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塊濕抹布,把黑石鎮外的山林擦得發潮。凌云攥著塊磨尖的石片,踩著露水草叢往深處走,褲腳早已被露水浸得透涼。
“赤血草,葉心帶紅,長在陰濕石縫里……”他默念著瘸腿老漢的話,喉嚨干得發緊。昨天被劉三那伙人打裂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換藥需要錢,填肚子需要錢,這具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尖叫著“需要活下去的資本”。
老漢說,這草凡人敷上能止血,若是運氣好被路過的仙師瞧上,一根就能換三個銅板——夠他買半副傷藥,還能余下兩個窩窩頭。
草叢里突然驚起只灰雀,凌云的心跟著跳了跳。他蹲下身,撥開一片茂密的蕨類植物,石縫里果然臥著一抹暗紅。
是赤血草!
三瓣葉片邊緣泛著鋸齒,葉心的紅像浸了血,根部還沾著幾粒濕潤的黑土。凌云屏住呼吸,指尖剛要觸到葉片,就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是枯枝被踩斷的脆響。
“喲,這不是阿云嗎?”粗嘎的笑聲裹著煙臭味飄過來。
凌云猛地回頭,心沉到了底。是鎮上的潑皮周二和趙四,兩人手里都拎著銹跡斑斑的柴刀,刀背上還沾著沒擦凈的泥。周二臉上有道斜疤,是上次搶原主窩頭時,被原主拼死咬出來的,此刻那疤在晨霧里顯得格外猙獰。
趙四賊眉鼠眼,正盯著石縫里的赤血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疤哥,這草……像是老漢說的那個啥?”
“赤血草。”周二一腳踹開擋路的灌木,刀柄在掌心敲得“啪啪”響,“前兩天聽李屠戶說,收藥的貨郎給價不低。這窮鬼倒會找地方。”
凌云下意識地往石縫前擋了擋。這草是他從天亮摸到現在才找到的,是他的藥,是他的窩頭。“是我先看到的。”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不是怕,是氣——氣這命運總在他剛看到點光的時候,就潑一盆冷水。
“你先看到的?”周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上前一步,陰影把凌云整個人罩住,“這山里的東西,向來是拳頭硬的說了算!”他說著,柴刀“唰”地劈向石縫,不是沖人,是沖草——他怕凌云先摘走。
刀鋒帶起的風刮得凌云臉頰生疼。他想也沒想,撲過去用后背護住石縫。“住手!”這一聲喊得又急又響,連他自己都愣了愣——原來這具瘦弱的身體里,也能發出這么大的聲音。
柴刀在離他后頸寸許的地方停住了。周二瞇起眼,疤肉抽搐了一下:“野種,你敢攔我?”
“這草能換錢換藥。”凌云梗著脖子,后背抵著冰冷的石壁,能感覺到赤血草的葉片蹭著衣料,“你們搶了我,我就只能等死了。”
“死?”趙四在旁邊嗤笑,“黑石鎮每天都有人死,多你一個不多。疤哥,別跟他廢話,砍了草走人!”他說著,撿起塊石頭就往凌云頭上砸。
凌云偏頭躲開,石頭砸在石壁上,濺起的碎石擦破了他的額角,血一下子流進了眼里。紅蒙蒙的視線里,他看見周二的刀又揚了起來,這次是沖他來的。
他不能死。
這個念頭像根針,猛地扎進腦子里。他還沒弄明白殘片的秘密,還沒擺脫這螻蟻般的日子,怎么能死在這荒郊野外,死在這種人的刀下?
