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貲產(chǎn)之?dāng)?shù)，略可考見者：《舊書·李義府傳》云：陰陽占候人杜元紀(jì)為義府望氣，云所居宅有獄氣發(fā)，積錢二千萬，乃可厭勝，義府信之，聚斂更急切，此徒以錢幣言。《韓弘傳》云：弘鎮(zhèn)大梁二十余載，四州征賦，皆為己有，未嘗上供，有私錢百萬貫，粟三百萬斛，馬七千匹，亦尚未及田宅等也。義府權(quán)相，弘驕將，固不足論，然尋常士大夫，家貲亦不可云菲。李元素與妻離絕，詔令與之錢物五千貫，見第十六章第一節(jié)。其家產(chǎn)必倍蓰于此可知。《舊書·高宗紀(jì)》：咸亨元年（670），是歲，天下四十余州旱及霜蟲，百姓饑乏。關(guān)中尤甚。二年二月，雍州人梁金柱請出錢三千貫，振濟貧人。能出見錢三千貫，其貲財田宅，必十倍于此，又可知也。此蓋富民。《玄宗紀(jì)》：開元二十二年三月，沒京兆商人任令方資財六十余萬貫。《元稹傳》：稹自敘曰：“分蒞東都臺，汴州沒入死商錢且千萬，類是數(shù)十事，或移或奏皆主之。”《王處存?zhèn)鳌罚骸熬┱兹f年縣勝業(yè)里人。世隸神策軍，為京師富族。財產(chǎn)數(shù)百萬。父宗，善興利，乘時貿(mào)易，由是富擬王者。”此等則皆商人也。當(dāng)時豪富人，頗有輸財以佐公家之急者，蓋名器猶存，以獲褒賞為榮也。《舊書·郝處俊傳》：侍中平恩公許圉師，處俊之舅。早同州里，俱宦達于時。又其鄉(xiāng)人田氏、彭氏以殖貨見稱。有彭志筠，顯慶中，上表請以家絹布二萬段助軍。詔受其絹萬匹，特授奉議郎。仍布告天下。故江淮間語曰：“貴如許、郝，富若田、彭。”此商人也。《嚴震傳》：世為田家，以財雄于鄉(xiāng)里。至德、乾元以后，震屢出家財以助邊軍。此則地主富農(nóng)之流也。《德宗紀(jì)》：建中三年（782），太常博士韋都賓、陳京以軍興庸調(diào)不給，請借京城富商錢。大率每商留萬貫，余并入官。不一二十大商，國用濟矣。判度支杜佑曰：“今諸道用兵，月費度支錢一百余萬貫。若獲五百萬貫，才可支給數(shù)月。”今若以借二十大商可得五百萬貫，則每商當(dāng)出二十五萬貫；若借十大商，則每商當(dāng)出五十萬貫矣。《通鑒》云：請括富商錢。出萬緡者，借其余以供軍。計天下不過借一二千商，則數(shù)年之用足矣。若以所云數(shù)年者為三年；則月費百萬緡，當(dāng)?shù)萌Я偃f緡；借諸千商，商當(dāng)出三十六萬緡；借諸二千商，商當(dāng)出十八萬緡也。后僅行諸京畿，得錢八十萬貫，而人有自縊者。論史者咸病其誅求之酷。然其后元和十二年（819）頒藏錢之禁，大和四年（830）復(fù)申之，錢十萬貫已下，限一周年內(nèi)處置畢，二十萬貫已下，限二周年內(nèi)處置畢，詳見第十九章第四節(jié)。此令遍及一切人等，而其限數(shù)如此，豈有京畿無一二十大商，海內(nèi)無一二千大商，能出數(shù)十萬緡者？然則韋都賓、陳京之策，謂其不易行或竟不能行則可，謂其億度商人訾產(chǎn)之?dāng)?shù)有誤，固不可也。安重誨之死也，疏其家財不及數(shù)千緡，而史以為廉，宜矣。世豈有終悶其錢，不出之以市田宅、事興舉者？挾厚貲以事兼并，民又安能與之哉？

