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蒼穹似墨染就的錦緞，高懸的明月宛如溫潤璧玉，傾灑下縷縷清輝，繁星恰似細碎珍珠，疏密有致地鑲嵌于墨空，為紫禁城那金瓦紅墻勾勒出一層夢幻且肅穆的銀邊。

乾清殿內，燭火搖曳，光影在雕梁畫棟間詭譎跳躍，仿若也在為榻上孝宗皇帝的病體而焦灼不安。

幾名宮女與太監宛如噤聲的寒鴉，垂手佇立，大氣都不敢輕喘，唯孝宗那斷斷續續、仿若殘燭嗚咽的咳嗽聲，絲絲縷縷地在這殿宇的雕花梁柱間游弋、撞響。

大明孝宗皇帝，曾經面龐仿若春日暖陽下的古玉，透著溫潤與堅毅，不怒自威中又藏著對蒼生的悲憫?？扇缃?，病榻之上的他，如同霜打的秋荷，形容枯槁，雙頰深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也似蒙塵的明珠，黯淡無光，只剩那目光深處，對江山社稷的執念如將熄未熄的火種，頑強閃爍。

“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位卿家，可曾至否？”孝宗強撐著精神，聲音微弱且帶著幾分顫栗，滿是對朝堂局勢、江山社稷的擔憂。

皇后守于榻旁，一襲鳳袍明艷華貴，雙眸隱隱有淚光，手中絲帕早已濕透，緊攥的手指關節泛白，“陛下，臣妾已然差人速去相請，料想此刻他們正快馬加鞭，星夜馳騁而來。陛下您務必撐住，大明江山，萬民福祉，皆系于陛下一身，斷不可棄臣妾與照兒而去啊?！?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仿若深秋寒蟬的哀鳴，顫抖、絕望又滿含祈求，緊緊握住孝宗的手。

孝宗凝視著皇后那哭得梨花帶雨的面龐，心中恰似打翻五味雜陳的舊釀，滿是無奈與苦澀。

他深知，此次大病，猶如惡虎撲身，已然將他康健體魄啃噬殆盡，留下孤兒寡母直面這波譎云詭的朝堂，恰似孤舟行于驚濤駭浪，怎能放心得下？

可生死無常，命運巨輪無情碾壓，此刻他唯有將希望寄托于幾位肱股之臣，妄圖以殘軀余力，為兒子的江山鋪就些許平穩磚石。念頭及此，一陣劇痛仿若洶涌暗潮，從四肢百骸席卷而來。

皇后見狀，忙不迭伸手，玉手輕抬，以最溫柔之態為孝宗撫著胸口，助其順氣，淚水愈發失控，簌簌滾落，滴在孝宗手上。

孝宗緩了緩神，費力擠出一絲笑意。抬手間，輕輕擦去皇后臉頰淚花，聲若蚊蠅低吟：“莫哭，人生于世，草木一秋，榮枯有數，生老病死，皆乃天命注定，何須這般肝腸寸斷。大明，太祖皇帝攜萬千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打下來的萬里江山，怎可在吾等子孫手中傾頹衰敗？照兒尚處沖齡，稚氣未脫，朝廷不可一日無掌舵之人。你身為皇后，往后肩上扛著的，是這祖宗基業、山河重責，定要珍攝自身，莫要被悲戚摧垮吶。”

皇后憶起往昔與孝宗相伴歲月，那些同起同臥、讀詩作畫、聽琴觀舞、談古論今的日子，幸福美好。彼時孝宗獨寵于她，后宮之中，她宛如明月高懸，不納妃嬪，在這皇權至上、三宮六院尋常可見的時代，這份感情實屬難得，熠熠生輝。

他們共育有二子一女，朱厚照、朱厚煒和太康公主，奈何次子早夭，如今孝宗又病篤至此，命運巨手無情揉搓，怎不讓她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陛下，臣妾怎能不哀傷，您正值盛年，雄姿英發，怎就……”皇后哽咽難語，往日威嚴面龐此刻恰似霜雪覆蓋的素箋，蒼白無華，雙唇亦失了血色，仿若褪色花瓣，盡顯憔悴。

孝宗再次抬手，手指摩挲皇后臉龐，目光滿是眷戀，仿若要將她容顏刻入眼眸：“皇后，莫要哭花了臉，朕瞧著心疼吶。朕如今滿心悲戚，你且展顏一笑，讓朕銘記你的容顏?！?

皇后心頭一顫，強忍著悲痛，嘴角上揚，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孝宗見狀，苦笑著搖頭：“這笑，可比哭還揪朕的心吶?！?

