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并不如煙
- 破曉長庚
- 祥麟公子
- 4852字
- 2024-06-11 11:57:04
天下間只要人群聚集的地方,總是會有喜歡賭博的人。
賭博和通宵往往密不可分,而通宵就自然會餓,于是只要有賭坊的地方,大多都會有一兩個賣吃食的攤子。
這些攤子的老板,基本都是些老人,青春已去,壯志消磨,或許還會有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所以不管刮風下雨,他們都會在深夜中就著一盞昏燈守著自己的攤子,只為熬過無數個難以入眠的漫漫長夜。
鳳凰集的吃食攤子也不例外,掛在攤頭的紙燈籠已被常年的油煙熏成黑黃色,就像是攤主老張的臉。
每天老張都會用一雙渾濁的老眼,看著大街上人來人往,總好像奇跡隨時會出現在這條街上一樣。
他的攤子十幾年前就在這里,而且不論刮風下雨,不論過年過節,從未休息過一天。所以鎮里的賭徒們都放心得很,因為就算回到家老婆不給開門,至少還可在老張的面攤子上吃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到這里來的老主顧都知道他臉上永遠沒有表情,除了算賬外,也很少有人聽到他說過話。
老張的確已很老了,須發都已斑白,他此刻正坐在那里,低著頭喝著自己做的面湯。
傅銳沖文群濤笑笑:“就在這里吃怎樣?”
文群濤聳了聳肩:“好。”
傅銳就在攤子旁一張搖搖欲倒的破桌子前坐了下來,大聲道:“張叔,來兩碗清湯面,今天我有貴客,多加一把蔥花。”
老張頭都沒拾,只朝他翻了個白眼,似乎在說:“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這碗湯再說。”
傅銳悄聲道:“張叔脾氣很怪,咱們別惹他。”
本地的驛丞,武功還很不錯,竟不敢惹一個賣面的老頭子,這話說出來有誰相信?文群濤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過了很久,老張才端了兩大碗面過來,“砰”的一聲墩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群濤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錢么?”
傅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確實欠了張叔一百個老錢,不過等賣了馬匪那幾匹馬就不欠了。”
文群濤望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都說我熵朝盛世繁華,人人可盡其才,可誰又知道一個武功這么好的驛丞,吃面還要賒賬。”
傅銳挑起面,卷在筷子上,再送入嘴里,就像是個頑皮的孩子,嘴里含混地應著:“小蠻知道,章將軍知道,現在大哥你也知道……這還不夠嗎?”
“小蠻?就是被馬匪搶走的那個女孩兒?我聽章威說你有個妹妹,是不是就是她?”
傅銳把嘴里的面條咽下去,點了點頭。
“她叫楚舞蠻,不是我親妹妹。”
“楚舞蠻……”文群濤嘴里喃喃地念叨了一遍,繼續問道:“聽說她得了種怪病,你就是為了回來照顧她才當了逃兵?”
傅銳目光閃動,忽然抬頭:“京城有沒有名醫?價格貴不貴?”
文群濤笑道:“天下名醫至少有一半都在京城,你是謝暉那小子的朋友,哪個名醫敢不給面子。”
“謝暉那小子跟了您已經這么出息了?”傅銳明顯有些驚愕。
“和我可一文錢關系都沒有。”文群濤擺了擺手,表情有些訝然:“你們在璞門關的時候,他沒說過自己的家世?”
傅銳放下筷子想了想,說道:“剛認識那會兒倒是和我提過,他說自己是世家子弟,一時貪玩,和家丁走散,被人販子拐賣到了軍營。可您也了解他的性格,類似這種話我一句都沒信過。”
“他真是世家子弟?”傅銳有些好奇。
文群濤悠然說道:“江南謝氏,富甲天下。謝暉那小子,就是謝家老爺子的三少爺。”
傅銳這次真的楞住了,端起碗,又放下去,挑起一筷子面條,卻忘了放入嘴里。
即便生活在如此偏遠山區的傅銳,也知曉天下間有個財力驚人的家族——江南謝。
熵朝境內,在謝家聞名天下的紅黑兩色旗幟下討生活的百姓,更是有十幾萬之多。
謝家有敵國之富,各色生意遍布中原的每個角落。雖然族中從沒有出過什么達官顯貴,可無論天子更迭,廟堂黨爭如何波瀾迭起,都從未影響過謝氏家族的生意。
甚至有傳言,謝家的勢力早已滲透進廟堂之上,足以在暗中影響朝局的走勢。
對于普通百姓而言,這些傳言自然不知真假,甚至略顯夸張,但任誰都無法漠視江南謝氏橫亙在天下間的影子。更可怕的是,誰都不知道這個影子究竟有多大的面積。
就連鳳凰集這個偏僻的山村小鎮也不可避免的被這個影子籠罩,比如此刻離傅銳他們不遠的那間賭坊,門口便掛著黑底紅字的“謝”字招牌。
片刻后,短暫陷入震驚之中的傅銳醒過神來,怔怔地望著剛剛開始吃面的文群濤,喃喃問道:“原來那家伙沒吹牛,可是堂堂謝家三公子居然能被人販子拐到璞門關?”
