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風也更冷了些,遠處高低起伏,露出一片荒墳。
傅銳繳獲的幾匹馬在墳包間悠閑地啃食著青草,馬上原本馱著的財物和尸體已經卸下。
馬匪的財物在村里很快就分完了,本來有幾個鄉親要幫他一起處理尸體,卻被傅銳拒絕了,畢竟是人命,萬一日后有什么攀扯,他不想給鄉親們帶去麻煩。
填上最后一鍬土,傅銳將手中的鐵鍬往地上一插,捶著有些發酸的腰,長吁了一口氣。
此刻已是深夜,凄清的月光照著這片墳地,顯得陰慘慘的。饒是傅銳膽大,也覺得有些瘆人。
忽然間,幾聲“呱呱”的鴉啼,七八只烏鴉驟然飛起,聒噪著在空中盤旋。
傅銳猛然抬頭,眼睛瞪得老大。
墳場間赫然出現了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正在沖著傅銳點頭示意。
他肩上扛著一具尸體,一身磊落青衫,腰畔隨意系著把劍,清俊的眉眼間自有一份灑脫之意。
夜風拂起青衫,中年男子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又仿佛根本就是被風吹來的。
事實上,傅銳根本就沒有看見他是怎么來的。
更要命的是,他出現的地方,就有一座墳。
他的人就站在墳前。
這男子是人是鬼?
傅銳揉了揉眼睛,想確定自己是不是眼睛發花,是不是看錯了。
他沒有看錯。
中年男子將肩上的尸體扔到地上,沖著傅銳微笑道:“你下午漏了一個馬匪,我幫你料理了?!?
一個灑脫的笑容浮現在他臉上的剎那,竟似把周遭陰森的氣氛都沖淡了幾分。
等看清了這人的面容,傅銳的眼睛瞇了起來:“你一直在跟蹤我?”
他已經認出這人就是早上要雇他當向導的那個領隊,他記得這人當時報名叫文群濤。
“我肯花一百兩銀子雇向導,自然要多了解一下。”
文群濤臉上依然帶著笑,慵懶隨意地坐到了墳頭上。
“你武功很高?!备典J目不轉睛地盯著文群濤。
他很清楚,這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身后,武功一定很高。看來舞蠻的囑咐很有道理,最好還是少和這種行事神秘武功又高的人扯上關系。
“你的武功也不壞啊,尤其是最后殺那個馬匪頭子的一刀,勇氣、時機、出手速度都恰到好處,我這一百兩花得不冤?!?
傅銳一把扯下腰間的錢袋迅速向文群濤丟了過去,就像是嫌棄里面的銀子燙手。
“定錢還你,你這活兒我不接了?!?
“哦?”文群濤接住錢袋,也沒有打開,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傅銳,就像在看一個怪物。“為什么?嫌少?還是……”
傅銳神情極為認真說道:“這里雖然很閉塞,但也偶爾有行商的商隊經過。聽說當今天子最近得了重病;早上我看過你們的隊伍,靴子和馬蹄上都裹著一層干了的黃泥,璞門關內都是黑土,所以那些應該是關外的黃泥;另外你們的馬車上有很多孔,雖然你們沒有讓我靠近馬車,但我可以肯定那些都是箭痕;再有你帶來的那些人我數過,一共是一百零一十三人,很多人都掛了彩,咱們熵朝軍隊的編制是五十人為一標。”
說到這兒傅銳停頓了一下,繼續堅定地說道:“所以……我不敢跟你們走?!?
熵天子病重、璞門關外的黃泥、馬車上的箭孔、一百一十三個人,這些看似沒有什么關聯的事情,被傅銳聯系在一起,便成為了他不愿意當向導的理由。
文群濤皺起了眉頭:“亂七八糟一大堆,這些和你當不當向導有什么關系?”
傅銳猶豫了片刻,目光望向墳地中幾株頑強生長的野草,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天子病重,一些大人物難免有些動作。也許哪個大人物想取道璞門關進京,卻在關外遇到了襲擊,原本三標一百五十人折損了三十多個。而璞門關的守將是威震邊陲的大將章威,我相信不論是南夏王朝、孔雀王朝,還是草原的北蠻,都不敢明目張膽地在璞門關外動手,那么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膽子呢?”
文群濤挑了挑眉:“我們為什么不能是一支普通的商隊呢?畢竟商隊遇襲也是常有的事兒?!?
“這話騙鬼可以,能瞞得過章威將軍?”傅銳微嘲道:“連我都能瞧出來你帶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章將軍又不瞎,自然更加清楚。但你們既然進了璞門關,來到了這里,想必章將軍知道你們是什么人?!?