言罷，緊握皇后之手，“朕恐再難見你，好好笑一回，成不？”

皇后淚水在眼眶打轉，拼命忍著，終是扯出一個稍顯自然的笑意。

一名太監匆匆奔入大殿寢室，跪地稟報：“皇上，劉大人、謝大人、李大人現已在殿外候召?！?

孝宗原本黯淡眼眸仿若被注入一抹神光，于油盡燈枯之際回光返照，精神陡然一振，沉聲道：“宣。”

太監領命退下，孝宗望向皇后，目光滿是不舍與囑托：“吾這一生，獨鐘情于你，可如今大限將至，要先行一步了。照兒生性貪玩，稚氣未脫，往后還得勞你多多費心看顧。社稷興衰，系于用人，務必讓他親賢遠佞，朝堂方能清明穩固。切切銘記，后宮不得干政，莫因私情亂了朝綱。好了，你且隨他們一同退下吧?！?

皇后淚雨婆娑，滿心悲戚，一步三回頭，終是在宮女太監簇擁下，蓮步輕移，離開了乾清殿。

剛出門，便瞧見三位老臣被引著走來。

為首的劉健，年逾古稀，臉上鐫有著深深的皺紋，身形雖已現老態龍鐘之態，脊背微彎，卻如那負重的駱駝，沉穩且堅毅，步伐雖緩，卻透著不容小覷的氣場，不愧是朝堂柱石、內閣首輔，往昔輔佐孝宗，殫精竭慮，為“弘治中興”立下汗馬功勞。

李東陽在其右側，五十多歲，目光睿智有神，仿若能洞悉世間萬象、人心幽微。傳聞他讀書過目不忘，腹有詩書，才學恰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測，為人卻謙遜有禮，在朝堂威望頗高，一言一行，皆引眾人矚目、奉為圭臬。

謝遷身形瘦長，胡須垂落，面容慈眉善目，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三人見了皇后，行禮問安，動作整齊劃一，沉穩莊重，隨后便隨著太監進了乾清殿。

瞧見孝宗皇帝那病入膏肓的病容，三人仿若遭了雷擊，心頭劇震，忙跪地參拜：“臣等見過皇上?！?

聲音齊整，透著悲痛與尊崇，在殿內悠悠回蕩。

孝宗抬手示意他們起身，虛弱道：“三位卿家，可算把你們盼來了?！?

劉健望著孝宗，欲言又止，眼眶泛紅，滿心都是對這位英年君主病重的惋惜與痛心，堂堂三十多歲的帝王，往昔英明神武，如今卻臥榻不起，怎不讓人唏噓嗟嘆，扼腕痛惜。

孝宗似是知曉他心思，蒼白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仿若寒雪中綻出的梅朵：“朕無愧于列祖列宗，在位時躬行節儉，不近聲色，重視律法，勤于政務，廣納賢臣，大開言路，一心扭轉朝堂腐敗之風，驅逐奸佞小人，雖略有成效，卻不想遭此大病，天命難違吶。今日召你們來，便是盼著能好生輔佐照兒，朕這身后事，就拜托諸位愛卿了?！?

說著，孝宗伸出顫抖的手，劉健趕忙上前握住。只聽孝宗鄭重叮囑：“太子年幼，又好逸樂，尚無定性，三位愛卿定要教導他讀書明理，輔佐他成為有德明君，莫讓祖宗基業毀于祖宗基業毀于一旦吶?！?

三位老臣憶起孝宗在位時的“弘治中興”，孝宗勵精圖治、銳意進取，政治清明、大明經濟繁榮。如今見他這般，痛心不已，紛紛跪地，齊聲道：“老臣必肝腦涂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孝宗聞此，欣慰一笑，緩緩合上雙眼，陷入了回憶之中。他的童年滿是坎坷，生母紀氏，本是廣西土司之女，因家族叛亂被俘入宮，掌管皇帝私房錢。一次偶然，憲宗留宿，紀氏有了身孕?？赡菍櫣诤髮m的馬貴妃，心狠手辣，得知后令宮女為紀氏墮胎，幸得宮人憐憫，謊稱是瘤子，紀氏才逃過一劫，卻仍被打入冷宮。

在冷宮，紀氏生下他，萬貴妃又派門監張敏去溺死嬰兒，張敏良心未泯，冒險將他藏起，與被廢的吳皇后一同用米粉哺養，在萬貴妃數次搜查下，他吃著百家飯長到六歲。一日，張敏為憲宗梳頭時，道出實情，憲宗大喜，接他回宮，立為太子，封紀氏為淑妃，可沒多久，紀氏暴亡，張敏吞水自殺，皆因萬貴妃迫害。而后，周太后將他抱養在仁壽宮，護他周全。

