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區派出所。

一位年輕的一級警司剛整理完檔案，然后打開了自己的記事本，有些猶豫地在“何奕明”這個名字后面畫了一個叉。他的眸子有些清亮，細長的眉毛蹙起，似乎陷入了沉思。

在這一頁筆記上，被畫了叉的名字已經有四五個。如果熟悉云城時事的，大概能察覺到一些不對勁——除了何奕明以外，其余被畫叉的人名，似乎都屬于近期一系列惡性事件的死者……

就在這時，他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忽然抬眼空望向一個遙遠的方向，接著略一挑眉，心中思忖：“看樣子還得再去拜訪一下才行……”

“小陳，【二二七】的受害者排查做完了嗎？”一位有些禿頂的中年警司敲了敲檔案室的門，打斷了年輕警司的思考。

“我剛打印好相關檔案，準備給顧組送過去呢。”年輕警司抬起頭，并未起身，只是指著打印機旁的一疊文件回答道。

禿頂中年警司略一皺眉，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又催促了兩句便離開了。

年輕警司又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兒，末了，他把何奕明的檔案從一打文件中單獨抽了出來，夾在了自己的記事本里，接著離開了檔案室。

“蘇哥，今天我們二組發獎金，中午一起去吃一頓唄？”

年輕警司倒挺受同事歡迎，剛一出門，便有人與他搭話。

“【二二七】那邊忙著呢，等這陣子忙完了，我請二組的兄弟吃一頓都行！”年輕警司溫和地笑著回應，告別了搭話的人。

“秦副隊，顧組那邊一直催你呢！”又往前走了幾步，一位短發干練的女警對著年輕警司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指了指會議室，“你早些整理好檔案過來，今天顧組脾氣可大了！”

年輕警司點了點頭，“檔案我這邊都整理好了，你幫我送過去吧，我這邊還有點事要忙呢。”

“行行行，知道你和顧組不對付，你不過去也行，但你可別老和顧組對著干，上頭對你意見可大著呢！”女警無奈地提了兩句，接過檔案也便離開了。

手里的檔案交了出去，看了一眼手表，年輕警司沒多猶豫，便往著派出所大門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大多數人都和他有所交流，年輕警司也都微笑著一一回應。

路過一樓的咨詢處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林初，我找林初警司！警號是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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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和警司的確是我們這邊的在職警司，請您稍等，我這邊幫您聯系一下蘇警司。”

“不是蘇和，是林初啊！樹林的林，最初的初！你再確認一下可以嗎？”

何奕明有些崩潰，這咨詢處的接待員跟聽不懂人話一樣，自己說林初，他非要扯什么蘇和，這兩個名字也不是什么發音相近的詞語啊，怎么愣是說不明白？

如今遇到的種種異常尚且找不到真相，林初，則是目前最為直接的線索——身為警司，對方必然了解通緝犯李慶之死背后的隱情；而他能對自己施展潛夢、甚至干涉自己的記憶，也表明了其掌握了神秘學相關的力量。

和接待員雞同鴨講了半天，又事關自己未來的人生，何奕明愈發焦躁起來。

“您這邊提供的信息的確沒錯，我這邊已經幫您聯系蘇警司了，請稍安勿躁可以嗎？”

接待員也是納悶，雖說派出所的接待員本來就是個受氣活，但像今天這位這樣、完全不聽人說什么的主兒，他也是頭一次見。已經告訴他蘇和警司確有其人了，安靜等會兒不好嗎？

一肚子無語的接待員，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

說了半天還是說不通，何奕明便打算等對方把那位所謂的“蘇和警司”請來，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同時，他也緊緊地攥著口袋中自己制作的符咒，強化著自己的心理暗示——面對對方的神秘，他做足了防備。

而就在何奕明等待之時，一位有些似曾相識的、身穿警服的年輕警司走到了他的面前，對上了他的視線：

“我就是林初，請問找我有什么事嗎？”

“蘇和警司，你終于來了！”見這位年輕警司到來，接待員如同見到了救星，趕忙說道：“這位何奕明先生報出了你的名字和警號，指名道姓要找你。”

“沒問題，我和這位先生的確有約，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年輕警司沉著回答，一言一行十分可靠。

何奕明有些不敢對上年輕警司的眸子，這種有些熟悉的畏懼感也令他確信，面前的人，就是他要找的林初。

可此時此刻，他站在接待員和年輕警司中間，聽著左右兩邊、一者說“林初”、一者說“蘇和”，只感覺到一種匪夷所思的詭異：

這位潛入自己夢中的警司，到底是誰？

盡管懷中的符咒并無異動，何奕明卻開始陷入一種莫名的心悸之中：

而自己是不是……還在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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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羊踹玉兔】群主的提醒，何奕明恐怕已經完全忘掉林初的存在了。這種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偷換了記憶的感受，讓他心中泛起絲絲涼意。

其實冷靜下來思考之后，對方會想消除他的記憶是很正常的，群里的【奇幻色彩】曾詳細向他講解了所謂潛夢的規則與細節：潛夢的兩種用途，分別是平等的交流和強制的問詢。兩者的區別便在于，被潛夢者是否是自愿的。

君士坦丁大帝與基督教的談判，建立在雙方自愿的基礎之上，自然屬于前者，而何奕明所遭逢的潛夢，倒絲毫沒有尊重他意愿的打算。

如若不是他異想天開地在自己的房間里裝了一個監控，大概也只會把那段短暫的夢境歸咎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而問題也就出在這兒——在大部分遭遇非自愿潛夢的記錄中，夢中的記憶，都不應該會保留才對。

試想一下，使用潛夢來拷問情報，自然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又怎么可能會讓被問詢者保留這段記憶呢？

