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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探親回京

暮色染透陜北的溝壑,吉普車碾過黃土路卷起的煙塵還未散盡,康欣便婉拒了田福堂“支起油鍋烙幾張蔥油餅”的盛情:“支書,您的心意我領了!火車不等人,我得趕夜車回京!”

田福堂看看微笑的田福軍,只得搓手:“康同志,路上一定小心!”康欣的目光掠過人群中沉默的孫少安,兩人目光短暫交匯,一個蘊含沉痛與堅定,一個帶著探詢后的了然,隨即錯開。

車輪滾過鐵軌,兩天后駛入京城站臺。當康欣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肩挎簡單的行李走出站口時,巨大的、陌生的喧囂和城市的煙火氣撲面而來。

推開西城胡同的院門,暮色四合。

“哥——!”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劃破小院寧靜!梳著羊角辮的康寧像顆小炮彈,從亮著燈光的堂屋沖出,狠狠撞進康欣懷里!手臂死死箍著他的腰,小臉緊貼他硬邦邦的作訓服,眼淚瞬間洇濕一片。

“臭哥哥!壞哥哥!你怎么才回來!黑得像炭!瘦得像竹竿!”她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他胸口,可那力道輕得像棉花。

康欣喉頭發緊,笨拙的大手拍著她的背:“嗯…哥回來了…”

門燈柔和的光暈里,母親沈靜秋靜靜站著,穿著熨帖的米白色襯衫和藏青色長褲,金絲眼鏡后的眼眶明顯泛紅。她快步上前,一手緊緊抓住康欣的胳膊,一手撫上他黝黑、棱角分明卻已褪去青澀稚氣的臉頰,指尖微顫。

“媽…”康欣低聲。

“回來就好…”沈靜秋聲音哽咽,只說得出這一句,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他結實的臂膀。

堂屋亮得晃眼。父親康衛國從報紙后抬起頭,深灰色的中山裝一絲不茍。他站起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在康欣身上定格——從挺拔如松的站姿,到洗得泛白卻透出力量和規整的軍裝,再到那雙沉靜深邃、再無昔日浮夸躁動的眼睛。他喉結微動,最終只沉沉“嗯”了一聲,走上前,手掌重重捏了捏康欣那如同鐵鑄般堅硬扎實的肩膀(那正是他一年多前決定送兒子去的“熔爐”想要鍛打出的樣子),隨即看向妻女:“開飯。吳媽,多蒸兩個饃。…老爺子那兒,電話通了?”

軍區干休所深處小樓,書房內檀香靜謐。紅木書桌后,康振邦端坐。舊軍便服漿洗得挺括,身形如山岳,不怒自威。78載歲月刀劈斧鑿的皺紋下,那雙眼睛銳利如鷹,無聲地審視著肅立在前的孫子。

“……陜北那風,吹透骨頭了吧?”蒼老的聲音帶著沙場磨礪出的金石之響。

“透!但骨頭也練硬了。”康欣回答,腰背筆直。

“你爹說,扔過去一塊生鐵疙瘩……沾上點火星了?”康振邦的話語毫無粉飾。

“火爐里滾過幾圈,沾了點火星,燒掉點浮渣。是塊啥料,請爺爺您掌眼、憑時間來淬!”康欣目光坦蕩,直視祖父。

沉默。只有書房自鳴鐘滴答作響。

驟然,一陣低沉沙啞的笑聲在書房震蕩開來!“哈哈!好!好個憑時間來淬!”康振邦猛地站起,魁梧身姿帶著迫人威勢,布滿老年斑的大手重重拍在康欣肩上!“這就對路了!熔爐不燒掉渣滓,哪來得精鋼?這才像個康家子弟!”

他拉著康欣在旁坐下:“小子,給太爺說說!陜北那地界,你這身板是怎么磨出來的?可有啥新鮮事?”

