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天空，還未及顯露出潛在的殷紅。清晨的卷云在天際微微涌動，映著晨曦時太陽即將散發的光輝向下輕顫著，好似眼角邊搖搖欲墜的淚花。

他仰著頭，呆呆地望著撲面迎來的早霞。不時能看到匯聚在眼角的淚水，卻又不忍流下。用力緊閉雙眼，眼眶奮力吞下了那游蕩的淚珠，一滴一滴落到心底。

如果這個世界讓他失去了所有的牽掛，新生的光明是否耀眼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世上能牽動他心扉的只剩下了那破敗的記憶，又何妨再去用生命去祭奠生命呢？

淚珠本是最純潔的情感，卻常常被濫用為宣泄的武器。淚水只能涌進愛人的心扉，否則，便由臉頰流入自己的嘴角——那是現在他僅有的依賴。不讓眼淚隨意流淌，不單單是對曾經過往過的愛情的忠貞，更是對自己釀下苦果的懲罰。

忽而從零亂的思緒中抽身歸來，他伸手在衣兜里摸著什么。打開那個記錄著歲月斑駁的播放器，里面飛出幾縷一年前也曾飄蕩在這里的音符。“從來好事易摧殘，只怨緣慳。回腸欲斷情難斷。朱淚雖干，血未干……”這首黃自的《長恨歌》，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聽過了。一年前，當他同樣扼住淚水靜坐在這歌聲里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懊惱和悲涼；而現在，那一切已經無關緊要了——沒有對蒼天不公的憤懣，沒有顧影自憐的哀怨，更沒有了對人情的眷戀。人們常說物是人非之時最為凄清，但這之于他卻并不熨帖。在他的世界里，物是人亦是，和一年前沒有任何存在性的改變，而心靈卻更多了幾道疤痕。他也曾想辯證地批判，但事實讓他不得不全盤否定。遙想一千二百個春秋前，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同樣凝視著馬嵬驛前的白練時，是否也是如此冷冽的凄慘？傾國傾城并可憐，夢里花香舞紅顏！唐玄宗或許本應該親手遞給她那條白練，如此在香消玉殞之前便不會有對“當時七夕笑牽牛”的遺恨。大概楊玉環在最后抬起頭之時，也是面帶笑容的罷。

然而此時的他卻并沒有什么異乎尋常的感觸，一切似乎只是那樣平淡，和他在這一年中度過的每一天都一樣，并沒有綿綿無絕期的惆悵。只不過，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去想太多了。

終于，當最后的暮色也被清晨的陽光驅散，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他還記得《日出》里陳白露臨別時的那句讖語：“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他緩緩站起身來，并沒有拂走褲腳的灰塵，而是徑直沿著被露珠浸濕的跑道向外走去。右手半張在空中，像是在扣住另一個人的手，終于消失在了跑道的盡頭。正是臨別無寄詞，心中有誓兩情知。

……

他叫小天，今年21歲。5月22日的黎明是他最后的等待。

回到宿舍，室友果然還都睡得正酣。他悄悄拿起枕邊躺著的一個黑色馬克杯，踟躕著向浴室走去。水瓶里的水僅剩了殘喘的余溫，并沒打算在這結局之末再制造一個奇跡。但他還是懷著一絲希望將杯中注滿了水。漸漸，黑色的外壁自下而上慢慢掀起帷幕，一點，一點，像是涌動著的解開黑暗的希望，雖然并不清晰，但卻分明是兩只十指相扣的手。眼淚終究按捺不住這意外的喜悅，奪眶而出，算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留念。

他靠著墻，將杯子緊緊地摟在懷里。埋怨，憤慨，惋惜，失落，懺悔……種種心緒熔融在一起，化作一年里從曾釋放的淚珠，緩緩飄落，卻又迸濺在地面上，匯成小流，然后靜靜地消失。他舉起雙手，忽而松開，在銀瓶乍破水漿迸的那一刻之后，他的身體靠著墻一點點滑下，他的世界也終究畫上了句號。雖然，崎嶇的路途并沒有走到終點。當室友聽到異響滿腹牢騷地走來時，小天已經靜靜地坐在血泊中，臉上凝滯著人生中最美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