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漢家飛蓬
初春的草原還是一片枯黃景象。
山陰處的冰雪才開始融化,雪水匯成幾道玉帶般的小溪,將目之所及的草地分割成幾塊不規(guī)則的形狀。
黃羊群踩著松軟的泥土來到溪流旁飲水,溪水正沖刷著一顆雪白的羊頭骨,突然遠處傳來幾聲狼嚎,黃羊警惕的豎起耳朵觀察著四周。
風吹枯草,屬于狼的捕獵時刻已經開始了。
漢武帝元朔六年。
高居未央宮的劉徹再次對匈奴亮出了長劍,大將軍衛(wèi)青指揮六路大軍,自定襄出發(fā),北進漠南,尋機與匈奴主力決戰(zhàn)。
漠南匈奴腹地,夫羊句山以南,一支數(shù)千人的漢軍精銳正跋涉在泥濘的草地上。
這是一支疲憊到了極點的隊伍,他們作為大軍先鋒,已在茫茫草原上向北挺進了一千余里。當下給養(yǎng)即將耗盡,士兵們臉上帶著菜色,戰(zhàn)馬也瘦骨嶙峋。
“出塞幾千里了,連奴狗子的毛都沒見著!”
伙頭兵什長張大眼一邊扎營,一邊跟手下抱怨著。
“再往北走,莫說是糧,屎都沒得吃了!”
說到屎,張大眼呲牙笑了起來,他看向趴在爬犁上養(yǎng)傷的年輕漢使,后者是幾日前他們從一處廢棄匈奴營地的死人堆里扒出來的。
“義哥!你屁股上的箭傷如何了?能自己蹲著屙屎了不?”
關中漢子特有的大嗓門將本來關心的話變成了調笑,將周圍伙頭兵們樂的人仰馬翻。
“這官爺?shù)碾刖褪前啄兀 ?
“不光白,屙的屎還臭哩!”
漢使聞言,不羞也不惱,吐出嘴里叼著的干草桿,和軍漢們斗起了嘴。
“羨慕去吧你們!”
他指著自己的屁股說。
“小爺這一箭,沒傷筋、沒動骨,千金都不換!”
“就是屙屎得讓人扶著!”一個伙頭軍捏著鼻子假裝埋怨,還用手來回扇著并不存在的臭味。
在周圍人的哄笑聲中,年輕的使者再次敗下陣來。
“我怎么也穿越了!”使者在心里無聲的吶喊著,懊惱的將頭杵到干草堆中。
他叫張義,是兩千年后的一位歷史加考古系雙學位研究生。
在一次針對蒙古境內的一座漢代古城考古活動中,張義被古城坍塌的城墻砸中,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死人堆,屁股上還插著一支箭。
當他用盡全力推開橫七豎八的尸體爬出大坑,剛好遇到了在匈奴廢棄營地中搜尋物資的張大眼等人。
張義虛弱的喊了聲救命便暈倒了,張大眼見張義一副漢人摸樣,衣服雖破爛,但能勉強認出是皂玄色官服,褲襠里還藏著照身帖和大行卒史鐵印,便將他帶回了軍中。
輜重營屯長看著官印和身帖,猜測張義可能是被匈奴俘虜?shù)拇鬂h使者,索性讓張大眼等人悉心照料,等前出偵查的主將回營后再行甄別。
在適應了幾天版本后,張義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越到了兩千年前的大漢,而剛好這具身體的原主也叫張義。
幾天相處下來,伙頭兵們發(fā)現(xiàn)這位使者沒有一點架子,雖然長的瘦弱,但人挺機靈,模樣也周正,還一副平易性子,便沒有了一開始的拘束,經常互相開玩笑,打鬧成一片。
“噔噔、噔噔。。。”
一陣強勁且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一身黑鐵扎甲的胡騎軍侯騎著高壯的紅鬢馬闖進了輜重營營地。
胡騎是歸化漢朝的匈奴騎兵,因駐扎地在長水,又稱長水胡騎。其驍勇善射,被北軍納為精銳。
他無視張大眼等人的行禮,策馬徑直來到張義的爬犁前,板著一張木頭臉,像抓小雞一樣將張義提溜到了馬背上,然后一夾馬腹,奔中軍大帳而去。
“這北軍蠻子驕橫慣了,連馬都不躲人!”
