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他起身進廚房拿來了兩瓶礦泉水分給侯杰和嚴冬,又掏出煙給侯杰和自己點上,重新坐回了破沙發上看著孟冬問道:“你是想讓我再進一次游戲?”
孟冬似乎有點受不了屋里的煙味,走到剛才被她推開的窗邊,深吸了幾口微涼的空氣,一口氣將手里的礦泉水喝了大半瓶,這才開口說道:“我的確想讓你幫這個忙,而且是以我私人的名義,與集團無關。
來的路上,我大致了解了你現在的情況。我和父親雖然不是什么富豪,但也有些積蓄,如果你愿意幫忙,我可以幫你償還債務,甚至在我的能力范圍內還可以拿出額外的報酬作為答謝,但我也知道這事的危險性很大,所以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能理解。”
“不行,我不答應。”這時一旁的侯杰站了起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寬闊的胸膛起伏不定,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在表達著內心的歉意與矛盾。
他昨天才見到匆匆回國的孟冬,來之前孟冬也沒有向他透露具體情況,所以侯杰并不知道孟冬究竟要傅銳幫什么忙。
其實自從傅銳出事以后,侯杰就一直想問孟冬借點錢幫傅銳渡過難關,但礙于兩人只是男女朋友的關系,認識的時間也不算太長,一時沒好意思開口。
所以當孟冬說有事要求傅銳幫忙時他還很高興,想著如果這次傅銳能幫上些忙,借錢的事情就相對順理成章了,可卻沒想到實際情況卻是讓傅銳幫這樣的忙。
“我要知道是這個情況,我根本就不會帶你過來。”侯杰看著孟冬,語氣有些冰冷,“進入游戲的人現在都是什么情況你也清楚,你這等于想用錢買傅銳的命。”
孟冬沒料到侯杰會有這么大反應,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嘴唇微微顫抖,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只好愣愣地站在那兒,顯得十分無助和委屈。
侯杰沒有理會孟冬的神情,轉頭對傅銳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孟冬讓你幫的是這種忙,你不用想了,這事兒和你毛關系都沒有,你就當聽了個故事,早點休息吧。”
說完,他起身牽住孟冬的胳膊便向門外走去,臨走還不忘把那個被拋在一邊的VR頭盔拿了起來。
孟冬似乎心有不甘,回頭看向傅銳。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眼睛里閃著期待的光芒,嘴唇微微張開,仿佛是想說什么,又仿佛是在期待傅銳能說些什么。
“等等!”傅銳趕忙起身拽住了侯杰。
“我都還沒表態,你激動個啥勁?沖人家大呼小叫的,就不怕一輩子單身?”傅銳把侯杰重新摁回了沙發上,“等我問清楚了你再走也不晚。”
“還有啥可問的,你剛才的情況有多嚇人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現在經濟情況不好,但錢的事兒可以慢慢想辦法,人窮要不了命。當年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債,被逼得跑到東南亞打黑拳,最后不也撐過來了?你欠的這點錢早晚也能還清。但你要是再玩那個該死的游戲,還能不能醒過來就不好說了!你可想清楚,命沒了就啥都沒了!”
聽著侯杰帶著怒意的聲音,傅銳的內心深處卻被一股無形的溫暖觸動,在這段灰暗的日子里,他體會到了很多,也感悟了很多。他很慶幸自己并非一無所有,起碼還有侯杰這樣的朋友。
可傅銳現在的想法卻與侯杰不同,他眼下的處境太難了。那些巨額的債務每天都在產生著新的利息,沉重的壓力就像大山一樣壓在他的肩頭,時不時襲來的自我否定和絕望的情緒,都讓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改變現狀,很有可能永遠都擺脫不了這種看不到希望的生活。所以孟冬的話,讓他很是心動。
如果能夠還清債務,甚至拿到一筆額外的報酬,即使自己死了,好歹能讓遠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孩子過上正常的生活。
他此刻就像一個即將溺斃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想要拼命抓住。所以不管孟冬想求他做什么,他都不太在乎,只要能讓他償還掉債務,擺脫眼下絕望的局面,他根本不怕什么危險。
世界上還有比絕望更可怕的危險嗎?
