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破曉長庚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冬至
歲末,
冬至。
白晝短暫如逝,黑夜漫長如斯,冬至這天可以說是全年中最最黑暗的時刻。
而今年的冬至猶為寒冷,太陽似乎也對即將到來的長夜心生畏懼,整日未敢露面。
彤云四合,朔風怒吼,才五點多鐘,夜色已如濃墨般潑灑天際。
暮色為大地帶來了更深的寒冷,天上沒有星,更沒有月。
仿佛今天已經(jīng)不再屬于人間,而是來自黑暗中的另一個世界。
大地顯得格外地陰沉,就連窗外的柏油路面,看上去都籠罩著一層迷蒙的灰黑色。
傅銳靜靜地站在窗前,點燃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隨后緩緩吐出一團濃郁的煙霧。
他的眼神穿過繚繞的煙霧,凝視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
他的心似乎也被這無邊的黑暗所吞噬,看不到一絲光明。
一年多前,他還是一個令人羨慕的成功人士。
蒸蒸日上的事業(yè)讓他極為自信,甚至自負,每晚應酬著大小酒局,穿梭于城市的各大夜店會所。
一個個觥籌交錯的夜晚,一句句阿諛奉承,一聲聲軟語溫存,都讓他沉浸在一種意氣風發(fā)、醉生夢死的陶然狀態(tài)之中。
然而,隨著心態(tài)逐漸膨脹,他開始盲目地擴張生意規(guī)模,增加商品種類與庫存,大量從銀行貸款……
即使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開始悄然嚴峻,也沒能讓他產生任何絲毫的警覺。
直到他囤積的煤炭、鐵粉甚至紅酒等商品都開始滯銷,資金周轉也隨之變得越來越艱難。
終于到了爆雷的那天,一筆僅三百萬的貸款違約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連鎖反應,資金鏈如多米諾骨牌般迅速坍塌,那些在他風光時曾經(jīng)求著他貸款的銀行也紛紛變臉,要求迅速償還借款。
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曾寫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然而,傅銳卻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得出了一個相反的結論:人在風光時往往各有各的精彩,而落魄后的境遇和遭遇卻是驚人的相似。
他如同所有經(jīng)商失敗的人一樣,先是低價抵押貨物,然后賣房、賣車……賣掉所有能夠換錢的東西,最后開口向周邊的親戚、同學、朋友四處借錢,去填補那個看似根本無法填滿的無底洞。
不到兩個月時間,傅銳便從大家口中的傅總變成了“負總”。
他的人生角色也開始無情的轉變,快遞員、外賣員、代駕司機、網(wǎng)約車司機……
可即便他拼命地適應著新角色的轉變,努力地揮灑汗水,到頭來還有近千萬的債務沒能還清。更可怕的是,作為債務人的銀行仍然在累計著利息。
這一切都發(fā)生的太快了,快到傅銳甚至沒有時間去感慨、哀嘆甚至思考……
與此同時,他的婚姻也陷入了困境。
傅銳的妻子曾經(jīng)是他的堅強后盾,這些年無論他在生意場上如何起起伏伏,妻子總是默默地支持著他。然而,這次不同,面對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原本幸福的家庭已然支離破碎,眼下的處境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何況他們還有孩子……
于是傅銳在理智的分析后決定離婚,將妻子與孩子從債務中剝離,讓她帶著孩子去投奔移民海外多年的岳母。
那天,到達大洋彼岸的妻子在電話中哭得泣不成聲,她的最后一句話讓傅銳永難釋懷:“咱倆的感情沒有任何問題,就是缺錢!我愿意跟著你受苦,但孩子太可憐了,不能讓孩子跟著咱們遭罪??!”
掛斷電話后的傅銳很冷靜,只是呆呆地坐在廉租毛坯房的水泥地板上抽了一整夜的煙,等到早晨揉了揉被熏紅的雙眼,便出門繼續(xù)去開網(wǎng)約車了。
當傷口上的鹽撒的多了,即使再多撒上一把,也不見得會增加更多痛楚。
因為早已痛徹心扉!
