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汗臭、劣質(zhì)菸草和銅錢鏽味在「財來」賭坊裡黏稠得化不開，像是打翻了陳年潲水桶。骰盅在油膩的烏木檯面上搖得震天響，莊家那張橘子皮似的老臉在昏黃的電石燈下陰晴不定。林啟強(qiáng)叼著半截皺巴巴的「老刀牌」，菸灰簌簌落在敞開的破綢衫前襟上，露出底下精瘦卻佈滿舊疤的胸膛。他眼珠子死死盯著骰盅，活像要將那幾顆骨頭挖出來生吞。「開——三顆紅頭！豹子通殺！」莊家喉嚨裡滾出一聲夜梟般的乾笑，枯爪似的手橫掃檯面，嘩啦啦一陣刺耳脆響，十幾塊銀洋、銅角子全掃進(jìn)他那口敞開的錢袋裡。林啟強(qiáng)面前最後一塊「袁大頭」也消失無蹤。「操你祖宗！」林啟強(qiáng)猛啐一口，菸屁股彈飛出去，砸在一個打手油亮的腦門上，火星四濺。「骰子裡灌了他媽的水銀！當(dāng)老子是棒槌？」?fàn)濐^高處，一聲慵懶刻薄的嗤笑鑽進(jìn)耳朵：「早說了那骰子有鬼，偏不信，怪誰？」一隻通體烏黑、唯獨四爪雪白的大貓，玄墨，正懶洋洋蜷在樑柱的陰影裡舔爪子，碧綠的貓眼在昏暗中浮著兩點幽光，滿是幸災(zāi)樂禍，「窮瘋了的人，連閻羅殿的油鍋錢都想撈。」「閉嘴！老子還沒死呢！」林啟強(qiáng)梗著脖子回罵，心卻沉得像墜了塊秤砣。最後一塊錢，最後的指望，沒了。明天那利滾利的閻王債怎麼還？難道真要去睡碼頭餵水鬼？賭坊打手們獰笑著圍攏過來，為首那個滿臉橫肉、綽號「鐵塔」的漢子，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fēng)聲呼過來：「姓林的，輸不起就撒潑？錢爺?shù)膱鲎樱菽惴潘粒俊沽謫?qiáng)腰身一矮，泥鰍似的從那巴掌底下滑開，嘴裡卻不饒人：「錢老鬼！你他娘的坐莊還出千，不怕生兒子沒屁眼？」他身形在狹窄的賭桌間隙裡左衝右突，像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幾個打手一時竟抓他不住。空氣裡瀰漫著汗酸、菸草和劣質(zhì)燒酒的氣味，混雜著賭徒們粗重的喘息和叫罵。一隻油膩的拳頭擦著他耳根砸在木柱上，震得頭頂?shù)碾娛療粢魂噥y晃，光影在他那張玩世不恭卻掩不住稜角的臉上瘋狂跳動。「給老子摁住這雜碎！」錢老鬼在櫃檯後面陰沉沉地發(fā)話。鐵塔怒吼一聲，雙臂張開，蠻牛般直撞過來，封死了林啟強(qiáng)的退路。另外兩個打手一左一右擒拿他手臂。林啟強(qiáng)眼神一厲，腰馬下沉，看似要硬撼鐵塔。鐵塔嘴角剛扯出一絲獰笑，卻見林啟強(qiáng)腳下詭異地一錯，整個人如風(fēng)中敗葉般貼著鐵塔粗壯的胳膊旋了半圈，險之又險地避開左右擒拿。這身法帶著點南洋巫舞的詭異韻律，又揉雜了道門禹步的殘影，快得不可思議。「砰！」一聲悶響。林啟強(qiáng)的後腰終究還是被一個陰險掃來的木凳砸中。劇痛鑽心，他悶哼一聲，踉蹌前撲，被鐵塔趁機(jī)一把揪住衣領(lǐng)提了起來，雙腳離地。「跑？老子看你往哪兒跑！」鐵塔獰笑著，另一隻醋缽大的拳頭帶著腥風(fēng)，照著林啟強(qiáng)的面門就砸！拳頭未到，勁風(fēng)已刮得他臉皮生疼。牆頭上的玄墨碧眼微瞇，貓鬚抖了抖，似乎猶豫著要不要伸爪子。千鈞一髮！「慢著！」櫃檯後的錢老鬼慢悠悠開口，聲音像銼刀刮過生鐵。鐵塔的拳頭硬生生停在林啟強(qiáng)鼻尖前，勁風(fēng)吹亂了他額前幾縷汗?jié)竦念^髮。錢老鬼從太師椅上站起，踱著方步過來。他穿著件半新不舊的團(tuán)花綢褂，乾瘦得像根風(fēng)乾的竹竿，臉上掛著團(tuán)和氣的笑，唯獨那雙三角眼，陰鷙得像深潭裡的毒蛇。「林老弟，」錢老鬼拍拍林啟強(qiáng)被揪得發(fā)皺的衣襟，語氣親熱得像在嘮家常，「火氣別這麼大嘛。出來混，求財而已。輸光了，有輸光的法子。」他湊近些，一股濃重的鼻菸味混著腐朽的氣息噴在林啟強(qiáng)臉上：「百樂門那邊，最近不太平。死了個歌女，叫莉莉絲的，洋名兒，挺紅。場子裡人心惶惶，影響生意啊。錢爺我，跟百樂門的劉經(jīng)理有點交情。」他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十塊現(xiàn)大洋！你去查清楚，是意外，還是…」他頓了頓，三角眼裡閃過一絲陰冷的光，「有什麼髒東西作祟。要是能『平事兒』，另算！」十塊大洋！林啟強(qiáng)心頭一跳。夠還利息，還能吃幾頓飽飯，喝幾壺劣酒！賭債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這點錢雖是杯水車薪，卻是眼前唯一的稻草。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神裡掙扎的光一閃而過，最終被那深入骨髓的窮困和對杯中之物的渴望壓了下去。