屬于人類的獸性。

“這個模樣，我似乎在哪兒見過？”

何奕明對壯漢的樣貌似乎有些印象，刺痛的大腦難以支撐他去回憶，但他還是勉強想起了壯漢的身份——他好像是近期被通緝的一個連環殺人犯，名叫李慶。

他倒不會專門去關注什么在逃嫌犯的長相，但這壯漢李慶不一樣。云城的治安一直都很不錯，可前些日子發生的那起連環殺人案，卻如同一顆巨石墜入水中，平靜的湖面霎時激起了千層浪。

一時之間社會各界惶恐，那張拓印著壯漢面容的通緝令貼滿了大街小巷，新聞頻道更是二十四小時滾動播放。

可現如今，他卻出現在了這場回溯過去的清醒夢境中，換而言之——在數小時以前，這個背著數條人命的亡命徒、已經潛入了何奕明所在的云城大學、甚至疑似盯上了自己......

他是怎么躲開警司的巡捕、甚至還能潛入有著完備門禁的大學校園的？又為什么會對自己懷有惡意？！

一切尚不明朗，此時身處夢境之中，何奕明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將夢境中的時間改變、看看壯漢從何而來、最后又去了哪里。

在夢境之中，他可以如同觀看視頻一般，隨意拉動進度條。但這個進度條僅限進入夢境前的24小時，所能查看的空間也僅限夢中的自己周圍一公里左右的范圍，這都是他這些年里慢慢試探出來的結果。

但這已經足夠了。只要找到些微壯漢的蹤跡，何奕明就可以把信息上報給警司。接下來的事情，便不是自己能處理的了。

何奕明閉上眼，開始凝聚精神、嘗試拖動這個真實無比的夢境世界。在他的意志下，車輪開始倒退，痕跡被溯回，時間攆過留下的車轍被消解。從教學樓中潮涌出的學生們紛紛回退，墜下的雨滴也重歸于高天之上。在一切如飛光般回退的同時，何奕明緊緊地注視著不遠處躲藏的壯漢。

可更為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所有人都在“倒行逆施”的回溯中，壯漢的身影卻并未有任何的變化，他瞠目而視，瞪大的眸子流露著不變的兇光，全然不受何奕明回溯夢境的力量影響。

為什么？！

這里是屬于他的夢境，所見的一切不過是一盤固定的錄像帶，不應該、也不可能會有脫離他掌控的存在，自從獲得這個夢境，這么多年來，一直是都如此......

可壯漢的異變如此突然，就仿佛電視機中隔著第三面墻的角色忽然從屏幕里爬了出來！

就在何奕明想要再去查探壯漢的情況之時，一股莫大的危機感卻已纏縛上他的心尖，也就在此時，夢境之中壯漢的身影，陡然失去在了何奕明的感知中。

壯漢已然不見，可那種如同被惡獸鎖定的危機感卻并未消失。何奕明試著再次撥動夢境的時間，可無論前進亦或是后退，他都再找不到壯漢的任何一絲痕跡，就仿佛壯漢從未出現過。

既見無果，何奕明也離開了夢境。伴隨著意識的回歸，他從夢中沉沉醒來。由于消耗了過多心神，大腦深處隱隱感受到一股輕微而綿長的刺痛，令他難以集中精神。

現在是半夜十二點，可從清醒夢中醒來的何奕明卻毫無睡意。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時有聯系的私人號碼。

“喂，小何？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怎么，又在街上晃蕩抓小偷呢？”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輕佻。

“沒，琛哥，不是小偷。”何奕明從床上下來，站在窗臺邊，沐著月光，飛速地組織著語言，“是李慶，那個殺人犯。今天中午十一點半，我在云城大學的一教附近看到他了。”

“你確定？！”琛哥的聲量忍不住提高，“‘二二七’這事兒可跟你以前抓的那些小賊不一樣，全市的警力都集中在這案子上，哪還能讓他跑到大學里去？你有沒有什么直接的證據？”

“有證據我還需要聯系你嗎......”何奕明苦笑著搖搖頭，“再說了，你對我的記憶力還有懷疑？”

這琛哥是何奕明熟識的警司，這些年來他用自己的夢境找到了不少偷盜案件的蛛絲馬跡，基本也都是和琛哥聯系的。

由于自己使用夢境多是在晚上，可獲得的案件線索又都是在白天，他便和琛哥謊稱自己的記憶力比較特殊，類似于“超憶癥”之類的情況。

“也是......你這小子給的線索，倒一直都挺靠譜的。”琛哥對何奕明的能力一直都挺信服，“早喊你考警校，憑你這記憶能力，市局搶著要你！你還非不來......”

“行了琛哥，總之你們要快，我總感覺是自己被盯上了。”何奕明打斷了琛哥的閑話，夢中那種被惡意錨定的感覺令他十分不安。

聽到何奕明自危的說法，琛哥一改輕佻的語氣，連忙問道：“你和他有過眼神接觸嗎？”

被通緝的犯罪嫌疑人通常都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進而會避免與他人的接觸。而一旦與他們有了接觸，不管是肢體接觸還是言語交流，甚至僅只是目光對視，都有可能成為被盯上的理由。

“我感覺自己被注視了，但沒回頭。”

“不論如何，這幾天你都先別出門了，保護好自己最重要。”琛哥嚴肅地告誡道，“剩下的事交給我們警司處理，你自己千萬別逞能。”

收下了對方的建議，何奕明掛斷電話，壓下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安，又回到了床上。

他還想回到清醒夢境中，看看能否在找到一些壯漢的線索提供給琛哥。對擁有奇異夢境的他而言，足不出戶，也能獲得眾多的信息。

將自己的心神沉入虛無之中，何奕明的意識仿佛在無盡的深淵中下墜，在瀕臨破碎的拉扯與令人失神的失重感中，他聚攏意識，緊接著回歸了堅實大地的托負之上。

這個過程何奕明算是駕輕就熟，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清醒夢中，回到了今天中午的十一點半，那個感受到壯漢目光的時間節點。

再一次推動夢境中的時間輪轂，他試圖重新抓住那一縷目光、順藤摸瓜找到壯漢的更多信息。

也就在這時，何奕明的疲憊不堪的靈性忽然開始急促的閃動，在他意識到不對勁的瞬間，聽覺與嗅覺才姍姍來遲：

“唰！”

細微的破風聲，伴著釋放出野性的嘶吼，空氣中也傳來了一股下水道般的腐臭味道……五感先后收到了靈性的示警，進而不約而同地調度起了全身：

躲開！！快躲開！！

強烈的情緒沖刷著何奕明，如芒在背，可就在他嘗試騰挪躲閃之時，身體卻再也無法回應大腦的調度——

一柄慘白的骨質利刃，已經自身后洞穿了他的胸膛。

血液攜著氣力不住地流失，何奕明緩慢地扭頭，映射在瞳孔之中、襲擊自己的，是一頭渾身刺骨嶙峋的怪物，而他的面容，正是那拓印在通緝令上的兇煞壯漢，李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