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陽蒼白地掛在黃土高原灰蒙蒙的天穹上，寒風卷著細碎的沙塵，刮過軍營凍得硬邦邦的操場。十二月了，連空氣都仿佛凝結著冰碴子。整整一年。

軍營這片方寸之地，早已被康欣的靴底磨得透熟。新兵連集訓期結束，他被分在了尖刀班，頂著列兵的銜，卻憑著遠超同期、甚至讓一些老兵都咋舌的軍事素質、沉穩得可怕的意志和那份被PTSD清除后磨練出的清晰冷靜，悄然蛻變。射擊場上，三百米固定靶槍槍咬在十環最小的圈子里；格斗訓練，尋常三兩個老兵近不了身；夜間緊急集合，他的背包總是最快打得方正。這份遠超年齡的強悍和刻在骨子里的軍人做派，讓起初以“收拾刺頭”為己任的王鐵柱，眼神從審視、疑惑變成了無聲的嘆服。

連長張大山，一個參加過邊疆反擊戰的老兵，某次看到康欣在泥地里匍匐爬過鐵絲網網眼的利落勁兒，那雙布滿風霜的眼睛微微瞇起，只留下一句：“是塊好料子，磨磨性子可惜了。”

這一年，自然不是白紙一張。

康寧的信。

每隔一兩個月，總會有一封來自京城的信，通過層層檢查，落到他手上。信封是部隊公用的那種土黃色牛皮紙，落款是娟秀的小字：“黃原地區守備部隊新兵一連康欣（哥）收”。里面通常只有薄薄一張信紙，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個十四歲女孩的碎碎念：學校里誰考了第一又被她超過了，新學了什么曲子，母親又嘮叨父親太忙不回家，院里的花開了、落了，還有千叮嚀萬囑咐——“哥，聽班長話，別惹禍！”“哥，天冷了多加衣服，陜北聽說可冷了！”“哥，媽老念著你，你得平平安安的……”

信封里偶爾還會鼓起一個小小的方包。展開，里面有時是五毛錢，有時是一塊錢，有時甚至只有毛票和鋼镚，用一小塊花手帕包著。那點錢在這軍營里實在買不了什么，連條好點的煙尾巴都不夠。但每一次，康欣打開時，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份微溫，仿佛還帶著那個梳著麻花辮的小丫頭小心翼翼的體溫和捂在手心暖出來的溫度。“我省下來的……哥你別嫌少……買點好吃的……”信紙末尾總有這么一句，字跡有點歪扭，仿佛寫得很不好意思。

這點心意，被康欣安靜地疊好，和信一起，收進了柜子最底層，壓在作訓服下面。沒花出去一分。這份純凈的惦記，在這個艱苦的環境中，像一捧清泉，無聲地浸潤著。他會拿出信紙，用鉛筆簡短地回幾句，無非是“平安”、“吃得好”、“訓練忙”，報喜不報憂，和所有這個年代當兵的兒子一樣。

信任的種子。

新兵連結束后，“請假外出”成了老兵們最津津樂道的字眼。周末輪休，誰請假了，誰去縣城了，帶回點啥新鮮玩意兒，都是熄燈后熱烈討論的話題。但康欣的名字，從未出現在被批準的名單上。

理由心照不宣。他頂著那個響當當的“京城衙內”名頭入伍，初始檔案里斗毆致殘的污點清晰在目。營里、連里都不敢掉以輕心。這片黃土塬上不比京城，萬一這位少爺外出惹出點什么事，誰擔得起？王鐵柱每次上報連隊排休名單，到了康欣那兒，連長張大山的大筆總要頓一頓，然后直接劃掉：“他？再等等。放出去，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兒，睡覺都不安穩！”

康欣也提過，一次，兩次。得到的要么是王鐵柱打著哈哈說下回、下回，要么是連長板著臉：“訓練要緊！新兵蛋子老想著往外跑做什么？”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沒爭辯，依舊操練、學習、幫廚、整理內務，一絲不茍。他把那份被限制自由的憋悶，轉化成了訓練場上的汗水和戰術地圖上模擬計算的專注。仿佛一架精準的機器，默默運轉。

直到上星期天。

連部門口，王鐵柱黑著臉出來，康欣剛帶班訓練完回來交差。

“班長，”康欣敬了個禮。

王鐵柱擺擺手，忽然壓低聲音，臉湊近了點：“你小子……明天跟我走一趟。”

康欣沒反應過來。

王鐵柱搓了搓被寒風吹紅的粗糙大手，臉上表情有點復雜：“連長批了！明天輪休，我跟后勤去縣里采購點調料炊具，帶著你！”他頓了頓，眼神像鉤子一樣在康欣臉上刮了一圈，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不容置疑：“聽著，老子這條小命和這身皮，現在一半吊你褲腰帶上了！給我老老實實！老老實實地跟著去，老老實實地跟著回！掉一根寒毛、弄出一點動靜，老子第一個崩了你！聽見沒有？！”

那份強硬的語氣里，康欣卻精準地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可？或者說，是王鐵柱以自己的方式為他做的擔保。一年的時間，那些汗水、那份沉穩、那些沉默中兌現的承諾，終究在連長心里砸出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是！班長！保證老老實實！掉根汗毛我自己崩了自己！”康欣挺直腰板，聲音洪亮地回答，眼底深處，卻有一簇細微的光，穿透了這一年多來軍營生活鑄下的厚重冰層，鮮活地跳躍了一下。那是屬于“康欣”這個人、而不是這臺冰冷機器的，一點真實的渴望。

一年的忍耐與沉淀，換來了這張通往外面世界的“門票”。不是為了享樂，只是想看看，這個時代的黃土高原，這座據守營區幾十里地外的原西縣城，究竟是什么模樣。那是在“平凡的世界”里，一方水土匯聚的地方，是孫少安賣過窯瓦、孫少平讀過高中、承載著無數人柴米油鹽悲歡離合的舞臺。更重要的是，心里那條筆直如彈道的目標線，正指向那沉甸甸的“1”點歲幣。而每一次新奇的經歷，或許都能為那目標的達成，增添一絲不可名狀的篤定。那凝固在靜止空間里的手機，沉默地等待著解鎖通訊的那一刻。原西縣的冬景，將是這條征途上，他刻下的第一個真實印記。