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婚制

隋、唐、五代，婚姻之制，大略與前世同。既無古諸侯一娶九女之制，故前娶后繼皆為適。《新唐書·儒學傳》：鄭馀慶廟有二妣，疑于祔祭，請諸有司，韋公肅議：古諸侯一娶九女，故廟無二適；自秦以來，有再娶，前娶后繼皆適也，兩祔無嫌，其明文也。職是故，妾遂不得為繼室。李齊惲以妾衛(wèi)氏為正室，身為禮部尚書，冕服以行其禮，人士嗤誚。杜佑言行無所玷缺，惟在淮南時，妻梁氏亡后，升嬖妾李氏為正室，封密國夫人，親族子弟言之不從，時論非之。王縉妻李氏，初為左丞韋濟妻，濟卒奔縉，縉嬖之，實妾也，而冒稱為妻，自更不為清議之所與矣。

唐制，婦人封爵，孺人、媵、妾，皆無受封之文。庶子有五品已上官，皆封嫡母，無嫡母乃得封所生母。見《舊書·職官志》《新書·百官志》。凡親王，孺人二人，媵十人。嗣王、郡王及一品媵十人。二品媵八人。三品及國公媵六人。四品媵四人。五品媵三人。降此外皆為妾。散官三品以上皆置媵。凡置媵，上其數(shù)。《新書·車服志》：五品已上，媵降妻一等，妾降媵一等。六品已下，妾降妻一等。故宣宗封其舅鄭光妾為夫人，光還詔不敢拜。劉從諫妾韋，愿為夫人，許之。詔至，其妻裴不與。曰：淄青李師古，四世阻命，不聞側(cè)室封者。《新書·從諫傳》。參看第十章第三節(jié)。李渤，穆宗立，召拜考功員外郎。歲終考校，渤奏少府監(jiān)裴通職修舉，考應中上，以封母舍適而追所生，請考中下?？梢娖渲浦畤?。若安重榮娶二妻，晉高祖并加封爵，則亂世之事，不足道也。杜佑以妾為繼室而封國夫人，宜為時論所譏矣。然《劉從諫傳》言李師古四世阻命，不聞側(cè)室封者，而《師古傳》言其貞元末，與杜佑、李欒，皆得封妾媵以國夫人，說相矛盾。豈唐于淄青，始靳之而終許之邪？要即有之，亦衰世之事，非彝典也。

適庶之間，情好亦有敦篤者。《舊五代史·張礪傳》：礪有父妾，以其久事先人，頗亦敬奉。諸幼子亦以祖母呼之。及卒，礪疑其事。詢于同寮，未有以對。礪即托故，歸于滏陽，礪，滏陽人。滏陽縣，在今河北磁縣境。閑居三年，不行其服。論情制宜，識者韙之。此亦云過厚矣。然適庶相處，相得究難。故有如齊澣納劉戒之女為妾，陵其正室，致為李林甫所惡者。而嚴武八歲，以其母裴不為其父挺之所答，獨厚其妾，乃至奮鐵椎以碎妾首。其禍可謂博矣。故時有妾者或藏諸外宅。洛州婦人淳于氏，坐奸系于大理，李義府聞其姿色，屬大理丞畢正義求為別宅婦；吳通玄娶宗室女為外婦；皆是物矣。楊恭仁弟子思訓，顯慶中，歷右屯衛(wèi)將軍。時右衛(wèi)大將軍慕容寶節(jié)有愛妾，置于別宅，嘗邀思訓，就之宴樂。思訓深責寶節(jié)與其妻隔絕。妾等怒，密以毒藥置酒，思訓飲盡便死。寶節(jié)坐是配流嶺表。思訓妻又詣闕稱冤。制遣使就斬之。其禍之博，乃更甚于同處者矣。蓋妾而與妻同處，雖于家政，究猶有所顧忌，別居更莫能制御也。

