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在南澳老屋里伴著淚水和沉重呼吸的談話之后，是長時間的沉默和無聲的努力籌備?？得骶曜罱K沒有說“同意”，但那聲嘶啞的“傻孩子啊…”和后來幾天里，她開始不動聲色地翻看地圖、詢問遠房親戚外地生活信息，甚至開始默默整理一些可能帶走的衣物，都讓康欣明白了母親的答案——她會用行動支持他這份痛苦的選擇。

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忙碌和復雜的心緒中滑過。2024年11月，深秋的氣息已經開始浸染紐約這座不眠之城。

康欣站在曼哈頓中城區一棟并不算特別起眼的摩天大樓前，抬頭望向它反射著清冷天光的玻璃幕墻。大樓入口的標識牌上，印著一行簡潔而專業的字母：New Horizons Surrogacy & Genetics(新地平線DY與基因中心)。

這就是他在過去幾周里，通過反復篩選資料、加密視頻溝通、甚至委托一位海外朋友進行初步背景核查后，最終選定的、看似最具專業性和規范性的機構。網絡資料詳盡，團隊介紹專業，成功案例眾多，標榜著嚴格的健康、心理和法律審查流程。但隔著屏幕和文件，康欣始終無法完全確信。這筆錢關乎他畢生的積蓄（包括那筆用命換來的退役金），更關乎一個未來孩子的命運和母親晚年的安寧。他必須親眼來看。

推開沉重的旋轉玻璃門，暖氣和一種刻意營造的、混合著消毒水與香薰的“專業”氣息撲面而來。接待區寬敞明亮，色調柔和，墻上掛著精心裝裱的醫學圖像和展現“幸福家庭”時刻的精美藝術照。穿著得體套裝的接待員笑容可掬，在得知他已有預約后，立刻通知了專門負責他案子的顧問。

“康先生？歡迎來到New Horizons！我是您的專屬案例顧問，艾米麗·沃森（Emily Watson）?！币晃患s三十多歲，妝容精致，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西裝套裙的金發女性熱情地迎了上來，她的笑容標準得仿佛用尺子量過，伸手的動作無懈可擊。

康欣不動聲色地握了握手，觸感冰涼。他銳利的目光快速掃過艾米麗那雙笑意不達眼底的藍眼睛，略過她胸前名牌上閃亮的職稱，最后落在她身后那扇通往機構內部走廊的門上。他微微點頭，用流利但略帶刻意的語調回答：“康欣。感謝安排今天的參觀。”

“這是我們的榮幸，康先生！您的案子我們已經做了非常詳細的準備，尤其是考慮到您來自海外的特殊要求和對流程透明度的極高期待。”艾米麗一邊引路一邊流暢地介紹著，“遵循您之前溝通的要求，今天您將可以參觀我們主要的醫療咨詢區、胚胎實驗室（外部觀察廊）、獨立的孕母面試等候區（非實時，保密度最高），當然還有和法律合規部門主管進行一次初步的面對面咨詢。我們致力于讓您了解每一個關鍵環節！”

康欣沉默地跟隨著，像一匹走入未知領域的孤狼，渾身保持著一種內斂的警覺。他觀察著每一處細節：走廊墻壁上的員工安全認證證書（他駐足仔細看過簽發日期和認證編號）；胚胎實驗室觀察窗外的高分辨率監控屏幕（展示著精密儀器的操作場景，但沒有顯示具體操作人員的面孔）；心理咨詢室門口掛著的專家介紹（他記下了幾個名字準備私下核實）；甚至地板的清潔程度和空氣循環系統的噪音水平，都在他接收信息的范圍內。

“這就是我們核心的技術保障區域，”艾米麗站在胚胎實驗室觀察廊的玻璃墻前，指著里面一個穿著無菌服的身影介紹道，“我們采用的是最先進的CRISPR技術和NGS篩查，確保胚胎的健康性和……”

康欣的視線穿透厚重的玻璃，聚焦在實驗室內部一個操作臺。他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一個工作人員端著培養皿快步穿過無菌區，經過攝像頭死角時，似乎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側頭對著旁邊的同事說了句什么，臉上帶著一絲工作疲憊的松懈。一個極其短暫的、遠離標準操作規程的瞬間。其他參觀者或許不會在意，但在康欣眼中，這微小的細節如同水面下掠過的暗影。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點點頭，示意艾米麗繼續。