論稍入，平民之與貴人，亦相去甚遠。自居易與元稹書云：“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一月之入，過于一僧終歲衣食之費，其能施及家人固宜。《舊書·常袞傳》：與楊綰同掌樞務(wù)。先是百官俸料寡薄，綰與袞奏請加之。時韓滉判度支。袞與滉各騁私懷，所加俸料，厚薄由己。時少列各定月俸為三十五千，滉怒司業(yè)張參，止給三十千。袞惡少詹事趙惎，遂給二十五千。太子洗馬，實司經(jīng)局長官，文學(xué)為之貳。袞有親戚任文學(xué)者，給十二千，而給洗馬十千。有輕重任情，不通時政，多如此類。當(dāng)時定俸，輕重是否失當(dāng)，今難質(zhì)言，然月得三十五千，亦侔于一僧終歲衣食所費矣。故袞等猶以為厚而欲裁減之也。《傳》又云：綰弘通多可，袞頗務(wù)苛細，求清儉之稱，與綰之道不同。其實綰徒能清儉，袞則更能綜核，以政事論，或更勝于綰也。又云：無幾綰卒，袞獨當(dāng)政。故事，每日出內(nèi)廚食以賜宰相饌，可食十?dāng)?shù)人，袞特請罷之。迄今便為故事。又將故讓堂封，同列以為不可而止。議者以為厚祿重賜、所以優(yōu)賢崇國政也，不能當(dāng)辭位，不宜辭祿食。然則賢者當(dāng)叨忝祿食邪？田弘正兄弟子侄在兩都者，日費約二十萬。見第八章第四節(jié)。而董秀告陳少游，月費乃過千貫。見第六章第四節(jié)。裴冕兼掌兵權(quán)留守之任，俸錢每月二千余貫。《舊書》本傳。陳少游初結(jié)元載，年饋金帛約十萬貫。而郭子儀歲入宮俸二十四萬貫，私利猶不在焉。亦見《舊書》本傳。以錢計者如此。錫以物者，盧鴻還山，歲給米百斛，絹五十，府縣為致其家，亦十余人食也。《舊書·德宗紀(jì)》：貞元二年正月，詔以民饑，御膳之費減半。宮人月供糧米，都一千五百石。飛龍馬減半料。若人月食六斗，則宮人當(dāng)?shù)枚灏僖印Ｓ值奂次缓螅觾x加號尚父，月給一千五百人糧，馬二百匹草料，人月食六斗，亦當(dāng)?shù)镁虐僖病！稇椬诩o(jì)》：元和八年十月，敕張茂昭立功河朔，舉族歸朝。如聞身歿之后，家無余財，宜歲賜絹二千匹。準(zhǔn)開、天時匹絹與石米齊價，亦歲得二千石矣。

豪富人用度之侈，亦殊駭聽聞。《隋書·文獻獨孤皇后傳》：突厥嘗與中國交市，有明珠一篋，價值八百萬。《舊唐書·五行志》：安樂公主有尚方織成毛裙，凡造兩要，一獻韋氏，計價百萬。德宗時，十一縣主同月出降，各給費三百萬買田業(yè)，不得侈用。其衣服之飾，使內(nèi)司計造，不在此數(shù)。是時所司度人用一籠花，計錢七十萬。帝損之，及三萬而止。《新書·柳公綽傳》：孫玭，嘗述家訓(xùn)以戒子孫曰：“王相國涯居位，竇氏女歸請曰：玉工貨釵，直七十萬錢。王曰：七十萬錢，豈于女惜？但釵直若此，乃妖物也，禍必隨之。”《舊書·李光進傳》：光顏攻吳元濟，韓弘為汴帥，惡其力戰(zhàn)，陰圖撓屈，遂舉大梁城求得一美婦人，飾之以珠翠金玉、衣服之具，計費數(shù)百萬，令使者送遺光顏。婦人之飾如此，其侈已可駭矣，猶可說也。王毛仲為人蒼頭，玄宗以錢五萬買得：顏杲卿妹及子泉明女流落賊中，泉明求之，索購錢俱不過三萬；皆見《舊書》本傳。而裴冕名馬在櫪，直數(shù)百金者常十?dāng)?shù)，則畜價百倍于人矣。一僧歲衣食不過三萬，而趙巖一飲食必費萬錢。《舊書·代宗紀(jì)》：大歷二年二月，“郭子儀自河中來朝。宰臣元載、王縉，左仆射裴冕，戶部侍郎第五琦，京兆尹黎干各出錢三十萬。置宴于子儀之第。三月，魚朝恩宴子儀、宰相、節(jié)度、度支使、京兆尹于私第。乙亥，子儀亦置宴于其第。戊寅，田神功宴于其第。公卿大臣列席于坐者百人。子儀、朝恩、神功一宴費至十萬貫”。《新書·吳湊傳》：兄子士矩，開成初為江西觀察使，饗宴侈縱，一日費凡十?dāng)?shù)萬。《舊五代史·蘇逢吉傳》：嘗于私第大張酒樂，以召權(quán)貴，所費千余緡。豈特諺所謂“富人一席酒，窮漢半年糧”哉？

史萬歲從楊素平江南，前后七百余戰(zhàn)，轉(zhuǎn)斗千余里，寂無聲聞?wù)呤厣掀涫拢甯咦娌贿^賜其家錢十萬。而梁睿平王謙，賜物五千段，奴婢一千口，金二千兩，銀三千兩。王長述時為信州總管，謙使致書，長述執(zhí)其使，上其書，又陳取謙之策，亦前后賜金五百兩。韋師為山東河南十八州安撫大使，奏事稱旨，賜錢二百萬。唐太宗賞玄武門之功，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為第一，各賜絹萬匹。齊王府財幣器物，封其全邸，盡賜敬德，此皆興亡之際，固難以常理論。然隋文帝一幸高颎第，而賜錢百萬，絹萬匹，與史萬歲十萬之賜，相去何其縣殊？猶曰：“颎久參密勿，宣力有年也。”唐太宗言及山東、關(guān)中人，意有同異，張行成諫，太宗善之，賜名馬一匹，錢十萬，衣一襲，此徒以一言，已侔于萬歲轉(zhuǎn)戰(zhàn)千里之賜。長樂公主將下降，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資送倍于永嘉長公主，魏徵諫，上然其言，入告長孫皇后，后使赍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徵宅以賜之，則更遠過于行成矣。豈真貴口舌于汗馬之勞哉？賜達官者以貴人之所入為準(zhǔn)，賜下吏者以平民之所入為準(zhǔn)也。亦可推見二者之差矣。韋綬授山南東道，辭日訴家貧，請賜錢二百萬，則竟公然以為乞請矣。

