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鎮(zhèn)啤酒在初夏的夜里冒著寒氣，凝結的水珠滑落在廉價的一次性餐桌上，浸濕了印著外賣店紅字的塑料袋。空調(diào)嗡嗡作響，吹出的冷風勉強對抗著室外的黏膩。桌上攤著幾樣小吃——焦黑的燒烤串、一碟鹽焗花生、吃了一半的炒牛河，還有一盒原封未動的瀨粉，算作主食。

康欣仰頭灌下大半瓶啤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麻痹感。對面的馬亮正唾沫橫飛，筷子在空中比劃，模擬著某種宏大的動作。

“阿欣啊，你是不知道，兄弟我這幾年在外面，路子是真野！”馬亮抹了把嘴邊的油光，拍著胸脯，“省城那個王老板，做砂石土方的，曉得伐？上個月我還跟他一個桌子上吃飯！他手下那個‘疤臉彪’，牛逼哄哄的吧？見到我還得遞根芙蓉王！”

康欣沒什么表情，只是又拿起一串幾乎烤成焦炭的雞翅，慢條斯理地撕咬下來一小塊。馬亮嘴里的人名和事件，對他而言，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那些真實的硝煙、生死邊緣的協(xié)作、刻骨銘心的傷痛，在這個飄著廉價燒烤味和花生殼的客廳里，顯得格格不入，也無人訴說。

“哦？是嗎。”康欣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有點悶。

“那當然！”馬亮像是得到了鼓勵，身子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仿佛在透露什么驚天機密，“疤臉彪手下幾個攪拌車司機鬧事，鬧著要加工資，堵了廠門！靠，反了天了！王老板一個電話給我，我過去，就拎了兩瓶紅的，過去跟司機頭兒聊了個把鐘頭，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猜怎么著？當天下午，車全開走！該干嘛干嘛去！王老板甩手就給我這個數(shù)！”馬亮伸出五個手指，在康欣面前晃了晃，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說的數(shù)字可能是五百、五千，也可能是五萬，全憑他自己界定。

康欣的眼皮抬了抬，目光掃過馬亮那明顯因為長期熬夜和不健康飲食而暗沉的臉，以及身上那件洗得有點發(fā)白變形的“名牌”T恤。他拿起啤酒瓶，和馬亮放在桌上的那瓶碰了一下，瓶子發(fā)出清脆但空洞的“叮”聲。“厲害。”他吐出兩個字，聲音沒什么起伏。

馬亮嘿嘿笑著，也仰頭喝酒，視線卻在康欣這套簡樸但明顯新裝修過的房子里掃了一圈。家具不多，但干凈整齊，和自己那雜亂的出租屋截然不同。重點是，這房子是用退伍費買的吧？聽說那筆錢可不少……

“所以啊，阿欣，”馬亮放下酒瓶，臉上的笑容更熱絡了，帶著一種刻意的兄弟情深，“現(xiàn)在這個世道，講的就是人脈、關系！悶頭在家躺平，不是個事兒！你剛從部隊下來，那么大筆錢捏手里，要學會錢生錢嘛！放銀行吃那點死利息，連通脹都跑不過！”

他頓了頓，觀察著康欣的反應。康欣依舊低著頭，慢悠悠地捻著花生米，一顆一顆地丟進嘴里咀嚼，動作穩(wěn)定得不像喝了酒的人。

“兄弟我路子多啊！”馬亮話鋒一轉，終于切入“正題”，語氣帶著誘惑，“你看我認識搞建材的，搞工程的，甚至搞那個……嗯，新型娛樂場所的，都有門路！最近就有個項目，真的，穩(wěn)賺！就在隔壁縣，開個新樓盤，門窗分包這塊絕對肥差！那老板跟我鐵，能拿內(nèi)部價！就是啟動資金稍微卡那么一下……”

馬亮搓著手指，做出一個經(jīng)典的暗示動作，眼睛熱切地盯住康欣：“阿欣，咱們老同學，知根知底！就沖著當年一起翻墻逃課打架的情分，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我第一個就想到你！一起干，投個幾十萬進來，運作一下，翻倍不敢說，保你個半年百分之五十純利，小意思！有兄弟幫你把關，你躺著收錢就行！”

房間里一時間只剩下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出風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空氣仿佛因為馬亮圖窮匕見的“項目”而粘稠起來。康欣又拿起一瓶新啤酒，用拇指指甲熟練地撬開瓶蓋，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長期訓練留下的痕跡。他倒了慢慢一杯，泡沫洶涌溢出杯沿。

“馬亮，”康欣的聲音很平靜，沒什么情緒，卻讓喋喋不休的馬亮心頭莫名一跳，“這酒怎么樣？”

“啊？酒？”馬亮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連忙拿起瓶子看看，“哦，挺好，冰鎮(zhèn)的，夠勁！”

“嗯，”康欣點點頭，端起自己剛倒的那杯，泡沫還沒完全消下去，“好酒，就配花生米挺好。”他慢慢地啜飲了一口，目光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在馬亮臉上，那眼神深處有一種馬亮讀不懂的沉寂，像平靜但幽深的湖底，“錢的事……再說吧，剛回來，還不太想動。”

氣氛驟然一滯。馬亮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點掛不住。他“嗨呀”了一聲，掩飾住那一瞬間的尷尬和被打斷“施法”的不快，重新堆起笑：“理解理解！剛享福嘛，不急不急！不過阿欣啊，這機會是真的好！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再考慮考慮？就當我先給你透個風……”他試圖再次鼓動唇舌。

但康欣已經(jīng)靠回了廉價的電腦椅上，眼神有點放空地望向窗外縣城的稀疏燈火。他沒打斷馬亮的話，但那沉默的姿態(tài)，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經(jīng)歷過真正風浪后的波瀾不驚的淡漠，像一道無形的墻，讓馬亮后續(xù)那些天花亂墜的“項目細節(jié)”和“豐厚回報”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馬亮又灌了幾口酒，心里暗罵康欣不識抬舉，死要面子活受罪，有錢不懂賺。但臉上還得掛著笑，把話題又轉回他那不著邊際的“輝煌事跡”上，只是這次，聽起來總有點干巴巴的。

康欣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偶爾“嗯”一聲，手里的花生米捏得咯吱作響。他看著玻璃杯壁上滑落的水珠，腦海里閃過的可能是山地的泥濘、沙漠的灼熱、戰(zhàn)友的側臉，或者僅僅是明天該點哪家外賣。

客廳里，酒精和烤串的味道在冷氣中混合。窗外的夜，寧靜而漫長。

馬亮的影子，在慘白的燈光下，被拉得很長，抖動著，像一出不太高明的獨角戲。

康欣閉上眼，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那筆錢，是他用血汗、傷痛，以及一些永遠告別的東西換來的。不是用來填這種窟窿的。他需要安靜，需要時間舔舐傷口，需要這乏味的、無人打擾的“躺平”，哪怕被當作不思進取。至于老同學的“好意”，在這縣城悶熱的夏夜里，早已了然于心，也早在酒桌上的廢話之外了。

這頓酒，終究是各喝各的滋味。康欣又抿了口酒，冰冷滑入胃中，驅散的不過是表面的暑熱。而那筆躺在銀行、或者不知何處安全角落的退伍費，此刻在他心中，遠比眼前這“生意伙伴”的話語更堅如磐石，也更沉如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