……
此刻看著窗外沉沉的暗影,他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仿佛試圖將這份寒意壓制在心底。
明天他連網(wǎng)約車司機都當不成了,下午法院執(zhí)行局的人來過,出示了執(zhí)行通知書,開走了他的車。
已經(jīng)戒煙幾個月的他,下樓用僅有的一百塊錢,買了一包煙和一箱啤酒。
“去他娘的明天!愛死不死,老子也活夠了!”
傅銳將煙蒂仍在毛坯房的地板上,用腳狠狠踩熄,坐在地上撕開啤酒箱,拿出兩罐啤酒。
隨著拉環(huán)被扯掉的清脆聲響,他開始大口地灌著啤酒。
放在以前,這種罐裝啤酒一直是傅銳很反感的,但今天,他卻覺得異常冰爽,仿佛能刺激他麻木的神經(jīng)。
他喝的很快,帶著苦味的啤酒經(jīng)過的舌頭流入咽喉,有些流到了前胸上,胸膛內外的酒仿佛已融為一體,將傅銳整個人都包圍住。
隨著拉環(huán)聲不斷響起,地上很快堆滿了八個空罐子。每一個空罐,都像是他心中那份失落和絕望的象征。
傅銳的酒量素來不錯,多年的社交生活更是讓他體內的酒精分解酶保持著高度的活性。
但今夜愁緒與空腹的雙重夾擊下,這八罐啤酒也讓他感到有些眩暈。
他打了一個嗝,胃中的氣體直沖喉頭,肚子也開始發(fā)脹,心中積蓄的苦悶與絕望似乎也要隨著噴薄而出。
內心的無力和孤獨在此刻匯聚成一道深淵,讓他仿佛陷入了一片無盡的黑暗,再難尋覓到光明。此刻的他渴望能有個朋友在身邊,聽他傾訴這些日子所經(jīng)歷的痛苦與悲慘。
很可惜,窮困潦倒時,別說是人,連鬼都會躲地遠遠的。
就在他伸手想去拿第九罐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傅銳的頭有點暈,不過按下接聽鍵之后,立刻聽出電話是老同學侯杰打來的。
一聽到侯杰的聲音,傅銳的心頭忽然涌起一股暖意,在他落難這段時間,唯一令他感到一絲安慰的,就是自己身邊的幾個朋友,雖然大多數(shù)社會上交往的所謂“朋友”在他出事后全都不見了蹤影,可那幾個和他從小到大的發(fā)小還是不離不棄,紛紛慷慨解囊。
也就是靠著他們的周濟,傅銳才勉強撐到了現(xiàn)在。就連下午被執(zhí)行法官開走的那輛小車,還是他賣掉自己的豪車后侯杰送他的。
所以傅銳覺得侯杰這個電話來得很是時候,他現(xiàn)在很和侯杰聊聊天。
他大著舌頭喊道:“侯哥?你在哪兒呢?來不來陪我喝酒?”
可電話那頭的侯杰卻顯得有些反常,半天沒有再次開口,而是一直沉默著。
這種反常讓傅銳有些摸不著頭腦,加上下午法院的執(zhí)行剛剛把侯杰送自己的車也搭了進去,所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半分多鐘,侯杰才慢慢地開口了。
“我現(xiàn)在在首都,正往回趕,你等我?guī)讉€小時,我女朋友有事求你幫忙。”
“有事求我?”傅銳的酒意頓時醒了幾分,他知道侯杰的女朋友孟冬在全球數(shù)一數(shù)二的科技巨頭天數(shù)集團供職,而且還擔任高管。反觀自己現(xiàn)在是這種狀況,孟冬會需要他幫什么忙呢?
但他聽得出侯杰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且語氣很嚴肅,于是他不假思索的說道:“只要我能幫忙,你盡管說?!?