成化二十三年，萬貴妃病逝，憲宗悲傷過度離世，他繼位，改年號“弘治”，接手的卻是朝政紊亂、國力凋敝的江山，他靠著自己的寬容與勤奮，力挽狂瀾，營造出“弘治中興”的局勢。

此刻，太子東宮卻是另一番景象。

小太子身著蟒袍，頭戴鑲珠金冠，金冠之上明珠璀璨，英氣逼人，正興致勃勃地看著兩只雄雞爭斗。

一名太監身形瘦弱，一張臉白得像剛從面缸里滾出來似的，唯有那對眼睛，黑溜溜、圓滾滾，像兩顆滴溜溜轉的黑豆子，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可這機靈里又滿是諂媚與狡黠。此刻他正弓著腰，雙手端著個雕花點心盤子，對著太子尖著嗓子說道：“小主人吶，聽聞皇上病情又重咯，皇宮上下戒嚴，奴才可是冒了大險，從民間花大價錢弄來這倆‘大將軍’，嘿，您瞧這倆家伙，威風凜凜，活脫脫就是戰場上廝殺的猛將吶，專門供主子玩樂?？梢腔噬现懒耍胚@腦袋保不準就掉地上了?！?

太子目不轉睛盯著斗雞，瞧著一只雄雞占了上風，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大喊“好”，手里捏著點心就往嘴里塞，那吃相，活像只餓急了的小饞貓，結果被噎得直翻白眼、猛打嗝，脖子一伸一縮的，跟個努力打鳴卻破了音的小公雞似的。

劉瑾見狀，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手忙腳亂地揮舞著雙手，扯著嗓子喊：“哎呀呀，小祖宗，快，快拿水來，可別噎壞了咱這金貴身子吶！”

太監們一聽，頓時亂作一團，像一群無頭蒼蠅似的在屋里橫沖直撞。這個撞翻了小幾，上面的古玩玉器“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那個被凳子腿絆了個狗啃泥，還順手拽倒了旁邊的同伴，兩人在地上滾作一團，哎喲哎喲叫個不停。

好一番折騰，才總算有個小太監端著杯水，連滾帶爬地沖到太子跟前，水灑了大半，哆哆嗦嗦地遞上去。

劉瑾趕忙在后面又是給太子拍背又是撫胸。

太子緩過勁兒來，一抹嘴，笑著對劉瑾等人說：“劉瑾，你們好好服侍本宮，等日后本宮掌權，定讓你們升官發財，到時候，你們可都得是威風八面的大官人嘍，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

劉瑾幾人感恩戴德，“撲通”一聲齊刷刷跪地，腦袋磕得像搗蒜，嘴里還高聲喊著：“為了主子，奴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皇后趕來東宮，見此情景，鳳眉倒豎，怒喝道：“大膽奴才！”

劉瑾等人嚇得臉色慘白，“撲通”跪地，身體抖得像篩糠，直接癱在地上。

太子也驚得渾身一哆嗦，手里還捏著半塊點心，忙不迭叫“母后”，跟著跪地磕頭請罪：“兒臣不知母后深夜前來，失禮了，還望母后恕罪。”

皇后冷眼掃過眾人，恨鐵不成鋼道：“你父皇病重，你不思進取、用功學習，竟在此與奴才斗雞玩鬧?！庇挚聪騽㈣热?，“你們這些狗奴才，竟敢敗壞太子德行，國難當頭，還敢獻媚，來人吶！”

話落，數名錦衣衛沖進來，氣勢洶洶。

劉瑾慌了神，手腳并用，像只受驚的螃蟹似的，爬到太子跟前求救：“小主人，快救奴才！奴才可不想這么早就去見閻王爺，主子您可不能眼睜睜看著奴才被拖走哇。”

太子剛想開口求情，就被皇后狠狠瞪住，訓斥道：“閉嘴！你在東宮戲耍，也難逃其咎，去祖宗靈前跪著懺悔！”

太子見劉瑾等人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于心不忍，淚水奪眶而出，掙脫宮女阻攔，沖到皇后跟前，哭求道：“母后，大伴他們伺候兒臣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求您網開一面，兒臣知錯了，愿去懺悔，只求您饒了他們?！?