賞賜如此，贈遺亦然。《舊書·陸贄傳》：為鄭縣尉。罷秩東歸省母，路由壽州，刺史張鎰有時名，贄往謁之。鎰初不甚知。留三日，再見與語，遂大稱賞，請結(jié)忘年之交。及辭，遺贄錢百萬。贄不納，惟受新茶一串。《新書·白居易傳》：田布拜魏博節(jié)度使，居易持節(jié)宣諭，布遺之五百縑。詔使受之，辭曰：布父仇國恥未雪，人當(dāng)以物助之，乃取其財，義不忍，方諭問旁午，若悉有所贈，則賊未殄，布資竭矣。詔聽辭餉。《舊五代史·孔崇弼傳》：天福中，遷左散騎常侍。五年（940），詔令泛海使于杭越。先是浙中贈賄，每歲恒及萬緡。時議者曰：“孔常侍命奇薄，何消盈數(shù)。有命即無財，有財即無命。”明年，使還，果海中船壞，空手而歸。《新書·郝處俊傳》：十歲而孤。故吏歸千縑賵之，己能讓不受。處俊父為滁州刺史。《韓思復(fù)傳》：歲饑，京兆杜瑾以百綾餉。思復(fù)方并日食，而綾完封不發(fā)。《馮宿傳》：弟定，與宿齊名，于素善之。在襄陽，定徒步上謁。吏不肯白，乃亟去。聞，斥吏，歸錢五十萬。定不受。此諸餉遺，并不為菲。惟高尚、李齊物為新平太守，薦諸朝，僅贐錢三萬。《新書·逆臣傳》。蓋寒士道途之費，原不過如此也。然茍能廣游諸侯間，裒其所得，仍不為菲。《舊五代史·鄭云叟傳》：唐昭宗朝，嘗應(yīng)進士舉，不第，因欲攜妻子隱于林壑，其妻非之，不肯行，云叟乃薄游諸郡，獲數(shù)百緡，以贍其妻，辭訣而去，則其事矣。

當(dāng)時為人作文字者，獲報頗豐，亦贈遺之類也。《舊書·張嘉貞傳》：為定州刺史。至州，于恒岳廟中立頌。嘉貞自為其文。岳祠為遠近社賽，有錢數(shù)百萬。嘉貞自以為頌文之功，納其數(shù)萬。史書此事，意蓋譏其不廉？《新書·韓思彥傳》：客汴州。張僧徹者，廬墓三十年，詔表其閭，請思彥為頌，餉縑二百，不受。時歲兇，家窶甚，僧徹固請，為受一匹。獲旌表者多非悃幅之士，已見第十六章第二節(jié)。思彥之不受，蓋亦以此？《李絳傳》：興安國佛祠，吐突承璀請立石紀(jì)圣德焉，欲使絳為之頌，將詒錢千萬。絳上言，請罷之。帝悟，命百牛倒石。承璀蓋亦以貨取也？《韋貫之傳》：裴均子持萬縑請撰先銘，答曰：“吾寧餓死，豈能為是哉？”《司空圖傳》：王重榮父子雅重之，數(shù)饋遺，弗受。嘗為作碑，贈絹數(shù)千，圖置虞鄉(xiāng)市，人得取之，一日盡。亦皆視為不義之財。《皇甫湜傳》：為工部郎中。辨急使酒，數(shù)忤同省。求分司東都。留守裴度，辟為判官，度修福先寺，將立碑，求文于白居易。湜怒曰：“近舍湜而遠取居易，請從此辭。”度謝之。湜即請斗酒。飲酣，援筆立就。度贈以車馬、繒采甚厚。湜大怒曰：“自吾為顧況集序，未嘗許人。今碑字三千，字三縑。何遇我薄邪？”度笑曰：“不羈之才也。”從而酬之。此以狂文其貪耳。《五代史補》云：鐘傳雖起商販，尤好學(xué)重士。江西士流有名第者，多因傳薦。四遠騰然，謂之英明。諸葛浩素有詞學(xué)。嘗為泗州館驛巡官。仰傳之風(fēng)，因擇其所行事赫赫可稱者十條，列于啟事以投之。十啟凡五千字，皆文理典贍。傳覽之驚嘆。謂賓佐曰：“此啟事每一字可以千錢酬之。”遂以五千貫贈，仍辟在幕下。此尤諂諛不足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