“電話里不方便說!”侯杰的語氣變得更加嚴肅:“孟冬說事情很嚴重,讓有個心理準備,一會兒見面再聊?!?
隨著酒意的減退,傅銳的思考能力也恢復了一些,他從侯杰反常的語氣中意識到了事情一定不一般。
侯杰素來沉穩(wěn)干練,而且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如果不是非常嚴重的事,絕對不至于讓他有這個語氣。
“好吧,等你來了再說。”
正當傅銳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侯杰突然神經(jīng)質的喊了一聲:“別掛!”
“怎么了?”
“沒事兒......孟冬讓我提醒你一下。”侯杰在電話里重重的喘了幾口氣,似乎在平復著心緒:“你還記得我送你的那個VR設備嗎?”
傅銳的眉頭皺了起來,想了半天,才記起確實有這么一回事。
“記得,怎么了?”
“孟冬讓你千萬別再碰那設備,更別玩里面的游戲!很危險!等著我!”
沒等傅銳再多問什么,侯杰那邊就掛了電話。
最后這幾句話徹底把傅銳給搞暈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腦又開始混亂。
他再次點燃一根煙,用手使勁按著太陽穴,努力地回憶著侯杰說得那個游戲。
那是他貸款爆雷的前一天,侯杰帶著女朋友孟冬來找他,送給他一套VR設備,說是天數(shù)集團的最新實驗產品,里面預裝了一款名為《啟明》游戲,現(xiàn)在正在內測。
電子游戲一直是傅銳的愛好之一,尤其是那些畫質精美的3A大作。盡管這些年忙得無暇他顧,但對游戲的熱情卻從未減退,這么一套高科技設備自然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
那款VR設備看起來就像一個輕量化作戰(zhàn)頭盔,內部有一個薄如蟬翼的碳纖維隔離頭圍,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金屬觸點傳感器,幾乎每一處細節(jié)都彰顯出了天數(shù)集團卓越的設計和生產實力。
孟冬當時向他介紹說,那款頭盔能夠迅速分析和反應使用者的大腦活動和眼球運動,2nm制程的芯片控制著32個傳感器,在保證極低能耗的同時還可以快速提取和分析大腦70%的神經(jīng)元活動,實現(xiàn)全腦神經(jīng)元集群活動的閉環(huán)調控,進而對任意選擇的神經(jīng)元集群活動進行解碼,以達到頭盔和使用者的雙向融合。
同時8個內置攝像頭和先進的眼腦追蹤技術將合成后的信息投射到高分辨率的內部屏幕上,延遲極低,讓使用者完全沉浸在虛擬世界中。
天數(shù)集團內部將其稱為“人類迄今為止最先進的模擬現(xiàn)實設備”,如果這款設備能像智能手機一樣普及,再配合天數(shù)集團的腦機系統(tǒng),人類行為可能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為此天數(shù)集團不惜成本為它量身打造了一款虛擬現(xiàn)實游戲《啟明》,只要戴上設備,無需傳統(tǒng)的手柄,只需要大腦和傳感器的配合,便能夠實現(xiàn)真實的身體動作和沉浸式互動。
目前,《啟明》已經(jīng)開始了小范圍內測,首批參與者大多數(shù)是天數(shù)集團內部員工的親屬或朋友,孟冬本來是讓侯杰試戴的,但由于侯杰對電子游戲沒有什么興趣,這才拿給傅銳試水。
傅銳的確非常感興趣,當晚回家他便拉著妻子一起體驗了這款設備。創(chuàng)建賬號后,兩人全都被游戲場景的真實所震撼,尤其是通過腦部活動直接控制角色這種新奇的體驗更是讓人欲罷不能。
可惜的是,由于訪問限制,兩人在游戲中還沒出新手村,便和服務器斷開了連接,只能無奈放棄。傅銳本打算第二天想想辦法再聯(lián)機,可是轉天便遭遇了貸款爆雷,隨后情況急轉直下,哪里還有心情去玩游戲,慢慢也就把那個頭盔扔到箱子里吃灰了。
對,箱子!
