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子時開始下的。

不是江南纏綿的梅雨，也不是盛夏驟起的雷陣雨，而是帶著玄黃域邊陲特有的凜冽寒意，像無數根冰針，狠狠扎在黑石鎮外那座破敗的山神廟上。廟宇的梁柱早已蛀空了大半，蛛網蒙在斷指的神像臉上，被穿堂的狂風卷得獵獵作響，倒像是那泥塑的判官在無聲地嘶吼。

凌云就是在這樣的嘶吼中睜開眼的。

首先鉆入耳膜的是雨聲，砸在殘損的瓦片上，噼里啪啦，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緊接著是痛，不是單一的痛，而是從四肢百骸涌來的、仿佛要把骨頭拆碎重組的劇痛——左臂的傷口像是被鹽水泡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隱隱作痛，后腦勺更是沉得像灌了鉛，稍一轉動就天旋地轉。

“操……”他想罵出聲，喉嚨里卻只擠出一聲嘶啞的氣音，帶著鐵銹般的腥甜。

這不是他的身體。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的意識。他記得很清楚，前一秒他還在加班回家的路上，紅綠燈前，一輛失控的大貨車帶著刺目的遠光燈沖過來，那光芒亮得像要把靈魂都灼穿。可現在……他低頭，看到的是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身上裹著的粗麻布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冷得像冰塊貼在皮膚上。

這是一具少年的軀體，約莫十五六歲，卻瘦弱得像是長期營養不良。

陌生的記憶碎片毫無征兆地涌進來，像被打翻的玻璃碴，尖銳地刺進他的腦海。

“阿云……”

“孤兒……”

“黑石鎮……”

“半個窩頭……”

“狗娘養的……”

畫面支離破碎：陰暗的貧民窟土坯房，一個干瘦的身影縮在草堆里啃著硬餅；鎮上的地痞踹開破門，搶走他懷里僅有的食物；推搡中，后腦勺重重撞在廟柱的石棱上，眼前炸開一片血紅……

原主叫阿云，是個在黑石鎮長大的孤兒，剛才那場沖突，不過是他短暫一生中無數次欺凌里的最后一次。而自己，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普通社畜凌云，竟然在一場車禍后，占據了這具剛剛失去主人的軀殼。

穿越？

這個只在網絡小說里看到的詞，此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沒有狂喜，沒有激動，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茫然。他試著動了動手指，那具屬于“阿云”的身體僵硬地回應著，左臂的傷口被牽扯，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雨水順著屋頂的破洞漏下來，滴在他的臉頰上，冰冷刺骨。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渾身酸軟無力，視線里的神像在搖晃，斷指的陰影投在地上，像一只擇人而噬的鬼爪。

活下去。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冒出來，帶著一種原始的、近乎野獸的本能。不管這里是哪里，不管這具身體是誰的，他現在活著，就得繼續活下去。

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想尋找一點溫暖，手指卻觸到了胸口的硬物。那東西藏在粗麻衣衫下，冰涼光滑，邊緣有些磨損，形狀大概是巴掌大小的一塊殘片。

凌云費力地把它掏出來。

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微弱天光（那是雨幕間隙偶爾露出來的殘月），他看清了這東西的模樣——像是一塊凡鐵，兩面都磨得光滑，看不出原本的用途，邊緣犬牙交錯，像是從什么器物上斷裂下來的。最奇怪的是，雨水打在上面，竟沒有絲毫水漬，反而透著一種沉斂的烏光。

這是……他的東西？

記憶里沒有這東西的存在，顯然不屬于原主阿云。凌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車禍前，他脖子上好像掛著個什么，是爺爺去世前留給他的，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不值錢，讓他留個念想。當時只覺得是塊普通的廢鐵，沒想到……竟然跟著他一起到了這個世界？

就在他握住殘片的瞬間，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冰涼的鐵塊像是突然有了溫度，一股極其微弱的暖流順著他的掌心蔓延開來，順著手臂的經脈緩緩游走。所過之處，左臂傷口的劇痛竟然減輕了幾分，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像是被一層薄冰裹住，雖然依舊疼痛，卻不再難以忍受。

凌云愣住了。

他把殘片攥得更緊，暖流也隨之變得清晰了一些，像一條細小的溪流，在干涸的河道里艱難地流淌。后腦勺的昏沉感似乎也緩解了少許，讓他混亂的意識清醒了幾分。

這東西……不簡單。

一個念頭在他心底升起。他不知道這暖流是什么，也不知道這殘片的來歷，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握著它的時候，自己的狀態在變好。

“長生……”

兩個字毫無征兆地跳進腦海，像是刻在靈魂深處的烙印，清晰得讓他心驚。

這不是原主的記憶，而是屬于“凌云”的。他記得自己以前總愛跟朋友開玩笑，說要是能穿越到修仙世界，一定要修個長生不老，再也不用加班擠地鐵。那時只是隨口說說，可此刻，這兩個字卻帶著一種莫名的重量，壓在他的心頭。

長生？

凌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就憑現在這副樣子，左臂深可見骨，餓得眼冒金星，能不能活過今天都難說，還談什么長生？

雨還在下，風卷著雨絲灌進破廟，帶著山野深處的寒氣。他把殘片重新塞回胸口，用濕透的衣衫裹緊，那微弱的暖流像一根救命稻草，讓他在徹骨的寒冷中勉強維持著一絲清明。

他需要找個地方躲雨，需要處理傷口，需要吃東西。

凌云深吸一口氣，用還能動彈的右臂撐住地面，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每動一下，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樣咯吱作響，左臂的傷口更是疼得他眼前發黑。他咬著牙，額頭上滲出冷汗，混著雨水滑進眼睛里，澀得生疼。

原主的記憶里，這附近只有黑石鎮可以去。那是個邊陲小鎮，貧瘠、混亂，充斥著像搶他窩頭的那種地痞流氓，但至少……那里有人，有能找到食物和遮身之所的可能。

他扶著冰冷的廟墻站起來，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身形。破廟外，雨幕中的山林漆黑一片，隱約能聽到狼嚎聲從遠處傳來，那是屬于荒野的、不加掩飾的惡意。

凌云裹緊了身上的破衣，攥緊了胸口的殘片，朝著記憶中黑石鎮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

雨水立刻澆透了他單薄的身體，寒意順著毛孔往骨頭縫里鉆。他低著頭，盡量讓破廟的屋檐多遮擋一會兒，視線落在泥濘的地面上，那里有一行凌亂的腳印，是原主被追打時留下的。

現在，那腳印里又多了一行新的印記，深淺不一，歪歪扭扭，卻異常堅定。

從繁華都市到蠻荒邊陲，從一個普通人到一個瀕死的孤兒，命運的玩笑開得太大，大到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但凌云知道，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

活下去。

這是眼下唯一的目標。

至于長生……他抬頭望了一眼被烏云遮蔽的夜空，雨絲打在臉上，冰涼刺骨。或許，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那兩個字不僅僅是玩笑。

他不知道的是，胸口那枚凡鐵殘片，在接觸到他血液（剛才掙扎時掌心被邊緣劃破了一道小口）的瞬間，烏光流轉，表面浮現出幾不可見的裂紋狀紋路，像一把劍的雛形，又像一道等待被劈開的裂痕。

而這一切，都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雨幕里。

凌云的身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消失在通往黑石鎮的泥濘小路上。狂風卷過破廟，神像臉上的蛛網終于被撕碎，露出底下斑駁的泥胎，在風雨中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仿佛早已看透了無數個相似的開始與終結。

新的故事，就在這風雨飄搖的夜晚，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