隨后與法律合規部主管——一位名叫雷蒙德（Raymond）的嚴肅中年男性的會面中，康欣更是拿出了如同審閱作戰計劃般的嚴謹。他將預先準備好的厚厚一沓問題清單（涵蓋國際DY法律沖突、出生證國籍處理、DY母親在孕期突生變故的權利歸屬、中介費的具體拆分流向、后續親子關系認定的司法程序細節等等）逐一提出。他的問題精準、犀利、不帶任何情緒，只要求最確鑿的法律條文依據和機構的具體執行保障方案。

雷蒙德顯然沒有預料到一位潛在客戶會如此深入地拷問法律細節，開始時保持著專業風度解答，但隨著康欣追問到一些極易產生法律糾紛的灰色地帶（如孕母發生心理崩潰的處置權和責任邊界）以及中介服務費中一筆標注模糊的“高級風險管理費”時，雷蒙德的額頭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回答也變得有些顧左右而言他。

“這部分費用，主要是為了……”雷蒙德清了清嗓子。

“請引用你們合同模板中對應的具體條款，以及貴司過去五年內因這類風險實際產生的賠付案例記錄?！笨敌榔届o地打斷，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在對方略顯閃爍的眼睛上。

走出雷蒙德的辦公室，康欣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艾米麗試圖用更熱情的笑容來沖淡剛才略顯凝滯的氣氛：“康先生真是考慮周全！這正是選擇我們專業機構的意義所在。您還有什么疑問，或者想了解我們合作的優秀孕母的篩選流程嗎？我們有非常嚴格的……”（她開始重復官網上那套標準說辭）

“我想見你們的創始人，或者醫學總監?！笨敌劳蝗惶岢鲆螅Z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艾米麗笑容一僵：“這個……我們CEO費舍爾博士（Dr. Fischer）非常忙碌，而且他通常不直接參與初期客戶的……”

“我的時間很寶貴，資金也已到位?！笨敌赖脑捄芎唵危赋龅姆至孔尠悷o法忽視?！拔倚枰湍茏鲎罱K決策、并真正理解技術核心風險的人談。下午三點，我在這里等。”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語氣沒有商量余地。

艾米麗看著眼前這位眼神沉靜、舉止利落、帶著一種不容抗拒氣場的東方男子，完全無法將其與一般意義上尋求DY的客戶聯系起來。他身上有一種經歷過真正風浪才會有的鎮定和壓迫感。

“好……好的，康先生，我馬上為您協調安排?！彼龔娮麈偠ǖ貞拢觳诫x開去打電話。

康欣獨自站在休息區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如織的車流。紐約的喧囂仿佛被隔在一層無形的屏障之外。他摩挲著手機邊緣，屏幕上是昨晚母親在南澳海邊散步時發來的照片——海浪拍打著礁石，夕陽正好。母親側影的孤單讓他心頭一刺。

可靠嗎？這個巨大的問號如同鉛塊懸在心上。剛才看到的那些微小的破綻、閃爍的眼神、無法被徹底厘清的疑點……一切都在拷問著他的抉擇。這不僅僅是一筆交易，更是他將自己無法在陽光下守護的“血脈”和深愛的母親的晚年，一并托付出去的信任賭局。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知道，在紐約下午三點的鐘聲敲響之前，這場關乎未來的審視，遠未結束。真正關鍵的那場對話，即將開始。

下午兩點的陽光斜斜地透過休息區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幾何光影?？敌烂媲暗目Х仍缫褯鐾?，紋絲未動。距離約定的三點會面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艾米麗·沃森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臉上依然掛著那無懈可擊的職業笑容，但眼底深處卻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康先生，非常抱歉讓您久等。我們正在積極協調費舍爾博士的時間，他正在處理一個非常重要的實驗數據審閱會議，希望能盡快結束……”

康欣抬起手，做了個簡短的、制止的手勢。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感。

“不必了，沃森女士。”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深秋結冰的湖面，沒有任何情緒波瀾。

艾米麗一怔，完美的笑容僵在臉上：“康先生？”