張大眼吐口唾沫,陰陽怪氣道。
不一會兒,胡騎軍侯夾著張義走進了中軍大帳。
“帶來了。”他甕聲甕氣的回報,順勢將張義丟到營帳中央。
營帳中彌漫著濃濃的烤肉香味,好幾日沒見葷腥的張義忍不住咽下幾口唾沫。
大帳內,旺旺的篝火上烤著兩頭黃羊,火焰正舔舐著焦香流油的羊肉。
一位極為精瘦的大漢將軍坐在主位上,身穿魚鱗精鎧,頭戴雁翎將軍胄,雙手正抱著一條帶血的烤羊腿啃的酣暢淋漓,賬下兩列軍侯、校尉也在進食,個個吃的嘴角流油。
主將狠狠撕下一塊羊腿肉,沒嚼兩口便囫圇著咽了下去。
他用余光撇了眼地上的張義,將吃了一半的羊腿扔給帶張義過來的胡騎軍侯,胡騎軍侯接過羊腿,像主將那樣啃了起來,甚至還有粗魯三分。
主將很隨意的扯過身后的將旗擦了擦嘴巴和手,而后打個嗝,把玩起張義官印和身帖。
“張義,長安新豐人氏。”他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話念著照身帖上的文字。
張義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主將雖然穿著漢鎧,長相卻是一副鷹鉤鼻、高顴骨的胡人模樣。
張義心里直納悶,漢朝什么時候有過胡人將軍?自己不會羊入虎口,栽到了一群假扮漢軍的匈奴人手里吧?
“生于建元元年五月初八亥時。”
主將敲打著桌子做思索狀。
“今年才十七?”
“了不起呀,十七歲的大漢使者,漢地果然藏龍臥虎!”
“說吧,使者從何處來,去往何處,正使是誰,使團眾人何在,又為何落在匈奴人手里?”
他面色一冷,拋出一連串問題。
張義暗道聲不好,除了名字外,他不清楚原主的半點信息。
“那個,小人,不,卑職。。。”
見張義支支吾吾,主將眉頭一皺,分立兩側的侍衛(wèi)也將手放在了環(huán)首刀刀柄上。
“難不成,你是匈奴奸細?!”
這時一個帶著紅幘巾、身穿皮襖的高個文書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冷冽的風灌進帳篷,后背汗透的張義不禁打了個寒顫。
“將軍,這是行軍司馬送來的軍報!”
文書托著一卷不知是什么動物皮硝制成的軍報呈給主將,隨后低頭快步退出營帳,眼角不經意間掃到了地上的張義。
“唉,這人怎么這么眼熟?”文書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故意慢下腳步,仔細端詳起張義。
“張義!你是張義!”文書突然興奮地大叫起來,然后一個滑跪撲到張義身前,使勁搖晃著他的肩膀,“你沒死呀!”
張義被晃的五迷三道,只覺得眼前的人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這人是誰。
“你是?”
“我!郭野!”
見張義還是一臉茫然,郭野雙手托起了腮,讓自己看起來胖一些。
“肥郭!你忘了?這諢號還是你取的!近來連日行軍,瘦了不少!”
“咱倆一起在京兆府那捐的官!”
“哦~是你呀!”張義演技十足的裝作認出了郭野。
“是我!沒想到咱哥倆在這遇上了!”郭野一把抱住張義,哭的鼻涕眼淚的,手不斷拍著張義后背。
“啊,對對對!”張義也拍著郭野后背回應著。
“你們使團不是全軍覆沒了嗎?你怎么跑到匈奴地盤上了?”
“啊,說來話長。。。”
“咳咳!”主將清了清嗓子,打斷了還在敘舊的兩人。
“認識?”他用下巴點了點張義,問向郭野。
郭野擦了把眼淚,朝主將行禮抱拳,“回稟將軍,此人名張義,與卑職是同鄉(xiāng),還是一起捐的官身,我二人情同兄弟!”
“卑職有幸跟了將軍,張義則投身大行令門下,半年前隨使團出使西域。”
“后來傳來消息,說使團被匈奴人截殺,全軍覆沒,張義的后事還是卑職幫助張家人操辦的。”
“如此看來,張義定是被匈奴人給擄走了!”