家宴氣氛松弛。精致的菜肴上桌,康寧挨著哥哥坐,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吳媽端上一盤特地蒸的白面花饃。

“哥!”康寧用小勺子敲敲碗邊,清脆地打斷大人們的寒暄,“你快說!部隊里最好玩的事是啥?比小凱他們打架好玩嗎?”(小凱:昔日京圈玩伴)

大家莞爾。康欣剝開一粒雪花糖,塞到康寧嘴里,引來她一聲滿足的“唔!香!”。他用一種輕松、帶著點自嘲的口吻說:

“最好玩?那可太‘好玩’了!新兵連那會,拉練背幾十斤的背包在山溝里爬,腳底板磨爛了還得踩著石頭棱子沖!王班長就吼:‘都給我挺直了!當飯后遛彎呢?!’那滋味…嗯?”他笑著看向妹妹。

“疼死了!”康寧皺著鼻子喊,嘴里含著糖含糊不清,“那你哭沒?”

“哭?鼻涕泡早吹沒了!”康欣比劃了一下,逗得全家笑起來。“后來下連隊,有回幫縣里運物資,走山路輪胎陷了泥坑。一群戰友加上我們,硬是用繩子、棍子連推帶撬吭哧了大半天!弄出來一身泥猴,大家坐在路邊啃凍硬的饃饃,看著對方那個慘樣,笑得差點嗆死!”

“老百姓呢?”爺爺呷著茶,似乎隨口一問,“陜北老鄉日子苦吧?”

“苦是真苦!”康欣放下筷子,神情認真起來,“地少土薄,靠天吃飯。我們有時候拉練到村子里,看著娃娃們小臉瘦的只剩眼睛亮。不過人心熱乎!有次我幫著搬東西蹭破了手,村里大嬸兒硬是用攢下的雞蛋殼給燒成末敷上,說是老輩子的法子管用!”他舉起手背,那道疤在燈光下泛著淡痕。

“哥!那后來你幫他們干啥沒?”康寧塞滿了飯,眼睛瞪得溜圓。

康欣笑了笑:“班長說了,人民子弟兵,看到了就得搭把手。幫著修過村里塌了的矮墻頭,給孤寡老人挑過水。哦,對了,”他語氣一轉,仿佛提到閑筆,“在黃原那邊的原西縣,認識了位田福軍副主任,實打實給老百姓做事的人,了解底層情況。”他頓了頓,“他閨女田曉霞也在縣里念書,挺爽利的一個女娃,那次碰巧幫了她點小忙(指小偷事件),后來就認識了。”

他說話留三分,點到即止。康衛國聽到“田福軍”名字,端起茶杯的手指似乎微微頓了一下,抬眼看了康欣一眼,沒多問,但眼神里有思索。爺爺則若有所思:“田福軍……名字有點耳熟。地方上肯干事的官不容易。”

“對了,還有個印象深的。”康欣自然地接過話頭,目光轉向父祖,“跟著田副主任去過一個叫雙水村的莊子。窮,但有生氣。莊子里有個生產隊長,叫孫少安。這后生有意思!年紀估摸比我大點?可那心思全撲在土坷垃里!會看天時雨量,懂啥種子耐旱,哪塊地啥時候深翻能保住墑……他弄的那個記錄本,比我在部隊學的作戰日志還精細!勁頭也足,看著能把石碾子扛起來!就是太悶,脾氣倔。”

“懂種地?”爺爺渾濁的眼睛里精光一閃,來了興趣,“那才是真本事!現在農村不缺人,缺的就是這種能把黃土疙瘩捧出金疙瘩的!腦子活、肯下力,這后生不孬!”他看向兒子,“衛國,你們規劃地方發展,該多聽聽這種真在泥地里打滾的人的想法!”

康衛國放下茶杯:“是,父親。基層人才難得。”

康寧眨巴眼,好奇:“哥!那孫大哥哥種地這么厲害,能種出甜甜的蛋糕不?”

康欣被逗笑:“蛋糕種不出,能把黃土變出填肚子的糧就不易!”

家宴在康寧對“雙水村是不是有很多兔子”的追問中繼續。京城康家溫暖的燈光下,被康欣一筆筆勾勒出的西北風物——田福軍的務實、孫少安的堅韌、黃土地的掙扎與希望——如同投入靜水的漣漪,在康家兩位掌舵人心頭悄然蔓延開來。康欣垂眸吃菜,舌尖劃過白面饃饃的麥香。這次探親的種子已然播下,只待時機澆灌。未來那片黃土高原上的故事,注定將與京城康府產生更深遠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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