可自己不僅在潛夢結束后、依舊保留著夢中的記憶，還依靠著奇特的監控和群主的提醒，兩度破壞了對方后續的手段。

他不確定，對方是否會意識到他并未被成功消除記憶、之后又會否繼續對他出手。在這種敵友未辨的情況下，自己腦海里這份不該保留的、甚至清晰無比的記憶，便是何奕明現在手上的武器！

他記得夢中那個警司林初的警號，那么對方便不可能藏起來！

回想起夢里那個名叫林初的警司透亮的眼神，他本能的不覺得對方危險。這份信任沒什么來由，也沒那么強烈，但何奕明歷來都很相信自己的靈性直覺。

再說了，派出所這種地方，不說諸邪不侵，至少也沒人敢在人民警司的地盤搞手段吧……大概？

可現在、當何奕明真的坐在這位林初警司的對面時，心中卻開始為自己莽撞找上門的行為后悔了。

林初帶他來到了一家派出所附近的咖啡廳里。咖啡廳的氛圍悠閑，空調也送來適宜的溫度。兩人坐的位置比較靠邊，正常地交流聲大概不會被周圍人聽到。

“一杯白咖啡，謝謝。”

林初和服務員點完單，把菜單推給坐在對面的何奕明，語氣中聽不出什么情緒地對他問道：

“何奕明對吧，在你眼里，我是誰呢？”

何奕明和服務員擺擺手，現在的他沒什么心情喝咖啡。待服務員走開后，他品味起了林初的問題。

他是誰？

除了已經知曉的林初和蘇和，在跟著他從派出所走到這家咖啡館的路上，他至少有聽到了七八個不同姓名的稱呼。

幾乎人人都認識他，路邊的巡警向他敬禮、掃地的清潔工大爺同他問好、就連見了城管和警司本該撒腿就跑的流動小吃攤攤主，都要在跑之前給他送份手抓餅。

人緣好得有些詭異。

而更詭異的是，這些與他相識的人，每人都用著一個不同的稱呼，卻完全不會有認知上的沖突。

手抓餅攤主說：“孫警司，這份手抓餅就送你啦！”

旁邊等食的熟客聽了打趣道：“怎么的，給傅警司的那份就多加個蛋，我天天來買你卻不舍得多抹點醬？”

旁邊的破酥包老板也得插句嘴：“易警司，今天吃了手抓餅，明天也來嘗嘗咱家的千層破酥包唄！”

幾個人各說各的，偏偏還都能知會對方說的是誰，這場面，反倒是比自己的殺人夢境還離奇。

看著這番光景，何奕明腦子里忽然想到一句老話：

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似乎在不同人的眼中，這位神秘的警司都呈現著不同的身份，可這些身份之間卻毫無認知的障礙。

可何奕明卻只覺得荒謬。

收回思緒，略微躲避著這位年輕警司的目光，何奕明輕聲道：“我并不知道你是誰……但當時你告訴我，你叫林初。”

“這是你在夢里親口告訴我的。”何奕明心中補充道。

他并沒有直說林初疑似對他使用了潛夢手段的事，而是直接默認了他在夢里見過林初。這樣只要對方接著話頭說下去，便算是承認了入夢的事實。

年輕警司，或者說林初聽到何奕明的回答，沒有揭穿他話里的那點小心思。他只是略顯欣慰地笑了笑，溫和的表情中露出幾分莫名的意味。

緊接著，他從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中，拿出了一張曾向何奕明展示過圖片的通緝令。

在看到通緝令上那熟悉的壯漢面容的瞬間，何奕明渾身陡然緊繃，又欲蓋彌彰地試著放松了下來。

如同沒有看到何奕明的反常一般，林初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這個人名叫李慶，在今年的二月二十七日，警方在他的家中發現了四具肢體破碎的尸體，其中包括他僅有六歲的親生女兒。

“根據法醫鑒定，四具尸體的死亡時間不一，但都在一周以內。致死的原因是頸部大動脈破裂導致的失血過多，除此之外，渾身傷口密布、血肉模糊，形似野獸啃食。而在這些尸體身上的眾多傷口部位，都被檢測出了李慶的唾液、血液殘留。”

聽著林初開始將【二二七】案的一眾不為人知的細節披露，何奕明一邊擔心自己這個平頭百姓聽不聽得，一邊又忍不住想多了解一些相關內容——沒辦法，他這人就是好奇心重。

云城實在是安穩了太久了，作為整個西南地區的中心城市，治安與秩序也是出了名的好。【二二七】事件，算得上是近十年來云城最惡劣的惡性犯罪。如此大案，盡管警方一直在封鎖消息，但討論度還是在不斷高漲。

即便是何奕明這種不大關心新聞的人，也或多或少看到過幾次相關報道，也因此，在夢中才會對李慶的樣貌有些印象。

關于【二二七】，警方做了非常嚴密的情報管控，坊間流傳的消息也都只是些捕風捉影的胡謅。如今聽得林初詳談，倒是令何奕明大為震撼。

按照林初的描述，是李慶、活生生咬死了自己的女兒、以及其他幾位死者？

食人，這種令人懼怖的同類相殘行徑，在人類短暫的歷史上并不少見。即使是脫離了茹毛飲血、頇實了道德底線的現代，食人犯罪也時有發生。

而何奕明所了解的神秘學群體，更是這種反社會、反人類犯罪的高發人群。這個圈子里，有太多人的精神處于一個不正常、卻自以為正常的癲狂狀態。

何奕明想起了自己的夢境中、那個渾身沾著血跡、逐漸異化成怪物模樣的兇狠壯漢，似乎的確做得出食人的惡舉。

李慶能進入自己的夢境襲殺自己，其必然與神秘學有所關聯。

這李慶，是天性殘暴，還是受神秘學的影響而變成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