“卑職愿以人頭擔保,張義絕不是匈奴奸細!”
主將聞言不置可否,而是用鷹隼一樣的眼睛盯著張義,看的他心里直發(fā)毛。
良久,主將收回視線。
“先回輜重營養(yǎng)傷吧。”
他揮揮手,示意郭野帶著張義退下。
中軍大帳距輜重營大約百十米,張義屁股有傷,郭野攙扶著他,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走的很慢。
“我就知道你這球勢子死不了!”郭野很是興奮,“張大娘和小妹們要是知道你還活著,得高興成啥樣呀!”
張義一腦門問號,也不好搭話,只能哼呀哈呀的應付著。
見張義不太對勁,郭野皺著眉頭罵了一句,“你腦袋被馬踢了?怎么像換了個人?這么沒記性?”
張義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老慘了!被匈奴人的馬給踢了腦袋,老是記不得東西!”
“這群匈奴人真是不當人子!”郭野既同情又憤慨。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向輜重營走去,張義刻意從郭野口中套著話,得知了‘自己’的不少信息。
原主也算出身名門,是漢初廷尉張釋之的孫子,在家排行老二,有個出嫁的長姐,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小妹。
后來張父重病身死,張家家道中落,張義在太學讀書混日子,整日出入酒肆青樓,與一干紈绔為伍,愛顯擺,出手還闊綽,以致張家坐吃山空、生活拮據,自己更是被未婚妻家嫌棄沒出息而退婚。
張義一氣之下變賣大半家產,捐了個大行卒史的小官,跟著使團出使西域,要搏一個萬里封侯。
而郭野就是在捐官時認識的張義,當時郭野被京兆府地界上的地痞敲走了不少銀錢,多虧張義接濟才度過難關,兩人也對脾氣,索性拜了把子。
張義跟著使團,剛出隴西就遇到了匈奴人,使團全軍覆沒。
消息傳回長安,張家老母哭瞎了雙眼,將所剩不多的家產全部變賣,雇了幾位游俠為張義收尸。幾個月后游俠兒帶回來了一包骨殖,說是張義的。
張家老母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艱難度日,實在拿不出半文錢了操辦葬禮了,而之前張義的狐朋狗友作鳥獸散,連張義的葬禮都是郭野幫著操辦的。
“嘖嘖。”張義不禁感嘆原主人生艱難,不知道張家老母和小妹怎么樣了。
“咱們什么時候回師呀?”
張義問郭野。
“張大,不,我娘和小妹們過的挺苦吧?”
“我臨走時給大娘留了些錢,可大娘就是不要!”郭野有些不理解,“她們靠給人漿洗衣服過活,可憐兩個小妹,饑一頓飽一頓的,瘦成稻草桿了。”
“啥時候回軍真不好說,糧都沒了,估計也就這幾天了吧。”郭野撮了撮牙花子,“再往北就要過夫羊句山狹進漠北了!”
而后他朝張義耳語,“趙將軍好面子,走了千里地連半個匈奴人都沒遇到,不好意思空手回去!”
“趙將軍?”張義聞言心頭一震,又想到主將那一副胡人相貌,“不會是趙信吧?”
“對呀!”郭野點點頭,“就是翕侯趙信!”
元朔六年,漠南,趙信。。。。。。
“啪!”張義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怎么是他!”
趙信,原名阿胡兒,本是匈奴小王,后來戰(zhàn)敗投降漢朝,改名趙信,被封為翕侯。元朔六年,趙信隨衛(wèi)青征漠南,以三千偏師遇上了數(shù)萬單于主力,戰(zhàn)敗后復降匈奴。
“快帶我去中軍大營!”張義顧不得受傷的屁股,一下子跳到了郭野背上,“快!快!”
“希望還來得及。”張義在心中祈禱著,他要向趙信示警,勸說他南撤,以期避免和匈奴主力遭遇。
突然,悠長的牛角號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瞭望臺上的士兵瘋狂揮舞著黃旗,軍營中示警的金柝聲大作。
漢軍旗有三色,赤曰攻,白曰退,黃,為有敵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