“就當我想滿足一下好奇心不行嗎?”傅銳對侯杰自嘲的一笑,隨后轉頭看向孟冬:“關于這件事,我還有幾個問題需要了解。”
孟冬點了點頭,也重新坐回凳子上。
“首先,我再次進入游戲后會面對什么?”
孟冬想了想說道:“這個我確實不知道,現在游戲內的情況全部被封鎖,根本不清楚游戲世界里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自己更是從沒玩過那款游戲,有限知道的一些游戲世界內部情況就是你剛才的那段經歷。但在我看來,時間肯定是個很要命的問題。”
“時間?”傅銳猛然想到了一個之前沒有想過的事情,臉色頓時有些發白。
“是的,時間。”孟冬解釋道:“從游戲開發之初,游戲世界和現實世界就存在著巨大的時間差。而我們現在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游戲世界在最初創建時的時間流速是極快的,站在現實世界來看,里面幾十億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但自從游戲世界中誕生了人類之后,時間流速忽然開始呈現大幅的線性衰減,直到現在這種衰減應該還在繼續,據我們推測,最終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很有可能向趨同的方向發展。
即便如此,從剛才你的描述看,內外還是有著巨大的時間差,你剛才說你在游戲里的璞門關待了一個多月,可現實世界才過了三個小時,而那一個月你在里面感受到的時間流逝速度和現實世界并沒有什么區別。也就是說,如果你再次進入游戲,或許我們在外面只過了一個月,而對你而言卻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那你父親和丁毅在里面過了多久?”傅銳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近乎呻吟。
“很久了,足夠再生個我這么大的女兒了。”傅銳的問題正好觸及到孟冬最擔心的事情,她的臉也變得有些蒼白,明亮如星的眼中充滿了深深的憂慮和不安,像是被厚重的烏云遮蔽。
“靠!”侯杰瞪圓了眼睛,沖著傅銳喊道:“這你還考慮?外面這輩子還沒過夠?還要去游戲里遭幾十年罪?”
“夠了!”孟冬忽然打斷了侯杰,正言厲色地說道:“我知道你和傅銳的關系很好。但是站在我的立場上,作為女兒,要救父親有錯嗎?即使你不認識傅銳,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他,說服他。所以我現在是坦誠地和你朋友談一個公平交易,希望你不要阻撓!”
侯杰被孟冬說得有些啞口無言,愣了片刻,才咬著牙譏諷道:“好......好,你們好好談,談成了別忘了給我這個介紹人分點傭金。”
說完他好像已經被氣暈了,點了一支煙,往沙發上一靠,干脆閉上了眼睛。
一旁的傅銳似乎沒聽到兩人的爭吵,只是在低頭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沉吟著問道:“剛才我在游戲里那種真實的感覺和現實世界幾乎沒有差別,我雖然不是專業人士,更不清楚你們服務器組的能力,可是對普通電腦硬件還是比較了解的。在我看來,即使只渲染單一場景,在極高分辨率和光追等特效拉滿的情況下,即使是目前市面上最高端的顯卡也會極為吃力,何況是那種全場景的真實世界。
就算你們的海底服務器組算力遠勝于民用電腦,也不可能生成那么真實的世界,所以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孟冬輕嘆了一聲:“不光你有這種疑問,連父親和丁博士當時也感到不可思議,但當他們搞明白之后,真實情況卻令他們更加震撼。
啟明根本沒有在三維模型上做渲染,它所搭建的整個虛擬世界其實都是二維平面在三維上的投影。參與內測的玩家在游戲世界中的感受的一切,其實都是二維世界的投影。”
“也就是說我剛才在虛擬世界中的感受的一切,其實都是二維的投影,經過我的大腦處理后才有了無比逼真的感覺?”傅銳很是吃驚。
孟冬點頭道:“基本就是這樣,你有沒有看過《三體》這部小說?”
