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閣深處，燃起線香。

大明王朝的第十七位天子朱由檢，此時正背對著殿門，站在巨大的紫檀御案后面。

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平攤開一張巨大的輿圖。

似乎是大明疆域，又像是更為廣闊的疆域，線條凌厲，顯得很是怪異。

周皇后站在殿門前，鳳冠霞帔，心中卻仍有些寒意。

這幾日，她總疑心陛下病了，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想起父親的囑托，她只好穩住心神，微微垂下眼簾，端上一盞溫熱的參茶，略有些遲疑道。

“陛下，您當真要親巡皇城，于市井酒肆之中，會見萬民么？”

“這是不是有些……不合體統？”

朱由檢沒有接過參茶，只是緩緩抬手，近乎貪婪地撫摸著御案邊上的金漆蟠龍浮雕。

寬大的明黃龍袍袖口垂落，依次掃過龍首，龍爪以及大片祥云。

動作之中，帶著一種病態般的專注，像是在確認這是否真實。

他本是一個歷史研究生，誰知道，如今卻穿越到了崇禎皇帝身上。

原本，他對這個龐大的帝國，完全是不看好的態度。

但如今，光是這大殿之中隨意一處的浮雕，都讓他感覺到極大震撼。

雕體薄如蟬翼，線條流暢雄健，有一種內斂而又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不僅僅是一件死物，簡直是千年的積淀，一種對藝術的終極追求！

這才是文明！

同時代世界的文明，在這方東方浮雕面前，簡直粗糙得如同原始人。

他們所謂的藝術文化，在明帝國面前，也簡直不值一提！

荒謬，徹頭徹尾的荒謬！

朱由檢覺得自己前世研究的那些歷史知識，簡直是白學了。

眼前這個偉大的明帝國，才能創造出真正的不朽！

他們的方士研究出火藥，卻用于春節的歡慶。

擁有跨越一個時代的航海技術，卻只是宣示威儀。

這個帝國，幾乎創造了一切，卻從未過于貪婪。

在朱由檢看來，這種克制內斂，才是一種真正的高貴！

不知道為什么，每當想起這件事，便有一股熾熱涌上心頭。

隨之而來的，便是熊熊燃燒的野心！

坐擁如此龐大的帝國，成為無上高貴的皇帝。

最終，卻只能像個可憐蟲一般吊死在煤山上，如此屈辱地死去？

而延續了數百年的大明朝，也只能在韃子入侵，還有無休止的內耗中，徹底毀滅？

不！

絕不！

朱由檢幾乎要咆哮出聲。

他朱由檢，不但不會死，反而要繼承這偉大的奇跡！

他要讓世界記住自己一千年，要成為如同秦皇漢武一般的千古一帝！

讓大明這個國號，在千年之后，依舊照耀天下！

要讓泰西到東瀛，從極北到南洋，都匍匐在大明帝國的腳下！

斗爭，唯有斗爭！

哥哥天啟的遺愿，還有列祖列宗的偉業，都將在他手中完成！

念頭及此，他緩緩站起身來。

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幾乎覆蓋了皇后眼前的殿階。

周皇后深吸一口氣，感覺喉嚨有些發緊。

但想起父親的囑托，她還是強忍著不適，上前顫聲道：“陛下？”

朱由檢的動作頓住，像被驟然驚擾一般，神經瞬間繃緊。

隨即，他放松下來，聲音帶著些低沉沙啞：“皇后何事？”

像是很久沒有說話了，跟周皇后印象中那個有些文弱，經常猶豫的陛下，完全不是一個語調。

她穩住心神，微微垂下眼簾，輕聲道。

“臣妾聽聞陛下想要親巡皇城，還要在市井酒肆之中，召見販夫走卒……”

在朱由檢面前，她說話有些吃力，但還是勉強道。

“可是，陛下，您乃是萬乘之尊，此舉恐怕于禮不合，失了天子體統，更容易引起一些小人窺伺，恐怕會禍亂朝綱，請陛下三思！”

“體統？”

朱由檢終于緩緩轉過身，沉聲道。

“皇后，你抬起頭來說話。”

周皇后下意識屏住呼吸，抬頭看去。眼前還是皇帝的臉。

很年輕，有些蒼白，略帶俊秀，仔細看，與畫像上的太祖有幾分相似。

只是……那雙眼睛。

根本不像之前的陛下，那么溫吞焦慮，甚至也不是帝王的威嚴。

只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冰冷神色。

投下來的目光，充滿了審視，還帶著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朱由檢只是一眼掃過，周皇后便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幾乎站立不穩。

“體統……”

朱由檢重復著這兩個字，嘴角扯了一下，略帶著譏諷道。

“皇后，這話，是國丈教你說的吧？”

沒等周皇后回答，他又自顧自道。

“可你告訴朕，何為體統？是坐在這個深宮大殿之中，聽著一群蠢貨編織的謊言，直到讓他們害死朕嗎？是像我的哥哥那樣，守著他那點可笑的體統，最終讓這偉大的帝國，腐爛發臭，走向崩塌嗎？”

“你告訴朕，這，就是你要的體統？！”

他沒有看周皇后驚駭的臉色，只是走出宮殿，望向層層宮闕。

看了許久之后，眼中，忽然露出一種近乎狂熱的神色。

“朕錯了，朕曾經錯了！”

“朕曾經以為所謂的大明帝國，不過是一堆行將就木的垃圾而已，結局注定是失敗！”

此時周皇后腦海中一片亂麻，她只是來傳父親說的話，根本聽不懂陛下在說什么。

現在她感覺陛下簡直瘋了，腦中只有逃離的想法。

但朱由檢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而是聲音陡然拔高，響徹整個殿中。

“可是現在，皇后，請你看看他們，看看這個偉大的大明，看看在這片土地上創造出來的奇跡！”

“綿延萬里的長城，貫通南北的大河！這億萬生民凝聚的龐大帝國，才是真正的力量，是注定要主宰千年的文明！”

他猛地張開雙臂，寬大的龍袍袖口驟然展開，幾乎要籠罩住整個御案。

“而朕，現在就在這里！”

“朕是這偉大帝國的化身！這具軀殼，這身龍袍，便是天命所歸！這不是終結，這是開始！”

“皇后，朕告訴你，朕不會像那個懦夫一樣吊死在煤山，永遠也不會！”

“朕會活著，朕的帝國也會活下去，會讓這世界每一個角落，都刻下朕的名字！讓歷史記住朕，直到永恒！”

殿內一片死寂。

只有朱由檢粗重的喘息在不斷回蕩，還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

周皇后卻是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她眼前，眼前的陛下，簡直可怕得跟個厲鬼一般。

她甚至都在想，要不要請方士進宮，來給陛下驅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