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月亮總帶著股霉味。

凌云蜷縮在神像后那堆干草里，借著從瓦縫漏下的月光，摩挲著那本泛黃的小冊子。紙頁邊緣卷得像枯草，上面畫的打坐小人歪歪扭扭，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旁邊的批注“吸氣如吞云”被蟲蛀了個洞，只?！巴淘啤倍帧?

“錢老板年輕時也想過修仙啊……”他低聲呢喃，指尖劃過“吞云”二字，想起白天在雜貨鋪，錢老板算完賬后，用袖口擦算盤的樣子——那雙手布滿老繭，指節粗大，哪像能“吞云吐霧”的仙師手？

旁邊草堆里傳來窸窣聲，是住在破廟另一角的瞎眼婆婆。她摸索著往灶膛里添柴，枯瘦的手在黑暗中異常靈活。“阿云，又在翻那廢紙？”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夜里寒氣重，睡吧，明天還得去鋪子里上工?！?

瞎眼婆婆年輕時是鎮上繡坊的繡娘，后來染了眼疾，被趕了出來，就靠著鎮上婦人接濟些針線活過活。她耳朵靈得很，凌云翻冊子的動靜瞞不過她。

“婆婆，我想試試。”凌云把冊子往懷里塞了塞，“萬一……真能強身健體呢？”

瞎眼婆婆笑了，笑聲里帶著痰音：“強身健體？不如多攢兩個銅板，開春買副好點的草藥敷腿。當年繡坊的張掌柜，也信過游方道士的話，散盡家財求仙藥，最后還不是凍斃在這破廟里？”她用燒火棍敲了敲灶膛，火星濺起來，照亮她臉上深刻的皺紋，“這世道，仙是仙，人是人，別瞎想。”

凌云沒再說話。他知道婆婆是好意，就像錢老板塞給他冊子時，眼里藏著的那點“或許有用”的期盼。可他忘不了周二的刀，忘不了仙師看螻蟻似的眼神，忘不了林小雨遞藥碗時，袖口磨出的破洞。

等婆婆的呼吸變得均勻，凌云悄悄坐起身，按照冊子上的姿勢盤腿。干草硌得骨頭疼，他學著小人的樣子挺直脊背，閉上眼睛，試著“吸氣如吞云”。

第一口氣吸得太急，嗆得他咳嗽起來，引得灶膛里的貓“喵”地叫了一聲。他趕緊捂住嘴，等了片刻，重新吸氣——這次慢了些，可除了滿鼻子的霉味和煙火氣，什么都沒有。

冊子上說“呼氣若吐絲”，他試著慢慢呼氣，感覺肺里的氣都快呼完了，丹田處還是空蕩蕩的，像破廟漏風的墻。

“果然是騙人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剛想躺下，指尖突然觸到胸口的殘片。冰涼的觸感讓他愣了愣——之前流血時，這東西不是有反應嗎？

他把殘片掏出來，借著月光打量。巴掌大的凡鐵，邊緣被磨得光滑，背面那幾道模糊的劃痕，在月光下竟像是活了似的，隱隱流動。

凌云心一橫，攥緊殘片，重新盤腿。這次他沒看冊子，只是想著白天在雜貨鋪算完賬后，錢老板說的那句：“氣這東西，就像賬上的銅板，得一分一分攢，急不來?！?

他閉上眼睛，慢慢吸氣。這一次，他沒刻意去“吞云”，只是讓空氣自然地流進肺里。呼出氣時，他試著想象那股氣不是散在空氣中，而是順著喉嚨往下走，往丹田聚……

一遍，兩遍，三遍……

不知過了多久，眼皮越來越沉，后腰的舊傷隱隱作痛，腿也麻得像失去了知覺。他差點就要放棄，突然覺得掌心的殘片微微一動，像有只小蟲子在爬。

緊接著，一股極細極暖的氣流，從殘片接觸的地方涌出來，順著他的胳膊，慢慢往丹田鉆。那感覺很奇怪，像冬天里喝了口熱粥，暖流所過之處，麻木的腿、發僵的背，都舒服了不少。

凌云猛地睜開眼，心臟“咚咚”狂跳。

是氣！是冊子上說的氣感！

他趕緊集中精神，跟著那股暖流的軌跡呼吸。吸氣時，暖流會變粗一點；呼氣時，暖流就會往丹田縮一點，像條害羞的小蛇。他試著按照冊子上畫的路線引導，可暖流太不聽話，好幾次跑到了胳膊上，讓他指尖發麻。

“別急，別急……”他在心里默念，想起錢老板算賬時，哪怕數字再亂，也會一筆一筆理清楚。

就在這時，破廟外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人踢翻了垃圾桶。凌云瞬間繃緊了神經——是周二他們？還是別的地痞？

那股剛聚起來的暖流，突然像受驚的兔子，一下子縮回了丹田深處，消失不見了。

他懊惱地拍了下大腿，腿麻得讓他差點摔倒。

廟外傳來醉醺醺的笑罵聲，是兩個晚歸的酒鬼，互相攙扶著走遠了。

凌云松了口氣，重新閉上眼睛，想再找回那股暖流，可丹田處空空蕩蕩，只有殘片還帶著點余溫。他試了半個時辰，胳膊酸了，背也僵了，那股暖流卻再也沒出現。

“還是太弱了……”他苦笑一聲，把殘片塞回懷里。但心里的失落很快被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取代——他摸到了門！哪怕只是一條縫，也比在門外瞎撞強。

天快亮時，凌云才迷迷糊糊睡著。夢里他又回到了車禍現場，刺眼的車燈變成了仙師御劍的白光，他不再是那個只能等死的司機，而是攥著殘片，迎著白光沖了過去……

“阿云！該上工了！”

林小雨的聲音把他叫醒。她提著個布包站在廟門口，辮子上還沾著點露水?！板X老板讓我來叫你，說今天要盤點庫房，得早點去?！?

凌云坐起來，感覺渾身酸痛，但精神卻異常好，連后腰的傷都沒那么疼了?！拔疫@就來?！?

林小雨見他眼睛發亮，好奇地問：“你昨晚沒睡好？眼窩都青了?！彼蜷_布包，里面是兩個熱乎乎的菜團子，“王嬸今早蒸的，加了點野菜，你快吃。”

菜團子的熱氣撲在臉上，帶著淡淡的清香。凌云咬了一大口，菜香混著麥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小雨，”他咽下嘴里的團子，認真地說，“等我攢夠了錢，就去買本更好的冊子?！?

林小雨愣了愣，隨即笑了，眼里的光比朝陽還亮：“好啊，到時候你學會了強身健體，就不用再被人欺負了。”她沒說“修仙”，只說“強身健體”，像在呵護一個易碎的夢。

凌云用力點頭，把最后一口菜團子塞進嘴里。他知道，昨夜那絲微弱的暖流，就像這菜團子里的熱氣，雖然微弱，卻能焐熱他的胃，也能焐熱他那顆在泥濘里掙扎的心。

破廟的灶膛里，瞎眼婆婆已經生好了火，青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混著遠處雜貨鋪開門的“吱呀”聲，成了黑石鎮新一天的開始。

凌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跟著林小雨往鎮中心走。朝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摸了摸胸口的殘片，暗暗握緊了拳頭。

氣感初生，道途漫漫。

但他已經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