康欣的目光越過她，掃過這間精致卻冰冷的接待區，掃過那些象征醫學進步和家庭幸福的宣傳畫報，最終落回眼前這位笑容凝固的顧問身上。

“我很感謝貴機構的招待和展示?！彼酒鹕恚Z氣禮貌而疏離，每一個字都清晰冷靜，“但經過綜合評估，以及對今天實地觀察和法律流程對話的分析，我得出結論：貴機構目前的管理細節、風險把控能力以及核心高管對潛在客戶關鍵疑慮的重視程度，與我方對安全性、透明度和執行力的絕對要求存在無法彌合的差距。因此，我決定終止本次咨詢與任何潛在合作意向?！?

艾米麗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她下意識地想要挽回：“康先生！請等等！這里面肯定有誤會！費舍爾博士真的是被會議……”

“誤會？”康欣輕輕搖頭，嘴角似乎有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沒有誤會。只有基于事實的評估?！彼麤]有再給她列舉“事實”的機會——那松懈的瞬間、那規避的回答、那遲遲無法兌現的核心會面承諾……以及彌漫在整個機構，用華麗裝潢和流程語言掩蓋卻無法徹底根除的商業化逐利氣息。這些細節對于常人或許微不足道，但對于一個將身家性命（未來的）和親人安寧都押上賭桌，且經歷過生死考驗、深知細微環節決定成敗的人來說，是足夠震耳欲聾的警報。

“我的決定不可更改。”他最后的語氣加重，斬釘截鐵。他從內袋里掏出錢包，拿出一張印有機構Logo的名片——那是艾米麗第一次視頻通話時通過加密郵件發送給他的虛擬名片，他特意打印了出來——現在，這張名片被他輕輕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幾上，像是蓋棺定論的一枚印章。

“后續所有針對我個人信息的保密義務，請貴機構嚴格遵守合同。告辭。”他甚至微微頷首致意，動作標準得如同外交辭令。然后，不再看艾米麗是何表情，不再理會身后可能投來的任何目光，康欣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外套，利落地穿上，轉身朝著那個象征著“新地平線”的華麗入口徑直走去。

推開那扇沉重的旋轉玻璃門，紐約深秋傍晚帶著塵囂和冷冽的空氣瞬間將他包裹。身后機構內那種壓抑的暖氣和刻意營造的“溫馨專業感”被徹底割斷。他沒有回頭。

站在車水馬龍的曼哈頓街頭，高樓大廈構成的冰冷峽谷仿佛要將他吞噬。霓虹初上，城市的喧囂和流光溢彩撲面而來，卻只讓他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如釋重負。

疲憊于這些日子的掙扎、甄別、試探和最終失望。

如釋重負于在最關鍵的時刻，那源自戰場、刻入骨髓的警覺替他摁下了緊急制動閥，阻止了一場可能通往更大深淵的交易。

他走到路邊，拿出手機，沒有絲毫猶豫，點開購票軟件。屏幕的光芒映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眼神卻異常清晰。指尖迅速劃動、選擇：

目的地：中國，廣州/揭陽潮汕機場。航班：最早的班次。艙位：經濟艙。

沒有多余的糾結，只有一種近乎急迫的歸心似箭。

支付完成，訂票成功的提示音響起。康欣將手機塞回口袋，抬頭望向南方朦朧的天際線。視野里是林立的高樓，但他仿佛穿透了這繁華的表象，看到了南澳縣平靜的海面，看到了母親那個收拾得纖塵不染、彌漫著紅糖蓮子羹香味的、小小的家。

計劃終止。

回國。

他需要回去?；氐侥俏ㄒ坏?、真實的、不需要精密儀器檢測風險、不需要繁復合同維系的、血濃于水的親人和港灣身邊。至于未來……那沉甸甸的未來，暫時卸下了DY這個沉重的砝碼，卻依然壓在他和母親的心頭，需要他們用時間和另一種方式去共同面對。他攔下一輛黃色出租車，拉開車門坐進去。車門關閉的聲音，如同為這段充滿糾結與審視的紐約插曲畫上了一個干脆的休止符。

“JFK Airport， Terminal 4， please.”他對司機說，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擁擠的車流，駛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