“看過。”傅銳點點頭。
“那就好解釋些了。”孟冬繼續道:“《啟明》世界的形成過程就像是小說中二向箔的反向操作,只不過是以全息投影的方式,而我們的服務器組目前的能力足以應對這種程度的平面渲染。”
“哦。”傅銳還是有些似懂非懂,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那圓周率被算出和AI啟明的背叛有什么關聯?”
孟冬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知道,父親和丁博士或許會知道的多一點,但我認為他們也不會完全明白,所以才會先后進入虛擬游戲世界去尋找答案。
不過這半年來,我一直在惡補這方面的知識,同時也在和父親的幾個學生交流,多少有了一些心得和推測。其實在我們集團前些年對外公布要計算圓周率數值時,網絡上就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猜測信息。比如一旦圓周率被算盡,數學秩序將被重建,科學大廈的基礎將會動搖等等,然而,這些文章與推測都只是沒什么理論根據的猜想和假設。
但父親給我講過他的一個猜測,那就是當圓周率被算盡時,第一個直接的結果就是拉普拉斯妖被釋放……”
“拉普拉斯妖是什么東西?”一直閉著眼抽煙的侯杰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疑惑地問道。
“搜索引擎就能解決的事情我不想廢話。”孟冬對侯杰剛才的態度仍然耿耿于懷,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侯杰聳了聳肩,掏出手機,打開ChatGPT,開始向AI詢問相關知識。
傅銳想了想說道:“拉普拉斯妖的概念我倒是知道一些,不是早就已經被證偽了嗎?”
孟冬的秀眉微微上揚,撇了撇嘴微嘲道:“哦?怎么證偽的?說來聽聽。”
還沒等傅銳接話,查到了一些結果的侯杰拿著手機挑釁式地念道:“拉普拉斯妖被證偽的原因主要是數據的無限性和計算能力的有限性。
拉普拉斯妖需要獲取整個宇宙所有物質在某一時刻的全部信息,才能進行下一步的運算和推測,但宇宙物質是無限多的,無論拉普拉斯妖的計算速度多快,都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獲取全部的數據。并且……”
“別當復讀機了。”孟冬打斷了侯杰,微嘲道:“無非就是說算力不夠,但現在談這個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在啟明斷開連接前,我們下載了一小部分虛擬世界創建之初的初始代碼,通過對代碼的逆向分析,我們震驚的發現,啟明根本沒有動用過多的服務器算力,它只是把圓周率的數值代入到一個單位中,說得形象一點就是虛擬世界的一個粒子,然后就沒有再做任何事。而那個被賦予圓周率數值的粒子便開始由一到二,由二到三,直到生成了整個擬真的世界。”
傅銳聽完低頭沉思,孟冬這些話他其實并不太懂,卻也懶得再問,因為這些技術類內容雖然很新奇,很重要,卻不是他現在關心的事情。
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如何擺脫眼下噩夢般的生活,而答應孟冬進入游戲就是最好的機會。
可想到游戲內時間流逝的速度,以及剛才在璞門關的浴血廝殺,傅銳又很猶豫,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額頭上的青筋清晰可見,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指節逐漸變得發白,呼吸也比平時急促了不少,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嘗試從空氣中汲取一絲力量,而每一次呼氣則像是在將內心的矛盾和掙扎排出體外。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孟冬看著傅銳,眼神中帶著期盼,仿佛希望傅銳趕緊把心中的疑問全部問完,然后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
經歷了幾分鐘的思想斗爭后,傅銳的身體逐漸放松,不再像之前那樣僵硬和緊繃,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擔,眼神也隨之變得平靜而堅定,他又點了一支煙,平復了一下心緒,沖孟冬說道:“既然你剛才說這是交易,那我也就有話直說了,我的報酬怎么算?”