富貴易即于驕淫，此事之無可如何者也。隋、唐內(nèi)官之制，大抵本于《周官》，不越百二十之數(shù)，時或減乏。宮官亦有定員。見《隋書》《新、舊書》《百官志》《職官志》及《后妃傳》。然其拘女，乃絕無制限。唐太宗初立，放宮女三千余人，見《新書·本紀》。此即自居易《新樂府》美其怨女三千放出宮者。然觀其所詠《上陽人》，則玄宗時之拘女，亦不減于隋煬帝矣。詩云：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隋書·王世充傳》言：世充為煬帝簡閱江、淮良家女，取正庫及應入京物以聘納之，所用不可勝計。后以船送東京，道路“賊”起，使者苦役，及于淮、泗中沉其船，前后十數(shù)。此其慘酷，為何如邪？《舊書·宣宗紀》紀吳湘之獄，謂揚州都虞候劉群，自擬收女子阿顏為妻，乃妄稱監(jiān)軍使處分，要阿顏進奉，不得嫁人，兼擅令人監(jiān)守。大中二年（848）。假一監(jiān)軍之名，遂可恣行如此，采擇之詒害，可以想見。朱泚之平也，德宗欲令渾瑊訪奔亡內(nèi)人，給裝使赴行在。陸贄諫曰：“內(nèi)人或為將士所私，宜思昔人掩絕纓之義。”帝雖不復下詔，猶遣使諭瑊資送。德宗如此，況其下焉者乎？貴人之家亦然。孫晟食不設幾案，使眾妓各執(zhí)一器，環(huán)立而侍，已見第十四章第六節(jié)。史稱時人多效之，可見多妓妾者不止晟一人也?！端螘贩Q南郡王義宣，后房千余，尼媼數(shù)百，而《舊書·王縉傳》，亦言其縱弟、妹、女尼等廣納財賄。蓋又有托清凈之名，而行瀆亂之實者矣?？蓜僬D哉！參看《兩晉南北朝史》第二十四章第二節(jié)。

官妓仍以罪人家屬為之?！缎聲と鍖W傳》：林蘊為邵州刺史，嘗杖殺客陶章，投尸江中，籍其妻為倡是也。私倡則民之貧者自為之?！端鍟さ乩碇尽吩疲糊R郡俗好教飾子女，淫哇之音，能使骨騰肉飛，傾詭人目，俗云齊倡，本出此也。此猶前世之邯鄲也?！缎聲の饔騻鳌费裕糊斊?、于闐置女肆征其錢，中國無此法，然特法不明許之而已，其實何以異邪？

適子、庶子，貴賤亦不相同?！端鍟る[逸傳》：崔廓，少孤貧而母賤，由是不為邦族所齒。又《李圓通傳》：父景，以軍士隸武元皇帝，高祖父忠。因與家僮黑女私，生圓通，景不之認，由是孤賤。皆因其母，迤及其子也。《新書·穆寧傳》：子贊，擢累侍御史，分司東都。陜虢觀察使盧岳妻分貲不及妾子，妾訴之，中丞盧佋欲重妾罪，贊不聽。分貲不及，亦歧視庶孽之一證也。