“人販子?能拐走謝家三公子的人販子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咽下一口熱面條的文群濤舒服的吐出一口氣,感慨地說道:“謝家財雄天下,數百年來開枝散葉,族中子弟何止千百,卻從未聽說出過欺男霸女的紈绔膏粱。若沒有一些特殊的磨礪晚輩的手段,又如何能夠做到。”
傅銳的神情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微笑道:“如果是這樣,那家伙當年的表現很不錯。”
文群濤從說出謝暉身份后的那刻起,便一直在平靜而專注地觀察著傅銳的神情,他很滿意沒有在這個年輕人的表情和眼眸中看到任何一絲他所不喜的反應。
可同時他心中也產生了很大的疑惑。
根據謝暉和章威的介紹,傅銳應該只是一個普通的山村青年,除了在璞門關的從軍經歷外,應該沒有過太多和外界的接觸。
可他今天跟了傅銳一天,從他動手殺馬匪開始,直到墳地的相遇,這個年輕人所展現出的武功、談吐、氣度都讓他極為意外。
于是他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和謝暉是怎么被章威那頭蠢驢瞧上的?”
傅銳眉頭皺了皺眉,眼簾微垂,沉默了片刻,說道:“謝暉沒和你說過?”
“說過。”文群濤撇了撇嘴,“只不過按他的說法,你們就像兩個橫空出世的少俠,當場震懾住了章威,從此將你兩待為上賓。”
文群濤灑然一笑:“和你一樣,他的話我一句都沒信過,所以我現在真的很好奇你們的過去。”
“那不是一段值得回憶的經歷。”傅銳端起碗,開始大口吃著面條。
文群濤眉尖緩緩蹙起,沒有接話,只是饒有興趣打量著狼吞虎咽的傅銳,有些意外于會聽到這樣一個答復。
說完這句話的傅銳臉上也出現了短暫的惘然,他皺眉想了想,重新低頭大口吃起面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似乎吃飽了,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后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
面碗已經空了,碗中最后殘存的幾縷熱氣緩緩飄向空中。
傅銳的思緒仿佛被熱氣輕輕托起,隨著每一縷熱流的升騰而飄蕩,目光似乎已經融化在飄渺的熱霧之中,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迷離。
今夜文群濤的出現,勾起了他太多的回憶。
他的臉上再次浮現出了那種惘然的神情,仿佛是在尋找著什么,或是在回憶著什么。十幾年的人生經歷如同照片一般清晰,每一幕都生動而真實。
然而,盡管他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些經歷,卻總感覺其中缺少了些什么。
除了璞門關校軍場那場生死搏殺。
缺少什么呢?他反復地問自己,同時在腦海中重現那些經歷,嘗試著在回憶中尋找答案,感受著那些畫面的每一個細節。
“喂,想什么呢?”文群濤看著呆呆出神的傅銳,饒有興趣地問道。
“沒……沒什么。”傅銳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揉了揉太陽穴,隨后往文群濤身前探了探身,滿臉堆笑地問道:“大哥,那些往事有空再和您細說,現在面也吃完了,您看我跟您進京的事……”
文群濤看著傅銳,面色忽然嚴肅了起來,說道:“因為章威和謝暉的關系,我不想瞞你,進京之路恐有些危險,你確定跟我走?”
“什么樣的風險?”傅銳皺了皺眉,重新將身子縮回凳子上。
文群濤抬頭看向夜空,猶豫了半晌后才沉聲問道:“你聽說過血裔嗎?”