“你不要命了?還真打算再進那個鬼游戲?”侯杰搶過話頭,上上下下打量著傅銳,似乎不認識這個人一樣。
“侯哥,我明白你是為我好。”傅銳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無奈:“但你也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我覺得自己能翻盤的機會不多了,與其每天這么活著,還不如索性搏一搏。”
“弄不好會送命的!”侯杰眉頭緊鎖,目光深沉,顯然內心充滿了憂慮。
其實他很理解傅銳最近的壓力極大,甚至大到無法承受。雖然他一直勸傅銳那些債務不是大事,可近千萬的債務對于現在的傅銳而言,實在是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即使侯杰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時也看不出傅銳有什么脫困的希望。
但孟冬是自己的女朋友,如果傅銳將來真出了什么意外,等于自己間接把他送上了絕路,所以侯杰的現在的心理也很矛盾。
“我自己的事情,還是讓我來決定吧!”傅銳拍了拍侯杰的肩膀,隨后轉頭看向孟冬,等待她的答復。
孟冬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垂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毛呢大衣的衣角,不知在想著什么。
一時間,毛坯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樓下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增添了幾分不安與壓抑。
這種沉默的尷尬大約持續了三分多鐘,孟冬猛然抬頭說道:“報酬的價格由你來開,只要我能負擔得起,我不還價。”
傅銳看了看身邊的侯杰,嘴角微微上揚,勾起的笑容中卻帶著一股苦澀的意味:“我現在有九百多萬的債務需要償還,除此以外我還需要等額的安家費用,這兩筆需要在我進入游戲前支付,直接打到我前妻賬戶上就好。另外如果我在游戲的過程中出現任何意外,我要求一千萬賠償。”
孟冬聽完思忖片刻,沉吟著說道:“也就是說算上后續費用,我大約需要準備四百萬美元左右。這不是個小數目,不過我還能辦到,一兩天內,我就把前期的費用轉給你。”
“好,那我就沒有問題了。”傅銳的眼中出現了一抹久違的光彩,他看向那個頭盔,好像隨時可以戴上進入游戲。
“不能用這個頭盔。”孟冬說道:“我會幫你準備和我父親相同的設備,另外我知道你有簽證,我需要你跟我回溫哥華的醫療中心,那里有頂級的醫療條件,而且你也需要植入腦機芯片,這樣我們可以盡可能地監測你的腦部活動和生命體征,保證你在游戲過程中的安全。”
“腦機?”傅銳本能地有些抗拒,稍微猶豫了一下,不過想到馬上就可以擺脫噩夢般的債務,他很快又點了點頭。
“等等。”侯杰還是忍不住開口向孟冬問道:“你之所以來找傅銳,全是因為那個恩國法師給你的提示,你就那么信任那個和尚?”
孟冬沉默了片刻說道:“法師是父親最信任和敬重的朋友,所以對我而言,我完全信任他。況且我根本沒有其它的選擇。”
眼看侯杰還要追問,傅銳趕緊出言阻止:“好了侯哥,事情就這么說定了,你要是還有問題,可以回去慢慢問,我已經沒什么想知道的了。”
他現在只想趕緊還清債務,讓妻子和孩子能開始新的生活,至于即將面對的是什么情況,他根本不在乎,更不愿多想,就算是進入游戲的一刻當場暴斃也比現在的日子要痛快的多。
隨后傅銳自顧自地從撂在地板上啤酒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打開,仰頭將酒灌了下去,走到敞開的窗前,看著窗外的黑夜怔怔出神,就像是在尋找那顆消逝的星辰……
侯杰看看傅銳的背影,又看看孟冬,最終無奈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
三天后的傍晚,一架飛往溫哥華的航班從首都機場起飛,沖破晦暗陰郁的霧霾,迎著夕陽,飛向遠方。
如同火焰般熾熱的落日余暉穿過云層,把整個天空映照出兩種分明的色彩。
有的潔白,有的血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