凌云猛地側身,抓住周二持刀的手腕,用盡全力往旁邊擰。這是他在現代街頭斗毆里學的粗淺招式,對付普通人或許有用,但周二常年干粗活,力氣比他大得多。
“找死!”周二怒吼一聲,反手一甩,凌云像個破布娃娃似的被甩出去,重重撞在一棵老槐樹上,喉頭一陣發甜。
趙四立刻撲過去,伸手就去拔石縫里的赤血草。
“別碰它!”凌云掙扎著想爬起來,后腰卻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是周二踹過來的腳。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只能眼睜睜看著趙四捏著赤血草的葉子,得意地笑。
“這草看著就值錢……”趙四剛要把草塞進懷里,突然像被掐住脖子似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道灰影不知何時落在了旁邊的樹枝上,輕飄飄的,像片葉子。是個穿灰袍的修士,面無表情,眼神掃過周二和趙四,像在看兩只擋路的蛆蟲。他腰間掛著個褪色的布袋,手里把玩著一把銹鐵劍,劍身在晨光下閃著冷光。
周二和趙四嚇得腿一軟,手里的刀“哐當”掉在地上。“仙……仙師!”周二結結巴巴地,想跪又不敢,臉上的橫肉抖個不停。
修士沒理他們,目光落在趙四手里的赤血草上,眉頭皺了皺,像是看到了什么臟東西。“凡夫俗子,也配碰靈草?”他聲音不大,卻像塊冰砸在兩人頭頂。
趙四手一抖,赤血草掉在了地上。他慌忙去撿,剛碰到葉子,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掀翻在地,“哎喲”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周二嚇得“噗通”跪下了,磕頭如搗蒜:“仙師饒命!這草是我們……是我們撿的,獻給仙師!”
修士沒看他,指尖彈出一道白氣,卷起地上的赤血草,草葉上的泥土瞬間被震落,干干凈凈地落在他掌心。他瞥了一眼,隨手扔進腰間的布袋,像是扔掉一塊沒用的石子。
然后,他看都沒看地上的凌云,也沒再理會那兩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地痞,足尖一點,那把銹鐵劍“嗡”地一聲飛過來,他踩著劍,化作一道灰光,轉眼就消失在密林深處。
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場夢。
直到那道灰光徹底看不見了,周二和趙四才敢大口喘氣。趙四癱在地上,褲襠濕了一片。周二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看了一眼地上的凌云,眼神復雜——有后怕,有慶幸,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怨毒。但他沒敢再動手,拉著趙四,頭也不回地跑了,連掉在地上的柴刀都忘了撿。
山林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凌云趴在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泥土,嘗到了血腥味。剛才修士的眼神,比周二的刀還冷。那眼神里的漠然,不是針對誰,而是對所有“凡夫俗子”的無視——他們的命,他們的掙扎,他們拼死護著的東西,在對方眼里,連塵埃都不如。
他慢慢抬起手,摸到額角的傷口,血已經不流了,結成了硬痂。剛才那株赤血草,他連一片葉子都沒摸到,卻挨了一頓打,像條狗一樣被踩在地上。
為什么?
因為他弱。
這個念頭像冰錐,狠狠扎進心里。原主被搶窩頭,是因為弱;王老五的女兒救不活,是因為弱;他現在護不住一株草,護不住自己,還是因為弱。
這世界哪有什么道理可講?仙師說“凡夫不配”,地痞說“拳頭硬的說了算”,說到底,都是一樣的——弱的人,連哭的資格都沒有。
凌云撐起身子,靠在槐樹上,慢慢擦掉嘴角的血。遠處傳來砍柴人的咳嗽聲,一個背著柴捆的老漢蹣跚走過,看到他這副模樣,只是搖了搖頭,沒敢多問——在這山里,被打被搶太常見了,誰也不敢惹麻煩。
老漢的背影佝僂著,像株被風吹彎的枯木。
凌云看著他走遠,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太瘦了,指節因為剛才的掙扎泛著青白色。可他攥緊拳頭時,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疼。
疼,卻讓他清醒。
“長生……”他低聲念著這兩個字,不再是穿越時模糊的烙印,而是帶著血的味道,帶著泥土的腥氣,帶著剛才那修士冰冷的眼神。
原來長生不僅僅是活得久,更是要有活得“像個人”的力量。要有能力護住自己想護的東西,要有資格站著說話,要有……不被別人像踩螞蟻一樣對待的底氣。
他扶著樹干站起來,后腰的疼讓他齜牙咧嘴,可心里那團火卻越燒越旺。他撿起地上一塊鋒利的石片,在掌心劃了道小口子,血珠滲出來。
他走到剛才長著赤血草的石縫前,看著那空落落的地方,把帶血的指尖按在冰冷的石壁上。
“這草,我今天沒護住。”他對著石壁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發誓,“但總有一天,我能護住比它更重要的東西。”
風穿過樹林,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遠處鎮上的炊煙升起來了,像一條條細弱的線,系著那些掙扎求生的凡人。
凌云轉身,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卻很穩。后腰的傷還在疼,但他的眼神里,已經沒有了剛才的茫然和無助,只剩下一種近乎執拗的光。
他要變強。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要吃多少苦,他都要變強。
這念頭,比身上的傷,更疼,也更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