皇后見太子真心求情，怒氣稍減，瞥向劉瑾等人，那眼神猶如霜刀，冷冷下令道：“把這些奴才押進大牢，交司法處置，先餓他們幾日，讓他們好好反省反省，省得整日只知鼓吹誤導太子！”

劉瑾等人一聽，哭得那叫一個凄慘，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活像戲臺上那些被棒打鴛鴦的苦角兒。

“娘娘饒命啊，娘娘饒命啊！”劉瑾邊哭喊，邊膝行著往太子身邊蹭，雙手合十，不停地作揖，“小主人，您可得再幫奴才說說好話吶，奴才們以后定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他眼睛卻還賊溜溜地轉著，偷偷瞧著皇后神色，心里暗忖著脫身之計。

皇后見狀，柳眉一蹙，不耐煩地喝道：“還磨蹭什么，拖下去！”

錦衣衛們如狼似虎，上前架起劉瑾等人，劉瑾手腳亂撲騰，像只被拎起的瘦雞。

太子眼巴巴看著劉瑾等人被拖走，滿臉委屈與不甘，卻又不敢再忤逆皇后，只能任由宮女拉著，一步三回頭地往祖宗靈堂走去。

路過一處花叢時，還賭氣似的抬腳踢了下石頭，結果疼得自己“嘶”了一聲，眼眶又泛起微紅。

皇后望著離去的背影，滿心憂慮，暗自嘆氣，深知這孩子被太監蠱惑，可終究沒對劉瑾等人痛下殺手。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驅散這縈繞心頭的愁緒，可那緊鎖的眉頭，卻怎么也舒展不開。

弘治十八年（1505年），孝宗皇帝駕崩，年僅三十六歲，舉國大喪，仿若山河披素，天地同悲。

紫禁城的每一寸磚石都沉浸在哀傷之中，宮人們身著素服，往來間悄無聲息，唯聞低低的啜泣與悲嘆。

金鑾殿上，雕龍的寶座，空落而寂寥，往昔孝宗端坐其上，指點江山、意氣風發，如今卻只剩回憶斑駁。

十五歲的朱厚照即位，次年改元，正德元年。

朱厚照自幼受寵，本聰慧過人，可身邊這群如劉瑾之流的太監，恰似一群狡黠的狐妖，憑借著溜須拍馬、投其所好的手段，將他引入了歧途。

即位不久，他任用劉瑾等八人，人稱“八黨”，劉瑾一朝得勢，專權跋扈，設大內行廠，比東廠、西廠更嚴酷，整日琢磨著怎么打壓異己，鞏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為討好武宗，這“八黨”每日跟變戲法似的，進獻鷹犬、歌舞，把東宮折騰得像個喧鬧集市，成了名副其實的“百戲場”。今兒牽來幾只威風凜凜、羽毛鮮亮的獵鷹，在殿前空地上耀武揚威，引得眾人圍觀叫好；明兒又招來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女，輕紗曼舞，樂曲悠揚，武宗看得眼睛都直了，鼓掌叫好聲不絕于耳，沉溺其中，學業和政事自然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武宗還不滿足于此，腦洞大開，先是在宮中大張旗鼓地建街市，拉著太監們扮起了富商小販，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

他自己呢，頭戴方巾，身著錦袍，搖著把紙扇，大搖大擺地穿梭其中，還煞有介事地跟人討價還價，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末了買到個小物件，便像得了稀世珍寶，四處炫耀：“瞧瞧，朕這眼光，可挑到好物咯?！蹦悄?，活脫脫就是個貪玩的富家公子哥兒，哪有半分帝王威嚴。

后來，他又突發奇想，仿起了妓院，讓宮女們扮作粉頭，濃妝艷抹，倚門賣笑。武宗呢，挨家挨戶地逛進去，故作老練地聽曲、飲酒，時不時還捏起嗓子哼幾句跑調的小曲，把后宮攪得烏煙瘴氣。

大臣們聽聞，個個痛心疾首，紛紛進宮勸諫，可武宗呢，坐在龍椅上，蹺著二郎腿，把玩著手里的玉佩，滿臉不耐煩，把奏章扔得老遠，嘟囔著：“整天嘮嘮叨叨，像群老母雞，朕不過是尋點樂子，咋就這么多事兒，他們可真掃興?！?

如此這般，朝堂之上，劉瑾仗著武宗寵信，愈發肆意妄為，對不順眼的大臣，隨便安個罪名，就打壓排擠，朝堂暗流涌動，忠臣們憂心忡忡，卻又無可奈何，只盼著武宗能早日醒悟，可這希望，卻似風中殘燭，飄搖不定，誰也不知，這大明江山在這位任性帝王手中，還會歷經怎樣的風雨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