“很有道理?!蔽娜簼χc了點頭。
傅銳把視線移回到文群濤臉上,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你們既然有這么大的來頭,但在我熵朝境內卻仍然喬裝成商旅,為什么?或許因為你們馬車中那位大人物現在誰都不信任,而且你們的危險顯然還沒有解除,否則大可走大道進京,沒必要雇向導翻山越嶺。在我熵朝境內敢動手襲擊一支被章威將軍承認的隊伍,來頭一定不小?!?
文群濤聽完,凝視了傅銳好一陣子才嘆息了一聲:“你看過很多書?”
傅銳搖了搖頭:“很慚愧,我從小在這里長大,周圍幾個村子連個私塾都沒有,更沒有書賣。我有限看過的幾本書都是經過這里的商隊帶來的?!?
文群濤忽然笑問道:“只是看過幾本書就能把這么多事情聯系起來?難道璞門關的一個逃兵就有這么厲害?”
聽到“逃兵”二字,傅銳勃然變色。
熵朝律有明文:私逃兵役者,斬立決,夷三族!
“你知道我在璞門關當過兵?”傅銳的聲音陡然升高,神情變得異樣的嚴肅,眼瞳驟然收縮,綻放出如同刀刃一樣的鋒利寒芒,右手同時扶住了腰間的刀柄。
只是一瞬間,面龐還略顯青稚的傅銳仿佛忽然變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鋒芒畢露,一股令人心悸的殺氣立時彌散在身周。
文群濤似乎被傅銳的表現嚇了一跳,懶散的坐姿瞬間僵了一下。
事實上,他的確被眼前這少年的殺氣嚇了一跳,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只服役過三年就當了逃兵的少年會有這種氣勢。
這種氣勢甚至與武功高低無關,只與經歷有關,即使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只怕也需要二三十年才會形成這種獨特的氣質。
所以眼前這小子到底經歷過什么?
他對傅銳的興趣似乎更濃了幾分,趕忙擺手說道:“冷靜點,千萬別拔刀,你出刀太快,我需要全力應付。而我要是出了全力,咱倆恐怕就要有一個永遠埋在這片墳地了。”
隨后他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而且那個人很可能是你?!?
“也不一定,總要試過才知道?!备典J握住刀柄的手指節處開始變得有些發白,可聲音卻異常平靜。
文群濤微瞇起眼,盯住了傅銳的肩頭,半晌后才嘆了口氣:“怪不得章威會向我推薦一個逃兵?!?
“哦?章將軍知道我在這里?”傅銳握刀的手略松了半分,眼神卻依舊凌厲。
“你在章威手下當了三年的兵,相信一定很清楚他治軍的本事。如果他不是有意放你離開的話,一個逃兵只會有兩種結果:要么被抓回去軍法處置;要么憑本事殺光鎮守璞門關的三千人馬。否則在章威的將令下,只要璞門關還剩下一兵一卒,都會和你死戰到底?!?
傅銳低下了頭,沉默不語,眼中凌厲的光芒盡斂,臉上逐漸浮現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回憶著當年逃出璞門關時,一隊騎兵尾隨在后。可就在即將追上自己時,那些曾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卻全都不約而同地馬失了前蹄。
好幾個落馬的弟兄居然笨拙地從懷里摔出了幾兩散碎銀子。
隨后那些弟兄們并沒有向他看上一眼,只是重新上馬,從他身旁疾馳而過。
當時的傅銳是流著淚撿起那些銀子的,他清楚璞門關的士兵是如何訓練出來的,如果沒有章威的軍令,那些弟兄們即使和他關系再好,也不會如此放自己離開。
“你很了解璞門關,看來你和章將軍很熟?”傅銳的手離開了刀柄。
文群濤口氣很淡然:“我和章威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一起要飯,長大了一起喝酒,一起逛青樓,后來又一起投了軍,一起當兵,一起殺南夏人,你說我們算不算熟?”
“我知道了!你就是他經常提到的那個在京城當大官的慫貨兄弟!”
傅銳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籠罩全身的殺氣瞬間消失無蹤,看起來依然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我要是慫貨,他就是個沒腦子的蠢驢!”坐在墳頭上的文群濤仍然在笑,可笑容卻變得有些勉強。
似乎察覺到自己有點失態,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就是章威那頭蠢驢讓我來找你的,璞門關有很多熟悉地形身經百戰的斥候,我完全可以和他借一個,你覺得我為什么大老遠跑到這里花一百兩雇你這個驛丞?就因為你是這方圓百里最大的官?”
“不知道。”傅銳笑著搖了搖頭。
“章威說你雖然不是璞門關殺敵最多的人,但他敢保證,無論是何等樣慘烈的戰場,最后活下來的人里……肯定有你?!?
