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黃域的雨，總帶著股洗不掉的土腥氣。

凌云蜷縮在破廟角落，用枯草勉強堵住漏雨的縫隙。胸口的傷還在隱隱作痛，那是原主被地痞打的舊傷，此刻被雨水一泡，像是有無數細蟲在肉里鉆。他啃著昨天從雜貨鋪老板那換來的半塊硬餅，餅渣混著雨水咽下去，剌得喉嚨生疼。

這具身體的原主叫“阿云”，是個爹娘早死的孤兒，在鎮上靠幫人打雜換口飯吃。三天前，現代的凌云在一場車禍后醒來，就成了這個瀕死的少年。記憶像被揉碎的紙，現代的寫字樓、咖啡香、父母的臉，和這破廟的霉味、阿云零碎的記憶攪在一起，只有“長生”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時不時燙一下他的腦子。

“咚——咚——”

沉悶的銅鑼聲從鎮口傳來，驚飛了檐下躲雨的麻雀。凌云探頭往外看，只見泥濘的街道上，原本縮在屋檐下避雨的鎮民突然像被針扎了似的，紛紛往路邊退，連收攤的小販都手忙腳亂地把攤子往墻根挪，生怕擋了道。

“是仙師來了！”有人壓低聲音喊，帶著又怕又敬的顫音。

凌云心里一動。這三天他聽了太多關于“仙師”的傳說——他們住在云霧繚繞的山上，能吐火御風，活幾百歲，一塊碎銀子就能買走凡人辛苦一年種的糧食。他扒著廟門的破木板，想看看這些傳說中的人物究竟長什么樣。

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是凡人的拖沓，而是一種沉穩的、帶著韻律的響。雨幕里，兩個身影慢慢清晰：前面是個穿青布道袍的中年修士，面容清癯，眼神淡漠，腰間掛著個巴掌大的葫蘆，走路時衣袍下擺連雨珠都不沾；后面跟著個小廝打扮的少年，捧著個木盒，低著頭，大氣不敢喘。

最讓凌云心驚的是那修士周身的氣——明明雨下得正密，他身周三尺卻像有層無形的屏障，雨水到了跟前就自動繞開，連腳下的泥路都沒踩出半個腳印。

“張仙師，您里面請！”鎮東頭的李屠戶搶著迎上去，滿臉堆笑，手里還提著塊剛宰的豬肉，“剛殺的，新鮮！”

那修士連眼皮都沒抬，聲音像淬了冰：“不必。聽說你家后院，長了株‘赤血草’？”

李屠戶臉上的笑僵了僵，搓著手陪笑：“仙師說笑了，那就是株野草，前兩天還被我家娃薅了一把……”

“嗯？”修士的目光掃過來，李屠戶頓時像被凍住似的，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凌云看得心頭一緊。他見過李屠戶的兇悍，上次有個乞丐偷了塊豬皮，被他追著打斷了腿。可在這修士面前，這壯漢竟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雞。

修士沒再理他，徑直走向屠戶家后院。眾人遠遠跟著，不敢靠近，只能看見后院里閃過一道白光。片刻后，修士走出來，指尖捏著株暗紅色的小草，草葉上還沾著點泥土。那草剛離開他的手，就自動飛進了小廝捧著的木盒里。

“凡俗濁氣，污了靈草。”修士淡淡說了句，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就在這時，個穿粗布褂子的漢子突然從人群里沖出來，撲通跪在泥水里，額頭“咚咚”地磕著地面，濺起的泥水糊了滿臉：“仙師！求您救救我閨女！她快不行了，鎮上的郎中都束手無策啊！”

是住在破廟隔壁的王老五，他閨女前幾天染了風寒，燒得直說胡話。

修士腳步沒停，連頭都沒回。那小廝回頭瞪了王老五一眼，厲聲道：“仙師的時間也是你能耽誤的？一株赤血草夠救十個凡人，你算什么東西？”

王老五還在磕頭，額頭已經磕出了血，混著雨水流進泥里。周圍的鎮民都低著頭，沒人敢出聲。凌云看著那灘越來越大的血漬，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剛才修士說“赤血草夠救十個凡人”，可他寧愿把草收進盒子，也不肯分一絲生機給眼前這個快失去女兒的父親。

“這株草，我要了。”突然有人喊。

是個穿黑衫的漢子，手里握著把銹刀，眼里帶著狠勁。凌云認得他，是鎮上的地痞頭子，平時專搶商戶的錢。他大概是覺得這“仙師”看起來文弱，想搶了草去賣錢。

修士終于停下腳步，側過頭，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不是憤怒，而是像看一只擋路的蟲子。他抬手，指尖縈繞的白氣比剛才更濃了些，輕輕往那地痞身上一點。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那地痞手里的刀“當啷”落地，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滾圓，臉上還保持著兇狠的表情，可皮膚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干癟，轉眼就像成了一具風干多年的尸體，“噗”地倒在泥里，連點水花都沒濺起。

人群里發出一陣抽氣聲，有人嚇得捂住了嘴，連哭都不敢。

凌云渾身一寒，攥著餅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他想起現代社會的法律，想起救護車的鳴笛聲，可在這里，一條人命的消失，比踩死一只螞蟻還容易。那修士甚至沒多看一眼，轉身就走，仿佛剛才只是撣掉了衣袍上的灰塵。

雨還在下，打在破廟的木板上，噼啪作響。凌云看著修士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泥里那具干癟的尸體，和還在磕頭的王老五，突然覺得嘴里的餅味像吞了蒼蠅一樣惡心。

他摸了摸胸口，那塊冰涼的凡鐵殘片貼著皮膚，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震顫。“力量”兩個字，第一次不是傳說里的縹緲，而是帶著血腥味，砸進了他的心里。

原來這就是仙凡之隔。

不是云泥之別，是生與死的距離。是你跪在地上求他看一眼，他卻覺得你身上的濁氣臟了他的眼；是他彈指間能奪你性命，你連讓他動怒的資格都沒有。

現代社會的“弱肉強食”藏在西裝革履和合同條款后面，而在這里，它就赤裸裸地晾在雨里，帶著血和泥的腥氣。

凌云低頭看了看自己瘦弱的手，掌心因為攥得太緊，被餅渣硌出了紅印。他想起車禍瞬間的劇痛，想起穿越后醒來時的茫然，想起腦子里那個揮之不去的“長生”念頭。

或許……不是為了像那修士一樣高高在上，不是為了隨意剝奪別人的性命。

只是為了，有一天不用再像王老五這樣，跪在泥里求一個冷漠的背影；只是為了，能在別人彈指間奪自己性命時，有說“不”的資格。

雨幕里，那修士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鎮口。凌云慢慢松開手，把最后一點餅塞進嘴里，用力咽了下去。胸口的殘片似乎比剛才更涼了些，貼在皮膚上，像個沉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