“血裔?”傅銳渾身一震,他在璞門關時,曾聽關內的老人們講起過一些支離破碎的傳說。
血裔,在整個天下,都是一個禁忌的名字。
大約百年前,無數吸食人血的怪物忽然從地下冒出,開始在大陸肆虐。
極度驚恐的人們把他們稱為“血裔”。
他們不可阻擋,冷酷無情,以鮮血為食,而被他們吸食過鮮血的人類,有一定幾率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怪物。
血裔肆虐的那個時期,被后來的人們稱為——“血潮”
極北苦寒之地的蠻族部落是最早淪陷的。蠻族由于天生體格高大健壯,一旦變成了血裔,破壞力與戰斗力更加驚人,隨著蠻族的淪陷,血潮迅速南下,整個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危險中,世人也被逼到了毀滅的邊緣。
在血潮的肆虐下,大陸上實力最強的南夏神國、東方的熵王朝、北方的草原王庭、南方的孔雀王朝以及其余十數個小國,頓時陷入了混亂之中。
雖然各國軍隊奮勇抵抗,但終究是一盤散沙,在血裔大軍強橫的攻勢下,一潰千里。
而且在戰斗過程中,人們發現了一個最要命的事實,血裔的首領血王和手下的魔將似乎是無法被殺死的,它們有的行動如風、有的皮膚堅逾精鐵,即使是最強大的武者手持鋒利的神兵,也同樣感到力不從心。
銀霜山前一場大戰,號稱‘天下第一強者’的劍圣丁毅,也帶領著座下十大弟子出山對抗血王。
是役,丁毅劍氣縱橫,接連刺中血王三十三劍,卻沒能傷得了血王分毫,手中劍反而當場折斷,座下十大弟子也紛紛慘死在幾個魔將手下。
丁毅驚怒之下,略一分神,中了血王一斧,最終落了個劍毀人傷。
經此一役,血裔更加猖獗。一時間,整個天下赤地千里,流血漂杵,空中鬼鴉肆虐,地上魔火熊熊……
直至一位孟姓圣者橫空出世。
圣者自東方出現,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培養了一百零八名‘圣徒’,這些圣徒來自天下各國,而且不知為何,成為圣徒后,便個個擁有了不畏血裔噬咬的能力。
圣者帶領著一百零八名圣衛,四處奔走,逐漸聯合了苦苦抵抗,各自為戰的諸國人馬,開始向血裔發起反擊。
經過數年的殘酷戰斗,聯軍終于開始收復失地,并將血裔一步步逼回了苦寒的北地。
最后的決戰仍是在極北端的銀霜山展開,各國聯軍共計三十余萬人,與血裔在天柱山腳下展開了殘酷的搏殺,最終,血王被圣者擊敗,二十四魔將也盡數在圣徒手下伏誅。
殘余的血魔群龍無首,紛紛退回了地下,幾個地下出口也被圣者封印。
但聯軍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極為慘烈,一百零八圣徒只余十二人,十余萬聯軍將士埋骨銀霜山。
隨著大戰的結束,圣者帶著幸存的十二圣徒飄然隱去,云游天下,極少在世間現身。
經過這場血潮的洗禮,南夏神國元氣大傷。而熵王朝卻因為地處中原,參戰最晚,受的影響也最小,大戰之后,商朝的國力之強,兵鋒之盛,都隱隱已經可以和南夏神國分庭抗禮。
這自然引起南夏的警覺,于是修改了本國神教的教典,宣稱當年正是由于熵朝和蠻族的貪婪,才引發了血潮,隨后聯合了草原王庭,與熵朝開始了長達十數年的戰爭。
面對兩大強勢的軍事勢力入侵,熵王朝并沒有妥協,天子御駕親征,親率十萬鐵騎奔赴前敵。
就在戰事最膠著之時,又是圣者再次出現,利用自己的威望使南夏與熵朝達成和解,換來了直到今日的和平時光。
隨著和平日久,人們已經開始淡忘了昔日那些令人色變的怪物,而血裔也逐漸成為了一個禁忌,很少被人提起。
于是,太多的故事變成了歷史,歷史又成了傳說,傳說最終變成了神話……
而這些神話在世間流傳的過程中,又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版本,不過無論哪個版本,都把血裔描述為強大、神秘且具有無可匹敵力量的怪物。
所以聽文群濤提及血裔,傅銳馬上想到那些傳說,震撼之余,他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些記憶碎片,那是自己幼年去璞門關投軍前發生的事情,似乎與傳說中的血裔有些關系。只是那些記憶的場景很模糊,而且和以往的感覺相同,他始終感覺自己的那些記憶里似乎缺失著某種重要的東西。
自己的記憶里到底缺少什么呢?傅銳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如同過往的歲月一樣,傅銳仍然沒想出個所以然,他抬頭問道:“世上當真有血裔?”
文群濤面色凝重地說道:“我也沒有見過,民間把血裔當成傳說,但我可以肯定那些傳說不是空穴來風。”
“你的意思是進京的路上會遇到血裔?”傅銳瞇起了眼睛。
“不確定。”文群濤回答的模棱兩可。
“你們究竟保護的是什么人?”傅銳皺起了眉。
文群濤伸了個懶腰,微笑道:“這個無可奉告,我來找你是需要你給我們當向導,而一個向導是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因為章威的關系,我說得已經夠多了,所以現在只需要你做個決定,要不要跟我們走。”
傅銳低下了頭,唇角微微抿著,臉上時而流露出憂慮的神情,時而又顯得猶豫不定。
好半天后,他才抬起頭說道:“兩個條件,第一我要帶上小蠻一起;第二,我只負責當向導帶路,一旦遇到危險,我不一定會幫忙。”
“成交。”文群濤回答的很干脆,從懷里掏出那袋銀子扔給了傅銳。
傅銳收好銀子,正要再問些什么,身旁忽然傳來一陣“咣咣”的鐵器敲擊聲。
兩人扭頭一看,原來是老張正在用大勺刮著鍋底,一邊刮還一邊叨咕:“大半夜就點了兩碗面,居然墨跡了這么久,還讓不讓人收攤?”
文群濤笑著長身而起,向老張略帶歉意的說道:“對不住,我們這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