傅銳撓了撓頭,臉上浮起一絲愧赧的神情:“我卻有點對不住他。”
“如果你指得是當逃兵這件事,我相信章威沒有怪你?!蔽娜簼θ菸?,“除了章威,還有一個人,這兩年一直向我推薦你?!?
“哦?還有誰認識我?”傅銳有些疑惑。
文群濤不緊不慢地說道:“那人現在是我的一個下屬,和你歲數差不多,也在璞門關當過兵,長得像個黑炭頭,別的都好,就是臉皮很厚!非常厚!”
傅銳的眼睛又亮了幾分。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問他有什么特長,他說自己的箭法很好,我問他好到什么程度,你猜那小子怎么說?”
“弓開上將落馬,神箭當世無雙!是不是這句?”
傅銳笑著接過話頭,神情中充滿著歡快的意味。
“對,就是這句不要臉的話。當時那黑小子如果不是章威推薦的,我一定讓人把他亂棍打出去?!蔽娜簼残α似饋?,伸了個懶腰,索性半躺倒在墳頭上,絲毫不介意自己這件價值不菲的青衫是否沾上了泥土。
“原來謝暉在你手下,他現在怎么樣?”傅銳完全放松了下來。
“胖了點,臉皮更厚了,不僅成天吹噓自己,還老是和我念叨他有個兄弟叫傅銳,和他并稱‘璞門雙雄’,刀法冠絕天下……”
“刀起英雄喪膽,刃落豪杰心驚,是不是這么形容的?”傅銳笑的更加開心了。
“打住!”文群濤輕笑道:“他的箭術和你的刀法我都見識過了,好壞暫且不論,臉皮倒是稱得上震古爍今。”
傅銳不好意思地囁嚅道:“那會兒年少輕狂,隨便編的幾句順口溜?!?
“你現在也不大啊。”文群濤笑道:“幸虧我提了章威和謝暉,否則看你剛才那架勢,我真怕你拔出神刀給我來一下?!?
傅銳眼珠轉了轉,目光緩緩由文群濤的青衫上移,最后定格到他的臉上,忽然鄭重其事地向文群濤施了一個標準的軍中叉手禮。
“卑職原璞門關銳箭營掌旗使,現任鳳凰集驛丞傅銳,見過大人?!彪S后他咧開嘴堆出一副賊兮兮的笑容,小心地問道:“請恕卑職先前有眼不識泰山,章將軍說您是大官,您又是謝暉的上司,敢問大人官居何職?卑職也好稱呼您的官諱。”
文群濤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上上下下重新打量這個少年。
直到將傅銳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這才微嘲道:“璞門關的兵是不是腦袋都被章威那頭蠢驢踢壞了,怎么全有點不正常。你不用來這套,謝暉平日叫我大哥,你要愿意的話也叫大哥就好?!?
“好嘞大哥!”傅銳答應的很干脆,腳步向前湊近了些,嬉皮笑臉道:“大哥您究竟是多大的官,在哪個衙門,以后我也好抱您這條大腿。”
文群濤向后退了一步,連連擺手:“小小官職,微末前程,在‘璞門雙雄’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說到這兒他微微停頓,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緊跟著話鋒一轉:“不過幫你這位‘刀神’洗脫逃兵的罪名倒也不在話下。”
傅銳心中頓時一動,自從他從璞門關偷跑回來后,就一直想帶舞蠻去京城。但這些年一直沒能成行,除了錢的因素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背著逃兵的罪名。
考慮了片刻后,傅銳把手一伸:“那您把定錢還我,這個向導我干了!”
文群濤把錢袋在手中掂了掂,卻沒有拋還給傅銳,反而是揣進了懷里,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淡淡說道:“我現在沒什么興趣談這事兒了。”
“為什么?”傅銳有些愕然地問道。
“因為我餓得要命?!?
文群濤抬頭看了看濃重的夜色,語帶微嘲:“咱們就在墳地這么一直聊下去?我偷偷跟了你一個下午,還幫你解決了一個馬匪,你這個驛丞不請我吃點東西?”
傅銳嘿嘿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咱們鎮上太窮,就一間小酒館,現在也早就關門了。”
文群濤微嘲道:“是怕花錢吧?我白天看到鎮上有間賭坊,既然有賭坊,周圍怎么會沒有吃的?“
傅銳的臉色頓時有些尷尬。
他一把抄起插在地上的鐵鍬,指了指剛才文群濤扛來的尸體,“大哥不提我差點忘了,那家賭坊旁邊的確有個面攤,每天雞鳴之后才收攤,待我把這具尸首埋了,咱們去吃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