婚禮之不行，由于俗尚之侈靡。《新書·韋挺傳》言：挺以貞觀時拜御史大夫。時承隋末，風俗薄惡，人不知教。挺上疏言：閭里細人，每有重喪，不即發(fā)問，先造邑社，待營辦具，乃始發(fā)哀。至假車乘，雇棺槨，以榮送葬。既葬，鄰伍會集，相與酣醉，名曰出孝?；杓拗?，雜奏絲竹，以窮宴歡。官司習俗，弗為條禁。望一切懲革，申明禮憲。一九四六年九月八日，上海《大公報》載徐頌九《論移民實邊》之文，述滇西之俗云：村必有廟、廟皆有公倉，眾斂轂實之。廟門左右，必有小門，名曰茶鋪，眾所會也。議公事于是，籌經(jīng)費于是，設小學于是，選鄉(xiāng)保長于是；人家有婚喪等事，亦于是行之。故是廟也，村之議會也，亦其公所也，亦其學校也，又其游息之所，行禮之地也。案此正古者中里為校室之制也。以今揆古，則隋時有喪先造邑社者。必貧民家無殯斂之地，又身自執(zhí)事不給，故由鄉(xiāng)里助其營辦，此正細民相恤之美德，號稱士君子者，弗之知也，而反訾議之，不亦過乎？既葬會集，相與酣醉；婚嫁之初，雜奏絲竹；自為非禮，然不有湛酒渝食，萬舞翼翼者，民亦孰從而效之？故曰：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也。《循吏傳》：韋宙出為永州刺史。俚婚，出財會賓客，號破酒。晝夜集，多至數(shù)百人，貧者猶數(shù)十。力不足則不迎，至淫奔者。宙條約，使略如禮，俗遂改。喪亂之后如此，承平之世可知；僻陋之區(qū)如此，富厚之地可知；官司雖有禁令，豈真能移風易俗哉？況知留意于此者又少乎？《舊書·文苑傳》：元德秀早失恃怙，衰麻相繼，不及親在而娶。既孤，遂不娶。族人以絕嗣規(guī)之。德秀曰：“吾兄有子，繼先人之祀。”以兄子婚娶，家貧無以為禮，求為魯山令。彼其六十年不識女色，元結(jié)語，見《新書·德秀傳》。安知不以貧故哉？陽城兄弟皆不娶，城亦貧士也。政令每急于蕃民，喪亂之后尤甚?！缎聲ぬ诩o》：貞觀元年二月，詔民年二十女十五以上無夫家者，州縣以禮聘娶。貧不能自行者，鄉(xiāng)里富人及親戚資送之。鰥夫六十，寡婦五十，婦人有子若守節(jié)勿強。鰥夫不及六十，寡婦不及五十，猶欲強合之，立法可謂甚峻。《食貨志》云：太宗銳意于治，官吏考課，以鰥寡少者進考，如增戶法，失勸導者以減戶論，其行之亦可謂甚力。然《蔣義傳》言：張孝忠子茂宗尚義章公主，即鄭國莊穆公主，德宗女。母亡，遺言丐成禮。德宗念孝忠功，即日召為左衛(wèi)將軍，許主下降。義上疏諫。帝曰：“卿所言古禮也，今俗借吉而婚不為少。”對曰：“俚室窮人子，旁無至親，乃有借吉以嫁，不聞男冒兇而娶?！编l(xiāng)里親戚，既不能存恤孤女，而使之借吉以嫁，而望其為之資送，不亦難乎？中人之家，自營婚嫁已不易，而況于為人營辦乎？合男女之政之存于后世者，則征集人間女婦，以配軍士而已。可勝嘆哉！《隋書·煬帝紀》：大業(yè)十三年九月，帝括江都人女、寡婦，以配從兵。案是謀出于裴矩，見《矩傳》?！秱鳌酚衷疲壕卣俳季硟?nèi)寡婦及未嫁女，皆集宮監(jiān)，又召將帥及兵等，恣其所娶。因聽自首，先有奸通婦女及尼、女冠者，并即配之。

《北史·李敏傳》云：開皇初，周宣帝后樂平公主，有女娥英，妙集婚對，敕貴公子弟集弘圣宮者，日以百數(shù)，公主選取敏?！杜f五代史·羅隱傳》云：隱為唐宰相鄭畋所知。雖負文稱，然貌古而陋。畋幼女有文性，嘗覽隱詩卷，諷誦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隱至第，鄭女垂簾而窺之。自是絕不詠其詩。此婚配猶容男女自擇之遺意也。然溺于勢利者實多。許敬宗既以女嫁蠻酋馮盎子，多私所聘，又以女嫁左監(jiān)門大將軍錢九隴。九隴本皇家隸人，敬宗貪財與昏。掌知國史，乃為曲敘門閥，妄加功績。房琯長子乘，自少兩目盲，琯為漢州，厚以財貨結(jié)司馬李銳，為乘聘銳外甥女盧氏。皆是物也?！缎聲じ呤苛畟鳌吩疲禾谝陨綎|士人尚閥閱，后雖衰，子孫猶負世望，嫁娶必多取貲，故人謂之賣婚，由是詔士廉與韋挺、岑文本、令狐德棻定《氏族志》。高宗時改為《姓氏錄》。又詔后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溫，范陽盧子遷、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為昏。三品以上，納幣不得過三百匹，四品、五品二百，六品、七品百，悉為歸裝。夫氏禁受陪門財?！锻ㄨb》胡《注》云：陪門財者，女家門望未高，而議姻之家非偶，令其納財，以陪門望。

其后天下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昏家，益自貴，凡男女皆潛相聘娶，天子不能禁云。唐之更定氏族，禁七姓自為婚，實別有用心，初非欲革敝俗，說見第十八章第一節(jié)。然唐室之為是，雖別有用心，賣婚則自敝俗也?！杜f書·來俊臣傳》，言其父操，與鄉(xiāng)人蔡本結(jié)友，遂通其妻，因樗蒲，贏本錢數(shù)十萬，本無以酬，操遂納本妻。此間閻細民，明以婦女為貨粥者也。彼賣婚者庸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