傅銳想起從豪宅搬到這里時,自己的大部分數(shù)碼娛樂設備都扔在了一個旅行箱里,搬到這里后每天在巨大的壓力下為生活奔波,根本沒有再打開過箱子。
他租的這間毛坯房只有三十多平米,除了一張床外,只有些簡單的家具物品,沒用多長時間,傅銳就從床下把那個旅行箱拉了出來。
他打開箱子,在一堆線材和設備中扒拉了幾下,很快便找到了那個頭盔。
頭盔的材質使用的是天數(shù)公司一貫喜歡的玻璃和鈦合金加上親膚織物,頭盔前端的眼罩還貼心地采用了簡單的磁吸方式安裝,方便進行后期更換。
但現(xiàn)在,在毛坯房慘白昏暗的燈光映襯下,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與頭盔的高科技氣質顯得格格不入。
“有那么邪乎嗎?神神秘秘的!”雙眼漸趨迷離的傅銳一邊咕噥著,一邊從箱子拽出了頭盔的電源適配器。
他一直是個不大能聽進旁人意見的人。風光的時候,人們都說傅總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有主見;而現(xiàn)在他窮苦潦倒時,人們再談起他的性格,只會說他之所以失敗,全是因為剛愎自用。
主見也好,剛愎也罷,他始終都是傅銳。
當然他也絕對不是個魯莽的人,若在平時,他肯定會等侯杰到來后問問情況。
可今天他喝了不少酒,更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現(xiàn)在感覺活著實在是種沉重的負擔,內心深處對現(xiàn)實的逃避和對未來的迷茫都讓他很想去那個虛擬世界找到一種解脫,哪怕只是短暫的。
至于侯杰說得是什么樣的危險,他現(xiàn)在腦子一片混亂,根本沒有去想,也不愿去想。
又喝了一罐啤酒,他去了趟廁所,隨后將身子扔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調整了一個還算舒服的姿勢。
“反正侯杰有這里的鑰匙,真要有什么危險,應該也問題不大。”
這樣想著,傅銳瞥了一眼床頭的鬧鐘,隨后戴上了頭盔。
電子鬧鐘的黑色屏幕上顯示著鮮紅的數(shù)字:
6:39PM。
隨著開機畫面的亮起,周遭的現(xiàn)實景物開始消失,屏幕上出現(xiàn)天數(shù)集團的logo,游戲程序開始加載他那次掉線之前的云存檔。
可是等了半天,屏幕仍是一片漆黑,連上一次出現(xiàn)過的開頭動畫都沒有。
“靠,該死的網(wǎng)絡!”傅銳咕噥著,他忽然想起之前就是因為網(wǎng)絡問題沒有繼續(xù)玩,看來只能等侯杰來了再說。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伸手想摘掉頭盔。
“嗡!”
耳中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如同在他耳邊響起了一個炸雷,剛坐起來的傅銳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震得再次躺倒在床上。
巨大的聲音讓他的腦中嗡鳴不止,原本就朦朧的意識此刻更加模糊,而聲音還在持續(xù)的響起,并且愈發(fā)的尖銳,尖銳到他甚至已經(jīng)分不清這響聲來自哪里。
是頭盔內置的音響?還是外界的聲音?還是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他抬想手扯下頭盔,可四肢卻像是僵住了一般,軟綿綿的用不出半分力氣。
終于,傅銳支撐不住,意識開始渙散,再也無法凝聚起任何的思維能力。
恍惚中,四周仿佛變成了無數(shù)面巨大的鏡子,每個鏡子中都有一個自己。
但當他窮盡目力去看的時候,卻感覺鏡子里的人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陌生,仿佛變成了其它人。
隨著大腦中傳來的陣陣刺痛,一道道裂縫迅速從空間中伸展開來,那些似是而非的自己也在鏡子里破碎了——破碎的臉,破碎的人,破碎的記憶……
還有他破碎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