「錢爺，」他扯出個痞氣的笑，試圖掙開鐵塔的手，卻紋絲不動，「十塊？買命錢也沒這麼便宜！百樂門那地方，邪性著呢！再加點？」錢老鬼那團(tuán)和氣的笑容瞬間冷了下來，三角眼裡寒光四射：「林啟強(qiáng)，別給臉不要臉！你身上那點破事兒，真當(dāng)錢爺不知道？茅山？南洋？嘿嘿…」他冷笑兩聲，意味深長，「十塊，就這個數(shù)。不幹？鐵塔，送他去港口『餵魚』清醒清醒！」「餵魚」二字輕飄飄的，落在林啟強(qiáng)耳中卻重如千鈞。淵海城港口的水鬼，可是出了名的「餓」。他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腰間的劇痛似乎更清晰了。「幹！」林啟強(qiáng)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老子接了！先付五塊定錢！」錢老鬼滿意地笑了，揮揮手。鐵塔鬆開手，林啟強(qiáng)雙腳落地，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一枚溫?zé)岬奈鍓K「袁大頭」拍在他胸口，沉甸甸的。「三天，林老弟，」錢老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毒蛇吐信般的陰冷，「活要見人，死…也得把死因給老子帶回來！」---林啟強(qiáng)捂著隱隱作痛的後腰，一瘸一拐地擠出「財來」賭坊那令人窒息的烏煙瘴氣。五塊銀元在破褲兜裡沉甸甸地墜著，像塊燒紅的烙鐵。深夜的涼風(fēng)帶著海水的鹹腥灌進(jìn)肺裡，總算沖淡了點賭坊裡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他深吸一口氣，喉嚨裡卻乾得發(fā)苦。十塊大洋，不過是飲鴆止渴。淵海城這口爛泥塘，他陷得太深了。「嘖，十塊錢就賣命？你這條命可真賤。」玄墨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腳邊，烏黑的皮毛在昏黃路燈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碧綠的貓眼斜睨著他，滿是嘲諷，「那百樂門的陰氣，隔三條街我都聞見了。死個歌女？怕是沒那麼簡單。」?fàn)瓋?yōu)雅地舔了舔雪白的爪子，語氣慵懶，「小心點，別真餵了水鬼，連累我沒人收屍。」「閉上你的烏鴉嘴！」林啟強(qiáng)沒好氣地低吼，彎腰撿起半塊被人踩扁的燒餅，胡亂擦了擦就往嘴裡塞，腮幫子鼓動，嚼得惡狠狠的，彷彿在啃仇人的骨頭。「老子死不了！有錢買酒就行！」他從褲兜裡摳出那枚還帶著體溫的銀元，對著路燈看了又看，銀幣邊緣被他拇指摩挲得有些發(fā)亮。這點錢，夠去「醉仙居」打半斤劣質(zhì)燒刀子，再來碟鹽水煮毛豆了。酒精灼燒喉嚨和胃袋的短暫麻痹感，是他對抗這操蛋現(xiàn)實唯一的武器。就在這時，一陣喧囂的聲浪伴隨著靡靡樂音從長街盡頭湧來。彩色的霓虹燈光撕裂了沉悶的夜色，勾勒出「百樂門」三個妖嬈扭動的大字輪廓。門口車水馬龍，西裝革履的紳士、旗袍裹身搖曳生姿的淑女、油頭粉面的小開、眼神閃爍的掮客…形形色色的人物如同撲火的飛蛾，匯聚在這片虛幻的燈紅酒綠之中。空氣裡飄蕩著昂貴香水、雪茄菸草和烤蛋糕的甜膩香氣，與「財來」賭坊的汙濁形成刺眼的天壤之別。林啟強(qiáng)站在街角的陰影裡，像一塊被遺棄的破布。他望著那流光溢彩的門庭，又低頭看看手裡那枚可憐的銀元，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笑容。這就是淵海城，天堂與地獄，只隔著一條骯髒的馬路。他將那枚銀元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腰間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剛才的狼狽。三天，十塊大洋，一條可能丟掉的命。他深吸一口帶著鹹腥與奢靡混合氣味的空氣，將燒餅碎屑囫圇吞下，眼神裡那點玩世不恭的痞氣下，翻湧起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狠戾。「走著瞧。」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對玄墨說，還是對這座吃人的城說。他邁開步子，捂著腰，一瘸一拐，卻異常堅定地，融入了通往百樂門那片虛幻光影的人流之中。玄墨碧綠的貓眼在黑暗中閃爍了一下，無聲地跟了上去，像一縷不祥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